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蔡墨身上背着一个大书包,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牵着三四岁的女儿诺诺走出机场大厅。她的眼睛四处寻找着,找她那个高挑靓丽的妹妹,她记得她总爱穿漂亮的衣服长发披肩,在人群里气质卓然,总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但她今天找了好一会没找到,直到她妹妹越过人群走向她。

她看到她一身白T和牛仔裤,套着一件米色的冲锋衣外套,扎着马尾戴着鸭舌帽,和从前大不相同。

而蔡芷波走近就笑喊蔡墨的名字,而后,她笑盈盈弯身打看诺诺说:“哎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是谁呢?”

诺诺倒一点不怕生,直勾勾盯着陌生的蔡芷波。

“叫小波小姨呐。”蔡墨满眼爱意看着女儿,笑说,“这是你亲小姨呐。”

诺诺的眼睛很大很圆,真像黑葡萄,她眨了眨眼睛转开了头。

“真有个性呢。”蔡芷波笑说。

“是呐,个性很强。”蔡墨说。

蔡芷波直起身,伸手接过蔡墨手里的行李箱推着,笑说:“感觉这性格不太像你和姐夫。”

“对,我们家她最有主见,我们也都不想干涉她。”蔡墨笑说。

蔡芷波微微惊讶点了点头,带着母女俩出了机场上了车。

蔡芷波坐在副驾驶,她一上车就给后座的诺诺递了一个礼物说:“小姨给你买了个bunny。”

诺诺没接还是认真打量着蔡芷波。

蔡芷波笑说:“她好像觉得我很奇怪,她肯定想这个大人干嘛一副要讨好她的样子。”

蔡墨替她接了过来,笑说:“不太熟悉的人给的东西,她都不要的。”

“这个警惕性很好。”蔡芷波笑说。

“诺诺,拿着吧,小姨送的呢。我们一会要去小姨的工厂玩啦。”

蔡墨把玩偶递给诺诺,后者这才接过搂在了怀里。

而蔡芷波听到蔡墨的话,解释说:“我们直接去酒店了,就不去工厂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蔡墨很不解,问:“你不是说可以直接去工厂住吗?比较方便也安全。”

“酒店其实也安全,”蔡芷波后悔自己一开始的嘴快,解释说,“我那房间很小,我想想还是不太好住。”

“没事呢,我们就住两晚,大后天就回国了,不要浪费钱。”蔡墨说。

“没事,我都安排好了。”蔡芷波说罢,转回了头。

蔡墨见状没再说话。

车子在开往酒店路上经过一段小路,隔远蔡芷波看到前面路边站着几个非洲人行迹可疑,跃跃欲试要拦车,她便对Brighton说:“别停,加速过去。”

Brighton认可她说的,提速过去。而那群人拦车不成,开始朝车子丢石头谩骂,一个小石子“哐当”砸在车后玻璃上。蔡墨吓了一跳,一把抱住诺诺,而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就听到蔡芷波对Brighton说给我枪。

只见蔡芷波一把拿过手枪,放下玻璃窗,果敢钻出半身向后就开了一枪。谩骂声越来越响,有人开始尝试追车,蔡芷波便朝那人前方的地面又开了一枪,然后她快速钻回车里升起车窗,让Brighton再次提速。

Brighton哈哈大笑,他骂了句脏话,而后说:“Lily,他们看到你是中国人坐在车前,故意想吓唬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朝他们开枪。”蔡芷波说着回头看蔡墨和诺诺问,“诺诺吓到了吗?”

“我也吓到了。”蔡墨说。

蔡芷波笑了笑转回了头。

“你不怕朝他们开枪的话,他们可能也有枪吗?”蔡墨担忧问。她真的没有想到蔡芷波会忽然拔枪。

“假设他们有枪,那你如果不拔枪,你不就是更危险了吗?”蔡芷波低头收枪放回前座储物箱里。

“其实车子已经开过去了。”蔡墨心有余悸说,“你在外面不要这么冲动。”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大部分非洲人最怕白人,然后是印度人,对中国人根本不怕,就是因为中国人喜欢息事宁人。”蔡芷波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蔡墨说。

蔡芷波没再搭腔,只是不自觉长长叹了口气。

而蔡墨也不再说话,她怀里的诺诺忽然学着枪声喊了一句:“嘣!”

蔡墨被吓了一跳哭笑不得,蔡芷波则再次回头看着诺诺说:“现在你跟我是朋友了吗?”

诺诺没回答,还是好奇“嘣”了一声,把头靠在了蔡墨怀里。

这天晚餐,蔡芷波原本准备带蔡墨和诺诺去跟缪静一起吃饭,但诺诺回到酒店就睡觉了。蔡墨便和蔡芷波商量问:“我们可以不去跟你老板吃饭吗?就简单在酒店吃点,我带了泡面。”

蔡芷波想了想说好,便给缪静打了电话取消了晚餐。

于是,两人就这么在房间等诺诺睡觉,蔡芷波看了会手机问:“她这个点睡觉,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不会,我睡前会带她冥想。”蔡墨笑说。

蔡芷波闻言垂眼看手机。

蔡墨悄悄打量她说:“小波,你是不是很累,看上去又瘦了很多。你压力很大?”

蔡芷波听得问,抬眼笑说:“压力是很大,但这两年过得还是开心的,我老板对我很好。”

“你要不要晚上跟我们试下冥想?你一个人在这么复杂的地方,要时刻保持自己的能量场,冥想可以帮你。”蔡墨说到这事的时候,伸手一把握住了蔡芷波的手,眼里有光笑望着她。

蔡芷波呆住,她努力告诉自己,蔡墨是在用她的方式关心着自己,但有什么还是在她心里悄然崩溃。

“你知道我今年计划要还徐宇定多少钱吗,墨墨?”蔡芷波忍不住说。

蔡墨察觉到蔡芷波忍不住的委屈,她不禁流露出心疼问:“多少?”

“我今年最少要先还他五百万,你知道吗?我们总共要还六七千万。”蔡芷波说。

蔡墨点点头说:“这么多啊,就算拼命赚,再怎么努力也赚不到吧?”

蔡芷波错愕看着蔡墨,她说:“所以我在想尽办法啊。”

“没事,你就算没有办法也没有关系,小波,你不要把责任都背你自己身上。真还不了就算了吧,你不是圣人。”蔡墨认真说。

一瞬间,蔡芷波的委屈彻底炸了,她默默站起身走进了浴室关上了门。

蔡墨缓缓收回手,沉默垂下了眼没有跟过去,她知道蔡芷波肯定生气了。

蔡芷波进了浴室就忍不住气哭了,她很矛盾,因为她一直在为自己的坚持找价值,蔡墨的安慰却无形瓦解了她的责任感和价值感,只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蔡家债务的事情曾让她反反复复陷入纠结里,她和徐宇定的婚姻,已经成功将分散复杂的债务转移到徐宇定一个人身上,她只需要面对徐宇定一个债权人。而她心底深处甚至知道,她就算真还不上徐宇定的钱,她也能侥幸逃过一劫。但就是这样自我对抗,仿佛才是真实的她,也是她成就自己的一条路。只是在这条路上的她,遇到再难的问题也比不上和家人的离心。

蔡芷波想起那年,她第一次进口了一批货物,在海关被扣被敲诈,好不容易出了海关,货物质量出了问题。她当时和Edward的关系还不像现在有很强的信任感,Edward作为客户大为愤怒,他向她索赔违约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蔡芷波很气馁,她想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只让兜里原有的钱在消耗,根本看不到赚钱的可能。她一度想退缩,认为做生意不是自己的路,但这种事情最终也挺过去了。

她不要求蔡墨和她一起还债,她只是想她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能同频。她也没想过自己是圣人,她想的只是保护姐姐和母亲免于债务。可蔡墨却像是在说你不要多此一举。

蔡芷波努力忍住眼泪,所以她在里面待了好一会,直到门外蔡墨在门外敲门和她道歉:“小波,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没有你那么聪明能干,想要的也和你不一样,可能有时候也不能理解你要什么,但作为姐姐,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过完一生,不要那么辛苦。”

就这么简单,蔡墨的话让一向要强的蔡芷波彻底失去了辩驳的力气和欲望,软化了她方才情绪化的怨和恨。她不想和蔡墨起任何冲突,因为她也希望她能快乐过完一生。

隔了会,蔡芷波从浴室里出来,她的眼睛还通红。蔡墨小心打量她,抬手心疼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蔡墨的眼眶也红了。

两人相对无语,恰好这时诺诺醒了,她们都转移了注意力。诺诺醒来在陌生环境没看到妈妈,没有哭而是中气十足大喊了一声:“蔡墨,你在哪呀?”

蔡墨失笑收住了眼泪和蔡芷波解释说:“她每次害怕的时候,都不会喊我妈妈,好像自己也是个大人。之前她还说要保护妈妈。”

蔡芷波也听笑了,她看到蔡墨赶紧出现在孩子面前,她温柔俯身抱孩子,她全身心扑入母亲的角色。她还回头说:“小波烧点水,我们吃泡面吧。”

“我给诺诺叫客房服务吧。”蔡芷波听说小孩最好少吃泡面。

“没事,别浪费钱了,偶尔吃一两顿没关系,她也很喜欢吃。借机会给她吃一点吧,我们小时候不得巴不得吃泡面吗?”蔡墨笑说。

蔡芷波闻言便照做开始烧水。

三人一人一杯泡面,蔡墨一边喂孩子吃一边自己吃饭,她见蔡芷波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忍不住说:“你吃太少了,小波。”

蔡芷波笑笑,她见蔡墨伸手要拿她吃剩下的杯面,忙说:“我一会再吃,不会浪费的。”

“真的吗?我现在很能吃,我每天带孩子总觉得自己力气不够,想吃的健壮一些。”蔡墨说。

“那你吃吧,我怕你是怕浪费硬撑。”蔡芷波说。

“你让给我吃吗?”

“不至于,一盒泡面而已。”蔡芷波失笑。

蔡墨也笑了,她打量蔡芷波说:“小波,我其实不怕别人说我是什么老赖的女儿。”

蔡芷波听到这话默默垂眼说:“姐,我觉得你有时候活得很脱离现实。”

“因为我已经交托掉了,你真的可以试试看。小波,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但我以前心里痛苦很严重,整晚在失眠或者做噩梦,差点想自杀,但真的有了信仰和交托以后,人就变勇敢了。我从小就被爸打压,他喜欢你和小志,总说我很笨。小志走了之后,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有次听到爸和妈说如果可以换的话,爸希望我代替小志走。”

“你告诉过我这事。”蔡芷波依旧垂着眼。

“我告诉过你了吗?”蔡墨记不得了。

“嗯,你说过了。所以我不想让你当老赖的女儿,让他给你的影响那么大。”蔡芷波说。

“嗯,不过我原谅爸了,想想失去小志,我们都很痛苦,更何况他。”蔡墨轻声说。

“我宁愿永远保持愤怒和怨恨。”蔡芷波则说。

“爸其实对你很好,你要是个男孩子——”

“我不可能也不想是男孩子,所以爸对你还是对我其实是一样的,没有这种假设。”

蔡墨被蔡芷波打断后,没再接话,许久她才说:“总之呐,信仰救了我。”

换蔡芷波不再接话了,这就是她和蔡墨如今的相处方式,她们试图沟通,一次次进入死局。她能理解她,又不断对她有隐隐的愤怒,最后,她发现自己始终在怒的是这个社会上所有的归类和思想主义,宗教信仰就是其中之一。但凡教弱者再温顺的,她都厌恶。

蔡芷波换了换题问:“妈最近好吗?”

“妈挺好的,”蔡墨给诺诺擦了擦手,因为小姑娘开始捡桌上掉下来的泡面吃了,“妈之前不敢打电话给你,一直跟我说活不下去了,我就让她去找工作好了。但我觉得,只要爸还活着,妈就会活着。妈是感受不到真正痛苦的那类人。”

“为什么这么说?”蔡芷波问。

“妈对你很好,因为爸对你很好。如果爸总是对你不满也对你生气,妈就也会这样对你。我们家母亲的声音一直很弱,我小时候很怕爸,很多事情都会先找妈商量,爸如果不在,妈单独听我说都会觉得可以,然后让我去找爸说。可我只要和爸说了,爸不同意,妈就立马会把自己的想法改变了,我有一次顶嘴说她已经答应我了,她就恼羞成怒说我白眼狼。”蔡墨徐徐说。

这种事情蔡芷波没有体会过,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家里父亲做主,想要得到什么直接找父亲。相同的家庭不同的处境,孩子和父母接触到的面也都不一样。在蔡芷波的印象里,她妈是个柔和的人,她从来不是障碍,她只是无私给予辅助和帮忙。

“小志其实和我一样,我们都怕爸,都会先找妈商量事情,但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支持。我们三个里面只有你不怕爸,所以妈也有点怕你,你是我们家另一个权威,尤其你之前和宇定结婚后就更是了。我说妈没有痛苦是因为她不会想自己。”蔡墨笑说。

“你如果把自己交给信仰,那和妈也是一样的。”蔡芷波说。

“那不一样的。”蔡墨微笑。

蔡芷波便不再说话。

这些话,姐妹俩之前也零零散散聊过,她们总是在不断重复聊,而每一次感触都不一样,有时候愤怒争执,有时候就如现在平静。

“所以,我想啊,要结婚要生孩子,因为想去知道真正的家庭是怎么样的。在家庭里,母亲的声音一定要响亮,我绝对不会让诺诺孤立无援,我也绝对不会干涉她。我这次带诺诺出来参加集体活动,耀文他们家都不同意的,我还是坚持了。”蔡墨说。

蔡芷波没有再接话只是看着诺诺吃面,许久她问:“我以为你不会专门过来看我,怎么又来了?”

“就是想见你。”蔡墨说。

蔡芷波笑笑,始终被一种无力感缠绕着。这天晚上,她睡得很浅,半夜她甚至睡着流了眼泪,因为心底深处对姐姐的愧疚感,她有时候会恨自己在小时候都体会不到姐姐的处境。所以,她也安慰自己信仰什么都好吧,只要蔡墨能健康平安自洽活着。

但和蔡墨在一起的两天,对蔡芷波的消耗非常大,她内心总是在失衡,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等到蔡墨要离开的那天,她莫名松了口气。那天,诺诺已经和她相熟,由她抱着送进海关。她骗蔡墨说借用了缪静航空公司的会员卡,给母女俩买到了很优惠的商务舱,蔡墨信了。

蔡墨进海关前,接抱回诺诺,她想了想还是对蔡芷波说:“小波,我知道你其实还是认为我这么信教很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定要相信。”

“我只相信我自己。”蔡芷波微笑说。

蔡墨无奈笑了笑,转身进了海关。

蔡芷波目送姐姐走远消失,她长长深呼吸,等她回到工厂还缓不过劲来。她在房间呆坐了一下午,缪静敲门进来问她怎么了,她回头看缪静问:“缪总,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觉得我这么还债有意义吗?如果不是你带我,我这辈子赚不到这么多钱,这个债还不还都一样。”

“我觉得不一样,你敢于承担这些责任就是我想带你的原因,怎么会没有意义?”缪静好笑说,“以你的能力和个性还有勇气,不是我带你,你也会赚到很多钱的,因为你一直在努力解决遇到所有的难题和困境,而不是逃避。”

蔡芷波闻言,徐徐说:“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姐姐。”

缪静笑说:“不好意思,你得没有我几天了,我打算明天回国一趟。”

“还是找投资吗?”蔡芷波问。

“对,还有要去南市见见徐总,这两天我们通过电话,他想约我谈谈合作。”缪静说。

“去吧,加油。”蔡芷波笑说。

缪静点点头,想了想说:“不要怀疑自己做的事情,芷波,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任何人事存在都有道理,如果你要兼容一切,那就什么都可有可无。所以,你更要选择相信自己。”

“我懂,姐姐。”蔡芷波认真点头。

这天晚上,蔡芷波生病了,她觉得是她自己的身体真的很想休息,所以她觉得发烧没有什么不好的。唯一的不好只是她不能去送缪静去机场。

而在缪静走后,她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她张眼仔细一看,惊讶发现来人竟是蒋云淮。

“我知道蔡墨最近在非洲,我想她肯定会来看你,你一定会很难受。”蒋云淮说。

蔡芷波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只是挣扎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