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那个青少年工作者喜欢每个人都叫他史蒂夫,但在他背后孩子们都叫他“好极了”,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词。她在每星期一和星期五的午餐时间去见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她离开学校去见他的时候没人会问她去哪儿。她养成了从那里回学校的路上闲逛的习惯,去一镑店或者普雷马尼商店逛逛,或者只是去塞夫顿公园的一个鸭子池塘边抽两根烟,而且她发现“青少年工作者”这个词似乎足以阻止别人继续盘问,只要她不会真的旷课一下午。不管怎么说,学校已经将她划分为“特殊学生”,而就她来说,“特殊学生”似乎意味着“没什么必要去管她反正我们知道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偶尔去闲逛就无关紧要了。

在她进门的时候,他正伏在一张纸上写些什么,抬头看看她,说道:“谢里尔。好极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先坐。”就像他经常做的一样,然后低头继续在表格的方格处打着钩,就像他经常做的一样。

雪儿重重地跌坐在靠着办公室的墙放置的加垫长椅上,开始抓弄着座椅泡沫的碎片,这么多年被等候的同龄人揪得裸露在外面。她已经抓弄这座椅两个月了,而在她等待着“好极了”的时候,她已经成功地抠出一个将近六英尺宽的洞。这间办公室很小——与其说是办公室,其实叫作小隔间更确切些,临时的墙板上贴满了微笑的青少年和告诫不要感染衣原体的海报——而且杂乱地摆放着一堆堆的文件和档案盒。她将她的粗呢背包踢进长椅下面的空间,双腿在背包前交叉盘在一起。

“然后……好了!弄完了。好极了,”史蒂夫说道,从他的桌子上取过写字夹板,走过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一只脚放在地面上,另一只脚收拢盘在膝盖的下面。一个手肘支撑在长椅的靠背上,将他的太阳穴倚靠在指关节上,给她一个同情的微笑。史蒂夫喜欢自始至终和你对视。他喜欢那些能让你觉得无论你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能觉得画中人在看着你的图片。但这实在令人感到心烦意乱,尽管他大概以为这能使他让孩子看上去很酷。

“那么最近怎么样,谢里尔?”他问道。

“还好。”雪儿答道,拉扯着座椅泡沫。

“好极了,”他说道,“了不起。”

她继续低头盯着她拉扯的手指,因为她怕她自己笑出来。他在一个方格内打了个钩。他的眼睛游移到她活动的手上,但是他克制住没去责骂她。她已经发现,这些日子里每个人都克制着不去责难她。最后一个斥责她的人还是维斯塔,她怀念那段时光。她一开始就受够了那些远远没得到足够斥责的男孩。“那学校呢?你适应得怎么样了?交朋友了吗?有没有死党?”

“死党?”她朝他投射出她那凶狠的目光。别跟我谈死党,白人小子。你都36岁了,而且你有一个社会学的学位。

你接下来就该问我是不是喜欢我的小窝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昆汀·塔伦蒂诺?

她耸耸肩。“还好啦。”她再次答道,尽管学校基本上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因为她是从谋杀屋里逃出来的而躲着她,另外一种则是觉得这样的经历值得接近她。不管是哪种人,她都不感兴趣。她12岁的时候就已经和一群15岁的孩子混在一起了。

“酷毙了,”他说道,“那你的老师们呢?”

“他们试着教我阅读得更好一些。”

“真不错!”他又打了另一个钩。

“不见得。我学不会。阅读使我头疼。”

“哦。”刚刚打的那个钩被划掉了。他将写字夹板放在膝盖上,真诚地探过身子。“那需要时间,谢里尔。那不会一夜之间就学好的。只要一直努力,你最终就会学会的。而且那确实很值得去付出。不为别的,有个目标也是好事,对不对?你不想没有什么目标地度过一生,是不是,嗯?”

她再次耸耸肩:“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离开之后会做些什么呢?”

“没想过。这里又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不是吗?”

“哦,现在,”他说道,“永不言弃啊。”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三个月之前,我看着一个男人死去,史蒂夫。你知道当他从那个屋顶上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他很吃惊。就是那样,只是很吃惊,一直滑落到屋檐的边缘都是那个表情。我猜他曾经也是永不言弃。但是他还是死了,不是吗?”

一点点红晕出现在他的脸颊上。没有什么能在你的表格上打钩的,她心想。继续啊,对这个也说“酷毙了”。

“哦,”他说道,然后接着说,“如果你想的话,还是有辅导的,谢里尔。这个条件还是开放的。”

“不,你不用费心了,”雪儿说道,“我以前也参加过辅导。”

他再一次打了一个钩,这次是在表格的右手边。无论他在找寻什么,她都失败了。哦,好吧,她心想。管它呢,反正它也只是放进抽屉里而已。

“那么抚育院呢?抚育院怎么样?你在那里还好吗?”

“好极了。”她说道,为了鼓励他。

他看上去很开心:“酷!”

“我有了一个新室友,”她说道,“西尔维娅。她快到16岁了。她真的很胖。”

他是如此沉溺在他的俚语之中,以至于他自动地将“F”放在词首,满脸堆着笑容。“真好!”他说道。

“是啊,”她告诉他说道,“她是个游戏玩家。”

在她的苹果音乐播放器上放单向乐队的歌,只要她一有机会就去玩《愤怒的小鸟》。吃着她那个胖哥哥送来的火星棒和薯片,用她红肿的眼睛盯着雪儿,试图同她聊天。西尔维娅想成为理发师或是美甲师。雪儿个人认为美发可能是要站很长时间的,而那些美甲的隔间都非常狭小。

他的笔移回到页面的左手边,他又打了一个钩。“好极了,”他说道,查看一下手表。她规定的五分钟已经结束了。“酷毙了。很好,嗯。很高兴见到你。那么星期一照旧?”

“哦,好的。”雪儿说道。

“也许,”他补充说道,好像是刚刚记起什么事,“你和西尔维娅也许某个晚上可以来青年活动中心?就在切斯特街。我常去那里,因为我差不多是和别人合作运营那个地方,所以那里都是友善的面孔,如果你担心的话。”

比如说愚蠢的人,雪儿心想。“到那里都做些什么呢?”她问道。

“哦,特别酷,”他说道,“年轻人特别多。那里有一张台球桌和乒乓球桌。而且只需要,你知道的,找个地方坐坐,放轻松。和你的同龄人在一起。每个周五的七点开放,而且那里会播放音乐呢。”

“我想为今晚获得外出的许可可能太晚了一些,”她说道,用她无辜的眼睛看着他,“我需要监管员的许可才能在七点之后外出。然后他们——你知道的。因为我之前逃跑过一次,他们会……”

史蒂夫看上去很同情她,将头歪向一侧。“我明白,谢里尔。你是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我能保证会想办法让他们满意的,如果你想来的话。”

雪儿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会吗?哦,你会吗?那可好极了!那可超级酷!”

他看上去很欣慰。雪儿第一次向他流露出热情,而且这很管用。他又在表格的一侧往下打了三个钩,转过身来给她胜利的微笑。是“放轻松”,他正琢磨着,我用“放轻松”赢得了她的信任。

“好吧,太棒了!”他说道,“那我就这么做啦!”

“酷毙了,”她说道,将她的背包从长椅的下面拉出来。当她回到利物浦并且被安置好之后,她的书包同她的校服、几件朴素的睡衣被发放给了她。她没有在里面装太多的东西,不想引起任何怀疑。“星期一再见啦!祝你周末愉快!”

他看上去很吃惊。她能看到他一想到自己可能有了突破之后,脸上浮现出快乐的表情,这使她感到一点点悔恨的内疚。只有一点点。“谢谢你,谢里尔,”他说道,“你也是。”

她将背包放在肩膀上,从楼梯跑了下去,离开办公大楼之后向左转,向上拉了拉衣领来抵御屋外的寒冷。

这里距离学校有半英里远,而上课的铃声还有40分钟才会响——还有很长的时间。空气中正在下着令人厌烦的毛毛雨,但是星期五午餐时间的街道依旧到处都是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然而节日的恐慌已经开始弥漫在空气中。上班族不耐烦地向前挤着,走进博姿去搜寻作为礼物的香水、泡沫浴液和直发夹板。五个穿着荧光制服的男人站在砖匠的手臂酒吧外面,手里抓着啤酒和香烟,依然戴着工作手套来抵御这天气。她看到四个同年级的女孩,嬉笑着从Top Shop里走出来——下贱的女孩们,全都是油亮的头发和耳朵上戴的心形小耳钉,她们就是一见到她走过来就会向后退的人,好像她会传染疾病一样。这个周末有一场学校的迪斯科。雪儿从来不参加这样的活动,现在更加怀疑以后也不会参加了。

她朝着学校继续溜达,路过麦当劳那起雾的窗户,看到更多的同龄人大口地吃着巨无霸和奶昔,两个男孩正在将一把把的薯条扔在对方的身上,明摆着等店员将他们赶出去。在离开这里那么久之后,周围她所听到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像是外星人说的话。突然她明白,她自己在南方的时候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所有“D”发成“T”的音,“E”听上去像是说话的人闻到了十分难闻的气味。她甚至都没注意到她发不出利物浦的那种“GH”音,直到克雷格·卡菲,一个看上去有点像刚从泥子机里被挤压出来一样的男孩,转过身来叫她“时髦女孩”,就在他尝试将她按在墙上并且将他的舌头塞进她的嘴里之前。

我再也无法适应这里了,她心想。我不再是一个自信的利物浦人。我失去了“我们受难但我们含着泪水大笑”的精神,而我不知道是否能将那精神找回来。那么我能适应任何地方吗?我不是一个伦敦人,不完全是。我想我会成为伦敦人的,但是现在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到那里了。但是这里?除了市政厅想要我回来,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眷恋的。甚至市政厅都不是真的想要我,他们只不过是必须接我回来,憎恨我,最终将我变成统计数据。但是这里每一个曾经爱过我的人不是去世了,就是在监狱里,而且除了我的外婆,那些爱意从来都不明显。

现在刚刚一点钟,但夜晚已经开始悄悄降临。白天的时候完全没有阳光透过雾雨,而本应有光芒的地方早就已经放弃穿透厚厚的云层。一个漫长的北方的冬天:从默西河吹来的海风,慈善机构举办的圣诞晚宴,一个被别人挑选的简单礼物,而挑选礼物的人是接受薪水来做这件事的。可口可乐和西尔维娅哭喊着想过新年的声音,然后是漫长沉闷的等待,等待着学年的结束,16岁的到来终于使她重获自由。我不能待在这里,这没有意义:只不过是更多消逝的时间,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却一无所获。

雪儿走到通往学校的路口转角,站在那里查看着通往学校的街道。我可以回去,她心想。至少在特殊需求大楼里是很暖和的,而且他们通常在星期五的下午会让你睡一下午。我可以回到那里,忍受着那里的一切。

她低下头走过转角,径直走上了幽暗的街道。她一边走一边将条纹领带扯下来,将这浸湿了的、有些下垂的领带挂在她路过的栏杆长钉上,在蔬果店外停留了片刻,在她的背包里翻找着牛仔夹克。然后她脱下校服的西装上衣,将牛仔夹克代替它穿在身上,接着随手将那西服上衣丢在英国老人慈善商店外的衣物回收桶里。她背靠着赌场的黑色玻璃墙,踢掉黑色的制服运动鞋,换上一双红色的坡跟单鞋。

接着她把伯顿服装店的玻璃窗当作镜子,将自己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再次将手伸进包里,找到她紫红色的钟形毛毡女帽,在太阳穴的地方有一朵紫红色的玫瑰花,将帽子戴在头上。当她外婆为她过最后一个生日时,这顶帽子还特别大,但是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戴上正合适。当她再一次转过街角的时候,谢里尔将永远消失了。

她加快了脚步。现在距离车站只有几百码。他们不会来寻找的,她心想。你不必担心。距上课铃响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她依旧回过头去观望,害怕一个老师在校外徘徊着寻找外出未请假的学生,害怕“好极了”史蒂夫会头脑发热护送她回到学校的大门。路上空荡荡的。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就她身边陪伴她的一切来看,她也可以说是在乡间。

车站的灯光隐隐约约出现在面前。单调的城郊小站,除了一个垃圾桶、一个列车时刻表和空荡荡的灰色站台,什么都没有。她登上车站的人行桥,低头望着下面的铁轨。哦,好吧,她心想,来得快去得也快,便走下通往南行站台的楼梯。

站台上的一扇门通往一个停车场。雪儿穿过那扇门,站在人行道上左右张望。在远处停车场的出口,一辆旧厢式客货两用车停在那里,通身漆成白色,保险杠上锈迹斑斑,打开了车前灯。当她朝着那辆车走去时,一侧的车门被拉开,露出黑暗、满是箱子的内部。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只是走到车前钻了进去。

维斯塔砰的一声关上门,爬回到车前座上。“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她说道。

“我知道,”雪儿说道,“他妈的社会福利工作者。一直说啊说啊说啊的。”

“别说脏话,雪儿。”维斯塔说道,而雪儿感觉到幸福的微笑蔓延到她的脸上。

“你好呀。”她说道。

“你好。”科莱特说道,将车发动引擎。

“你的手怎么样了?”雪儿问道。

“特别恐怖,”科莱特说道,“我再也不能弹钢琴了。你的锁骨怎么样?”

“没完全断开,”雪儿说道,“多谢问候。”

“太好了,”科莱特回应道,开始倒车,“坐下,这才是好姑娘。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可不想你弄死自己。”

“我们这次去哪里啊?”雪儿问道。

“伊尔弗拉库姆,”维斯塔说道,“你会爱上那个地方的。”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她满足地说道,“我听着像是个烂地方。”

她坐在维斯塔的一个沙发坐垫上,身边是科莱特带在身边三年的运动背包,然后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

“顺便说一声,”维斯塔说道,“你的猫在那个板条箱里。它还真是个该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