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送走两个不速之客之后,这天晚餐,缪静特意让工厂食堂的厨师多炒了两个菜。而吃过晚饭,她就回房收拾行李,之后早早睡下。每次出差回来,她都很需要睡眠。
对于缪静提前离桌,胡纳彩告诉蔡芷波:“缪总每次出差回来都是这样,她会一个人待上好些天。”
“为什么?”蔡芷波好奇问。
“那你要问问我们的谭总监喽。”胡纳彩朝方才缪静主位旁边的一名中年男子抬了抬下巴。
蔡芷波顺着方向看去,和谭言年对了一眼,她知道他是缪静的财务总监。
谭言年五官普通,但整体模样很周正干净,他平时话很少,却总是面带微笑。此刻他客气回答了两个字:“思考。”
“没人知道缪总在想什么,除了我们谭总监。”胡纳彩似笑非笑揶揄。
谭言年没接腔,只是看了眼胡纳彩。
而蔡芷波很敏锐,察觉到胡纳彩和谭言年的较劲。胡纳彩之前带她转悠的时候,就曾无意说起自己在公司的定位:“缪总有事都是和谭总监商量,到我这就是执行了,我嘛就是个打杂小兵。”
晚上,蔡芷波因为得到短暂的喘息,回了房间画了会速写,也很早就睡了。她睡到凌晨,被隔壁缪静的开门声吵醒,她警觉坐了起来,很快翻身下床跑去开门。
缪静回身关好门,再一个回身看到蔡芷波探头探脑,不禁吓了一跳,轻声问:“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睡醒一觉了。你要去哪?”蔡芷波笑问。
“看电影。”缪静说。
蔡芷波惊讶,说:“这么晚你还敢出去吗?”
缪静笑了笑说:“你睡吧,我是去茶室看电影。”
蔡芷波闻言松了口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说:“我也要去。”
缪静想了想说:“穿件外套,夜里冷温差大。”
蔡芷波立马回房拿了新买的毯子裹上,然后跟着缪静偷摸着往办公楼的茶室走。
进了茶室,缪静打开了灯,从柜子下面抱出一床毛毯丢在椅子上,接着她就拿出一套投影仪摆上了茶桌。很快,她选了部电影投屏到墙上。电影开始之后,她裹着毛毯脱了鞋盘腿坐在椅子上。
蔡芷波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茶室墙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她扭头问缪静:“你其实不需要我帮你选画吧?”
“选吧,另外两面墙我很少用。”缪静看着屏幕笑说。
蔡芷波则思索片刻,低声说:“谢谢你,缪静。”
缪静笑了笑没说话,在蔡芷波转过脸也开始看电影之后,她才温柔看了她一眼。
电影时长两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蒙巴萨进入了清晨,而国内已经将近中午。蔡芷波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是蔡旭东便按掉了。但对方坚持不懈又打了三个。
缪静见蔡芷波连按三通电话,问她:“徐总的飞机什么时候到国内?”
“国内下午。”蔡芷波侧头笑答。
缪静点点头,又说:“你的戒指,我再补一千万给你。”
蔡芷波很惊讶说:“比我想象的多很多。”
缪静停顿片刻:“你当时为什么喊价那么便宜,你是不知道价值吗?”
“知道啊,但当时……”蔡芷波也停顿了片刻,而后把着急还画款的事情说了一遍,她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当时就想不能让画廊遭殃。”
缪静听得直发笑说:“你还挺人才的,芷波,蒋先生估计根本不会想到你会卖他送的戒指。”
“钱比戒指有用对我来说。真的要补我一千万吗?你是不是在故意帮我?”蔡芷波问。
缪静摇摇头说:“没必要这样帮你。”
蔡芷波闻言想想也是,点点头说:“对,我的债很多,多一百万少一百万都解决不了事情。而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些钱我要怎么用才能有更多的钱,还是持续不断的钱滚钱。”
缪静点点头,她拉开身上的毯子,放下腿穿上鞋子想着泡点茶醒神。
蔡芷波看着缪静烧水,犹豫片刻问:“你有没有好的项目可以投资,缪静?”
缪静听到了这个问题但没有回答,只是笑看着茶壶在注水。
蔡芷波也没有再问,只是等着缪静。
等茶壶注好水自动开始烧水,缪静才说:“好的项目难找,说实话我自己这两年也一直在找项目投资。而且,你是想只投资还是想参与?”
“我可以投你吗?”蔡芷波问。
“我不差钱。”缪静笑摇头。
“我的意思是我跟着你做。”蔡芷波说。
“你不画画了吗?”缪静调整坐姿,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蔡芷波。
“不影响,画画要画钱也要赚。”蔡芷波笑道。
“慢慢来吧,我估计你离婚的事要办很久,结婚容易离婚难。”缪静说。
“那有什么关系?不耽误学习做事。”蔡芷波甩头。
缪静听笑了,说:“你性格真的很好,芷波。”
“你也是,我要早点遇见你就好了。”蔡芷波说。
“什么意思?”缪静好笑问。
“如果我早点遇见你,我就会知道人生还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蔡芷波由衷说。
缪静笑不语,她拿出茶罐开始泡茶。
两人在茶室里喝茶,直到办公楼里开始热闹,大家陆续来上班,她们才起身离开。缪静走出茶室,伸了伸懒腰说:“我们吃点早餐出去转转。”
这个邀约让蔡芷波很高兴,她兴奋说:“好啊!”
就这样,蔡芷波在蒙巴萨多待的一周,她每天在厂区里生活,大家工作的时候,她在房间或者宿舍走廊上画画。而等缪静有空的时候,她就会去找她聊天,聊自己聊书籍和电影。
在这一周里,缪静虽然什么也没有答应蔡芷波,但她带她去了警局一位领导的家庭聚餐,她和大家介绍蔡芷波时说的是:这是我妹妹。她把自己的人脉分享介绍给蔡芷波,她很欣赏蔡芷波在交际时表现出的大方自信,而她最欣赏的是蔡芷波勇敢抓住机遇的野心。
蔡芷波那晚在聚会上认识了一名大使馆工作人员,缪静点了她一句对方负责中肯两国一些合作的经济项目,蔡芷波便眼睛亮了。
第二天,蔡芷波就往大使馆跑,回来满面春风,笑对缪静说:“这天底下能做能发展的事情也太多了吧?!等我谈完离婚的事情回来,我得好好想想做什么!”
缪静被逗笑,她给她比了个大拇指说:“是的,天地辽阔任你飞。你到时候有需要,我可以工厂或者仓库租你。”
蔡芷波听到这话更乐了,她眼睛里都是光亮。
蔡芷波回国那天,缪静没有去送,安排了司机送她,而那天胡纳彩也恰好回国,开始她为期两个月的假期。
在去机场的路上,蔡芷波收到了缪静祝旅途平安的信息。而缪静还给她发了一张电影截图,是她们那天一起看的电影《至暗时刻》,截图是电影结尾丘吉尔的一句话:“SUCCESS IS NOT FINAL, FAILURE IS NOT FATAL.IT IS THE COURAGE TO CONTINUE THAT COUNTS.”
蔡芷波看着那张截图,心里很温暖,她从来没有想过友谊可以这么丰盛滋养。那是一股坚强的力量拉开了她舞台上,那尘封已久的沉重幕布,给了她重新阔步走向舞台中央的勇气。
当飞机降落在南市国际机场,蔡芷波想起慌乱离开时的逃避还有迷茫,恍如一场梦。
蔡芷波出了海关,就看到徐宇定的司机,对方上前接过她的行李就说:“蔡小姐,徐总今晚有应酬,所以让我来接你。”
蔡芷波笑摆摆手,出了机场就上了车。回到家已经过了晚饭点,蔡芷波不觉得饿,便泡了杯泡面吃了两口,然后她就开始收拾自己的画具。
她走进书房,看到原本挂起来的画已经取下来,只留下墙上两根光秃秃的钉子。这事很徐宇定的作风,画本身是什么不重要,挂或取下都是看他是否需要。
蔡芷波悉心把画包装起来,把书柜里属于自己的书拿出来。她发现只要把画具和书带走,其他的东西,她都已经不需要。
徐宇定回来的时候,她才收拾到一半,她看到他推门进书房就皱起了眉头,因为她没有纸箱,分类出来的书,暂时都摆在了书房地上。
“你在做什么?”徐宇定明知故问。
“整理书。”蔡芷波回答。
徐宇定没做声,蔡芷波见状便管自己继续收拾。他看着她不紧不慢把书分类,越看越不认识她。她身上有长途飞行的疲惫,脂粉未施容颜暗淡憔悴,可她举止间的笃定和认真让他移不开眼。他们好像许久未见,因而熟悉的环境反而拉开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
这种无从靠近的疏离感让徐宇定感到十分难受,最后他冷声说:“你先别收拾,我们谈谈。”说罢,他就转身走出了书房。
蔡芷波缓缓放下手中正拿起的《红书》,起身跟去了客厅。
徐宇定在客厅脱了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人也在沙发上落了座,他打量走近的蔡芷波,越发觉得她灰头土脸的,忍不住问:“你铁了心要去非洲?”
“我以为你要谈离婚的事。”蔡芷波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笑说。
徐宇定见蔡芷波还笑得出来,觉得她的心真的很硬。
蔡芷波见徐宇定有一句没一句的,脸色还很难看,便歪过头打量着他说:“你好像瘦了些,最近很忙吧?”
这话让徐宇定更沉默了,他甚至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从非洲回来后,仿佛元气大伤大病一场,到昨天他才好一些能出门上班。他烦闷解开身上马甲的纽扣,说:“离婚的条件,我已经给你了。”
蔡芷波闻言想起杨若兮发来的一长串条件,点点头说:“之前签的有关长荣建设股份的协议可以作废,我没有意见,我没有打算分你的财产。但有个前提条件是,婚后这几年,我爸向你借的钱,你不能算我头上。不然我不同意协议作废。”
“我不认为你爸有能力还钱。”徐宇定说。
“那你为什么要借他?结婚后,我从来就不同意你借钱给他。”蔡芷波说。
“你不同意?你真的不同意?”徐宇定笑问,可他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我真不同意,我甚至不知道你给他还了那么多的赌债。”蔡芷波严肃说。
“你在跟我装傻吗,蔡芷波?要不是我在帮你爸,你这几年能过得这么安稳?怎么,你觉得你爸能忽然戒赌,改过自新?我为什么帮他,你真不知道原因?那我告诉你,就因为他是你爸。”徐宇定眯眼盯着蔡芷波,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他看到蔡芷波的狡猾和自私。
而蔡芷波垂眼没说话,许久她才抬眼看徐宇定徐徐说:“对,父女关系我没法摆脱,我要不认我爸,整个社会都不答应。我的确没有立场说什么,但我还是想说明白一件事情。最开始,我就是希望你帮长荣建设,而不是帮我爸。我希望你能盘活长荣的烂尾楼盘,是希望那些后期被我爸和杨建军骗进去投资的人能拿回钱,也希望那些买了房买了商铺的人不要血本无归。现在想想是我太不自量力了,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些事情,我应该像蔡墨一样躲起来。
而我一开始对你的一些看法也有偏差,说起来也挺可笑的,我当时以为你喜欢的会是我身上的责任感。结婚后,我有时候有很奇怪的想法,每次看到你愿意去我家的时候,我都希望你是去骂我爸,因为以你的社会地位和权力,你骂他厌恶他,一定比我的厌恶管用一百倍,他会有畏惧有恐惧。不过,把这个教育我爸的责任强加给你,是很可笑的,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想,毕竟你认为,你对他无限包容是因为我。
所以,徐宇定,我和他的父女关系,是你爱我的方式也是控制我的方式。我想这件事,你那么精明,应该心里有数。我也希望你不要跟我装傻。”
徐宇定因为这番话,眼里跳起了闪动的火苗,他仿佛被蔡芷波扒光了所有遮羞布,赤裸站在那,毫无防线。
那年,蔡芷波忽然追求他,他完全看出了她是有目的的。有一次,他们约会,他去接她,而她给他发的定位就是当时长荣建设的那栋烂尾楼。
当时,他坐在车里看着她从烂尾楼泥泞的路里走出来,她上车后,他问她:“你在这做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别过脸看着窗外萧条的大楼,淡淡说:“我小学有个很好的朋友,天天下课一起跳橡皮筋,我以前还会去她家吃饭,我记得她爸妈做饭很好吃。他们家前几年差不多举全家之力买了房,就买在我爸的烂尾楼里。他们现在没地方住,全家搬过来住这里了。不久前她联系我,我才知道这事就过来看看。”
他听着抬手轻扶她下巴转回她的脸,打量问:“在难过吗?”
她则干脆顺势抬脸把整个下巴搁他手心里,眼巴巴望着他说:“真奇怪,我爸当初投这块地的标时,听说好多人在抢,你妈当时也想要吧。这里偏是偏了点,但是在新城区有发展前景,真的没人愿意接盘吗?”
他轻轻拨弄她的下巴,好像她是一只猫,说:“你很担心你爸出事吗?”
她垂眼冷声说:“我爸赌博已经无可救药了,我只是想要是这个项目能活就好了。”
他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心情很复杂,他读到了她的决绝,也听出了她的脆弱。他内心深处很清楚知道,她一直在努力脱离家庭,她好多年在国外不回来,他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发展。结果她横冲直撞带着目的回来了,他则欣然接受了这场游戏。
他们之间是她求的婚,却是他默许和暗示的,他一直在等她主动,她也很知道他希望她做什么。他衡量利弊打算接盘的时候,她很认真感激他还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赚到钱的,宇定,这里一定会有发展。”
他则看了她一眼,说:“是吗?你觉得我这么做就是为了钱吗?”
她微微一笑说:“不为了钱,难道还为了我吗?”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良心。”他说。
她听笑了,笑得很大声,然后她靠过去甜甜说:“我很有良心的,我帮你做事给你好好赚钱,不怕苦不怕累一定把这项目做起来,好吗?”
他似笑非笑说:“我又不差做事的人。”
她说:“你培养别人不如培养我,我肯定又忠心又能干。”
他不再说话,因为不喜欢她说这话。
她看出了他的想法,但她欲言又止。其实他决定接盘的时候,她反而在想要不要坦诚她对他的动机不纯,不管是在情感还是利益上,她都是因为逃避才选择了他。
而当她真的要开口的时候,她在他深幽严肃的眼神里读到了他的了然。他其实都知道,但他就是希望她扮演此刻的角色。于是,在那一个微妙的瞬间,他们之间狩和猎的拉锯战就开始了。最后,她为了逗他开心和他说谢谢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他则说光嘴上谢谢不够真心。她便说:“我陪你去飙车,陪你做你喜欢做的事。”
“你不怕吗?”他问。
“怕也想陪你试试。”她微笑。
他很受用也很满足。他的确喜欢她,喜欢她的美丽和她能让他开心的聪明。
他们之间一直隔着层层叠叠的复杂人性和欲望,原本这些是不能说也很难说明白的模糊情感,此刻被她全部撕碎了。这些应该是在他需要时,用来维系他的尊严和权利的事情,当她开始叙事时,就变得面目全非了。他因此不再认识自己和她,也更看透自己和她。玩游戏的人终究会被游戏反噬。
“你为什么忽然不说话?”
蔡芷波望着徐宇定,她看到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难辨神情,她想他一定接受不了她的说法又要生气了。
结果,他一言不发站起了身,一把拿过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往外走,而他快走到玄关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回头说:“按你的要求离吧。”
她听到关门声,安静坐在沙发上没动。而她这一刻难免在懊悔为什么自己以前那么笨,以为人生到那就只有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