CHAPTER -2

现在回想起来,万物皆有因果——若是10分钟前的我,面对眼前恢弘的奇景时望而却步的话,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无可挽回……而又无可奈何了吧?

意识明明还很清醒,但嘴唇与双腿都在不听使唤地微微打战,挪不开步子,也哑口无言,这对合成人来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强烈的情绪反应”?不,我根本就是完全吓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是一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壮丽画卷,在某种意义上,此时此刻,那见证了人类文明史的文字是如此苍白无力,不要说“解释”,连起码的“描述”都有相当难度。

平台并不是孤立的建筑,在它下方几米的位置上,嵌着一条足有十五米宽的长桥,像一根长矛,从脚下一直延伸到遥远无边的光影深处。而在这长桥下方,不,不光是下方,抬头看“天”,上面的景致也是完全一样——数以千计,也许是数以万计样式相同的复合式建筑,套在一个黑色的超巨型环带内侧。

每座复合式建筑都由“平台”和其下的“长桥”组成,每个复合式建筑之间的间隙都至少有一千米,近处的一两个尚能看清全貌,远些的长桥就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带子”,再远些的,就变成了一根根细小的针。这些“针”沿着均匀环带排开,以微弱的倾角统一指向环带的中心点。而环带本身的规模更是庞大无比,无论平台还是长桥,所有这些“凸出物”与它相比,都只像是婴儿肌肤上的绒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环状结构的半径是多少?这已经是超越我数学理解能力的概念,虽然我早已听说在某些偏远的星系中,还能看到西帝人制造的戴森球的碎片,有些甚至仍维持着环绕恒星的形态,但即便脑海中有了想象,在亲眼看到这种超级人工建筑时,我还是只能目瞪口呆。

而这,还只是森林中的一小片落叶——

在平台的左右两边,或者说在整个黑色环状结构的左右两边,是“另一个世界”——两片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向外扩散的空间以环带为接触点而彼此隔离,一些或远或近、不可名状的光球散布其间,发出或是幽蓝或是萤绿的光芒,映射出一种“不真实”的混沌,同时也把整个空间都照亮。但光芒本身并不纯粹,而是带着点黯淡的霾,两边空间中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细小的尘埃所笼罩,死气沉沉。

而在非常靠近环带的地方,光晕与景象急剧地向内收缩,从四面八方朝环带本身聚集,就好像是被什么不可见的力场扭曲了似的,连那些光球都被挤压变形,这让我不禁怀疑,环带之外的空间形状应该是喇叭型……不,不对,确切地说,是“沙漏”,两片空间与这个环带,组合成了一支巨大到难以形容的沙漏,它们完全对称,以中间的环带为分界线,互相辉映着彼此。而我们所在的,正是这只沙漏最细的部位,它两边究竟延伸到多远、究竟扩张到多大,都完全是一个想想就让人发毛的谜。

宇宙?听起来像是夸大其辞的形容,但以我的词汇量,却实在找不到更贴切的替代语了。这两片“宇宙”让我联想到在空间站的360度观景室内四下眺望的感觉——虽然我明知道在那里漂浮着的光球并不是星星,但也只有“星空”才足以匹配如此庞大的绘卷。

最初的震撼过去之后,我将注意力移向那些先前不那么起眼的细节——在这两片“宇宙”之中,除了光球,还间歇地点缀着无以计数的巨大“滚筒”,它们的形状完全一致,但尺寸天差地别,漂浮的角度、旋转的速度也各不相同,就像一大片洒向空中的饼干碎屑。

而当我仔细盯紧它们的时候,赫然发现,在这些椭圆型的“滚筒”内部,还矗立着密密匝匝、高低不一的长方体结构。这些结构的边缘异常平直,表面也很光滑,看不到一丝的凹陷或者突起,那严格的几何线条与外面的圆筒形成鲜明对比,有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圆筒和其内部的这些“长方体”,毫无疑问全部都以西帝人的发光材料筑成,黑漆漆的一大片,被或远或近的光团一照,就像是一块块在鬼火包裹之下的墓碑,显得既肃穆又骇人。

凝望着这一系列宏伟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虚——已经征服了大半个银河系的人类,或者说是“现代文明”,在西帝人的眼里,到底能算是怎样的水平?我们所做的一切的一切,每一项发明的诞生、每一个理论的出现、每一次试验的成功……在西帝人的成就面前,会不会就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提。

这些“建筑”的大小、每一个“滚筒”的尺寸……我的逻辑模块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这些数学概念的判断分析能力,尼雅动力装甲中的距离探测器自然也没能给出答案——它们已经超过了30公里的直线侦测极限;也就是说,从我所在的位置算起,一个猛子向下俯冲十公里都没法接触到哪怕最近的一个滚筒,所以它们应该不是什么视觉上的障眼法,而是货真价实的“庞然巨物”。如果以环带上的长桥与平台为参照进行推断,那些建筑最小的一座都有二十万吨级驱逐舰的规模,而每一根滚筒都是一艘家园级的殖民船,那么整个“沙漏”更是大得超乎常识,也许能塞下一整个行星系。

这种纯粹而又绝对的造物,它带给我、带给任何一个“凡人”的,没有愉悦,只是恐惧。

终于,合成人的心理自律系统监测到了我的恐慌,强迫着我迅速冷静了下来,甚至开始用一点点残存的“理性”,去思考这整个构造体的本质。

它毫无疑问超出了当代的建筑学太多太多,即便是最大规模的星桥,在它面前亦是不值一提的沙雕城堡,因此去思考它的建造方式毫无意义。不,不只是它本身的建造难度,仅仅是“建筑工具”就令人完全无法想象,更不要说材料——能够维持如此巨大结构稳定一亿年的材料,比通常的西帝人建材肯定还要强出许多倍,如果整个空间的外围同样也被某种固态物体所包裹,那么这层材质本身的质量和体积就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文数字,制造这么一个东西所要消耗的成本,怕是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

更值得怀疑的,是它的位置——标的7是一颗接近银河系边缘的普通行星,本身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而眼前的这个空间,显然并不存在于行星的本体之上,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于我们所认知的“宇宙”之中。而如果我的这个判断属实,那么讨论它的什么建造方法和建筑材料都是庸人自扰,能够去揣测的,就只剩下“它的目的”这一个问题了。

“边境”——我想到了之前不断看到的这个词语。如果这是一个“边境”,一个需要守护的“边境”,那么西帝人到底在惧怕什么?哪里是边境之内,哪里又是边境之外?

还是说,“边境”只是一个地点的代称?我正站着的这个地方,就是“边境”?既不是内也不是外,而是“边境之上”?

“霍卡?霍卡!你怎么了啊?看!那边!”尼雅的连声呼喊终于使我那热得发烫的逻辑模块有机会冷却下来,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前方“长桥”那光滑无垢的路面上,确实摆放了一个相当醒目,而又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小东西。

穿越区区两百米宽的平台,竟然比预想中要困难,这个“沙漏”里的重力系数与遗迹内有着明显差别,时大时小,不甚稳定。从“沙漏”两边,似乎还有一阵阵的阴风流出,对穿着动力装甲的尼雅来说这可能不是大问题,但对于只穿着单薄防护服又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我而言,要保持平衡就有些吃力了。

来到那个可疑物跟前,我们发现它是一面盾牌。

兰兆公司的产品总是如此特立独行,明明是军用装备,却设计得犹如玩具一样华丽繁复,比如这面卖点是自带正电子能量壁垒的“极光女神”,非要喷上贵族家纹式的诡怪图案,边角上也设计了相当花哨的支架与附件,看起来更像是展示用的工艺品而非兵器。

盾面上有些脏,一道道的黑痕说明它并不是刚出厂的新货,相反,它被人使用过——而且是以设计时的初衷那样被人使用过。

“是重原子核的残迹。”我将盾牌轻轻支起,“应该是挡下了突击步枪射击。”

挂点和握把的样式都十分特别,明显比人类用的通常款“极光女神”要细小得多。根据常识,这绝对是一面为克露露人量身定做的盾牌,但老陈科考队的9个人里,绝对没有任何克露露人的记录,而驻扎在标的7的空降兵是公司的直属精锐部队,都是清一色的人类,也不会有异族。

难道是枭12以前的同伴?莫非一直在向我们隐瞒着什么?他不久之前还找到过一个属于德美尔女性的化妆盒来着。

无论如何,冥冥之中,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

“最后一个使用者是,”尼雅轻轻摸了摸盾牌的表面,“盖伦?”

“怎么可能?你看这盾的握把明显是——”我欲言又止,因为注意到了盾牌的简易记录仪上,竟然确实留下了盖伦的名字。

而且不只是文字上的使用信息,盖伦似乎还特意留下了一段名为“致你们”的录音。

“奇怪,”在我按下播放键之前,尼雅忽然有些不安地道,“我没有关于这段录音的记忆……我是说,‘预感’。”

我当然懂她是什么意思,所以有些犹豫地缩回了手。

两三步开外,便是那没有围栏保护的长桥边缘,寒冷刺骨的风从下方扑面而来,再往下便是无尽虚空。我纠结了几秒,总觉得在这里打开录音会有点不安全,便拖着盾牌向桥中心撤了几步。

“呵……嗯……”首先响起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哼,瞧这些狡猾的克露露人,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们的世界对他们会有如此之大的偏见。不过无所谓,时间刚好还够,足够让我,也是整个西帝文明,完成这最后的义务。”

两个小时前,我对盖伦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但是现在,在这个遗迹深处的小宇宙之中,我连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境都已经分不清楚,又何必在乎一个疯人所言的真伪呢?

“首先,请继续沿着这条大道前进,”录音继续着,“我可以编出一万个理由让你们相信你们的时间紧迫,但那可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反应,所以我就这样吧——如果你们想听我往下说,就请继续往前走。”

记录仪显示录音的未播放内容尚有很多——盖伦看起来似乎是一连讲了十几个小时的样子,但声音却戛然而止,我特意等了半分钟,依旧只有微微的、设备运转时的电流声。

尼雅同样是疑惑地皱着眉头,看来这一次,征求她的意见也已经没用了。

“西帝文明是吧,”我点点头,单手拎起盾牌,“就姑且信他一次好了。”

刚向前走了半步,这沉寂着的录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你们一定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录音,或者还是有什么小把戏,想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哪边监视着你们。”

此言不假,这真的是我目前的想法,可是再一次环顾四周之后,又实在是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被当作监视点的位置。

“请继续走,不要停,你们所有的疑虑,我都会慢慢地消除。”盖伦的声音顿了顿,“至于这段神奇的录音,只不过是对‘信息’的简单操作,你们可以理解成这样——我预先为录音植入了一小段简单的模拟智能,就像聊天软件一样,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条件选择不同的对话……当然,它的应变范围很有限,而且时间固定,你们如果拖得太久,也许什么都来不及说了哦。”

在尼雅的帮助下,我将盾牌的记录仪完全拆下,用胳膊夹着,一边慢慢地沿着长桥前进一边听盖伦娓娓道来。

“让我们从头开始。我猜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现在同你们说话的这个盖伦,与你们原先认识的那位合成人有点小小的区别。最初,科考队行进顺利,直到遇上了那个‘闪着光斑’的墙体。当时的我,被墙上的光斑所吸引,就好像是在暗夜里看到了发出点点火光的萤火虫,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而就在那个瞬间,我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也许是太过兴奋,他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啊……我,我当时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一些奇怪的低语和影像在脑中不断摇晃,至于自己在哪儿,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全部都没有印象。”声音顿了顿,“那发光的墙体,其实是西帝人制造的‘自计算信息体储存单元’,在上一次运行之后始终未曾关闭,这亿万年间一直处于待命状态。而当我碰触到它的同时,一个等待多时的自计算信息体进入了我的意识——它最初接触的是灵核,以为那是我的大脑,大概是觉得我是一个机器人或者与之类似的无机文明个体。这阻断了我与灵核的连线,并且造成了严重的神经过载,所以我才会陷入昏迷。”

至少“昏迷”这个部分与目前所发现的线索相当吻合,这倒是加大了这段录音的可信度。

“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支离破碎的理性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而你们的同伴,却试图将我麻醉,这可能会阻止自计算信息体与我的交流,所以我只有奋起反抗。自计算信息体只是一种模拟智能,即便比你们的电脑程序强出无数倍,也只是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工具。它认为我是西帝人的某个成员,所以忠心耿耿、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即便它已经从我的记忆中发觉,在这个世代之中,已经没有西帝人存在。哦对了,你们最好加快一些脚步——最好能用跑的,因为留给你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我们小跑了起来——沿着那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桥面。

“现在,你终于开始相信我说的话了。”盖伦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千万年来,人类总是迷信自己亲见的所谓真相,可当他们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时,却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如果换个环境——比如在审讯室里,那么我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是疯子的无稽之谈;但是在这里,在这个集结了西帝科技精华的最伟大造物面前,我们这些低等生物反而可以更平和地交流。”

“当然,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想问的是什么——这里,这个造物,被西帝人称为‘边境’,它只是三十六万种作战方案中的一个。随着时间推移,其他的所有方案都失败了,剩余的西帝人渐渐明白,结局已不可逆转,因此不得不提前启动最终逃脱计划,在这座‘边境’还没有完全建好的时候就将其匆匆封闭。”

在银河系更遥远的旋臂上都能找到西帝人的遗迹,在此地建立什么“边境”完全是不合道理的事情——我原本以为遗迹入口那“边境”的字样只是某种代号,但现在看来,西帝人确实是在想以此地抵御什么东西。

“正如你们所见,这‘边境’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空间,实际上,它不存在于任何空间。”盖伦的声音继续道,“西帝人的生命不仅仅是永恒,而且可以在物质与非物质形态间自由移行,可以在不同的维度中以不同的存在形式存在,而这一切,都不需要借助任何额外的设备……想象一下,如果以我们现在的科学技术,继续发展一百万年、一千万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看待宇宙的角度?”

听到这陶醉的语调,我不禁想到,即便是被如此吹嘘着的西帝人——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他们的厉害,却还是灭亡了,就像昨夜的流星雨那样一去不返。

“对,但他们灭亡了。”盖伦的录音,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一般,“难以置信对吗?一种可以在不同维度中自由穿梭的生物,一个可以在数天之内游历整个银河系的文明,最后还是灭亡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们拼尽了全力——他们组建了以光年来计量阵型规模的庞大舰队,制造了可以在几秒内毁灭一个星系的超级炸弹,释放了能够吞噬所有物质的人工奇点,但他们却没法力挽狂澜。西帝人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灭绝之时,终于决定放弃与不可战胜者之间的征战,转而寻求一个让文明存续下来的办法,所以他们集结最后的全部资源,制造了‘边境’。‘边境’的真正防线并不存在于你们所处的三维空间之中,而是通过隔绝内外之间‘信息’的关联,来阻止‘不可战胜者’的逾越——这远比你们所想象、所能理解的‘制造一条防线’要难上许多,你们现在的这个宇宙,并不完全是原先的模样,西帝人在最终封闭‘边境’的时候,不得不永久改变它的一部分基本属性——而那也仅仅是修建‘边境’的一小部分代价而已。”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发现自己正在桥面上健步如飞,但说不清是自己的速度变快,还是身边的时间流逝变慢了——大桥两侧的景物实在是太过遥远,并不能作为参照物。

“但结果如你们所见,”盖伦的声音突然沮丧了起来,“如我自己亲眼所见,西帝人百虑一失,这个‘边境’,这个本应该挤满了无数西帝人的伟大避难所,里面空空如也,没有谁需要我来侍奉,也没有谁需要我来帮助,事实上,我已经是那个文明最后的见证者。而这悲惨的结局,仅仅只是因为在封闭之前,有一个——只是一个不可战胜者渗透了进来,在上亿年的岁月中,它缓慢地侵蚀着这里,一人接一人,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一块殖民地接一块殖民地……它的耐心正如它的冷酷无情,而被封闭在‘边境’之内的西帝人,丧失了同更高维度交换‘信息’的能力,也就没有办法用你们可以理解的方法繁殖与进化,只能在亿万年的绝望与无奈中看着身边的光芒逐渐消失,直至永暗……最终,称霸了无数个世代的西帝人灭亡了,在比星辰大海还要遥远许多的征程中,被蛰伏在宇宙深处的精灵淘汰,成为茫茫虚空中的又一粒尘沙。”

“宇宙深处的……精灵……”我突然想起之前他也提到过一两次的那个长词,有些不安地重复了一遍,“‘不可战胜者’?”

“对,不可战胜者,”盖伦的声音再一次接过话来,“你们不可能理解这个词语的恐怖,因为你们无法像西帝人那样从信息的角度去看待整个宇宙,而即便是不死不灭、自以为已经掌握了宇宙真理的西帝人,也无法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它们的生命形态、它们的活动方式、它们的社会结构,无从获知。在接触它们之后的数千年里,西帝人同它们爆发了无数场战争——不,那不是战争,而是单纯的入侵与屠杀,西帝人从来没有取得过哪怕一场战役的胜利,也正因为此,它们才有了一个如此可怕的称谓——不可战胜者。”

盖伦突然有了好几秒钟的沉默,继而又是两声有些骇人的咳嗽:

“哦……这该死的克露露人,动作真是快……我明知道他要在这里反抗,却还是被捅了一刀……如果不是需要有人来做最后一个诱饵,一定要亲手拔了他的毛……”盖伦又痛苦地哼了一声,“你们也一定很疑惑吧?为什么在科考队的资料中没有看到克露露人的存在?其实,如果不是你们手里的这面盾牌,我也不能断定曾经有一个克露露队友。”

看来盖伦身上的那个所谓“自计算信息体”确实不是全知全能——它并不知道我早就嫌麻烦把盾牌给丢弃了。

“如果我的计算没错——应该不会错,在你们的资料里,我的这支科考队中应该只有9个人,而且你们应该都已经找到了尸体对吧?”盖伦的声音顿了顿,“你们好好想想,一支科考队,怎么可能只有9个人呢?”

听到这里,我不禁惊讶地停住脚步,而尼雅也别过头来,与我一阵对视。

不需要回想,一支西帝遗迹科考队的配置是作为“规章”写在公司行动条例中的,它应该包括5名西帝文明专业的考古学家、两名队医、一名生物学家、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一名异星地理学家、一名语言学家、一名来自遗迹开发科的领队、两名遗迹开发科科员和负责护卫的两名职业士兵,一共是16人。

“这是怎么回……”

“听他继续说!”尼雅极罕见地打断我道,“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就在我们停步的地方——事实上,就在尼雅动力装甲脚尖前方几寸,一道笔直的沟壑贯穿了整个桥面,虽然十分纤细,但依旧肉眼可辨。

“不可战胜者,是在西帝人学会凭空创造‘信息’时出现的,它们也许没有明显的智能,但对‘信息’的理解绝对远在西帝人之上。它们能够将‘人’的‘信息’抹除——不是杀死或者档案处理上的那种‘抹除’,而是真正意义的‘消失’……这个被抹除的人,也不光是简单的立即消失,他在整个时间线上残留的痕迹会一并遭到因果性的屏蔽,无论即使他在天涯海角,即使他能够穿梭维度或飞天遁地,在被‘抹消’之后,他所有的‘信息’——现在、过去、未来,都将完全消失,连别人对他的印象也不复存在,我们管这种现象称为‘虚无化’,而大规模的‘虚无化’就叫作‘虚潮’。到最后,只有那些无法主动创造信息的死物能够留存下少量无关紧要的残渣。正如西帝人的命运一样:辉煌万世,最后却只剩下了一座座空旷寂静的无名遗迹,零星地散落在星宇之间……”盖伦突然顿住,深吸了一口气,那嗓音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直透我的心底,“啊!你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对吧?被‘抹消’之后的残渣,比如这面没有留下使用者名字的盾牌。”

比如这面没有留下使用者名字的盾牌,比如那把没有注册信息的突击步枪,比如从我们面前慢慢滑落的野战通信终端,比如那7个未被使用过、空空如也的睡眠舱……

我再一次与比肩而立的尼雅呆呆对视,这一回,我们俩都只是傻傻地半张着嘴巴,听着盖伦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结论缓缓道来:

“单独的不可战胜者,需要花费27分35秒的时间来抹消一个智慧生命,对于通常的文明而言,这虽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损失,但对于被封闭在‘边境’中而无法增殖的西帝人来说,却是毁灭性的。最后一个西帝人,消失在1500万年前,在那之后,这个无垠广大的世界变得一无所有,那‘不可战胜者’只能静静地等待下一批猎物的到来——首先是我们的科考队,然后是你们的救援队。”

不安的揣测和发自肺腑的恐惧,在盖伦的这一句话之后变成了令人惊骇的现实——

“尼雅!”我像是害怕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偷听一般,尽量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

“不,”她双目无神地抢答道,“我……不记得了。”

尼雅知道我想问什么,同样也洞悉了我现在的感受,而从那茫然失助的表情来看,她心头的震撼丝毫不亚于我。

“我们的学者发现‘虚潮’并不只发生过一次,它所摧毁的文明也绝不只西帝一个,它们潜伏着,直到再次有人触犯了‘信息’的禁忌。现在,好好回想一下吧,我的朋友,万物皆有因果,在来到这里之前,你发现了多少可以证明你的同伴不断减少的蛛丝马迹?”

提出了这个问题之后,录音又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头脑中只剩下那诡异的电流声在回响。

不,不对,不可能的!盖伦貌似毫无破绽的话里,一定有什么不合逻辑之处——如此坚信着的我,就像一个在暗夜中迷路的小童,发现了似乎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弱光亮,以为那就是黎明。

“我们先冷静冷静,尼雅。对,就像盖伦说的那样,让我们好好回想一下。”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没有成功,语气反而愈发焦急,“你和我,乔安还有枭12,一共是四个人对不对,我们走出了虎式多脚,进入遗迹,之后我们去了哪里?”

“霍卡……”

“我们在入口那个墓穴一样的鬼地方卡了大约10分钟,然后到了一个巨大的空腔,不不不,首先是那个球形的房间——非常光滑、标着‘边境’的那个,对吧?我们仍然是四个人。”我干笑道,“然后呢?我们进入空腔,在一个断崖边看到了‘光之螺旋’——一个能量源。”

“霍卡,听我说。”

“哦!然后是那个机器怪物!”我兀自比画起来,回忆着、描述着当时的经历:“你在那里还冥想了一会儿,对不对?花了多少时间?10分钟?15分钟?”

“霍卡,听我说,”尼雅突然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在登陆艇里的时候,我坐在你的斜对面,还记得吗?”

看着她突然变得如此平静,或许是夏姬共生体用了什么稳定心绪的小把戏,我也跟着平静了下来,点点头。

“而且,还记得吗?一直以来,在其他的任务里,我都是坐在你的斜对面。”

正对面的椅子……是空的,而且一直是空的,左右两边也没有坐人……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点也不合理,为什么当时没有发现?

不,不对,当时……当时应该是有人的,是坐了人才对,所以才没能察觉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边境业务部遗迹开发科的特别行动小组,从来都是6人一队执行任务,”尼雅依旧是往日那慢条斯理的语调,不急不躁,“也许会更换队员,但人数绝不会变——这是规章,记得吗?既然我们隶属于特别行动小组,”她指了指自己肩甲上的纹章:“那么降落到这颗星球上的队员,也必然只能是‘6个人’。”

“6……”我顿时语塞,“6个人……”

“根据动力装甲的记录,从我们跨过‘边境’入口到现在,流逝的时间总共是,”尼雅顿了顿,“2小时5分钟37秒,如果盖伦所言不虚,那么应该是有4个人被抹消了。”

“……怎么会呢?”我用力地摇着头,“怎么可能呢?一个大活人,不,4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在我们面前凭空消失?为什么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和他们共事的经历,这些……这些一下子都不见了?怎么可能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喊到这里,我突然闭上了嘴巴。没错,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那些当时看起来如此诡异而无法解释的线索,现在回想起来,就变成了证明不可战胜者存在的如山铁证。而如果它们当真存在,又能从“时间线”的程度上将人的所有信息抹消,那么就等于是在不违背因果律的前提下,让某人就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别怕,我的朋友。”

恰在此时,录音又响了起来:

“我有办法让你逃出这个遗迹,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有更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你,现在,跨过脚下的裂缝,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