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杰克

骰子已经掷下了。

——凯撒

我曾经到过美洲,被塞进一辆挤满臭汗哄哄的淘金客的大篷车,一路颠簸来到德克萨斯,在那片充满惊奇的土地上,亲眼目睹一群大红蚁是怎样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个骷髅架子的。我还到过南美,考察了加拉帕格斯群岛的巨海龟与十六世纪海盗们留下的灶坑……但没有哪次经历如皇家船长号的东方之旅那般令我难以释怀。

皇家船长号从孟买出发时,塞得跟一辆印度火车似的,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刻,还有锲而不舍的冒险家从码头跳下,企图搭上它的末班车。皇家船长号并非什么豪华邮轮,它的排水量只有一千五百吨,上个世纪就在服役,破旧不堪。但它却承载着无限的希望与财富,只因它的目的地是中国,一个财富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神秘国度。

这段时间,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条消息:英国将以保护贸易自由的名义对中国动武。《泰晤士报》一方面详细地叙述了英国远东军最近的兵力部署与调动,一方面也在以醒目的标题提醒人们:中国正在震颤!鸦片贩子迫不及待地将一个热气球升上天空,气球上悬挂着巨幅标语,号召人们到东方去,征服那个古老的国家,将它变为英国王冠上更大一颗宝石!

《孟买公报》醺醺然地构想着:请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中国皇帝成为领取大英帝国退休金的傀儡,而来自英国的总督管理着中国的事务!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如果印度是英国的金矿,中国将是英国的白金矿!鼻子比码头找食的流浪狗还灵敏的掮客们干脆睡在孟买的码头上,日复一日地向出海的人们推荐自己。连我的房东,一个六十七岁的印度土著,听说我将乘皇家舰长号到中国去时,也迫不及待地向我表示,他依然孔武有力,可以作我的助手与我同行。在他的印象中,中国是富得流油的国家,连漱口都是用乌龙茶。这倒也是一个事实。

我这次去中国一方面是作为教会理事会派遣的牧师,到东方去宣传福音。但另一方面,我也是一名博物学家,五年前我就曾到过中国,那次是在教会理事会的资助下。但是这次,他们不再资助我了,因为我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动植物标本的采集上。正当我苦于没有资金上路时,沃尔特·泰勒爵士的女儿海伦小姐需要一位拉丁文教师,而她正要到中国去。

她的父亲泰勒爵士本是东印度公司常驻果阿商务总监,半年前被调往中国,总管中国通商事务。她的未婚夫亨利少校驻扎在马六甲港,届时将与她一同前往香港。我于是得到了这份美差。

皇家船长号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功勋商船,船长威廉·查顿干黑金这一行已经有四十个年头了,但前几年,清朝皇帝颁布了禁烟令,断了查顿船长这门财路。干过鸦片的一般都不屑于干瓷器茶叶类的正经生意,查顿船长把船租给了军火商、烟草贩子甚至海盗,自己整天呆在孟买的小酒馆里喝得昏天暗地,清醒的时候就是翻看孟买公报,看是否有通商的讯息。今天,他终于等来了重新出海。

皇家船长号还是有模有样地装载了一些香料,天知道这些刺激性气味的调料在中国是否卖得开,这些并不重要,装载这些只不过让船的吃水线更深些、让船运行得更平稳、让良心更平衡些。也许一到口岸就直接倾倒进海里喂鱼了。重要的是暗舱里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生意经。

在英国炮舰的恐吓下,清王朝地方政府那些胆小如鼠的小县官们,对这种走私早已是睁眼闭眼熟视无睹了。

皇家船长上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各色人等混杂。不同肤色不同地位不同职业,只要他们付够了路费,查顿船长一律颁发通行证。珠宝商、古董商、祖鲁人雇佣兵、菲律宾佣人、小偷、海盗、逃犯,无所不容。当然也有中国人,他们的地位很低,就像无孔不入的老鼠,只在暗无天日的底舱活动,往火炉铲煤、修理漏水管道、处理大船的排泄系统是他们的工作,他们都是些早年逃海的吕宋岛华人。

17世纪初,西班牙人来到马六甲时,他们被屠杀过一次,史载“有几条河的水被尸体污染得不能食用达6个月之久,马尼拉周围的河里的鱼因吃人肉而长肥了,人们连鱼都不能吃”。荷兰人到来后,他们又一次陷入地狱,连他们的祖国也对他们的死活漠不关心。1740年,东印度荷兰公司屠杀了数以万计的华人。荷兰害怕中国皇帝会对其在广州的买卖和荷兰人进行报复,于是派了使团前往中国说明事由,并为此道歉。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中国皇帝竟然毫不介意地答复说:“我对于这些贪图发财,远离祖国,舍弃自己祖宗坟墓的不肖臣民,并无丝毫的关怀!”

杰克便是这样一个长年在底舱锅炉旁铲煤的华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港口上岸的。没有人会关心底舱那些下贱的水手和杂役,他们也只在夜幕完全降临时才上到甲板透透气。他们总是非常羞涩卑怯,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因为身上的异味被浅皮肤老爷们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挨揍。就连菲律宾佣人也瞧不起他们,至少到了吕宋岛,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而华人只能在码头干苦力。

杰克可以随意上到甲板,甚至到顶层的娱乐室闲逛,这是因为他非常勇敢地应征了海伦小姐提供的一个机会。海伦小姐喜欢喝中国茶,而且她坚信只有中国人调出来的茶才最正宗最地道。

于是她特地差人到中国人中间打听谁会这一手,结果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就是杰克,年轻、腼腆,但眼睛里的光却很火热。

叫杰克的中国人实在太多了,雇佣他们的人出于方便往往会随意安上一个杰克、强尼之类的名字。但杰克的确有他的不同之处,他留着很蓬乱的短发,没有辫子。人们更不会想到,这位杰克后来会成为全船人的焦点人物,甚至轰动整个南中国海航线。

杰克第一次被人所关注是在娱乐室。这天,海伦小姐正在贵宾室玩21点,我坐在她的左侧,海伦小姐相信我的数学知识会提高她的胜率。两个菲佣躬身垂立身后,随时听候差唤。杰克则立于右侧,手提一长嘴茶壶。他穿戴一新,领口洁净,皮肤白皙,与刚从底舱出来时相比简直是两个人。海伦小姐还开玩笑说她原以为中国人比印度人还黑呢——中国人的脸庞总是被炭烟熏得面目模糊。

泡茶是一门艺术,当然,我不是指我曾经在中国东部小镇上见过的那种表演性质的花式倒茶,我是指泡茶时程序之冗繁。杰克泡茶需三道程序,他先将茶叶置入滤杯,倒进开水,片刻,弃去第一道茶水。再次注入茶水,盖没茶叶,静置片刻。这才取出滤杯,滴去茶汁,一杯晶莹透亮的醇茶便告成功。令人称奇的是这几道程序完全是在他双手内完成,根本用不到雕花镶大理石桌面上。

他手臂往空中一伸,茶壶便顺溜的挽在上臂,倒茶时,潇洒地一甩手,茶壶又滑下,自动倾斜,一条细长明亮的水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穿进窄小的杯口。颠簸让空中的水线像彩练一样舞动,杰克手中的茶杯也在底下来回游动,不会洒出一滴水。

当杰克泡完第三杯茶水时。海伦小姐突然目不转睛地望向这位年轻人:“奇怪呀,我一端茶杯,庄家就必然爆掉。难道这是东方魔茶吗,杰克。”

杰克窘红着脸,没有答话。像每一个东方人一样,他不太习惯目光的对视。

“海伦,你应该尽量多喝,在你的肚子没像庄家那样爆掉之前。”我说。

“这是怎么回事,牧师。”海伦忽闪着她的长睫毛问我,好像这也是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

我耸耸肩。赌桌上的人很容易被某种错觉误导。

杰克受了小姐的鼓舞,沏茶越发勤了。原先的三道工序变成了两道,茶水也由原来的澄碧变成琥珀色。显然,这是另一种中国茶。

海伦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小口,投出一个黑色筹码。海伦面前的筹码起初堆得像小山高,但由于她对金钱观念淡泊,已经输掉大半。但自从杰克为她沏茶后,她的运气大好,于是下注也就更为大胆。

但这一把她的牌很坏:8和8。庄家的亮牌是10。

“小姐您还要吗?”荷官问。

按小姐的性子,她恨不得每把都以21点通吃,16点哪有不要之理,不过,按常理,这时应该分牌

海伦正欲加筹码,胳膊却被轻轻一碰:“小姐,您的茶。”

海伦一愣:“我刚喝。”

“这是上等的龙井,它的醇香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维持。”杰克微笑着。

“那好吧,再说,它能带来好运。”

就在这一停顿当头,桌面经理示意荷官:“小姐不要。”

荷官迅速亮出庄家的底牌,4。再抽出一张来,10。庄家爆掉,全桌一阵欢呼。桌面经理的脸色很难看,稍通牌理的人知道,小于16点庄家必须再要。

“16点都能赢,果然是魔水。”海伦使劲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姐话未落音,第三杯热汽腾腾茶水已呈到她面前,嫩黄的茶叶欢快地打着转。我注意杰克原来冗繁的动作精简到近乎简陋:水直接倾水进茶杯,动作很快,几乎毫无艺术性可言。茶水也由原来的湛蓝、琥珀色变为褐红。

“你想烫死我呀!”海伦夸张地咂咂嘴,看也不看把眼前的筹码推出一个大豁口。

杰克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茶壶荡在他的臂弯,额上渗出了细小汗珠。泡茶也是一项体力活呀。

“放下吧,你也挺累的。”刚才还很大声的海伦声音突然变得淑女。

桌面上奇怪的事出现了,10和A像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张牌都是大牌:10、J、Q、K、A,可是当第二张牌翻过,海伦顺利地拿到了BlackJack。其它玩家爆掉了大半,庄家亮牌为6,只好继续要牌,又是6,顺利爆掉。桌上的筹码呼啦啦地划拨过来。

“不玩啦,再玩我的肚子可要爆掉了。”海伦在一片愠怒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站起来,两个菲佣张开一个毯子,把筹码滚卷而去。

桌面经理怒目横瞪着印裔发牌员,发牌员失魂落魄地垂着头,大气不出。后来,娱乐室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印裔小伙子的身影。

“杰克,你是什么花色的?是红心杰克呢,还是黑桃杰克?”甲板上,海伦躺在一把折叠椅上晒着太阳,歪着头问。

“梅花。”杰克清秀的脸庞朝着碧绿的海面,目光就像海鸥的身影那般悠远。

“梅花?梅花是什么花色?”海伦把目光朝向我。

我也很意外,本来海伦的话只是一个调侃,而杰克回答得却这么干脆。

“梅花是中国人的叫法,也就是三叶草。”我解释道。相传,扑克来自东方,欧洲人普遍不理解花色的东方含意,即使在西方,不同的国家对花色也有不同的叫法和理解。法国人将四种花色理解为矛、方形、丁香叶和黑桃;意大利人将四种花色理解为宝剑、硬币、拐杖和酒杯;英国人则将四种花色理解为铲子、钻石、三叶草和黑桃。

“为什么是梅花呢?”女孩的好奇心是无穷的。

“因为梅花象征着坚强,小姐。”杰克收回飘渺的思绪,他的表情很凝重。

“我明白,这是花语,就像玫瑰。杰克,你一定也是牌场高手,对吗?”

杰克没有回答,但他眉宇间跳动的火焰却分明写着答案。

“每一个中国人都是精于计算的高手,他们在牌桌上无所不能。”我说。

“是吗?牧师。给我讲讲你到中国的经历吧。

我只能向海伦坦承,虽然我在中国生活多年,但我研究动植物多于人,可以说我完全不了解那儿的人民。他们胆小谨慎,对外人抱有一种天生的警惕,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曾尝试敞开胸怀去和中国人交朋友,可我失败了。与中国人打交道的方式唯有交易或者雇佣,他们可以成为我的生意伙伴、雇者,却很难成为我的朋友。他们即便是聆听上帝的福音,也是首先问菩萨能否保护他们行大运,否则一切免谈。

“你怎么能这样评价一个国家的人呢?”海伦撅起嘴巴。即便是对中国印象如一张白纸的海伦也觉得不公平,然而杰克却很漠然地站着,好像我的议论是一阵海风。

“杰克,牧师怎么能这样评价你的祖国?”

杰克像是从冥思中苏醒,淡然一笑:“牧师说的基本属实,而我,的确也算牌场高手。或许,下一次娱乐室里,我能为小姐带来好运。”

“真的呀?”海伦兴奋地抓住杰克的手臂。

杰克的目光路过我这个方向,又迅速跳开了。

杰克的名字很快像清晨的号角一般清晰地传遍皇家船长号每一个角落。他转战哪张桌子,哪张桌子必然被围个水泄不通。娱乐室里有节奏的喊着“杰克杰克”的号子,不用怀疑,要不了多久,人群必然会爆出一声欢呼,庄家又爆掉了。

跟着“梅花杰克”下注是没错的,他若弃牌,你即使是一手好牌,也最好选择“保险”,庄家“天成”的可能性极大。他若加倍,或两分,人们就会像被燎着的野火,兴奋地加倍投注,庄家将像中魔似的在有节奏的“杰克”声中爆掉。发牌员从印度人换成东南亚人、阿拉伯人,再到最为老练的欧洲白人,也同样无法抵挡这神奇的中国杰克。

在喧闹的人群外,娱乐室最里的一张桌子,一个大胡子男人在黑暗中孤独地歪坐着,他的皮肤像是酒精过敏的人那样呈粉红色,眼睛就像是燃烧的煤屑那样灼红。他默默地注视着情绪激昂的人群,一只肥厚的手掌放在桌面,下意识地翻着手指,就好像有一枚无形的硬币在他的指缝中翻转。

查顿船长焦虑的目光四下探视,无意中落在那个角落,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海伦,该开始今天的拉丁文教程了。”我碰碰人群里的海伦。

“我的运气正高涨着呢,牧师,我敢说,下一把我还能拿BlackJack!”她满脸红光地回答我。

我叹了口气,决定到甲板上吹吹海风。

大副钱德勒正在骂骂不休地指挥两个黑人水手收卷风篷和缩帆,我走过去:“风向不错,先生。”

“牧师,到你的头等舱闲着去,这儿风大,小心滚到海里去。”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马六甲?”

“还早着呢,你以为这大洋是你家澡盆子?”

 “你似乎跑过不少航线?”我递过去一支上等雪茄。

“可不。上个月还在索法拉贩卖胡椒呢。”钱德勒叼上雪茄,狠吸了几口,却并不点燃。

“这船一直在跑非洲?”

“是啊,巴巴里的钱好赚。”

“那船上怎么会有中国人?”我问。

钱德勒略为诧异地望着我:“哪儿没有中国人?牧师。”

“杰克是在哪儿上岸的?”

“杰克?哪个杰克?中国人都长一样,还都叫杰克……”

我朝娱乐室点点头。

“哦,那混蛋。”钱德勒露出一丝邪笑,“蒙巴萨。”

“蒙巴萨?”我一愣,这可是非洲东海岸的港口。

“没错,就在那儿,这小子没辫子,我印象深刻。他脸色不好,皮肤跟娘们儿似的,一看就是孬货,死乞白赖地求我在船上给他找点活干,他还算明白人,给了我点这个。”他用两根手指做出摩挲状,“我就放他上船了,就当多养一只耗子。”

我回到头等舱时,海伦与杰克正在玩扑克游戏。

“哈,原来我是黑桃Q,漂亮迷人的黑桃Q。”海伦兴奋地把自己的幸运牌黑桃Q抓在胸前,她看到我说:“牧师,杰克说每张牌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每一个人都对应一张属于自己的牌,而我的幸运牌是黑桃Q。”

“黑桃Q并不是一张好牌。”我瞟了眼杰克,面无表情地说,他悄悄地把摊开的牌收起。

“杰克,小姐该上课了。”

“是的,牧师。”杰克收好牌离开了头等舱。

正在兴头上的海伦嘟起了嘴:“我讨厌拉丁文。”

我严肃地说:“拉丁文是西方字母的母源,如果我们能了解一项事物的历史渊源,就能从时间之尘中还原出事物的本质,扑克牌也一样。”

“那牧师你说说扑克牌的含义。”

“黑桃Q的原型是战争女神帕拉斯,是四张皇后牌中唯一手持武器的,她的出现意味着灾难。”

“那么梅花杰克呢?”

我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对她说:“杰克也不是什么好牌,在15世纪Jack叫作Knave(恶棍),后来才改作了Jack,这也是为什么至今英语里的Jack还有‘不怀好意的人’这层含义的原因。杰克象征着对主流力量的反对者,在历史上,查理曼大帝,阿喀琉斯,亚瑟王中都代表了主流的一方,杰克通常作为英雄的对手而出现。至于梅花杰克,他的真实原形是圆桌骑士兰斯洛特……”

“哦。”海伦点点头,她了解那个传说。圆桌骑士第一勇士兰斯洛特与亚瑟王的妻子格尼薇儿王后的爱情悲剧几乎家喻户晓。兰斯洛特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他无比忠诚于亚瑟王,为亚瑟王的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另一方面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与格尼薇儿的恋爱之中,虽然这种感情仅仅是“柏拉图式”精神恋爱。

怒不可遏的亚瑟王派出十二骑士前去暗杀在森林里幽会的兰斯洛特与格尼薇儿,兰斯洛特浴血奋战,只身逃出,格尼薇儿却被抓回,并被亚瑟王处以火刑。后来,兰斯洛特率领他的战友,强袭刑场,劫走格尼薇儿,两人渡海逃往法兰西。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没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在世俗与宗教的压力下,两人分开了,格尼薇儿做了修女,兰斯洛特最后出家做了修道士,两人至死再未谋面。

“离杰克远一点,小姐。”我打破沉默。

“为什么?”海伦清澈的眸子写满了疑问。

“因为他的来历,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将去往何处。”

“您对中国人有成见,多米诺先生。”

“可是,他并非一个普通的中国人。”

“是呀,我就是喜欢他的与众不同,喜欢他魔法般的牌术与运气。”

我嘴角的肌肉抖了一下,我还想说什么,海伦不以为然地打断我:“牧师,您管的比我的奶妈还多。”

是的,我只是她的拉丁文教师而已,短短一个月航程过后,我就将结束这短暂的契约。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闹,甲板上人头攒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人群中杰克的面孔一闪而逝,海伦看到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当我们走到甲板上,一群人正发出阵阵起哄声:“打死他!打死他!把他扔下去!”

一个中国水手蜷着身子,在甲板上滚来滚去,躲闪着白人老爷们硬皮鞋的踢踩。

“住手。”海伦高声喊。

“不关你的事,小妞。”大副钱德勒恶狠狠地说。

“小姐,救救我啊。”那中国水手滚爬过来,头在甲板上响亮的磕着。

“阿福,这是怎么回事?”杰克认出了他的同胞。

阿福只是呜呜地哭泣着,脸贴在甲板上,眼睛偷偷瞄着围观者的表情。这时,旁人七嘴八舌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大副钱德勒也是个嗜赌如命的人,一天不赌便手痒。这天,他又吆喝几个华人水手来玩上几把。但华人水手平时都输怕了,都推脱着,只有阿福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们玩掷骰子时,又有几个白人观光客一时手痒加了进来。

刚开始阿福输了不少,说起来也就怪了,这玩的人一多,他的手气便出奇得好起来。钱德勒赢钱的方式很简单,他就是加倍法下注,第一把一个英镑,第二把两个,第三把四个……这样他连续压小,只要最后一把他赢了。当然,这种下注法全仗着他资金雄厚以及他自己制定的规矩。本来掷骰子是谁的点数大算谁赢,钱德勒与水手们玩时,别出心裁发明了轮盘赌似的玩法,可以压大小,这样一来,他的加倍下注法非常奏效,水手们又没有那么大本钱仿效。

但是今天邪了门了,钱德勒本来一直是压小,阿福这小子居然连续扔出了五个六点。五把过后钱德勒连同那些白人玩家一并输了不少,一直压到第十把,一晃眼钱德勒把棺材本都输进去了。白人输家们这才如梦初醒,要检查骰子,没想到阿福这小子居然把骰子吞到了肚子里,来了个死也不认账。白人老爷们岂会善罢甘休,把阿福揍得死去活来,还要把他扔到海里去喂鱼。

杰克听完后只是微微地笑了下:“请问诸位,你们怎么判定阿福是在出老千呢?”

“这个杂种连续十把扔出了六点!这还不够明显吗?”钱德勒说。

“任何一台轮盘赌机器都可能发生连续二十把出小的情形。”杰克平静地回答。

“可是,连续十把扔出六点的概率不到0.01,这种小概率事件几乎不可能发生。”一个白人玩家说。

杰克点点头,转向这位受过教育的先生:“小概率事件只是意味着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是说它根本不会发生。人生本来就是许多巧合的集合,比如,我们这些天各一方原本毫不相干的人聚集到一艘船上,也是一种小概率事件。”

“好吧,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杰克环顾左右,“现在这儿大约有40个人,大家信不信这其中肯定会有两人是在同一天出生?”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实在太荒谬了。人们出于好奇,交头接耳地与周围的人互报生日。当海伦小姐轻声说自己的生日是12月15日时,人群中一个绅士尖声嚷了起来:“我也是我也是!难怪我对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这家伙暗恋海伦小姐多日,在得知海伦与自己同一天生日后,显得颇为此激动。

人群发出感慨的声音。

杰克转向气呼呼的钱德勒,说:“这样吧,我替阿福保证,将他赢下的钱全部如数退还,这件事,大家不再追究,怎样?”

一位白人输家率先点头同意,其余人也就点头通过了。倒是地上的阿福,当得知自己赢的钱将全部退还时,反而一脸不情愿,但看到众人忿怒地望着自己,立马又点头不迭地同意了。

“小姐,从今天起,本娱乐室不再开放21点。”经理不阴不阳地笑着。

“哦?”海伦环顾左右,这才发现娱乐室今天冷清得有些可怕,到是牌室外面有不少人驻足观看。

“那你们应该在门上贴一张纸,写上‘本店关张’!”

经理依旧微笑着,脸皮的褶皱足以夹死一只苍蝇:“可是,其他的娱乐方式还是照常营业,比如德克萨斯扑克。”

经理侧过他宽厚的身子,众人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娱乐室最里的一张桌子,一个大胡子男人歪歪地坐在一张长椅上,目光像清晨的迷雾一样涣散。大理石桌面上赫然摆着一只青皮橄榄,反射着清冷的光。

“他!”有人惊呼,“德克萨斯扑克之王大胡子门特。”

众人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纷纷探头探脑的拥堵过来。德克萨斯扑克之王的故事显然在皇家船长号上流传已久,只是这个传奇过于久远,有些人只是耳闻大名,或略知一二,有的甚至是闻所未闻。不过,船上的任何人都知道,娱乐室永远摆着一张绿色大圆桌,那就是德克萨斯扑克专用桌。不管其他的赌桌是如何人头攒动,那张角落里的圆桌却是门可罗雀,只因它的主人是大胡子门特。

本世纪初,纸牌传到美国,并得到迅速地改进传播。淘金客们把扑克牌这门艺术打造得炉火纯青,一个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世界流传开来,他们比流行歌手还受人欢迎。德克萨斯扑克这项集运气、数学计算和诡谲欺诈于一体的游戏也迅速传遍新大陆,乃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海面上航行任何一艘船只,娱乐室里都会备有一张德克萨斯扑克专用桌,皇家船长号亦不例外。

直到有一天,一个大胡子男人在这张桌子上把赌客们的筹码洗劫一空,连庄家也不能幸免,他就是门特。据说门特来到皇家船长号,是因为他在美洲得罪了黑帮,被迫隐姓埋名流窜海外。门特在娱乐室里比他的大名要低调得多,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那张专属于他的桌子旁,孤独地把玩着一枚青色的橄榄。

我不禁为海伦小姐与杰克捏了把汗。海伦小姐固然出身富贵,从来不知道缺钱是何种滋味,但这也是致命的弱点,如果玩家愿意,德克萨斯扑克可以不要命的无上限下注。至于杰克,他的言行谦逊近乎卑微,可是他目光里却泄露出难以掩饰的炽热,那种自命非凡足以导向毁灭。

海伦望了眼她的幸运杰克:“怎么样?杰克?”

“我不太会这个。”杰克不好意思地说。

“哦,中国人。”门特把一只厚重的牛皮靴搁在桌子上,“不用那么谦虚,我可没少与你们中国人打交道,也没少吃他们的亏,当中国人说他不太会,那他一定是专家。”门特露出一口黄牙,像是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

“那是你的偏见,先生。”

“哦,偏见。”门特脖子夸张地往前一升,朝天空打了一个嗝,阴阳怪气地说:“确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无视你的存在,在你面前嚣张地耍他的小聪明,把扑克这项绅士的运动化为丑陋的计算,想不对他产生偏见也难。”

“您这是什么意思?”杰克一怔。

门特伸出一根粗手指,往下弹弹,示意他坐下。

“我见多了中国人虚伪的客套。我们美国人讨厌中国茶,小子你若敢在我眼皮子下把你那套‘尿壶’带到桌子上,小心我把你扔到海里去!”

“喂,先生,杰克为我斟茶碍着您了?”海伦杏目圆瞪。

杰克的目光则变得凝滞。

“小姐,漂亮的海伦小姐,每一个男人都对你垂涎三尺,世界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你得对那些主动靠近你的男人提防着点。”

海伦气鼓鼓地转向杰克:“杰克,你为什么那么怕他?用你的魔力教训他!”

“这就对了小白脸,听你公主的吩咐,否则,我会让你那套沏茶的鬼把戏昭告天下!”。娱乐室里充满了沉重的呼吸,每一个人都在侧耳聆听,大胡子门特的话就像酒后胡话般不着边际,但每一句又似乎暗藏玄机。

“好吧,我奉陪。”杰克垂下高昂的头颅。德克萨斯扑克桌前那张蒙满灰尘的椅子上,第一次有了主人。

摇头,苦笑,跳牌,盖牌,这是偷鸡客的好戏。杰克就像一个深谙此道的高手,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停的跳牌或盖牌,有一把,他拿了两张Q,台面也有一张Q,他依然选择盖牌。他面前的筹码正像冰山那样消融。

“杰克,你这是怎么啦?你不用为筹码担心。”一向对杰克信心满满的海伦也不禁疑惑了。

门特有足够的耐心。他有时会拈起那枚青色的橄榄,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仿佛那是病危病人的氧气罩。然而我知道,他的脑袋比瑞士表运转得还要精密。

就在意兴阑珊的人们以为牌局将在这样无聊的“跳牌”里结束时,桌面上突然响起一声哗啦,杰克眼前的筹码终于形成了一个三分之一大小的缺口。

眼皮打架的观众顿时睡意全无。再看桌面上四张明牌,居然是无花:3、5、8、9,也就是说凑成大牌的机率非常之小。

门特把橄榄举在眼前,凝视着,良久,他将之吞进嘴里,缓缓的推出同等数量的筹码,双手摊开放在桌面上……

杰克亮出第五张明牌,方块6,仍然与前四张构成无花。他苦笑着摇摇头,将眼前的筹码全部推倒,仍旧很坦然地望着对手。观者无不咋舌。

门特旁若无人地发出“嗝”的一声,脖子一缩,那枚橄榄居然又吐了出来,把绿色天鹅绒桌面弄得湿漉漉的。

“给中国人一块石头,他会送给你一块金子。从中国人那儿我学到礼尚往来。”他依旧很有耐心地把筹码一摞一摞推出。

门特亮出了他的底牌,两张不同花色的7、10,就像子弹一样准确地插入桌面公共牌的空隙当中,组成一条龙。

荷官用熟练的动作把桌面上狼藉的筹码拨到门特面前,杰克苍白的面孔此时更显病态。他也是一条龙,只不过牌面比对手小。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出现大牌的机率,很少有人注意到五张牌不构成任何牌点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小。你利用糟糕的台面构成大牌,对手同样也能。”门特发出嘲笑的嗝声,扬长而去。

人群发出惋惜的声音,同时又觉得这个结果在情理当中。

杰克久久木坐在那,似乎仍然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海伦不停地安慰他:“我们前段时间赢了不少,输了就当以前没赢过。”

而我觉得,他根本不值得同情,每一个赌棍都是自信的牺牲品,倾家荡产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不!”杰克冷冷地打断海伦的轻声劝告,斩钉截铁地说:“赌局还没有结束。”

杰克遭受到的打击绝不亚于输光血汗钱的水手。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那样在船上游荡,总是沉迷于他的“思考”——如果他还有清醒的意识的话——迟钝地回答着海伦的吩咐。

作为一个茶房,我只能说他是非常不合格的,消极怠工,还常常把滚烫的开水洒在桌面、地板甚至海伦小姐的手上,但海伦非但没有责骂他,反而更为关切地担心着杰克的健康。她再也没有去娱乐室,也许她已经明白,赌博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消遣,然而对于另一种人来说,却是生命的全部。

“杰克,你相信命运吗?”海伦无聊地摊开扑克牌,阳光从舷窗倾洒进来,笼罩在她缎子般乌黑的长卷发上,她就像一个神秘的吉普赛公主那样迷人。

杰克垂手立在光柱外面,他总是立在黑暗之中,对阳光就像一个白化病人那样敏感。“命运是什么?是牌面的随机组合吗?”他说。

海伦睁大眼睛望着他:“这么说,你不相信命运?吉普赛扑克算命可是很准的。”

“好吧,小姐,你能告诉我命运扑克的含义吗?什么牌代表幸福,什么牌代表家庭婚姻,什么牌又代表健康……”

这可是海伦所擅长的,她很认真地给杰克解释了吉普赛算命牌的含义。

“如此,生活将多么美好。”

海伦不解地望着她的茶房。

杰克将牌打乱,合上,眼花缭乱的洗牌,又打乱,洗牌,合上,如此几番,他将牌轻置于桌面上。“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命运呢?”

“这是可以选择的吗?”

杰克扬了扬眉毛没有回答。

“幸福的婚姻,权力,爱情,两个孩子,长寿……是不是很贪婪呀?”海伦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一点也不。”

杰克大手一划,扑克均匀地摊开,他随机翻开几张牌,正是海伦想要的,毫厘不爽。

“漂亮,快乐,财富,同时被三个男人宠爱。”海伦改变了她的人生规划。

“OK。”杰克将牌合上,洗牌后,再次推开,正欲抽牌时,海伦制止了他:“这是我自己的命运 ,应该由我来抽。”

杰克不假思索地回答:“好。”

奇怪的事发生了,海伦随机翻开的牌正是她所想要的,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杰克:“大胡子门特说你是一个洗牌高手,这我理解,我不奇怪你洗出自己想要的牌,但你怎么还能随便洗出别人想要的牌呢?”

杰克耸耸肩:“你还相信命运吗?”

“我?”海伦想了一下,又神经质地使劲摇头,“太可怕了,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会被人像洗牌那样随心所欲的操纵,就觉得可怕。”

“所以,我不相信命运。”杰克转过头,目光从舷窗延展出去,久久的眺望着,就好像有悠悠往事勾走了他的思绪。

“杰克,你有什么心事吗?”海伦的手指轻叩杰克凝固的背影。

杰克猛地转过身子,用炽热的目光望着他的公主:“海伦,我可以战胜门特,你相信吗?”

“嗯。”

“我只是需要更大的筹码而已。”

“哦。这样啊。”海伦如释重负地笑了,远处的我心底也同样响起一个“哦”。

“那么是多少呢?”对于海伦来说,钱似乎从来不是问题。

反倒是杰克迟疑起来,他神经质的血液沿肚子的青色血管涌上来,苍白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红润。

“大约20万英镑。”

头等舱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正在抹拭地板的菲佣也放慢了她的节奏。海伦的嘴微微张开,即便是对钱毫无理性概念的她,也不禁为这个数目小小地震惊了。20万,这一船货物卖掉,也就是这个数目。

“战胜门特很重要吗?”海伦怯怯地问。她是杰克的主人,她本可以粗鲁地回绝一个仆役的无理要求,但此刻,她反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杰克坚定地点点头。

“虽然我不能理解你,但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做这样一个决定一定有你的理由。”

“我很感激,小姐。”杰克突然抓住海伦的手,身子深躬下去,在她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对于一个视冒险为生命的赌徒来说,他是不会错过人生中最重要一次下注的……”

“不。”海伦打断杰克有点多余的解释,“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不是阿福,你与牧师说的那些喜欢以小博大的中国人是两类人,你不是一个赌棍!”

杰克的嘴唇微微颤抖,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一个赌棍。”当我用理智的分析来说明她做这样的决定是如何疯狂时,海伦也是这样回答我的。

“他不是一个赌棍他是什么?海伦小姐,一个随心所欲洗出想要的牌的老千,一个连庄家都敬而远之的算牌高手……”

“没错牧师,这些只能证明他精于此道,而不能反映他的品性。”

“小姐你还记得21点吗?你一喝茶,庄家爆掉的可能性就大增,为什么?你认为这真是一种巧合吗?”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21点是一种可计算的游戏。通过对出现过的10、J、Q、K、A等大牌进行统计,前面出过的大牌越少,意味着庄家爆掉的可能性将越大。杰克观察到此点,将会把他沏茶的程序变短,这样一来,你端茶的频率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与你下注的频率无形中达成合拍,让你觉得喝茶具有某种运气的成分。同样,如果他注意到大牌已经出得差不多了,他又会放慢沏茶的节奏……”

“似乎有些道理,牧师,你真是一个博学家。可是他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很简单,引起小姐的注意,这样他便可以摆脱茶房的身份,自然而然的坐在牌桌上为你赢得更多的筹码。”

海伦调皮一笑:“这么说,他爱上了我,像那许多男人一样,挖空心思讨我欢心?好啦牧师,你把中国人想得太复杂了,他想靠近我,想引起我的注意,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反感他这样做……”

“可是,小姐,20万英镑这是一个小数目吗?”

“我不相信他会输。我信任他,因为……”海伦完全沉浸于一个少女的烂漫的感觉之中去了,“因为,我喜欢他。”

“梅花杰克将再一次挑战大胡子门特!”这个消息的传播就像底舱的耗子一般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娱乐室便已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还有人就地摆局,对两人谁将取胜下注。有意思的是赔率竟然是杰克1.5平7.5门特3.2,庄家显然是个老滑头。平局赔率高很好理解,因为一旦你上了赌桌不分输赢结束赌局的可能性非常之小。而杰克胜的赔率之低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折算成获胜概率达60%。

这并不是说庄家很看好杰克,而是因为底舱的中国人喜欢参与这种博彩游戏,他们出于感情因素往往一边倒的压杰克取胜,这样一来,庄家就能赚更多的钱。

杰克在赌局开始前提出一个要求,让荷官来洗牌。

“知道我为什么叫门特吗?”门特俯下脸,用胡子摩挲着那枚青橄榄,贪婪地嗅着,脸上浮出一个鸦片佬那样满足的神情。

杰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抬向玻璃吊灯。

“因为,在德克萨斯扑克这一行,我就是至尊、无限可能、没有对手‘Most-every-No-thing’,M、E、N、T——门特。”门特一字一顿的拉长每个字母的音节,像是在炫耀一个传奇。

杰克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可以开始了吗?门特先生。”

荷官开始发牌。杰克想都没想,推出两摞筹码。

“杰克,你想吓死我吗?”门特露出很害怕的滑稽表情,另紧张兮兮观战的看客们忍俊不禁。

杰克一反从前的低调,连续几把都压上大盲注,而门特也很配合,全都选择盖牌和跳牌。人们不禁开始犯嘀咕了,这根本不像是两个高手间的切磋。

“偷鸡可不是个好习惯。”门特茂密的胡子下嘟囔着,似乎很不情愿地把两张底牌扔了出去,两张A。拿了两张A仍然选择放弃,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

杰克摇摇头,似乎连作为胜利者的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没等荷官动手,就迫不及待探出身子,把筹码哗啦啦划到自己面前。他的底牌无意中被碰翻了,一张3和一张6,与台面构不成任何牌点!

门特面色青冷,正如桌面那枚油亮的橄榄。

荷官重新发牌完毕,杰克甚至连自己底牌都没看,就扫倒一堆筹码:在大盲注的基础上加注!门特同样也没看底牌,他沉思片刻,选择再加注。众人被这疯狂的场面震住了。

荷官继续发牌,台面上是A、Q、J、3。

杰克冷笑着把面前的筹码全部推倒,清脆的碰撞声撩拨着众人耳洞里的茸毛。

“这不是最后一轮。”门特僵硬地提醒道。 

“没错,我还可以追加筹码。荷官,这是无限制桌,对吗?”

“是的。”荷官回答。

门特似乎已经遗忘了他的橄榄,他肥厚的手掌抖得厉害,赶忙缩到了桌面以下。

“跟。”他说。

桌面上的筹码堆得像台风掀翻了的瓦片那样厚。第五张公共牌是方块2。其实此时对台面的说明毫无意义,因为他们谁也没有看底牌。

这时该全押了。可是杰克面前已经没有了筹码,他打了个响指,把像死神一般坐在身后的查顿船长叫过来:“英格兰银行的支票可以作为赌注吗?”

查顿船长强行按捺内心的喜悦,用颤抖的声音说:“当然。”

海伦小姐用纤细的手指拈出一张绿色的支票,上面鲜红的私人印章就像一枚火热的唇印。荷官伸出白手套,毕恭毕敬地接过支票,在吊灯的光下研究半天,冲船长点了点头。

啊!20万。有人发出惊呼。

门特久久没有回音。他浓密胡子下呼吸愈发显得沉重,他的身子很肥硕,胸前的假乳夸张地一起一伏,令人作呕。

“有什么疑问吗?”

“这不符合规则,因为你不能下注超过对手所能承受的范围。”门特瞟了一眼船长。

“那你可以选择盖牌。”杰克面无表情地说。

“先生,如果对手所有的筹码加起来不足以跟进,你就不能这样下注。”荷官说。

“他可以跟,任何东西都可作为抵押,比如这艘船。”全场的人都不禁为之震惊,目光齐刷刷投向查顿船长,谁都知道,船长才是门特的真正后台。

船长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瞟桌面盘子里那张支票,脸上挤出很痛苦的难以割舍状,显然做这个决定实在太难了。

“那好吧,荷官,可以归还海伦小姐的支票了。”

“等等!”查顿船长肥厚的手掌狠狠盖在支票上,“小子,你这他妈的简直是抢劫!门特,给我跟上!钱德勒,去把我的船权证拿来。”

发黄的船权证火速拿到,上个世纪70年代在英属维京群岛注册,明确无误地揭露了它沧桑的历史。

杰克扭头伸出食指,轻轻刮了下海伦细汗密布的鼻尖:“公主,你将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

海伦深褐色的眸子像巧克力一样融化了。

底牌掀开了,杰克的牌组成一对3,这是一手极烂的牌,然而门特的牌更烂,与台面构不成任何牌点。

查顿船长粗壮的身子瘫软在地,门特庞大臃肿的身子深陷在椅子里,突然显得那么渺小可怜。与他们一同破产的还有门口设局的小庄家,中国人疯狂地涌进娱乐室,把杰克抛向空中,他们就像过节那般兴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门特就像一个疯子般,抓过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口齿不清地解释着:“他抽老千,他整个晚上都在偷鸡,整个晚上都在,前些日子输给我也是他故意的,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人们没有理会他失心疯般的呓语,他被拥挤的人群冷落在那张属于他的椅子里,我突然从门特的胡话里悟出些什么。等我迫切地想要与他交流时,门特已经从混乱的人群中消失了,那枚青色的橄榄被快乐的人们踩得粉碎,后来人们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杰克跳上德克萨斯扑克华丽的桌面,宣布:“从今以后,船上的每一个水手,每一个勤杂工,每一个厨师都领双倍工资。”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杰克后来的宣言我已经听不清了,我退出娱乐室,整理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极力回忆杰克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以及他平淡的表情,然而我的推测很无力。也许,只有坐在他面前的人才会真正理解他……

从那以后,老迈的皇家船长号似乎重焕了青春,它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快。水手们卖力地干着活,乐此不疲地传播着杰克的传奇故事。

“我们将到澳门去,那是杰克梦想的目的地。”海伦告诉我。

“澳门?我们原来不是计划着在九龙靠岸吗?”我颇为不解。

“是呀,但现在我才是皇家船长号真正主人,难道不可以决定船的航线吗?杰克答应查顿船一到澳门就卸下他的货物,然后查顿和他那帮手下卷铺盖滚蛋。杰克会带我在澳门体验东方色彩的冒险之旅……”海伦的目光流露出无穷向往。

“小姐,”我冷冷地打断她的遐思,“爱上一个东方穷小子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据我了解,你是订过婚的。”

海伦通红的双腮陡然变得煞白,然而她嘴上依然很硬:“那又怎样,我可以退婚。亨利是不错,很英俊,很有前途,但我并不爱他……”

“那么,小姐,当您的父亲大人知道……?”

“牧师,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父亲他爱我,他会尊重我的选择。”海伦的声音很高亢,但我听出了她颤抖嗓音里的虚怯。

“如果说杰克是兰斯洛特骑士,我就是格尼薇儿皇后。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强大无比的亚瑟王也不能!”

“可是,那是一个悲剧,兰斯洛特至死也未能与格尼薇儿皇后在一起。”

“我并不在乎结局,我只在乎过程。”她自信满满,与其说她是想说服我,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打气。

我置之一笑:“好吧,但是杰克真的爱你吗?”

海伦一愣:“牧师,杰克用心良苦地接近我,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他为了献给我一个大大的礼物,不惜与战无不胜的赌王为敌,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爱也可以像一种阴谋。”

“牧师。”海伦狠狠地瞪我一眼,“那不是阴谋,那即便是阴谋也只是为了讨好于我,这令我感动。你很难理解爱。”

“你爱我吗?”在没人的时候,海伦也禁不住偷偷练习这个问题,但是她一直没有将练习付诸实践,也许她在寻找适当的机会,也许是她渐渐理解了东方人的含蓄。

“上等的波旁威士忌。”我举了举玻璃杯。

“谢谢你的款待。”

“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百年修得同船渡。为了这难得的机缘,干。”

杰克的脸渐渐潮红了,体质虚弱的他似乎有些不胜酒意。

“只不过我们西方人把机缘理解为概率而已。”

“角度不同吧,一为感性,一为理性。”

“是的,不管怎样,认识你实在是太巧了,尤其是当我了解到你是在蒙巴萨上的船。我还以为只会在马六甲和吕宋岛遇到中国人呢。”

杰克的嘴唇在杯沿上停住了,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牧师,哪儿没有中国人?”。

“别误会,年轻人,我对你的来历毫无兴趣。只不过你与你的同胞是如此不同,我欣赏甚至有点妒嫉你的智慧。”

“谢谢。”

“在西方,赌术这门手艺与数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概率学这门学问的诞生便是源于一个分赌注的问题,数学家帕斯卡建立了数学期望的概念,费马则区分了独立概率事件和条件概率事件……”我一边叙述着西方的概率学历史,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停顿一下:“杰克,你了解这些名词吗?”

“为什么不呢?这些概念在东方同样也有。西方的扑克游戏原本就源于东方的叶子戏,中国在3000年前的西周就出现了斗马的游戏,如果质疑一个东方人的博彩知识,那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牧师,如果你真的对中国的历史了如指掌,就会明白,我们的祖先早在一千年前就掌握了先进的计算技术,祖冲之把圆周率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七位……”

我静静地欣赏着杰克的演说,心想他对祖国历史的精通正好暗示了他的与众不同,现在又有多少中国人了解他们一度辉煌的历史呢?中国人早在汉代就制造了浑仪,可是当下的饱学之士又有谁能洞悉这项仪器的奥妙呢?

中国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他们相信“中国之物自足于用,而外国不可无中国之物”,然而这种自信完全建立在虚幻的大国意识之上。

我点点头:“是的,杰克,我毫不怀疑你在概率学上的领悟……开门见山地说,我曾在法兰西科学院系统地学过概率学知识,所以我能读懂你从21点以来的一系列表演,不是全部,但至少是部分。”

杰克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整理了下脑海的思绪:“赌场的娱乐方式有许多种,它们看起来很相似,却又如此不同。比如轮盘赌桌旁总是人满为患,因为它更刺激,看起来更公平,因为每一次转动都是运气,也就是说是随机事件,然而这是个错觉,事实上21点才是对玩家最有利的赌局。

对21点来说,如果每张牌是从一个含无穷多副牌的牌盒里抽出,这样前面出过牌不会影响后面的牌。然而实际上,娱乐室都是使用一副牌来玩21点,这样当庄家发出牌来,你拿到两个10点,庄家亮牌也是10点,翻出底牌还是10点,那么下一轮10点出现的概率已不再是4/13,而是1/4。其他点数出现的概率也不再是1/13,而是1/12。于是统计大牌出现的次数,再根据庄家牌面的组合,准确地分析庄家爆掉的可能性之于精通计算的你来说,不过是小把戏,这就是你在21点牌桌上战无不胜的原因对吗?”

杰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只是扬扬酒杯。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们再回到阿福出老千事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判定,那枚骰子的确是被做过手脚的,它密度不均,这样6点出现的概率要远大于1/6。连续10次出现6的概率小得可怜,它无疑是小概率事件,你用生日巧合来类比,然而生日巧合只是看起来是巧合,实际上并非小概率事件,40个人中有两人生日在同一天的概率高达89/100。”

杰克羞赧地笑笑,没有再用一脸茫然来回应我,他明白,再掩饰已是多余。

“当然,你最神奇的还属在德克萨斯扑克上战胜门特的经历,这也是我唯一无法解释的地方。我奇怪的是,在没有看底牌的情况下,你怎么那么自信能战胜门特呢?”

“火车隧道自动补全效应,懂吗,牧师。”

“火车隧道?”我愕然,在这个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人还不知火车为何物的年代,一个中国人问我懂不懂什么叫火车隧道效应!

“一列长于一个隧道的火车钻入隧道后,当它的火车头钻出来而火车尾尚未钻入隧道时,站在火车隧道外的人可以利用经验和想象自动将这列火车补全,而不会认为这列火车是残缺的。很显然,门特根据台面上的明牌补全了我的暗牌。也许一个普通高手只能补全我的19手可能牌点,而门特却能补全20手,然而正是这第20手牌点让他害怕了。因为他是门特,能分析出所有可能的牌面组合,然而这种无懈可击地完美分析却又构成他的致命弱点,这就是前面六把我能偷鸡成功的原因。”

我点点头:“那么第七局呢?第七局你没看底牌。”

“是啊,门特也是这样想的。前面我连续六把偷鸡成功,无疑已让他怒火中烧,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这时我只好表现得是我失去理智,在没看底牌的情况下,毫无根据地上大盲注并加倍跟注。他认为在双方都没有看底牌的情况下,风险是同等的,于是选择跟进。试想一下,连续七把被对手偷鸡成功,那是一件多么耻辱的事。可惜他错了,前面六把偷鸡,第七把我却不是。事实上,我是站在概率的有利面。”

“这怎么可能?”我困惑万分。

“发牌员。”

“可是发牌员是门特、查顿船长一伙的!”我尖声叫了起来。

“没错。”他抿了口辛辣的威士忌,轻咳了几声,“可这正好为我所利用。牧师您的花体书法,字母O总是像一个Q,而大写I的连笔又跟l很像,这是您的特征,荷官也有他的特征,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荷官,他不会洗出一边倒的牌,而是会让玩家输几盘又赢上几盘,他精于此道。于是在前面六把我都拿了坏牌之后,我明白,我的机会来了。我一如既往的高调,一如既往的挑衅,看起来我的战略没有丝毫变化,不知不觉间,胜利的天平却已在偏向我。”

杰克的讲叙令我震惊。我曾经以为看穿了他的把戏,然而此刻我才明白,我对他了解得太少了。

“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这艘船吗?”

“抱歉牧师,我不能,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赌徒的心血来潮。”

“你不是一个赌徒。你更不会心血来潮,你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计划。”

“我会告诉你的,牧师。”他掏出一副磨得黄而亮的骨牌,上面刻着谜一样的中国古字,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巫术的道具。

“这是一种只能在岸上才能玩的游戏,到岸上,我会为你表演这门艺术。”

皇家船长号像一尾逆戟鲸在深色的海面上快速游弋,当它离马六甲港越来越近,海伦小姐的眉毛便拧得越紧,曾经无忧无虑的她变得敏感多愁。这不是说她仍在为上次考验杰克的扑克游戏伤心着,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亨利·布雷斯少校按日程安排,将在马六甲港登船,与她一同前往香港与泰勒勋爵会合,并在那完婚。亨利少校驻扎在马六甲港两年了,他一直在等候上级的命令,随时准备开赴中国。亨利少校的父亲乔治·布雷斯将军与泰勒勋爵是故交,乔治·布雷斯将军驻扎在印度德里。

说起亨利少校,那可不是一般的公子哥,他曾经是剑桥三一学院数学系的高材生,19岁时便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史密斯奖学金。后来他弃文从戎,读了桑赫斯特军校,参加了驻印部队,不久便升为少校,跟随印度海军提督乔治·懿律大人开赴远东。在外人看来,一表人才的亨利少校实在是前途无量的金龟婿,可是海伦小姐却偏偏看不上眼,而且她看上的居然是一个不名一文的中国人。

这时海伦小姐是多么希望心爱的人能与自己站在一起,承担这世俗的压力啊。可是在牌桌上洞若观火的杰克在生活中却是木讷不堪,他对海伦小姐的忧虑毫无察觉,对身边的议论也是浑然不知。

“杰克。”海伦望着她的“魔术师”,欲言又止。

“嗯?”杰克从凝固的思考中苏醒。

“你了解我吗?”

“我了解你,小姐。”杰克很诚恳地说。

“那么,我是怎样的?”海伦稍稍收拾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聪明、美丽、善良……”

“杰克。”海伦冷冷地打断他,“难道你们中国人从来没有掌握恭维一位小姐的语言吗?我不想听那些!”

杰克无语。他茶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海伦期待的表情,目光突然变得模糊:“海伦,我爱你,超越了虚浮的词藻,就像你之对于我,超越了地位肤色宗教甚至……时间。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们就像擦肩而过的两艘船,终将渐行渐远……”

这番话令远远聆听的我也不禁触动,而真正的倾听者海伦却是一脸茫然,她读不懂古老而晦涩的汉语。“你说什么?”她问。

“一个中国的笑话,从前有个懒媳妇,不爱劳动……”

“一点也不好笑。”海伦很失望,她的心冰凉若水。

我咀嚼着杰克的这番话。

“好吧,海伦,我们来玩你喜欢的占卜游戏。”杰克突然提议。

海伦黯然的眸子里稍稍浮出一丝暖意。

“如你所说,牌有牌语,花有花语,数字也有数字的语言。”杰克摩挲着纸牌,他的手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笨拙过,海伦不解地望着他。

“今天我们不玩吉普赛算命,而用牌面的数字来占卜好吗?”杰克露出很虔诚的神情。海伦点点头。

杰克给她与自己各发了三张牌:“与21点一样,10、J、Q、K都当作零,把三张牌按次序组成一个三位数,那就是你的命运数字。”

“唔……我的是220。”

“那么,你能猜出我的吗?”

“284。”海伦说完迫不及待地翻开杰克的牌,果然如此。聪明的她很快明白了这个小把戏。在西方,早在2000年前毕达哥拉斯建立了一种“万物皆数”的哲学观,他将宇宙定义为数及其关系的和谐体系,这种数字宗教深深地影响了西方社会。毕拉哥拉斯在研究中发现了一组神秘数字:220和284。它们互为对方真因数之和,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爱”,因而得名友爱数。友爱数是如此稀少,它的神秘气质在魔法、占卜、巫术之中大行其道,相爱的男女们时常把这两个数字绣到定情信物上,以象征爱情的天荒地老。痴迷于占卜游戏的海伦岂会不知。

这是杰克特有的表达方式吗?海伦目光火辣地望着杰克。

“你相信吗?”杰克奇怪地问。

“嗯。”海伦夸张地点着头。

 “友爱数固然美妙,但它们都摆脱不了命运黑洞的致命引力。”

“什么?”

“495。把220中的三个数字按最大排列与最小排列相减,如220减22,再将得到的新数的最大排列与最小排列相减,如此要不了多久,它们都会跌入495这个无底深渊。284这个数字也是一样。”

海伦心算片刻,脸上浮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巧合而已。”

杰克什么也没说,继续翻牌,这一次海伦拿了四张:1、2、1、0。杰克的则是1、1、8、4。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海伦明白了什么,拿起一只笔演算起来。不久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叫道:“哇!又是友爱数。”

远处坐着的我身子一震,这绝无可能!自毕拉哥拉斯发现第一对友爱数之后,直到1636年才由业余数学家费马找到第二对:12296和18416。上个世纪的大数学家欧拉发明一种新的算法后,一口气找到60对友爱数,但这60对友爱绝无4个数字的友爱数,它们都有天文数字那么大。

我掏出鹅毛笔在一张纸上演算起来,将1210这个数字肢解变形,不多久,它的情人1184神奇的浮出海面,当我把1184拆得七零八碎,组装它时1210又奇怪地跳了出来。我惊呆了。

杰克叹了口气:“它们同样也逃脱不了黑洞的牵引,6174,这是它们的命运。”

海伦急匆匆地演算起来,不久,她就得到了答案,但她迟迟没有宣布她的结果,像是对自己的笔尖产生了怀疑,她又重新进行验算,最终定格在一个死神一样冷酷的数字上:6174。

海伦不解地抬起头:“6174就像有一股磁力。杰克,这是你设计的数学魔术吗?”

“不,这不是我的安排,这是上帝的安排,爱的陷阱,或者说黑洞,黑洞会将人类的意志撕得粉碎!”

杰克深奥的话令人不寒而栗。海伦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抱歉地耸耸肩,我同样也无法理解中国人的谜语,是的,我懂得黑洞数的秘密,任何一个三位数做那样的运算都将跌入495这个深渊,任何一个四位数都无法逃脱6174的魔掌。但是,我不明白他用这个数学奥妙来暗示什么。

亨利少校差两个部下到皇家船长号接海伦小姐,结果两位英俊的海军小伙却碰了一鼻子灰。亨利少校不得不在满船新奇的目光下,亲自登上乱哄哄的皇家船长号。他本以为久未谋面的未婚妻会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像小鹿一般欢快地扑过来环住他的脖子。可是,他失望了。

“这很好笑。”当他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人们很惊讶他依然能保持绅士的温文而雅。对此,我并不奇怪。试想一下,他只消动动手指便能攻下一座城市,还会因为一个东方情敌的出现而愤怒吗。

“杰克先生。”亨利少校脱下洁白的手套,他的佩剑与桌椅碰撞出清脆的金鸣,“我刚一登船,便已风闻你传奇的经历,也难怪海伦小姐会对你情有独钟。我很荣幸,有你这样的,咳,对手……”

“您误会了,先生。我只是海伦小姐的茶房,在皇家船长号抵达澳门之后,我就将离去……”

亨利扬了扬手:“按照我们西方人的方式,如果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士,最简洁的仲裁方式就是决斗。当然,既然你最擅长的是赌术,那么我们不妨在赌桌上一分高下。”

赌博是军旅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消遣方式,更何况亨利少校本是剑桥三一学院数学系高材生,21点这种数学游戏的难度之于高次弹道曲线,就跟积木土块之于高楼大厦似的。我隐隐觉得,亨利是比大胡子门特可怕得多的对手。

“少校,我无可奉陪,海伦小姐她很迷人,我尊敬她,仅此而已,我只是她的仆人,侍奉她并领取俸薪。您是她契约上的丈夫……”

海伦的美眸骤然晶莹了,她双唇紧闭,锁骨深深陷了下去,紧促地起伏着。杰克谦卑近乎怯懦的辩解深深地伤害了她。亨利少校漂亮的胡须上挂着淡近于无的微笑,像是一种嘲弄,又像是同情。

“杰克!”聒噪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海伦美丽的脸庞上,“你必须与亨利决战,必须!”

“小姐,人生不是赌局,爱情更不能沦为肮脏的计算,那是一种亵渎!亨利少校是爱你的……”

“不,我喜欢。”海伦梗着脖子说,“我喜欢看两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不管是野蛮的决斗还是肮脏的算计!”

“我是皇家船长号的主人。我有权决定船的航向。我宣布,如果你不愿意坐在亨利先生的对面,或者你选择决斗却输了,皇家船长号将沿原来的航线前往香港!”一颗滚烫的泪珠从她通红的双腮滑落。

人群议论纷纷,谁也无法理解这不着边际的话与这场赌战的关联,然而杰克,他的脸就像被一道闪电照亮了一般煞白。

如果说上一次杰克勉强坐在德克萨斯扑克桌前,不过是他的精心设计,那么这次则是命运对他的的报复。杰克曾经说过,他厌倦了把人生当作赌局,然而他又不得不依赖这种手段来实施他不可告人的计划。而且当他以为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赌桌时,又被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扳回到桌前,而且这魔鬼的力量居然来自于他最信赖的人。

我突然对海伦小姐产生了一种敬意,她的天真烂漫常常让人忽略她的敏锐观察力。很显然,她了解杰克,她是唯一能抓住杰克弱点的人。这时,我才明白她为杰克千方百计赢得皇家船长号的原因。

果然,杰克垂下他的目光:“好吧。”

“既然杰克先生已经在21点、德克萨斯扑克上证明了自己,我们不如玩点新花样,选择简单的轮盘赌怎样?”亨利少校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出他的建议。

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选择。轮盘赌,真正的随机事件集合,在它面前人人平等。

杰克漠然地点点头。海伦小姐在他发散的目光里袅袅走近,无声地路过了他,驻立在亨利少校的背后,这一举动在人群中引起了无穷猜想。杰克的嘴唇微微抽搐,他无法掩饰内心的触动。

亨利少校对此很满意,他的手温柔地盖住海伦的小手:“相信我。”

轮盘赌相传是由数学家帕斯卡的发明。轮盘共有38个栏位,每个栏位一个数字,分别是1至36,以及0和00,数字又分红黑二色,两色各占一半。当玩家下好注后,赌场工作人员从手中掷出一颗小球在外轮盘的旁边快速旋转,外轮盘也在旋转,内轮盘则朝着与外轮盘相反的方向旋转,随后,小球会掉入内轮盘中直到停止。杰克与亨利对决的规则是用相等的筹码100个,进行100轮,最后谁的筹码多则获胜。

从赌局一开始,两人便保持非常谨慎的下注方式,即1赔1的投注,有趣的是亨利一律压双数,而杰克有时压红黑,有时压大小,但他有意避免压单双。20多轮下来,杰克和亨利都在赢钱,也就是说两人都战胜了庄家和以概率法则设计的机器,但是亨利的筹码较杰克多出11个。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亨利每下一注,他的优势大约是5.5%,杰克的优势为5.4%,均高于庄家的5.26%,可见两人都是高手,但许多轮下来,亨利的筹码领先越来越多。

这时,轮到杰克下注时他却腾地站了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踱到茶壶前,一声不吭地倒了杯茶回来。

众人若有所悟,莫非这茶水真有魔力?可惜,21点的奇迹并未在轮盘赌上复制,亨利依然继续着他的优势。进行到九十九轮时,亨利的筹码居然达到了800个,而杰克只有400个,这意味着杰克将必须在最后一轮力挽狂澜。海伦小姐努力控制她高傲的目光不去关注赌局的形势,然而她急促起伏的胸脯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虑。

杰克,传奇的梅花杰克此时竟如此狼狈,他浑身湿漉漉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就跟刚从海里捞上来似的,蓬乱的头发竟然蒸出了白汽,目不转睛地盯着轮盘。

在我看来,他今晚的表现非常失常。连我都已经注意到亨利压双的概率优势,而杰克整个晚上都在愚蠢的压红黑与大小,他固然战胜了庄家,却输给了真正的对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轮,还有400个筹码的劣势。这不禁令人扼腕叹息。杰克的支持者也禁不住的摇头。

“杰克,还犹豫什么?”亨利很绅士地做出请的手势。

“少校,轮到您了。您先。”杰克沉稳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惶色。

“可是,今晚一直是我首先下注,考虑到这可能对你不公,所以我决定最后一轮由你先下注。”亨利仍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人们迷惑了,这有什么不同吗?按照统计学上的各态历经原理,一个人在赌场连续100万次下注和100万个人同时下注没有任何区别。

杰克呆呆地望着他的对手,嘴角挤出一丝苦涩,或者说苍凉。此时,我分明看到了他曾经沉稳如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吧。

“亨利少校。”杰克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由于一直是你首先下注,精彩的赌局才变得如此单调乏味,你一整晚都压双,我本来好多次计划着压双,却因为你提前下注不得不改变战术。因为我憎恶模仿对手。”

亨利的微笑凝固了:“没人规定不可以这么做!”

“好吧,那是你的自由。可是的确很丑陋。”杰克愤怒地把400块筹码全部推出,压在6个号码上!

压6个号码的赔率是5赔1,如果能压中,杰克的筹码将变成2400个。然而理论上,压中的概率只有15.79%。

当亨利踌躇地审视自己的筹码时,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绅士地让对手先下注了。亨利要确保胜利,他必须再赢1600个以上的筹码。这已是最后一轮,压多少筹码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压中的概率。无论是压一、二、三、四、五个号码,压中的概率均小于杰克的压六个。亨利自然不会这样做,他顶多只能把自己的筹码翻倍,也就是1600个,低于杰克的2400个。亨利还可以压赔率2:1的区间和直线,这也只能追平杰克的2400个。亨利固然也可以像杰克一样压六个数字,但压中概率仅15.79%的风险值得冒吗?自己已经有400个筹码优势了。杰克之所以敢冒风险是因他原本就处在显著的劣势之上。

亨利少校的动作变得迟疑不决,时不时摇头,又时不时地点点头。当他终于做出决定,猛得抬起头时,发现杰克正挂着不明含义的笑,挑衅地望着他。

亨利冷冷地笑着,朝天空扔出一个筹码。人群恍然,亨利已经放弃赢这一把,他就是赌杰克不能压中。毕竟15.79%的概率怎么也谈不上保险。

轮盘开始转动,象牙小球在轮盘里四处乱窜,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海伦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微微颤抖。

小球路过了杰克压的7、3、32……它的滚动变得蹒跚,就在人们以为它将在杰克压的21上停止时,它又顽强得逾越了21。啊!人们惋惜的叹息还未落音,小球又缓缓爬向25所在红色区域,就好像有一股磁力在吸引着它。

娱乐室反常地保持着寂静,人们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自己的鼻息会影响到小球的运动。人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心理已悄悄站在杰克一边。

它站住了!小球定格在杰克压的25上。杰克赢了!娱乐室响起雷鸣般的欢呼。亨利·布雷斯少校面色青紫,眼睛里凛着寒光,俊朗的面孔因肌肉的抽搐而显得狰狞可怕。

杰克的目光从空椅子上飘过,笼罩在海伦的脸上,可是海伦的目光清冷有如甲板上的月光,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

十一

“你想烫死我吗?”海伦把一口茶喷在地上。

杰克略为诧异地皱皱眉,他可能觉得这话耳熟,仍像从前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主人。

海伦把茶杯狠狠掷在桌面上:“重倒!”

茶杯尖利的破碎声让菲佣大惊失色。

“如您所愿,小姐。”杰克例行公事地重新泡了一杯,他刚刚将茶水递过去,便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海伦尝都没尝一口,便厉声喝斥道:“你这叫茶吗?”

杰克也不禁恼了:“小姐,按照契约,我可是决斗的胜利者……”

“是又怎样?”海伦扬着下巴:“按照契约,你也是我的仆人。”

“对不起,我不干了。”

“可以。船仍停在马六甲,你想走可以马上滚下去!”

“那。”杰克意味深长地说,“我得带上我的战利品,一位愚蠢的小姐曾经许诺,谁在赌桌上获胜,谁将有权成为她的未婚夫……”

海伦冷冷地笑着:“收起你的仁慈和虚伪,你爱的不是我,而是皇家船长号。而我,才是这艘船的真正主人。作为一种交换,我将船的所有权授予你,而你,放弃决斗胜利的奖赏,很公平也很合你意,对吗?”

杰克陷入了沉默。牌桌上的他总是深藏不露,令对手感到不安,只有在海伦面前,他是无法伪装的,海伦的话像一柄匕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海伦说:“看来你同意了,很好,成交。杰克先生。”她背过身,紧闭双眼,强忍着眼泪,朝我这个方向走来。她的步子很缓慢,近乎凝滞,似在期待背后那个男人发出挽留的信号。是的,她等到了,用她的话说,那不过是一个中国人虚伪的安慰。

“海伦。”杰克说,“到澳门后再下船可以吗?我会履行剩下的半个月茶房契约……”

“很好。”海伦没有回头,深深的呼吸着,控制着声音里的哽咽,“不过,你手脚最好放麻利点!”

海伦离开了房间,她没有看到杰克黑眸里的晶亮。杰克久久立在自己孤独的影子里。我也离开了房间,并揿灭了灯,也许在黑暗中,他才会觉得温暖。

十二

在马六甲港荷兰人开的一家咖啡馆,我坐在杰克的对面。我也许是最接近理解他的人,但正由于这些理解,才让我放弃了安慰他的想法。

今晚沉默寡言的杰克的话多了许多,而且有些话很突兀。

“牧师,你是个博物学家,拥有超乎寻常的观察力,你比其他人更了解我,这并未让我不安,我信任你,先生。所以今晚,把你所有的疑问都掏出来吧,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在这样一个宁静友好的环境里,与一位老友叙旧。”

“好的。”他的坦诚令我感动,我甚至要掏出一个本子来记录。但他微笑着制止了,“放在脑海里,先生,永远不要留下痕迹。”

“好吧。”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最迫不及待想了解的还是轮盘赌,老实说,亨利少校是不是你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

杰克点点头:“他是个狡猾的高手。如果你明白他前99转都掌握着先发优势,而最后一转他又掌握了后发优势你就能理解他的恐怖了。”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转而又摇头:“我注意到最后一转他后下注反而很被动,因为他压一到五个号码风险都大过你,压区间和直线顶多能追平你,而压单双又不能确保胜你……”

“可是他可以跟我一样,压六个数字,实际上主动权在他那边。”

“怎讲?”我困惑了。

“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个田忌赛马的故事。”

“我了解这个故事,更换不同等级赛马的出场次序,就能反败为胜。”

“没错,但那种战术只有在对方先出牌的情形下你才能随机应变,只有齐王先确定了自己赛马的出场次序,田忌才能准确应对。”

 “那么亨利的后发优势表现在?”

“他领先我400个筹码,他完全可以采用模仿战略击败我。我一度以为他掌握了此点,所幸在我的暗示下,他又放弃了这个战略。”

我很困惑,因为在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任何形势的变化。

“当我压六个号码,他也应当跟风压六个号码,这时风险之于我们两人是平等的。所以他必须这样做。可惜他采取了保守战术……”

我恍然,在对手冒险一博时,你应该跟上,因为要错大家都错。但你前面已经建立了400个筹码的优势,所以胜利依然在握。这时保守战术反而成了冒险,因为对手可能压中而实现大翻盘。

“他输在了自尊,因为我嘲讽他一晚上都在压双,而且暗示他模仿对手是一件君子不为的可耻的事。”

当时的情景突然像清晨的白帆,清晰的浮出地平线。但是我又奇怪了:“他为什么一晚上都压双?”

“这正是他的先发优势啊,他必须抢着压双。”

“为什么?压单压双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如果你注意到他那天晚上赢了800个筹码,就会明白压双的优势了。”

我点点头:“我估算了下,他大概具有5.5%的优势。”

“没那么多,先生,精确的数字是5.3%左右。”

我愕然,只好一五一十的解释我是根据他赢的筹码总数与进行轮数来计算的。

“那是在均匀下注的前提下,牧师。他是非均匀下注,他有时扔出去五个筹码,有时扔出去七八个。其实根据他的下注量就可以摸清他的优势。剑桥高才生有一个精确的大脑,但过分执着于数学计算也容易把自己的底牌暴露。”

“怎么计算?”

“牧师你应该多在赌场上转转而不是用鹅毛笔纸上谈兵。如果你掏出10个英镑找赌场高手学经,他们会告诉你一条秘决:如果理论上你占A的优势,本钱总数为B,那么最优赌注是A乘B。”

“我听说过这条经验,但是数学上并没有给出这条经验的证明。”

“哦,那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了。重要的是亨利先生深思熟虑地下注却表明,他对这条经验情有独钟。”杰克笑了,“所以,我算出了他的优势。”

“可是,这优势从何而来?轮盘赌的机器有问题?”

杰克摇摇头,只是注视着我,似在期待我来回答。

“小球?”

他摇头。

“船?”

“正确,在陆地上,小球在任一栏停留的概率是均匀的。但是在船上的轮盘赌则不是那么简单了。”

船与轮盘赌?老天,除了轮盘长得与船舵有点像之外,我想不出它们之间有任何关联。

“我也很奇怪,所以我才起身要了一杯茶。”

我想起来了:“茶?可是你一口也没碰它。”

“是的,我的茶不是用来提神的。如果你观察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我的茶倒得比较满,在船的自然晃动下,有一些水洒了出来。”杰克说到这停顿了,他的咖啡在欢快地旋转着,液面中心,形成一个微笑的酒窝。

我恍然大悟:“船是摇晃的,茶杯里水的晃动,指明了船倾斜的角度。”

杰克点点头:“由于装载货物的差异,没有哪艘船能做到像陆地上这样绝对水平。而轮盘赌的桌面正好与船的中轴线方向平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出现概率偏差。”

我苦笑:“就这更奇怪了,难道轮盘像做过手脚的骰子一样存在质量差异?”

“没错,如果是采用自然界的木头来制作的话,任何轮盘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质量差异。不光在根部与冠部有质量差异,在同一个横截面上也有差异。”

“好吧,即便存在这样一个差异,也丝毫不能为我所利用啊。如果它们是按1、2、3、4这样的顺序排列也就罢了,小数字在阴面的话,我承认小数出现的概率可能会稍大。可是轮盘上的数字几乎是随机排列的!”我分析到这里,也不禁对几百年前的数学家帕斯卡暗暗敬佩,看起来轮盘赌是简单的机械,可是却暗藏玄机,要不是数字的排列是打乱的,还真会被许多人钻空子。帕斯卡在发明这项机器时显然考虑了此点。

杰克笑了:“可是你是你,亨利是亨利。”

“什么意思?”

“如你所说,亨利是一个恐怖的对手。在你看来数字是胡乱排的,在他看来,却有不少奥妙。那些看似零乱的数字之于一个真正的轮盘赌高手来说就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一样清晰,他们都烂熟于心。”

“那么,亨利他发现了什么奥妙呢?”

“34这个数字是轮盘的直径,直径的那头对应着14。34顺时针至14,偶数出现了10次,也就是说,轮盘的另一半偶数只出现8次。亨利先生不仅统计出了34至14之间的偶数出现的概率略大于奇数这一事实,而且,他还似乎看到了这棵橡树生长的方向,他是个天才。”

“34至14这边的轮盘较重!而这半边轮盘的偶数多出两个,所以压偶数具有优势!”我如梦初醒。

他赞赏地点点头。

十三

我徐徐品尝着咖啡,试图把脑袋突然塞入的混乱信息整理得更有条理些。忽然,我想起了什么,猛地从一团白汽的咖啡杯上抬起目光:“可是你一晚上也在赢庄家,难道你也具有优势?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压注似乎是随机的,有时是压红黑,有时压大小……”

“是的,我的优势是5.28%。”杰克平静地说。

我愕然:“你的所谓优势实难理解。”

杰克淡然一笑:“按你们西方人的话说,轮盘赌的号码出现完全是一个随机实验,按我们中国人的话,号码的出现是一个混沌。”

“混沌?从字面理解,就是不可预测的混乱。”

“那仅是表面上,牧师。混沌中也有秩序,只是那种秩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尤其是当船行驶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

“大海的起伏澎湃从表面上看是完全混乱的,但是大海也有自己的固有节奏,或者说韵律。虽然人们目前谁也无法理解这种节奏是什么,但谁都会明白,海洋的浪花与湖泊、河流、池塘的浪花的节奏肯定是不同的。这就是混沌中的秩序。”

我苦笑:“姑且认为存在这么一种规律,从你的话中,似乎也在暗示人们尚未掌握这种规律,对吗?”

“除了我。”杰克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呆住了。

“加里曼丹岛的海岸线有多长?”他冷不防指着墙上一副发黄的世界地图,港口的酒吧饭馆里并不缺少这样的地图。

“这得问测量学家,据我了解,还没有人对此岛进行过精确的测量。”

杰克笑了,他的笑令我很不自在,“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英国皇家科学院也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因为海岸线的长度也是一个混沌。”

“先生,我虽然不清楚加里曼丹岛,但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英国的海岸线约1万英里,现在的大地测量学可以把这个数字精确到误差不超过1000英尺。”我高声反驳道。

“前提是使用了统一的标尺,如果是海贝来量呢?它会发现海岸线的自然弯曲在精细部位又无限折弯下去,用更小刻度的尺来量则会发现海岸线将变得更长,如果细菌也有尺子,它会发现海岸线的长度大到接近于无限……”

我哑口无言。这是任何一本科学著作都没有阐述过的问题,我同样确信中国的著作中也不可能有过如此深刻的探讨。

“那么,数学皇后会在一个区区海岸线的问题上栽跟头?”

“当然不,海岸线由一条无限长的线折叠而成,显然,用小直线段量,其结果是无穷大,而用平面量,其结果是 0,因为曲线中不包含平面。但是我们可以用一把与海岸线维数相同的尺子量,得到有限值,而这把尺子显然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维数,大于 1小于 2,显而易见,它是一个小数,不出意外的话,这把尺子的维数为1.26。”

维数还可以是小数?这在我听来跟“人还有一个与半个之分”一样好笑。

“牧师,能借用您的笔吗?”他拿过我的鹅毛笔在一张纸上轻轻一划,“这是一条曲线,它是一维,相信你不会有异议。”然后,他在纸上胡乱涂起来,直到墨水填满一小块区域,形成一团黑斑,“这是二维,对吗?”

我迷茫地点点头。

“那么在我涂画的过程中呢,这团曲线又是多少维呢?很显然它是一个介于一维与二维之间的小数。牧师您观察过许多植物的叶片,就拿最常见的梧桐叶来说吧,它的叶片是锯齿状的,如果您掏出放大镜观察,锯齿状的叶片在细微处又表现为更小的锯齿,也就是说细微的结构与宏观的结构有某种自相似的性质,所以我们才能利用这种性质准确地计算出它的维数来。

一片山毛榉叶的树叶与梧桐叶显然是不同的,因为它们的维数不一样,就像人们很容易区分阿尔卑斯山脉与苏格兰丘陵,因为它们起伏的形状。这就是分形,大自然的数学,混沌中的秩序。”

我遗忘了舌蕾上的苦涩,遗忘了咖啡的温度,我像是被遗落到了印度洋的一座孤岛,重新学习基本生存技能。

“海岸线有它混沌中的秩序,大洋的波涛也有混沌中的秩序。”他接着说,“于是,在洋面上跟随波涛节奏上下左右起伏摇摆的船也具有这种秩序。最后,轮盘赌的数字也会从概率的混沌中浮出秩序的分布。”

按他的话推而广之,这宇宙万物、从树叶到海岸、市场的价格、股市的波动都会具有秩序。我只好说,如果谁掌握了这种秩序,他将与上帝无异。我倒吸一口冷气,对这个出身低微的年轻人陡然产生了一种令人畏惧的距离感。但我明白,他什么也不是,他同样有弱点。

“好吧,秩序,姑且认为你理解了这种为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规律,可是你自己也承认,你的优势只有5.28%而已,相对于亨利反而有0.02%的劣势,几十轮下来,你积累下来的劣势将很难扭转,你怎么会坚持原来的战术呢?”

“我明白这个劣势,但我只需赢得最后一把就行了。”他说得那么轻松,让人以为从一开始他就胜券在握。

他解释说:“你知道,正因为我洞悉了这种秩序,压单个号码,我将具有5.28%的优势,但是压六个数字,这个优势将提高到105.28%的六次方减一,相对于亨利5.3%的优势,我的胜面将提高到50%以上。”

“那也只有50%以上而已,可是你一旦失败,你的全部计划将会泡汤。”

“可是牧师,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做到决定骰子的点数?没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胜面大于50%,你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压进!”

“你真是为赌而生的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里揶揄的成分多一些,还是赞赏的成分更多。

“不。”他的脸掠过一缕淡淡的忧伤,“我多么希望人生就像台球,通过精确的计算角度和击球的力度,便可随心所欲地控制小球的路线,可惜,人生是轮盘赌,上帝更是不折不扣的赌棍……”

“喂,先生!”我严厉地打断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我牧师的身份,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绝无冒犯之意。我的本意是指上帝不是用一套台球法则来掌控万物的运行,而是一套轮盘赌的法则,换句话说,上帝也掷骰子。”

这实在太荒谬了!我反驳道:“错了,年轻人,自从一个叫牛顿的英国人发现三大运动定律以来,人类终于发现星球的运行、台球的撞击原来是可以用数学语言来预测的。如今预测星球的运动并不是什么难事。将初始数据输入公式,结果将是唯一的,将来会像过去一样呈现,只要你掌握的初始数据足够详备,计算公式足够精确。”

他偏着脑袋,似在侧耳聆听窗外码头的笛鸣,俨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这让我很恼火。

“好吧。”他掏出一副骨牌,安静地等我演说完毕。

“什么?”我迷惑了。

“中国骨牌游戏。”他神秘地一笑,开始把一张张骨牌竖起来,侍者走过来问是否要添点什么,被他用嘘的动作制止了。

他的动作就像一个巫师那样小心翼翼,表情又像一个沉迷于积木游戏的儿童那样专注,直到骨牌密布整张桌面。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目光里停留片刻,便轻轻碰了第一张牌,其它的牌接踵而倒,转眼便匍匐一片。

“这是事件A,而这一张。”他拿起最靠近我的最后一张扑倒的牌,“这是事件Z,从事件A到事件Z要经历一件系列的BCDEF等事件,然而只要发生事件A,事件Z的发生便已是必然,不管引起事件A发生的因素是多么微小,哪怕只是鼻息把它刮倒,第一张牌倒下的能量积累到第二张牌,第二张倒下的能量又积累到第三张,如此传递下去,能量将攒集得越来越大。换句话说,事件Z将可能是一个大事件,这个游戏的蕴意就是,一个很小的事件经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可能会引起一个大事件的发生。”

“不错,我明白这个道理,在西方流行这样一个谚语,少了一颗铁钉,丢了一块马掌。少了一块马掌,丢了一匹战马。失了一匹战马,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整个国家……”

“但是在我们中国人的眼中,世界却是这样的。”他重新竖起骨牌,但这一次骨牌排列似乎杂乱无章,他花的时间也长得多,直到他碰倒了第一张骨牌,我才发现这两次的排列有什么不同。

第一张骨牌同时碰倒两张,而那两张又同时碰倒四张,四张又同时碰倒八张……

“这只是简单的模型而已。”他解释道,“实际上,事件A同时可以导致无数个可能的事件,而不仅仅是两张牌。就好像骰子掷下后,可能同时碰倒六张牌,虽然我们最终只看到骰子的一面,但并不意味着其他几面没有发生。在上帝眼里,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就像这扑倒的骨牌一样,只不过在我们眼里,上帝是用掷骰子的方法来决定究竟是哪一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这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奇谈怪论,我只好保持缄默。

“在中国,同样也有一句古话: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他讲了一个歧路亡羊的故事,一个叫杨子的人丢失了羊,于是他发动同乡帮他寻羊,但是无功而返,这个道理是浅显的。假设路在每一个分岔口又生出两条新路,那么到第五个分岔口,道路总和将变为32条,即便有六个同乡帮他,找到羊的可能性也不到五分之一。

“如果道路仅是单向分岔也就罢了,因为到达某一岔路的路径数仍是唯一的,怕的是新岔路又重新合二为一,汇为一个Y型三岔路。”

他用笔在一张纸上写一些数字,这些数字构成一个金字塔,第一排一个数1,第二排两个数1、2,第三排1、2、1,第四排1、3、3、1,我很快发现这是个帕斯卡三角。他看穿了我的领悟:“这在中国叫杨辉三角。”

我苦笑着点点头,中国人总是能在西方人发现之前找到一个属于他们的发现者,像毕达哥拉斯定理,他们称作勾股定理。

“这个三角里除了1以外,每个数都等于它肩上两数之和,它实际代表了丢失羊到达该数字地点的路线数。这样一来,我们已知事件Z的发生,也很难判别是什么导致了Z的发生,可能是路径1、2、3……我们历经所有可能的路径,最终却发现它们都导向同一个结果:事件Z,就像它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般,用通俗的语言说,它是一个宿命,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我突然想起了他提起过的黑洞数,他曾暗示任何一个三位数都逃脱不了495那个数字黑洞,哪怕这个三位数是同样具有魔力的友爱数。他也会害怕宿命?我打量着这个略带忧郁气质的年轻人。

“宇宙是什么?宇宙就是一混沌,人类是什么?人类不过是一个点。”他突然自言自语起来,目光又平又直,那痴痴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朝这边观望。

“可是到目前为止,你的计划一切运行良好对吗?虽然你一度无限接近于惨败,却又总能神奇地反败为胜。”

“不!”他的嗓音夹带着细微的震颤,“真正的赌局还未开始,就算我赢了前面所有的对局,却输了最后一局,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什么是真正的赌局?”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不知道。它还未到来,但我隐隐知道,它正在到来,正在!”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预感,一个相信科学法则的人根本不应成为直觉的奴隶。

“你已经从那么多严厉的赌局中胜出,相信你也……”

他凄冷一笑,让我的鼓舞顷刻失去了意义。

“如果你了解到我的对手是谁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还有谁比大胡子门特和剑桥天才亨利更恐怖?”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牧师,您认为,如果我看到了他的底牌,我能确保赢吗?”

这?我不明白思维敏锐的他,为何会发出这样幼稚的问题。谁都知道,如果你看到了对手的底牌,胜面将会大大提高。

“当然,我相信你,杰克。”

“谢谢。”他的目光垂落到地面。

我心头涌上一丝悲哀,他曾经炽热如火的目光里分明流露出自嘲与不自信,一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的人居然不相信自己。

杰克提前离开了咖啡馆,桌面上摆着那副光泽的骨牌,他将它送给了我。他送给我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动作很凝滞,那副普通的骨牌也像魔术师哈了一口气的道具一般,陡然间平添了一层迷离的气息。他临走时说,总有一天我会理解这副骨牌和他今晚说的那些。

我呆呆地坐着。恍惚间一个神秘的白色影子在面前那张空椅子上坐下了,那是只有我才能看见的影子,没有轮廓,没有五官,却又分明在“笑”,那无声无息的笑令人头皮发麻。他亮出一张牌,牌面就像梦境里的彩票号码一样清晰,等我回过神来那个数字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四

皇家船长号驶离了马六甲港,前往最终的目的地澳门。清政府奉行“片帆不得下洋”的封海政策。但是杰克彻底颠覆了我对中国人闭目塞听的印象,他的知识是如此渊博,不仅远远超出了他的国人,也令身为博物学家的我汗颜。天底下似乎没有他不了解的事,可这实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随着抵达澳门的日子越来越临近,杰克却变得越来越抑郁寡欢,全然没有回归故土的兴奋。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敏感多疑。

中国人围着杰克,亲热地问个不停。这几十天的海上漂泊,他们亲眼目睹了同胞的传奇经历,早已把杰克当成了英雄。随着船与中国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些漂泊多年的水手们思乡之情日渐浓重,船上的监工对他们也越来越宽容。

“家?”杰克朝着船首的方向望去,那里蹲着一只落单的信天翁,一个白人男子持猎枪朝它开了一枪,信天翁发出一声凄厉长鸣,箭一般刺破天空,空中飘荡着几片洁白的羽毛。

“我没有家。”他淡淡地回答。

这时,来宝攀上杰克的肩膀,悄悄耳语着什么。

杰克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宝急了,大声说:“是真的!我看到他们了,亨利还在船上,他与查顿船长混在一起,我猜他们一定在算计你,杰克,你可要小心啊!”

“是啊,杰克,查顿那混蛋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这艘船,亨利那家伙也阴着呢,在与你赌轮盘赌之前好几天,我都看见他在研究轮盘赌。”人群里发出附和的声音。

“谢谢你,来宝。”杰克感激地说。他的目光清澈高远,抬向一碧万里的晴空,也许那天堂般的静谧里却隐藏着更大的不安。或许,他真的已经厌倦人间无休止的计算和阴谋,他真正的对手在心里,那是谁也无法帮助的决斗。

皇家船长号驶入风平浪静的伶仃洋,离澳门港只有不到一天航程了。伶仃洋是珠江出海口,战略地位仅次于香港。

皇家船长号驶入伶仃洋不久,云卷云舒的天空突然堆起一簇簇的墨云,海水就像溶铅,透着一股令人忧郁的平静。天与地之间被灰蒙蒙的湿气所充盈,就像一堵幕墙。船变得迟钝,水手、旅客们也安静下来,似乎觉察到了这宁静中的不安。

大副钱德勒突然跳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对甲板上的人们咆哮:“都躲到甲板底下去,快点!海上风暴快来了,你们这群混蛋!”

人们如梦初醒地向舱口跑去,就在此时,甲板突然剧烈地抖动,就像有条巨蟒正在撬动船底,天空发出船帆的撕裂声,帆角索呼呼作响,抽打着桅杆。

“注意龙骨与航线的夹角。”杰克冷静地说。

“住嘴!臭小子,老子干掌舵这一行时你还在娘胎里。” 

“船帆现在根本没有受力,你注意风向了吗?”

“怎么受力?书呆子,现在风来自四面八方。”

船首正对的方向,那堵厚厚的铅幕突然扭曲成一个酒囊的形状,那片海洋就像是被一滴墨汁浸染,由中心而外逐渐扩散。墨黑色的酒囊背后却是亮得灼目,那是阳光经水汽折射后形成的诡异白光。

“注意逆帆……”杰克的鼻尖沁出了汗。

“必要时我会放松帆索。”钱德勒满不在乎地说。

“不,我们必须穿越那堵黑墙。”

“你疯了,那是龙卷风!”钱德勒扯着喉咙喊道。

酒囊状墨云突然不停的扭动身子,就像是狰狞的魔鬼在变形,有经验的航海人明白,那是龙卷风正在形成。

“在龙卷风形成之前,进入风暴眼是安全的。”杰克说完,狠狠地推开了壮硕的钱德勒,夺过了船舵。很难想象他单薄的身子会爆发如此惊人的力量。

舱窗应声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这炎热的七月竟然下起了冰雹。

“那会把我们撕成碎片!”钱德勒嚎叫着扑上来夺舵,两个华人水手却把他扑倒了。

杰克冷冷笑着,指挥着华人水手调整着主帆与三角帆,船长号迎浪前进,小心地避免船尾和船侧吃风。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隆隆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嘲笑。随着船长号向旋涡中心驶进,黑暗逐渐接管了海面,空气潮湿得就像毒蛇,沿着人们的后颈爬上来,冰凉而黏湿。

“船长在干什么?”终于有愤怒的乘客发现船是怎么回事。惊恐的乘客拉响了警报,暴风也变得凄厉起来。

“呯!”人们清晰地听到舱盖被掀翻时发出的巨响,神经绷紧到极限的人们终于崩溃了,他们愤怒地从安全的舱室涌出来,疯狂的冲击司舵室。

“相信我!”雨水冲刷着杰克的脸,他的皮肤就像在海里泡了很久的遇难者那样苍白,“只要船长号在龙卷风形成之前驶入风暴眼,我们就是安全的。”

“为什么不收主帆?风会把我们撕碎的!”

“我们不能失去对船的控制,必须由我们来控制船,而不是风。”杰克无力地辩解着,可惜这并不如他牌桌上的沉默那般令人信服。

“为什么不躲开风暴?”

“相信我,如果我们把帆降下来,将无法逃脱旋涡的拽拉,最终将被撕得粉碎,但如果我们抢先进入风暴眼,我们则是安全的。风暴中心比风暴边缘更安全,相信我……”愤怒的人群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杰克仍在苦苦地劝解。雨水糊满了他的脸,他的嗓音变得沙哑,近乎哽咽。

就在此时,主桅杆咔嚓一声断了,巨大的主帆在空中飘荡,就像是招魂的灵幡。亨利少校倚在断杆下,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雪茄。查顿船长吭哧吭哧地挥舞着一把斧子。一个中国水手正被一个高大的英国兵摁在甲板上狂揍。人们明白了什么,纷纷涌到亨利少校周围。

“杰克是个疯子,他根本不懂航海!他想死还想拉我们陪葬!”查顿船长吼完,把斧子扔在甲板上,扯脱上衣两粒扣子,露出一丛胸毛,咕噜咕噜对着酒瓶子乱灌一气。

“我们必须收起卷帆篷,缩小受风体积。”亨利附和说。

人们相信了他们的话,纷纷解开帆脚索,拉紧支桅车、滑车,放下卷帆索。卷帆就像裹尸布缠紧了桅杆,紧接着又在非正当受力的帆绳牵引下扯断了支桅,帆索、滑车、帆布狼藉的堆着。

失去帆的船长号迅速失去了方向感,就像披散着头发乱撞的女尸。大风更加肆虐起来,舱盖被刮走了,雨水汹涌的灌进船舱。船体进水后步履变得蹒跚,漩涡中心却在加速旋转,转瞬便形成一条水龙,海天顿时合二为一。

甲板霎时变得像山那样陡峻,船长号先是被抛上浪巅,后又坠入深渊。人们就像一个酒桶翻滚着。水的咆哮、风的嘶叫、人群的哀号塞满了低矮的天空,堵塞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抛锚抛锚!”醉醺醺的查顿船长酒醒了一半,冲水手歇斯底里地喊道。

铁锚垂了下去,船头一沉,人们的心也咯噔一沉,然后又像船头那样弹了起来,锚绳断了。皇家船长号彻底沦为了龙卷风的玩具,在漩涡边缘疯狂地旋转着,并以时速80英里的速度卷离海岸,朝着伶仃洋的另一面飘去。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海上惊魂一幕,也很难评断杰克与查顿船长谁的说法更正确。

后来那场龙卷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重新恢复了晴空的清澈碧蓝,海面陡然收敛了自己呲牙咧嘴的嘴脸,又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细细波浪轻柔地拍打着船帮。要不是甲板上仍是一片洪水浩劫过后的狼藉,舱室里仍残留着海水的腥臭与黏滑,橡木桅杆仍露出触目惊心的参差断口,人们几乎以为刚才那只是一场恶梦。

十五

蓝色天鹅绒般的维多利亚港湾海面上,零星地点缀着祖母绿的小岛。九龙半岛向东伸入海角,南部又有香港岛,有效地消减了风浪的侵袭。这里是天然避风良港。

皇家船长号在海风的吹拂下,缓缓驶入港湾,人们露出劫后重生的喜悦。只有杰克是个例外,风暴像是在他心里埋下了恐惧的阴霾,湿漉漉的他似乎着了凉,发着高烧,病倒在海伦温柔的臂弯里,嘴里不断的说着中国话。

“他说什么?牧师。”海伦含着泪水,问我。

“他在重复一个词。”

“什么?”

“输了,输了。”

“他输了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答案。杰克曾暗示一场真正的赌局正在迫近,而这个对手显然并非亨利少校或查顿船长。杰克固然在风暴到来时失去了船的指挥权,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但他并没有输掉什么。皇家船长号安然无恙,如果他想去澳门,仍可以在九龙港修理船只,补给休整。

“我们现在在哪里?”杰克突然从昏睡中苏醒。

“九龙。”海伦用刚学到的中文告诉他。

杰克哆嗦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寒战。他挣扎着坐起来,挣脱海伦的怀抱,歪歪斜斜地向舱口走去。

“你去哪?”海伦焦虑地问。

“我要下船。”

“下船?现在是深夜!”

杰克像没有听到似的,来到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眺望着远处的渔村。这是一个平静而祥和的夜晚。

“杰克。”海伦悄然来到他单薄的身子后,从后面抱紧了他,“你在担心什么,杰克,能让我分享你的心事吗?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承担?”

也许是海伦火热的怀抱融化了他,杰克僵硬地转过身子,捧起海伦的泪脸,什么也没说,温柔的亲吻她的嘴唇,就像亲吻硬币上的女王头像一般虔诚……蓦地,他像是被惊动的狼那样凝固了,竖耳聆听着什么。他粗暴地掰开了海伦的双臂,踉跄着向舷梯跑去。岸上传来遥远却清晰的呼喊声。

“发生了什么?”我急匆匆地跑到栏杆旁,却见刚才还一片宁静的码头突然冒出许多跳动的火把,漆黑的地面也被这火光映得血红。

等我与海伦跟了出去,场面已经失控了。火把的光映着中国人张张相似的愤怒的脸,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用难懂的地方方言叫喊着,可怜的杰克正用他虚弱的身子挡在人群前头。

“阿福,怎么会是你?”杰克露出令人同情的诧异。

阿福,那个被杰克救过一命的年轻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杰克,让开,别管闲事,我已经报官了,这是海门营参将赖恩爵大人。皇家船长号上藏有鸦片,别以为我不知道,全船人都知道!”

那个被称作赖恩爵的武官踱到杰克面前:“你是什么人?”他似乎很奇怪杰克的发型。

阿福抢着尖声答道:“他叫杰克,洋人的奴隶,他不留辫子,还经常在船上对洋人卑躬屈膝百般奉承……”

“阿福!”来宝听不下去了,愤怒地率领几个兄弟围上来要对阿福动粗,然而人群后更多的声音指向了杰克:“你长了一副中国人的面孔,怎么站在洋人那边?”

“快滚开,大人要搜查这走私船!”

愤怒的人群冲开杰克的阻拦向船长号涌去。混乱中漆黑的夜空突然一闪,呯的一声,杰克倒下了。袭击他的并非他的同胞,而是来自他所保护的皇家船长号。

亨利·布雷斯少校的连发手枪冒着得意的青烟,他瞄得不算很准,只击中了杰克的肩胛骨偏右的位置。杰克很无力地偏偏头,疲惫的目光掠过亨利、查顿船长,垂落到正匆忙走出舷梯的海伦小姐身上,也许这才是他生命熄灭前的最大惦念。 

海伦小姐尖叫了一声便歪倒了身子……

十六

后面的故事便是历史书上可以读到的了。中国水师以一个华人在械斗中丧命为由,扣押了皇家船长号。英国人正愁找不到借口,迫不及待地宣布开战。一支由20艘战舰和28艘运兵船组成的、兵力约7千人的英国远征军抵达广州口外海面。于是,中国南方沿海那些可怜的县令们收到了一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哀的美敦书”。 

 在船上,杰克谜一样的身世丝毫无损于他的声名大振,相反他的模糊的出身加强了这个传奇。然而,在岸上,杰克又像一个客死他乡的流浪汉那样孤独地消失了,没有人认识他,以至殓官无法在名册上签上他的名字。当我以为将永远不会读到杰克时,我却在大清朝官方的典籍中看到不同寻常的记载:

会有英人殴毙华民,抗不交犯,遂断其食物,撤买办、工人以困之。七月,义律藉索食为名,以货船载兵犯九龙山炮台,参将赖恩爵击走之。疏闻,帝喜悦,报曰:“既有此举,不可再示柔弱。不患卿等孟浪,但戒卿等畏葸。”

正当西方列强摩拳擦掌地谋划着把孱弱的大清帝国纳入其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时,大清帝国的天子还在做着给夷人一点颜色看看的美梦。皇家船长号冲突事件之后,英国内阁会议以9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向中国出兵的决议。庞大无朋却破旧不堪的中华帝国这艘巨轮终于在西方人的炮火轰击下缓缓下沉,一个一个屈辱的条约签订了,鸦片又熏迷了这个孱弱的民族,吸食鸦片的人口达到四千万之巨!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整理、搜索这一段支离破碎的历史,回味皇家船长号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咀嚼杰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揣测他谜一般的身世,捕捉他缥缈的暗示。

杰克曾演示的“杨辉三角”骨牌游戏里,金字塔的每一个数字代表导致该事件发生的路径,杨辉三角只是一个有穷排列,它只有现实的计算意义,没有人在生活中需要计算50次方甚至更多,然而在上帝以轮盘赌规则操纵的世界中,每一个事件节点可能会有无数个分岔,也许历史只能历经其中一条路径到达底牌,然而事实上,使底牌仆倒的可能路径有无数种,杰克想阻止船长号在九龙靠港,因为他看到了底牌:

英国的炮舰让骄傲而愚昧的大清帝国屈服,为了竖起最后的底牌,他不得不竖起前一张骨牌,也就是赢得这艘船,为了赢得这艘船,他又不得不历经导致这一事件发生的A、B、C——战胜门特,战胜亨利乃至他最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战胜风暴……

杰克失败了,虽然他成功地竖起了一整条路径的骨牌,但他不知道导致这一底牌发生的路径有无数多,甚至他本人便是骨牌仆倒的推动者,就像他自我暗示的那样,那是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深渊,没有人能抗拒它的吸引——他的对手太可怕了。

我再一次摊开那据说具有神秘牌语的纸牌,久久审视那些复杂玄奥的图案花饰。K无疑是威严的;Q则是雍容华贵的;四张J都平淡无奇,因为他们的原型皆为骑士、仆者……

但当我把这些花牌按花色、字母顺序排列好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个卓尔不群的面孔从乱花迷眼的花牌中跳了出来:梅花杰克。三张黑桃头像均朝向右,而所有的红心、方块头像均朝左,梅花KQ均朝左,梅花杰克按排列规律应该朝左,然而他却不可思议地偏向了右方,他不屈地梗着脖子,眺望着常人无法目及也不能理解的方向,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忧伤,就像历史车轮前一个螳臂当车的可怜虫。

十七

我来到广州普爱医院,向门卫递交了我的名片。这个医院是洛克哈特伦敦传教士协会开设的,专门救治鸦片中毒的病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医院由英国士兵站岗守卫。

“海伦女士,您的老朋友来找您。”卫兵对着病床前忙碌的一位女士说。

她头也不回地回答:“让他稍等。”她温柔地把一个哼哼唧唧的病人翻了个身,瘦骨嶙峋的病人后背长满了褥疮,蚊虫围着他嗡嗡直叫,她却没有丝毫退缩犹豫,用毛巾轻轻擦着病人的身子。良久,她在盆里揉搓毛巾时,抬头看到了我。

“是你?多米诺先生。”

我点点头:“20年了,相信你已经忘了拉丁文,但现在你的中文说得不错。”

“你找我是?”

“关于杰克。”

她眸子里的光亮迅即黯淡,转过身去,为另一个病人揩拭烟头自残后流出的脓汁,但她的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我不记得了。”

“不,你记得。不然你不会在这里。”

她的动作凝住了:“那些早已像过往云烟一样远逝了。”

“不,谁都能遗忘杰克,他赌桌上的手下败将,他底舱的同胞……但是,你不能。”

我掏出一个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它一层层解开,就像在揭开一个谜底。海伦怔怔地望着我,我的出现就像是一个残忍的现实的物证,重新勾起了她那些试图回避的痛苦回忆。

梅花J。我拈起这张牌,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会为你讲他的故事,你所不认识的那个梅花杰克。因为你是他唯一的惦念……”

她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张皱巴巴的花牌,眼泪像晶莹的串珠那样滴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