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序章的四种景象

1.雾的迷宫

在那之前,他从未遇过这么大的浓雾。周围一切都被层层笼罩的乳白色雾霭封锁,彷彿深海景象模糊混浊——就是那样的浓雾!

街道也已沉沉入睡。当然,汽车也不可能会在这样的浓雾中行驶,空荡荡的车道完全被雾、雾、雾吞噬了,只有街口的红绿号志灯毫无意义地闪烁眨眼,而且如水彩被水气浸染般,朦胧浮现的部份,就像深海鱼的发光器。

——那应该是灯笼鱼吧!或者是鲛鱲鱼,不……鲛鲸鱼有发光器吗?

一路上,死缠不休的浓雾,在睫毛上凝结了几滴小水珠,水珠与街灯兆线交融,整个视线眼膜都映出了彩虹。发丝、皮肤、外套都被汗水浸湿了。只见他不停擦拭脸庞。

雾愈来愈浓了,浓到四、五公尺外部无法看清楚。就像眼睛被蒙住一样,原本可以用来辨识方向的住家环境,此刻也像陌生的街道。大马路还好,但一进入巷子,在迷宫般的小通道拐了几次弯,眼前就成了毫无记忆的陌生景象。

昏暗浑沌之中,突然现形,瞬即又融入背景。他暗想,这像极了记忆的片段。平时可以看见整体景象,而眼前却只能一小段、一小段地摸索,印象的改变奂有如此大的差异吗?

——雾的迷宫?呵呵……感觉好像小说书名!

竖耳细听,只能听到自己踩在砂石地上的脚步声,整条街道是一片死寂。偶而,远处传来几声似是一时兴起的犬吠,反而令他安心。

不知不觉,明明曲折转弯,却发现人已站在没有岔路的长长小径上,左右两侧都是高过两手伸举的高墙。小径持续蜿蜒,不见尽头。

——看来真是迷路了,但还是得……

他,曳间了,自幼心中就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世界会这样连续不断?

对当时稚小、只知惊讶的他而言,这应该是内心无法承受的痛苦疑问吧?他经常询问自乡下来访的叔叔..‌“叔叔是从乡下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这里来的吗?”对于这个常被反覆问到的问题,叔叔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因此都只回答:‌“恩,是呀!”在遇到突然来自远方的访客时,他也同样会热切提出这个问题,但从来没听到能让这男孩满足的否定答案,甚至针对这个问题的含意是什么,也没有人间过小男孩。

这让小男孩更加坐立不安。带着他在路上走时,男孩彷彿会在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听见什么似的闭上眼睛,双观应该也是那时候发现他有这样的习惯吧!

那个时候,双亲也发现,这男孩有时会在三更半夜,对着挂在客厅里的大镜子,低声呢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夜雾肆虐得更浓了,有时候,眼前一切景物全都没入雾中,而绵延的小径依旧无止境地向前伸展。就算小径可能会引他前往任何地方,但曳间自有了然于心的确信。

——巨人就睡在前方。没错,那个庞大无比的可怕家伙一定就蹲在前方等我……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就算….

曳间接着想到的是,距离他反覆询问大人那个问题两年后的某个情景。

每天早上送来的报纸上,都有一个叫‌“天气图”的怪版面,天气图上都会出现一些像是羽毛毽子的羽毛密码。正以为那就是羽毛图案时,却又发现那应该是恐龙的背部曲线,婉蜒跨过天气图。他可以理解那些像密码的图案,是用来表示天气的记号,但就是搞不懂曲线代表什么。

少年试着询问父亲..‌“爸爸,这条线是什么?”

但是,他听到的却是从未听过的说法。‌“喔,这个吗?这是‘不连续线’”。

‌“不连续线?不连续线是什么?天空有那样的东西吗?”

‌“不、不,不是的,这表示,这条线的上方与下方空气温度不一样。”

‌“是不是说,到了这条线的位置,温度就忽然改变?”

‌“就是这样。”

我到底听到了什么?当时,曳间有遇无数次的反刍。

雾气在发丝、皮肤、衣服上凝成水珠流泄,每次低头步行,就从鼻尖、下巴滴落。

——或许在这样的浓雾里,就可以跨越不连续线。没错,或许我已经跨越了。

突然,两侧的高墙消失了,曳间被抛入茫茫的雾海里。继续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细长的小径已融入蓝灰色的黑暗。再度回头望向前方的幽冥,似乎在搜寻黑暗中的潜伏者。

在无边无际的雾海中继续前进,黑影突然伸展出现,那就是睡眠中的巨人,在深邃的铁丝网另一边,映落比想像中大上十倍、百倍的巨大影子。一座变电所!

黑暗中耸立的高压电塔,白皙并列的绝缘碍子,绵延直达远方的高压电线。更远的地方,流泄飘缈的红色灯光。

曳间就像全身溼透的老鼠一样呆立不动……我到底看见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水珠不断滴落,难过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就是为此而精疲力尽……

——然而,就算如此……

曳间无法持续这样的想像。雾愈来愈浓了,丝毫不理会曳间的想像,浓雾持续压境而来。隐藏浓雾之下的,只是无始无终的空虚时间。所以,曳间只是站在那儿,被雾气湿濡、全身不停发抖地站在那儿。在一片乳白色中,自己的身影都被拭去了,像是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2.黄昏的街底

天空突然变得像黄昏,锯形云以可怕的速度疾驰。

——是强风吧!

根户真理夫抬头望着瞬间被刺眼的翳影包覆的天空。由于在玻璃墙内侧,所以眺望强风吹掠昀云层时,姿势也随之微微侧倾。

‌“你在看什么?”桌子对面的真沼宽打盹似地侧着头问道。他那手臂缠住木椅,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像极了即将幻化为月桂树的塔芙妮。当然,希腊神话里的塔芙妮是个女的!

‌“没有,没什么。”

不等根户回答,真沼再次闭上眼睛。

根户的视线悄悄移向真沼。蓝白色的云影缓缓爬上裸露的颈子,可能是因为长发垂到睫毛附近,所以看起来呈现淡蓝色。缓慢的呼吸气息,肯定是心满意足的睡眠。

幸福的睡眠—

根户心想,这画面似乎见过。并非体验过,而是酷似很久以前就持续存在心底的画面。虽然忘了是与何种回忆共同存在,但这却是最后的画面。

蓝黑色的云朵反覆扩展又撕裂,层层卷叠。掠过大街的阵风,让行道树的树梢弯成弓状,恍如罹患疟疾般地颤抖。根户总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树在哀嚎,而沙尘以惊人的气势急速飞过,则应该是合唱吧!

隔着一层玻璃的屋内,时间却佣懒地缓慢下来。

——问题是……

根户啜饮没暍完的咖啡。

——该是考虑毕业研究主题的时候了,虽然决定从整数论方面切入,但要列举什么呢?

真沼的头突然不停颤抖。梦到什么了吗?瞬间,鼻息似乎有些凌乱,但不一会儿,再度恢复了安详。

——若是这样,不知道非实用性的友爱数(友爱数,数学名词,指称若两个数字彼此的真因数之和等于对方,那么这两个数字则称为友爱数。)适合吗?就从数丛里挑出几个来,然后再继续深入探讨……说实话,影山这家伙也太慢了吧!好不容易让真沼的心情好起来,不过,再这样下去,连我都想睡了。

避开暗红色砖墙隔间,望向入口,仍不见影山敏郎的踪影。

——可不能让美少年在眼前睡着了!

抱着不安的心情环视店内,几乎没有客人,但根户忽然发现一对还只是小学生模样的男女。他们是在这种奢侈的咖啡店里约会吗?茫然望去时,男孩托腮的手放到桌上,开口了。

‌“妳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那就走吧!”

两人同时起身。几乎同一瞬间,真沼突然跳起来。根户吓一跳,不停来回看看走向店门的两个小孩,又看看真沼的表情。真沼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感觉上,他半开的嘴巴中就要说出什么话来,却又硬生生地被咽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忧郁表情。

‌“怎么啦?”根户好不容易开口问。

这时,真沼沮丧得低垂着头,根户完全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能够如此严重地打击真沼。

短暂犹豫后,真沼喃喃的声音像老人一样沙哑。‌“你……刚才听到那两个小孩说的话吗?”

‌“恩,怎么样?”

‌“我是听不太明白,不过可能是这样吧!‘妳要去哪儿?’、‌‘哪儿也不去!’、‌‘那就走吧!’是不是这样?”

‌“没错,是这样。”

真沼缓缓拾起脸来。虽然脸颊终于恢复红晕,但忧愁的翳影依然沉重披覆在睫毛上。或许,那是笑意也说不定。

‌“最近,我觉得这里很怪。”真沼轻敲自己的额头,‌“脑子里思考的事好像被偷走了。不只是这样,某段期间的记忆也丧失了,大概我的脑筋出了毛病吧!”

‌“等一等!那可是曳间的专长。”

‌“没关系,你听我说。对了……可能是我在写诗的缘故吧?所以,脑袋里经常会浮现某些词句。虽然那些词句偶而也能立刻化为诗句,却非常稀少,通常都只是在脑海中盘旋,有时候则会持续漂浮。刚才的几句对话也是那样。”

‌“是偶然?”

‌“如果是就好了……不,大概是偶然没错。只是最近常会发生这种事。”

‌“那么,你想到那些词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恩,将近一年前。”

‌“这么久了?”

沙尘打在玻璃上,发出哗啦声响。天空黑暗混浊,沉淀淀的,彷彿马上就会下起雨来。根户看着手表,影山已经晚了将近两个小时。

‌“上次也一样。我走在马路上茫然思索时,毫不在乎地把想到的词句告诉擦身而过的男子,而且这种情形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心理因素。若不是偶然,也没必要放在心上,一个人有预知能力没什么不好。”

‌“你觉得事不关己?”

‌“不,我是说具心话。所谓的超能力,绝对是有胜于无。”

‌“真惨!”真沼苦笑,望着沙尘飞舞的窗外。与人交谈:心情应该可以轻松几分吧?或是,我说的话让根户混淆了,他反而觉得我很可笑。

街道似乎急着迎接薄暮的到来。这一天,影山最终还是没现身。

3.三劫

‌“曳间?不知道。”仓野贵训的视线仍留在棋盘上。

仓野与雏子都不觉得闷热吗?甲斐良惟边想边回头。从窗户能够看见的太阳残像化为黑影,追掠过甲斐的视野。

让棋石在棋盒里发出声响的应该是久藤雏子!声音忽然停止,抓起黑棋,巧妙地滑动棋石发出声音。坐在对面的仓野更换盘坐的双腿,托腮,再度沉吟。倾斜的阳光伸展到棋盘座附近,连榻榻米上的反射亮光都很眩眼。重点在于,这让整个房间如烘烤般酷热!但是,仓野的身体几乎整整一分钟动也没动过。

‌“怎么了,今天特别认真?”

听到甲斐的声音,仓野像是初次注意到似地笑了。‌“我们在下计子战。”

‌“什么计子战?”

‌“就是赌棋的一种。每输赢一目一百圆,十目就是一千圆,若是相差达一百目,就得赔一万圆了。”

‌“嘿,这有意思。现在情况如何?”

‌“因为让四颗黑子,不很轻松,何况雏子的实力也很强。”

雏子微微吐舌,这种十五岁般的动作和容貌,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洋娃娃。

‌“应该下在这里吧?”仓野自言自语,拿起白棋子。随着棋石一声碰撞,落在棋盘上,然后叹息,一手伸向已经凉了的茶水。

‌“雏子,别输给仓野,吃掉那边的白子。”

‌“别干扰棋手!让你这么一说,我更迷糊了。”她把捏在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盒,摸摸脸颊,时而摇头,大概是在烦恼有几手棋不知该如何选择吧!

依甲斐所见,盘面应该要进入中盘战了。虽然甲斐自己不下围棋,但是因为与仓野交往,也略知一些简单的规则。

‌“对了,仓野,你是几段?”

‌“大概五段左右!”

‌“这么说,雏子应该也有初段实力了?”

‌“应该吧!”

‌“嘿,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四、五级呢!真是大错特错,完全看走眼了!”

甲斐并拢双膝,低头致歉。但雏子似乎没空理会,表情严肃地摇头考虑该如何落子。

对于黑子的棋着,白子这次几乎是毫不考虑地应手。雏子的神情有点意外,但可能是没意料到对方的落棋点,只见她喃喃低语..‌“这可麻烦了!”

仓野慢慢回头望着甲斐,竖起姆指,便了个眼色。

‌“怎么,下一着起死回生的妙手?”甲斐问。

仓野露出洁白牙齿,笑了笑,然后点燃取出的香菸,吸了一口,吐出细细的烟雾。

‌“对了,刚才我问过你的事……”仓野说道。

‌“喔,对了对了,那家伙最近完全不见人影,昨天我还去他住处看过,也不在。问其他人,也说没看到。他到底是怎么了!”

‌“哦,是吗?那么,多久没见到曳间了?”

‌“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两个月?今天是七月一日,所以是从五月?五月……五月,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甲斐蹙起眉头。

仓野接着说..‌“关于最后一次见到曳间,我觉得好像不是两个月前。”

‌“喔?那是……?”

‌“坦白说,也只是看到。没错,确定是五月底,陪奈尔兹去逛旧书店的时候。”

‌“这么说,是在神保町?”

‌“恩,在靖国路对面。虽然只是看了一眼,却觉得他好像心事重重,所以也没打招呼。”

‌“这么说来,失踪的期间就可以缩短为一个月左右了。但为什么人会不见呢?”

‌“会不会是回金泽去了?”仓野似乎想起来似地,吸了第二口菸。

这时候,雏子打下棋子。仓野的视线再度回到棋盘上,两人就这样在沉默之间你来我往地下了好一段时间。战局迅速扩大,结果白棋放弃角落的几目,构筑了雄厚的外围势力。

‌“真的好厉害!局势完全改观了.”离子一面眨着大大的眼睛,一面夸张地耸耸肩.

仓野想到那动作酷似路易.德菲耐斯(路易,德菲耐斯,Louis de Funes。1914 - 1983,法国电影谐星。),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毕竟和钱有关嘛!”

‌“哼,只会对我这样的弱女子拚命抢钱?真可恶!好,没关系,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会乖乖服输的,就让你尝尝输钱的滋味!”

‌“哈哈哈!甲斐,救救我,我可能会被雏子打得很惨呢i”

‌“我才不管你死活!”

棋盘外的口舌战虽然充满嬉闹意味,但棋盘上的争斗却未见缓和的态势,尽管白子气势雄厚地攻城掠地,双方还是进入了互攻的激战,黑白双方何者能赢,成了一片浑沌。

‌“我都被搞糊涂了。”

仓野都这么说了,可见雏子是何等苦思。只见雏子频频叨唸着‌“怎么办”或‌“该下在哪儿”之类的,最后更说早知道就不该下赌注,都被仓野骗了,仓野实在太坏了!

甲斐当然也看得出,因为黑白彼此扩大攻势,只要稍一疏忽,很可能整个局势就崩盘,结果会是好几千圆的输赢。

一向喜欢在棋盘外论战的甲斐,为了想小帮雏子,便利用仓野下子时开口,‌“对了,奈尔兹当时买了什么?”

‌“这……不太记得了。”

‌“虽然不太清楚,但听说他不仅是侦探小说,还读遍了各种不冈领域的书籍……”

这句话令仓野伸手摸摸额头,‌“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主要是想找有关花语的书,结果因为遍寻不着,所以才买了各种不同的书。”

‌“花语?很有气质。”甲斐憋憋嘴,坐在窗框架上。屁股底下感觉灼热的窗轨,让他再次意识到现在正是七月。太阳神费伯斯(阿波罗除了太阳神之外,还有其他称谓,例如,,医学之神、音乐之神、预言之神、家畜之神、光明之神等等,本书原文使用费伯斯,而费伯斯( Phoebus)即为光明之意,也是阿波罗的别名。)肆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

甲斐回视右后方。对面两层楼的屋瓦反射白光,瞬间只能看见锐利的稜线,忍不住瞇起眼。同时,他脑海中浮现雏子的年轻阿姨杏子那张脸。

——具讨厌夏天。

但嘴上却说不出来,甲斐犹如肚子里吞下了一根木棒。可能的话,把整条街全烧光就好了,就是因为办不到,所以才更令人无法忍受。

‌“真是怪了!”

甲斐像是被仓野的喃喃自语弹了一下似地转过头来。不知怎地,他总感觉到有些许的羞耻。

‌“是我判断错误吗?”仓野眉头深锁,摇头。但这模样却不像是只讶异于自己判断错误。

‌“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怪怪的……轮到妳了,雏子!没错,就是那一手!那我这样下就最恰当了。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前挺、叫吃、吃,反吃之后,再叫吃、吃……果然是这样。雏子,这盘棋是三劫之局。”

‌“真的吗?虽然听过所谓的三劫,但这就是三劫吗?”

瞬间,以棋盘为中心,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惊异非常的雏子,全身僵硬不动,应该是为这不可思议的棋局而感动吧!她的脸颊逐渐泛红,仓野则看着手表。

‌“我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在决定胜负的途中忽然终止。所谓的三劫究竟是什么?”

‌“就像将棋里的千日手一样,如此缠斗下去,只是一直循环相同的局面而已。”

‌“啊?那胜负呢?”

‌“没有胜负。”仓野的眼神严肃起来,注视棋盘上复杂纠缠的黑白棋子。

‌“套用麻将的说法,就是流局了吗?”

‌“与其说流局,倒不如说是正宗的九莲宝灯(九莲宝灯,指在麻将牌局中,听牌时清一色,且牌型为"一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九"者称之)。因为所谓的三劫,即使职业棋手,几乎也都一辈子没经验过。毕竟,这真的是太难得一见了!”

受到无法压抑内心亢奋的仓野的声调影响,甲斐也感同身受,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激动。

‌“九莲宝灯?真不简单!这一来非来个什么庆祝不可了,对不对,雏子?”

尽管甲斐叫唤,雏子仍是一验茫然,只是嘴角上扬,不停嘻嘻笑着。

‌“想到今后也许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这种心情实在很难形容。”

甲斐的视线重回棋盘。白子与黑子不分胜负的局势,具有如此稀罕而且意义深远吗?他忽然有一种仿彿在面对魔法阵的感觉。

这时,他在仓野的表情中见到一抹讽刺的微笑。

‌“也不能只是高兴!”

‌“哦,怎么说?”

‌“我刚刚想起来,所谓的三劫局,自古就被视为不祥之兆。”

雏子也想到似的一楞。

‌“那是什么缘故?”

‌“等我一下。”仓野起身,从后面桌上杂乱堆放的文库本、万花筒、携带式小酒壶中,取出一本绿色小册子。迅速翻开前面几页,似乎立刻就找到了,然后指给两人看。

‌“你们看,这里有写。历史上第一个三劫局,是织田信长学棋的师傅本因坊算砂下的棋局,信长因为喜欢观棋对奕,所以除了算砂之外,棋力仅次于信长的鹿盐利玄,也经常随侍下棋。某日,这两人的对奕出现三劫,当天夜里本能寺就遭到明智光秀起兵叛乱围袭,结果织田信长无力抵抗,最后竟于本能寺自尽而亡。自此,三劫局就被视为不祥的棋局……我这儿还有从后来的林元美的《烂柯堂棋话》(《烂柯堂棋话》,林元美(1778-1861)本姓舟桥,幼名源治,日本江户时代的围棋棋士,自号烂柯堂、蓝叟,着有围棋史上的重要围棋笔记穴烂柯堂棋话》。)中摘录的一段内容,就是‘六月朔日,本因坊与利玄坊在京都本能寺御前对奕,棋局因出现三劫而终止,观棋者皆视为奇异。过了子时,二僧辞别,行至半里,惊闻战鼓擂动,此即为光秀谋反围袭本能寺。后人忆起围棋三劫之事,皆谓之为前兆。’还有,当时算砂十四岁,利玄十八岁,时值天正十年,也就是一五八二年。”

‌“就算是迷信,也让人开心不起来。”雏子回应道,刚才的表情已经不见了。看来雏子似乎也很在意这件事,在刚下过梅雨的闷热中,矮小的身躯哆嗦不停。

4.如何打造密室

黑暗中浮现蒙胧红光,才闪动一会儿,便突然增加亮度,周围被映照的影子,像在船舱底下爬行般开始摇晃。似乎为了错乱观者的平衡感,这群影子跳起了舞来。接着,几条影子在红光之中逐渐现出形状。

现在,影子之一,以递出激烈摇晃的蜡烛姿态,将轮廓凝结于虚空中。

‌“好像太暗了,可以再点一根吗?”说话的是羽仁和久。

过了一会儿,红色蜡烛又亮起一根,稍后,又增加另外一根。如此一来,禁锢黑暗的房间,终于可以看见模糊的影像了。

共有四条人影。

‌“四人委员会要开始了吗?”点燃第二根蜡烛的布濑呈二,轻抚鼻下的胡髭,透过眼镜露出冷笑的神情,总让人觉得有些讨厌。

接下来是拿着第三根蜡烛的人,他比前面那两人年轻五岁,是个只有十五岁的男生。他回应这房间的主人布濑,‌“今天虽然只有四个人,但我还是希望可以举行疯狂茶会!”

在幽幽的烛光下,他的脸庞更现出漂亮的蔷薇红。男孩名叫片城成,但平常大伙儿都叫他的绰号奈尔兹。若说同伙的具沼呈现的是纤细透明之美,那么奈尔兹就如粗犷与潭沌在瞬间结晶般更加辉煌灿烂。

最后,深坐大型靠背扶手椅,两条修长大腿搭在放置烛台的黑檀木办公桌上,与片城成长得一模一样,一眼就知道两人是同卯双胞胎的男孩片城兰,绰号霍南德。

‌“四个人?要是我,我只想到麻将。”羽仁说。

霍南德意兴阑珊地接腔:‌“我倒希望打桥牌。对了,扑克牌正好也是四种花色。”

‌“若要说到四,还有阿那西曼多士(阿那西曼多士,Anaximandros。公元前六一零年至公元前五四六年,古希腊哲学家,他认为‘无限’是构成万物的元素,世界从它而生,又复归于它。他还认为,人是从海鱼演化而来的。)的四元素论。”

‌“那接下来,话中都要带个‘四’字。”

‌“搞什么嘛!”

羽仁先忍不住笑出声。接着,现场是一阵爆笑。因为呼气而激烈摇晃的烛光,让四周墙上跃动的妖异影子,时而伸展,时而收缩,就像盘踞地狱深渊的魑魅魍魉。四个人的笑声彷彿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一般,突然停止了。

一群影子持续无声地笑着,不久,恰似舞蹈病的发作痊愈,全都静止不动。

羽仁悄悄环视。占据墙壁两侧的七层书橱上排列的魔术书,波希(波希,Hieronymus Bosch,生卒年不详,约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多产的荷兰画家,最着名的昼作是三连昼(乐园);左幅描绘乐园里亚当、夏娃与众多寺妙生物;中幅则是大量的裸体、巨大的水果和鸟类,藉此描绘人间乐园;右幅则为本文述及的地狱,大量的狱卒,以各式酷刑严惩各式罪人。)描绘地狱的复制画,恶魔形像的滑稽凶悍玩偶,以及显示十三日星期五的日历,似乎都意味着有某种不祥之物躲藏其中。

‌“今天邀请诸位业余侦探小说家聚会,无论是疯狂茶会也好、黑弥撒也好,或是乱步的‘红色房间’性质的集会也罢,尽管为了这些目的而准备的道具不足,还请各位见谅。唯一欠缺的是联系不周,导致缺席者比预期的多,实在是非常遗憾。”

对于布濑的开场致词,羽仁觉得很可笑。先不论好坏,这个人对每件事都有强烈的自以为是的观点。

‌“还有,曳间最近好像失踪了,影山也忙得找不到人。”

不知何故,奈尔兹的嘴角此时浮现含有深意的微笑。

‌“那接下来,请这次聚会的提议者奈尔兹,为我们说明主旨。”

‌“真是的,根本就没那么夸张!”柰尔兹瞄了双胞胎兄弟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只不过以前大家都只是随性聚会,所以希望今后能够成立定期的聚会。”

‌“或许这样比较好,因为大家都有空……喔,影山或许不同。”羽仁语气悠哉,表示赞成。

‌“但今天要讨论什么?”

奈尔兹接着说:“三下天没什么特别预定的主题,只是基于提议者的责任,我认为应该说明,在下次聚会前,我会完成一则侦探故事,大家就用这个故事进行推理竞赛,如何?”

‌“嘿,真的?”羽仁表示怀疑。

奈尔兹涨红了脸,趋身向前。‌“当然是真的。而且若只是一般故事也缺乏趣味性,对吧?所以我想到的是,无论设定或登场人物,都采用现实中的真实姓名,舞台背景当然就是我们的聚会场所。虽然尚未动笔,但最大的诡计我已经有整套的构思,序幕中印象深刻的场景也完成了。这件事,我都还没告诉霍南德呢!”

‌“没错,他常常自己一个人傻笑。”霍南德双腿仍搭在桌上,眼皮微启。与感情直接的奈尔兹不同,霍南德几乎无法让人从表情上获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下次聚会的主题算是决定了。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奈尔兹居然有这样的才华。”

‌“喔!布濑,你这么说就太过份了。算了,笔都还没动,不能说大话,但我打算写的是利用密室诡计的本格长篇推理。”

‌“嘿,听起来很可靠。毕竟,最近缺少值得一读的侦探小说,正感到困惑呢!你说是密室诡计,哪一类的密室诡计?若是漏洞百出、甚至能够容人自由进出的烂东西,还是不读也罢!”

‌“呵呵,密室是羽仁擅长的,能否符合你的期望还不知道。不过,请耐心等我完成……我就透漏一点讯息好了,我预定打造的是前所未有的‘颠倒的密室’。”

‌“颠倒的密室?”

羽仁与布濑同时张大了嘴。

奈尔兹恶作剧似地笑笑,‌“要读过,才能享受其中的乐趣。”

‌“该不会是艾勒里·昆恩《中国橘子的秘密》那类东西吧?”羽仁说。

‌“有点不同。反正再等一段时间吧!继续再问下去,也许我会全都抖出来呢!若大家没到齐就发表,我觉得会丧失许多乐趣。”彷彿享有出题者的十二分特权,奈尔兹得意洋洋地回答。

‌“真拿你没办法!难道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布濑耸耸肩,‌“至少也该告诉我们标题吧?”

‌“如何打造密室。”奈尔兹的声音瞬间在房间里回荡。‌“当然,这只是暂订的标题。”

这时,羽仁慌忙问道:‌“等等!既然是所谓真实姓名小说,那我应该也会登场吧?”

奈尔兹点头。

‌“谁被杀害?有几个人被杀?”

‌“这下麻烦了,如果说出来,就可能全部……没办法,我再稍微透露一点吧!一共有四个人死亡,最先死的人是曳间,之后的就容我保留吧!我也有我的苦衷,谁成为被害者或凶手可都别怪我,因为剧情完全是虚构的。”

‌“我只是想避免第一个被杀害,还算不错。但曳间也奠可怜……对了,那家伙最近搞失踪,是真的吗?虽然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是真的。甲斐经常到他的住处,房门都上了锁,不像是有人在。”

‌“什么时候失踪的?”

‌“根据甲斐的说法,仓野曾在神保叮见过他,之后就没人知道了。对了,奈尔兹,听说是和你一起去找旧书的时候?”

‌“咦?什么时候?”奈尔兹神情茫然。

‌“好像是五月底。”

‌“喔,那个时候呀!当时是去找《花语全集》,但我没注意到,仓野也没告诉我……喔?是吗?那个时候……”奈尔兹自言自语似地回答。

羽仁瞄了奈尔兹一眼,‌“那大概失踪了一个半月?这可不能开玩笑,应该要担心了。可是他为什么会不见人影?”

‌“说不定回老家去了。”

‌“恩,若是这样就好。但当时为何没告诉甲斐一声呢?”

‌“那家伙住在金泽吧?”

‌“没错。”

‌“心理学系?”

‌“喔……不知是否因为这样,他特别喜欢心理小说。”

‌“那家伙个性有点儿怪。像这样忽然失踪,莫非是有什么企图……”

听了布濑的话,霍南德噗哧笑了,终于睁开长长的睫毛。完全睁开的眸子里,似乎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在凝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但相对地,这也是所谓的魅力吧!同时,这也是这对容貌酷似的双胞胎兄弟,唯一令人得以分辨的相异之处。奈尔兹个性豪迈,总是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至于霍南德,则稍有自闭倾向,笑容里总带着某种讽刺、嘲弄人的意味。

‌“我有个建议,若要写真实姓名的侦探小说,希望务必使用‘黄色房间’。”

‌“布濑,那是当然的。”霍南德回应。

‌“该怎么说呢,若是如此,”奈尔兹搔着头皮,‌“那也没办法。没错,我是预定把那个房间当做舞台背景之一。”

羽仁打岔道:‌“喔?曳间是在那房间……”

‌“不,不是的,曳间是死在别处,后来舞台才转移到那个地方……好了,到此为止。”

在房间里踱步的布濑自顾自地点头,忽然在书橱前停住脚步,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书籍之间取出一个信封。‌“很久以前,影山会寄给我一封信,我完全忘了。其实也没那么久,应该只是上个月中吧!反正内容很怪异,只是一些很像诗的文句和一些怪图案。”

率先探身询问的是奈尔兹。‌“哦?我看看。”

奈尔兹从信封内取出信笺,羽仁也兴趣浓厚地凑近瞧瞧。信笺上是如下的谜样文句——

欲望下,

谁宿德,

初春的伯劳,

熟知得已经厌烦。

铺四波罗密,

排列七曜,

拟影。

对于写下这封信的影山敏郎,羽仁虽然未曾谋面,却从布濑他们口中经常提到,得知他自称是刚起步的业余侦探小说家。文笔说不上流畅,却也简洁易读,也不知是否写到一半墨水快用完了,最后两行墨色有所不同。

‌“图案呢?”

‌“在背面。”

‌“是吗?信笺纸很厚,所以没看透……”

翻过背面,出现的是羽仁也曾在哪儿见过的图案。

‌“布濑,你不认为这有暗号的味道吗?”

‌“恩,我也这样认为,尤其这个图案,应该就是暗号……不过,这并非用来镇压妖魔的‘八卦阵’。”

奈尔兹稍微低下头看了看。‌“但会有什么样的含意呢……啊?这里也出现了与‘四’有关的文字,但这个‘四波罗密’指的又是什么?”说着,瞥了霍南德一眼。

霍南德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从奈尔兹背后读着信笺,对于兄弟的问话,却只是耸耸肩。

‌“等等!”布濑这次从对面书橱取出厚厚的辞典,‌“听好,辞典的说明是,四波罗密……一是佛教用语,二是涅盘所具有的常乐我静四德。在密宗的金刚界曼茶罗中,指的是中尊大日如来的前后左右四位女菩萨。四波罗密菩萨。”

‌“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更迷糊了。”奈尔兹投降似的说。

‌“这些词句根本就是在说教,图案也一样。”对于信笺内容的含意,羽仁也与奈尔兹同样不解。‌“‘初春的伯劳’究竟是什么意思?‘排列七曜,拟影’又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懂。布濑,这或许只是一股的诗吧!”

布濑只是暧昧地点头,推高自傲的金框眼镜,似乎对回答颇为困扰。‌“恩!”

‌“如果是真沼,他会给这首诗打几分?”奈尔兹问。

‌“我不知道。”羽仁回答,心中却想,若是真沼,应该不会替别人的诗打分数吧!‌“通常,认为这种东西是暗号,都是受了奈尔兹的侦探小说影响。就算不是,目前曳间行踪不明,对吧?若是以此解释,一开始似乎与曳间的死亡有关……我如果这么说,可能会被取笑。但我总觉得真的就是这样……”

‌“哈哈!羽仁竟然如此在意!重要的应该不是曳间,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说的也是。”羽仁回答后,正想笑出来。

突然,霍南德像是制止他一般开口了,‌“不,或许出乎意料之外,这并非开玩笑!曳间断绝音讯这么久,本来就很怪。”

他的眼神充满了热情,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四个人周遭瞬间沉默了下来,连布濑都带着不安的目光环视其他三人。

奈尔兹心情也开始沉重了,却仍淡淡说道:‌“如果真要死,我也希望能在我完成侦探小说以后再死!我不喜欢跟在事实后面跑。”

这句话引来一阵扭曲的哄笑。

然后,他们把话题转向讨论一般侦探小说,最后就这样打发了当天剩下的时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内心深处残留的一丝狼狈,却无法因此抹去。

翌日,他们被告知那并非杞人忧天,员实的尸体就在大白画投下降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