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问答
当我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年轻人坐在地上了。
满山青翠,小路蜿蜒入林。
时值正午,太阳高悬头顶,没有一丝风。三个年轻人分坐在一棵老树的两侧,都显得垂头丧气。
我走向坐在左侧的年轻人,他面目清朗,发须皆浅金色,穿异族服饰,姿态文雅。我轻声问他:“你见到那姑娘了?”
他点点头:“真的是美丽如同十二月的太阳,我无法形容。”
“那你试过了?没成功?”
他惨然一笑,叹了口气。
我继续打探道:“那么,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年轻人长叹一声,说:“是宇宙本质的问题啊!关于真与假,关于一个方程,关于存在与不存在。如果谁能参透这些问题,那就真是最智慧的人了。”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既然有意义的量都是可观测量,那么存在就是被感知。即便这种感知我们不能理解,但也是值得相信的唯一依据,比如暗能量存在,而以太不存在。”
“那么他不满意吗?”
“伯爵大人有着更深刻的思考和更广博的智慧……”
这个时候,坐在右侧的一个圆圆脸的少年插话道:“薛员外不是伯爵!”
我看看那个圆脸少年,他眉眼飞扬,穿一件宽松的棉布袍子,斜靠着树干。
我转回头问金发年轻人:“你从遥远的地方来?”
他点点头道:“我来自西海,我叫贝克莱。”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报以微微一笑。然后他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理好领口和袖口镶金丝的纽扣,向我们挥挥手,离开了。
我来到右侧两个年轻人面前,问他们:“如果能回答出所有问题,就真的能娶那个姑娘吗?”
圆脸少年沉着脸答道:“如果你确实‘能’的话。”
而另一位年轻人补充说:“不仅仅是姑娘,还有员外的庞大院落和无穷典籍,让你从此能行走天下,立身扬名。”
我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对自己的仪表颇为在意,发鬓一丝不乱,一件云纹宽袖袍虽然素朴,却穿得十分得体。
我问他们:“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圆脸少年抢先回答:“我叫庄周,他叫孔丘,孔仲尼。”
我拱手道:“那么敢问二位是怎么回答的?”
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庄周先开口道:“我说真理即大统一,用单一弦模型即可衍生出天下纷繁。要知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孔丘用鼻子轻声哼了一声,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说:“太笼统。太幻想。你可知为何有纷繁?你可知这纷繁如何达到?你可知路径积分?告诉你,尽管所有道路都是可走的,然而只有叠加在中央的那一条才是正道,此乃‘中庸之道’,此乃世间真理。”
“说得好听!”庄周冷笑一声,“此路何来?圣人定之?荒谬!要知道世间万物皆无分别,宇宙最大尺度也是均匀各向同性……”
二人仍在争论,我悄声站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朝山上小径走去。
大块青石铺成崎岖小路,边角被踩得光滑,细草从石缝中四散滋长。我走得宁静。
行至半山腰,我碰到二位长者。他们身着样式奇特的白色长袍,没有袖子,领口宽大低垂。二人头发和胡须皆卷曲蓬松,鼻梁高耸。
我向二人欠身行礼,打招呼道:“二位也是来尝试答题的?”
他们点点头,笑笑说:“小兄弟,祝你好运。”
我见他二人眉眼祥和,神情沉静,并不像刚经历失败,便抱拳躬身道:“敢问二位可曾解得真理?”
一位白袍长者托住我的手臂,摇摇头说:“没有,我们都没成功。”
我略感惊奇:“可以述说一二吗?”
这位长者微微一笑:“我只给出一个假想的模型,我认为所有的物理量都只是投影。就像有人用火把照亮山洞,在石壁上投下影子。”
“这想法甚为精妙!”我赞叹道。
而另一位长者点头道:“的确如此。他叫柏拉图,比我年轻,却更有才华。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觉得万物的表现特征都不能说明本质,一个性质只是一次测量,一种联系,只代表一个矩阵,而这就是数学,所以我的观点是,世界的核心是数。”
长者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语调深沉,浓密的胡子仿佛在燃烧。
柏拉图挽住他的臂膀,对我说:“毕达哥拉斯太谦虚了。他是我们国度里最有智慧的人,带领着一个庞大的学派。”
闻听此言,我心中敬佩油然而生,于是又向两位长者深行一礼,问:“那您二位不远万里来此山中,难道也是为了那美丽的姑娘?”
二位长者慈祥地笑了,把宽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头说:“不,小兄弟,我们只想要一座花园,像山顶那座开满月桂的花园一样。”
“花园?”我还想再问,但他们已经挥手向山下走去,转眼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的密林中,留我一人默默立在路上,只听远处鸟鸣风清。
接近山顶的地方出现一座树叶搭成的拱廊,树枝从两侧弯向正中,绞缠成半圆形拱顶,墨绿的叶子密密集集,拱廊深而长,看不到尽头。
我正要探身进去,一个瘦削白皙的年轻人低着头从里面跨步而出。他有着棕色而略显蓬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紧闭的嘴唇划出严肃的线条。
看到我,他摇摇头,眉头轻蹙。
“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边星空,上下没有方向。”
“那主人是什么样子?”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和我一样困惑。”
我端详着他,他显得有点忧郁。“你很困惑?”我问,“你不是来解答问题的吗?”
“但是我不知道答案。”他说,“我们永远不能理解‘存在’,我们只能知道某一个表象里的‘存在者’而已。然而‘存在者’能不能够表征‘存在’呢?什么样的‘存在者’才能作为追问的出发点呢?我回答不了。还有,我不知道‘无’在哪里,‘无’这个状态是不是存在,宇宙中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空无——‘真空’。这些问题我自己也想寻找答案。”他的喃喃细语显得有些不容易理解,但我能理解他眼神中迷茫的求索,那也是我自己长久以来的目光。如果有人能同时见到我们,他一定会觉得我们有几分神似。
年轻人一边低着头思索,一边默默地向我的身后走去,我叫住他,问:“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他从沉浸的思绪中惊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海德格尔。”他说,“我叫海德格尔。很高兴遇到你。”
他孤独地走了,我一个人转身钻进树丛。
拱廊漫长,树叶从四面八方亲吻我的身体。许久才见到出口的亮光,像圆形的光斑投在黑暗的墙上。
我爬出拱廊,面前是一小片空旷的山顶。没有花园,没有书籍,没有美丽的姑娘,也没有繁星满天。土地上荒草零落,遥远的山间白云缭绕。
一个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脸颊如斧凿刀刻般线条分明,戴着一副圆圆镜框的眼镜,怀抱一张纸,一支笔,若有所思。他看到我,脸上没有惊奇。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我说。
我盘腿坐到他对面的石头上,双手交叉着揣进袖子。
他指了指手中的纸,说:“我叫薛定谔,我被我自己的方程困惑了许久。我不知道波函数是什么,它是不是真实的,它究竟存在不存在。”
“它当然真实存在。”我想我的语调很坚定,“它是独立于我们感官之外的存在。只不过我们的语言太匮乏,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叫函数显得太抽象了,我宁愿强行取一个更实在的名字,叫道。”
他又问:“可如果它存在,为什么我们每次测量都不能得到它的真实样貌?”
“这个自然。”我说,“道可道,非常道。”
“那么,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它和我们纷繁复杂的世间万物究竟有什么联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是说三种相互作用?”他恍然地点点头,“是这样,引力作用先分离,然后是强作用,最后是电弱作用,这样就有了各种事物。可是,它本身又是从何而来呢?”
“无中生有。”我缓慢地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大爆炸……”他轻呼了一声,便又开始了沉思,“一切是虚无中开始,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不再作声,笔杆抵住下巴,眼睛望着山下的远方。
我们对坐在山顶,风送来遥远的松涛声,天地寂然。
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不是姑娘,不是典籍,不是花园,不是无边无际的星空,而是在一个荒芜的山顶上,有人听懂我的话。
写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