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如果每一个坐在这张沙发上哭泣过的姑娘能给我一英镑的话,维斯塔心想,我大概已经有足够的钱买一辆拖车了。这非常奇怪。她们所有人都有母亲在这世上,我已经听她们说得足够多了。但最终她们总是到我这儿来向我哭诉——而且也不都是女孩。这让你伤心至极,听到这些人的人生有多么悲哀,有多少她们想念的人,又感觉离家有多远。你本以为我们这些人会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事情处理好的。
科莱特正在痛哭着。她听到楼上杰拉德·布赖特房间的门打开,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前门。她透过窗子抬头向外望去,只见前门被关上,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还真是个奇怪的男人。每天下午拎着一个公文包出去又回来,另外隔一个星期的周末还会出去在麦当劳里同他的孩子团聚,或者现在这些人会选择去别的地方,而其他的时间他都会像隐士一样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每次当你在前厅遇见他时,他几乎都不直视你的眼睛,而且我敢发誓,有一半的时间他都看上去像是哭过,尽管那可能只是他眼睛的颜色罢了。这真的很可怜,在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孤独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并不想变成这样。
几个小小的错误,一个遗忘的瞬间,然后在他们意识到之前,他们就只有自己了。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科莱特自己平静下来。她和科莱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给她一个拥抱,像多特·科顿在电视里演的一样伸出胳膊拍拍她又觉得很奇怪。所以她只是坐在那里等着,时不时地递给她一张新纸巾。待会儿我会给她泡杯茶。茶总是有帮助的,尽管从她现在的样子看,她也许更需要一大杯白兰地。
大哭一场通常不会持续很久,如果你让他们发泄出来并不火上浇油的话。那本身就是不自然的方式,在内心承受那么多负担。在维斯塔的帮助下走下楼梯安顿下来之后,科莱特已经抽泣了三分钟,然后她的呼吸变得平缓些,一声声疲惫的哀叹预示着她开始平静下来。她通过用鼻涕塞住的鼻子呼吸,把鼻涕擤到一张褶皱的舒洁牌纸巾上,轻轻擦了擦她红肿的眼睛。“谢天谢地我没化妆,”她说,接着道歉地说道,“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怒气是从哪儿来的。”
你当然知道,维斯塔心想。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认为你不知道。“我应该想到你已经疲惫不堪了,”她安慰地说道,“你压力一定很大,你母亲的事情什么的。”
“是这个房子。我想是这个房子。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这房子——让人压抑。好像有人在偷听你,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你。你难道没感觉到吗?”
“我得说我还真没感觉到,但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维斯塔撒谎道,“就算这房子很压抑,我也住习惯了,很难察觉呢。”
但是确实有人,她心想。确实有人在盯着我,我可以肯定。那扇门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打开,这都两次了。我住在这里已经不再觉得安全。但我不能谈论这个,我不能。我甚至不能太过认真地去想这件事。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他只是——最近晚上我都很难睡着,然后,你知道的,我想也许我可以眯一小会儿,接着他又开始了。这……”
“我知道的,”维斯塔说,“不过至少那不是这年头的年轻男孩子听的那些‘蹦吧嗒蹦吧嗒’的噪声,对吧?”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维斯塔说道。
“你就不好奇吗?”
“住在像这样的地方其中一个秘诀就是别好奇太多,除非有人想告诉你。”
“真的吗?”
“别傻了,亲爱的,”她说道,“我们所有人都应该适当地有些隐私。你也不想每个人都问你从哪里来,对不对?”
科莱特看上去受到了惊吓。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啊哈,维斯塔心想。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生病的母亲这么简单是不是?老实说,这就是一个秘密屋,这幢房子。
科莱特脸红起来,慌忙地道歉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要……”
“没关系的,”维斯塔微笑着说道,终于用她的手握住了科莱特的胳膊,“我只是说笑而已。”
突然,科莱特的话急促地说了出来,好像她已经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了。“只是——我……压力。对,就是这个,压力。我只是不能……人们就是不能让你自己好好待着,是不是?我以为如果我离开,如果我躲着不露面,他们就会完全忘记我,我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被包围了。一直都是这样。就好像墙都向我压过来。而在这房子里,我谁都不认识,我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我……好像他们是……你知道的……”
“我不会担心他们的,”维斯塔说道,“他们被自己的麻烦缠身,无暇顾及别的。那是怎么回事儿?你不必非得告诉我,但坦白讲,你看上去像是想和人倾诉的。债务吗?”
她再次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有些嘲笑的意味,然后又擤了擤鼻涕。“不是,不是债务。”
“没关系的,你知道,科莱特。你不是第一个用这个地方作为避难所的人,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科莱特胡乱扯着她手里的纸巾,环视着这个房间。查看着这个老太太的装饰,相框里的照片已经褪色成深褐色,维斯塔成功粘好的陶瓷狗摆在那里,一个陈设架上摆着一盆吊兰,网格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她在心里试图判断着,判断维斯塔是否可靠。然后她叹口气,清了清嗓子。
“我遇上麻烦了,”她说,“而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从来没想过她可以告诉别人她的事。太多的因素阻止你这么做,害怕会感到羞耻,害怕对方会是间谍,或者单纯就是习惯的问题。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亚尼内一直将这个习惯灌输给她。不许告诉其他人,不许和那些爱打听的老师交谈。太多想做好事的人想把你带走。他们会把你带走的。你想让我陷入麻烦吗,是这样吗?亚尼内训练了她,而从那之后的人生就是对这训练的实践。但是她太累了,过着秘密的生活和独自承受负担已经令她筋疲力尽了。
她很惊讶自己这么轻松就说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信任这个女人。她其实和其他她不信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银灰色头发,穿着弹力裤,嘴边已经满是皱纹,就好像她一辈子都是皱着嘴唇的。就像别人的外婆。
尽管在科莱特看来,外婆都是将自己怀孕的女儿扔到大街上的女人。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维斯塔几次吃惊地睁大眼睛,但她没有惊慌,没有把她赶出去,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不相信她。
当她的故事讲完的时候,维斯塔开口说道:“哎呀,我想你应该想喝点酒。我知道我想喝!”
她起身打开电视机下面的小橱柜门,拿出一瓶白兰地——是那种科莱特还是莉莎的时候,她曾经常常用来做菜的那种——和两个老旧的雕花白兰地玻璃杯。她慷慨地倒了两大杯,端起来走回到沙发前。
科莱特等着她说些什么。她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实在是疲惫得没办法再向她解释什么,如果她有什么质疑需要解释的话。
“所以说已经三年了?”
她点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一直在找你?”
“因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停下来的,”她简单地说道,而且知道这是真的,“还有那些打来的电话。他在玩弄我,而且很享受。如果我当场就投降,承受一切后果,也许还有机会,也许……”
“我很怀疑,”维斯塔说道,“当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抓到,他们的结果通常不会太好。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亲爱的。我知道的。他们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公子哥爱着他们的老母亲’的类型,这些人,无论他们喜欢怎么说。”
“我想如果我……你知道的,消失的话……你瞧,当我在我公寓外看见马利克的时候……事实上他比我先到了那里。老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那不仅仅是个目击证人的事,对不对?还有那笔钱。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拿了那笔钱。我差不多都把它给忘了,直到我突然发现它就在车里的副驾驶座位上,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是不是?”
“不,不。我能理解。但是,你不应该回去。而且说真的,警察……”
科莱特用力地摇了摇头:“那个俱乐部总有警察来,来享用免费的酒水,开心地和别人勾肩搭背。我是知道的,因为是我必须保证一直有酒水供应给他们。如果我去自首的话,我觉得我连一个星期都撑不过去。我还不如直接去托尼的别墅来得痛快。那个切恩探长——她该死的什么都不知道。”科莱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这酒很烈很呛,但感觉很不错。“有一点我不明白的就是他们是怎么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一定是养老院,一定是的。我只给了他们我的电话。我是说,我把号码给亚尼内,以防万一,你知道的……但她不会的,不会是她的。”
“哎,”维斯塔说道,“警察是能掌握这些的。坦白地讲,如果警察知道了什么,这个国家的每个人只要花点钱就也能知道了。但是那个叫斯托特的男人很明显不知道你在哪里,警方也不知道。”
“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
“不。哦,不不不。”
她自己都很惊讶。直到今天维斯塔都把自己定位为守法公民的类型,认为选举是她的责任,总是信任当局,无论他们有多少次令她失望。“我见过太多邻居的孩子被警察拦在街上搜身而被送进监狱,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她说道,“警察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狡猾。而且同样地存在很多偏见,有着相同比例只为自己着想的人,也许可能会更多。起初想当警察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个类型。如果你不想支配别人做什么,你是不会当警察的,对吧?只有他们得到权力的时候。真正的权力,而不是捏造出来的权力,而且每个人都想着他们是站在正义的一面的,所以很难使他们相信他们其实并不是。我跟警察打交道一直都很小心的。法律可不是为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设立的。”
像你我这样的人?还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努力工作,顺着台阶往上爬,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
维斯塔暗暗咬了咬嘴唇内侧。“我可不知道,”她说道,“我可以问一问侯赛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什么都知道。”
“不行!天啊,不行!你开玩笑呢吗?”
维斯塔轻轻拍了怕她的胳膊:“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你知道他自己也是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家,是吧?他对很多东西都很了解。他已经躲避伊朗特务机关很多年了。”
“不行,”她再次说道,“不行,我很抱歉。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是我的错。你没必要卷到这里面来。”
“好吧,我现在已经卷进来了,”维斯塔说道,“我们谁也不能改变这点。我们必须得好好想一想。我料想你暂时在这里还是相当安全。想必他让你付现金,所以他不用做记录,是不是?”
科莱特一开始不知道她指的是谁,随即意识到她在说房东。她点点头说道:“是的。”
“好吧……”维斯塔呷了一口白兰地,眼睛盯着门口,“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在做着正确的事情,对你的母亲。这是正确的事情,可怜的人。我们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然后你可以自己决定接下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