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怨恨

五年过去,银心还是爱穿淡紫色的衫子,鹅蛋脸,身段也依旧窈窕。然而唐悦却已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从前,只要银心出现在这里,唐悦就会很欢喜。而如今,她已失去了那种雀跃的心情。银心不得不将话重复了一遍,在看到一直毫无反应的唐悦点头的那一刹那,银心才松了口气。

纵然唐悦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却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安静得多。这种安静,有时候不免带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唐悦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她只觉得茫然,离上次见到温雅如,已有整整两月的时间。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母女,彼此分离,却从不想念。每一次见面,带来的都只有伤害。

见到温雅如,唐悦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温雅如也看着她,从唐悦走进来开始,她就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

直到唐悦静静地站在面前,温雅如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来迟了。”

唐悦认真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娘。”曾经的唐悦,那么渴望娘的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事到如今,她已明白,那不过是童年的奢望而已。

唐悦曾经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温雅如的亲生女儿。她异想天开地想,也许她只是碰巧被温雅如和马夫捡到的孩子。这样温雅如不喜欢自己,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便再也没什么好奢望,没什么好放弃的。她甚至想,也许自己的亲生娘亲不像温雅如这样的美丽,也许她只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放弃她。

她在梦中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画面:小木屋,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板凳、一盏油灯,简陋而陈旧的一切,或许,还会有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女人。但那肯定是一个可以与马夫共度一生的平凡女人,而绝不会是出身名门的温雅如。

温雅如也在看着唐悦,看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说道:“原来你已这么大了。”

唐悦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可此刻,她的眼中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我今年已十七岁,如果娘没有忘记的话。”

温雅如脸上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底最深处,“我怎么会忘?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温雅如的神态语气,决不像是在说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倒像是在回忆某些刻骨铭心的痛苦。

“你是五月初六寅时出生。”温雅如慢慢地道。

唐悦眼睛微闭,心中想起当年爹爹曾经对她说过,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辰。那么,是寅时,没有错。

温雅如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道:“也是那一天夜里,我被赶出了温家。”

唐悦道:“我知道,因为我,你不再是温家的大小姐。”

温雅如道:“是。我恨你,你是不是很难过。”

温雅如恨她,唐悦其实早已知道,但是自己知道,和真正从娘的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不同的。知道,却还可以自欺欺人,当做不知道。一旦确认,就再也无法继续。

亲耳听到自己的娘说“恨”这样的字眼,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除非是亲身体验,否则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唐悦真的确定了这一点的时候,心中那种满溢的痛苦。

风从洞开的窗户吹来,吹动了书桌前的几页宣纸。一时间沙沙作响,宣纸飘了一地。

唐悦的眼中,仿佛有泪光在闪烁。可她的脸上,却还是平静如昔。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没有,她还是好好地,清醒地面对这一切。最坏不过如此,唐悦想。

“你总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都能毫无怨言地忍受。”温雅如道,“可我还是恨你,你从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就因为我左手有六根手指?”唐悦举起自己的左手,这么问温雅如。

对方静静地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仅如此,你还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唐悦道:“那是为了讨你喜欢……可你却更讨厌我。”

温雅如道:“是。”

唐悦道:“爹说过,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娘总有一天会高兴。可你没有,不管我们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肯笑一笑。”

温雅如没有再让她说下去,便道:“可那些并不是最要紧的。”

唐悦道:“还有什么?”

温雅如道:“因为你,我失去了自己的娘。”

唐悦已无法再那么平静,她逼近一步道:“什么意思?”

温雅如道:“我娘是因你而死的。”

唐悦道:“我不懂。”

温雅如道:“你当然不会懂。”

唐悦道:“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

温雅如道:“我已说过,她是因你而死的。”

唐悦没有说话,温雅如接着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但下面什么,她并没有说下去,却道,“有了你以后,我娘千方百计替我遮掩,却还是被发现。”

温家是百年世家,家风严谨,又怎会容忍这样的丑事。当时温雅如的爹温文鼎是温家的长子,大权在握,却因为这件事一夜之间失去家主的地位,当然勃然大怒。

“我娘只是温家的妾,平日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说一句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惹大夫人不高兴。可为了我,却不顾一切。”温雅如的声音很平静,绝没有一丝的悲伤。唐悦却觉得,她的悲伤,并不比自己浅,这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来自于冥冥中不可隔断的联系。哪怕心里在滴血,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唐悦知道,温雅如就是这样的人。

温文鼎为了这件事,将温雅如关押起来,并要将她交给温家族长处置。

“所有人都欺我娘个性软弱,连例银都给得比别的妾少些。我又争强好胜,其他姐妹有的,我都要有。娘为了我,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点积蓄。为了收买看守我的人,我娘甚至偷偷变卖了首饰。”

所以温雅如并不是被赶出温家,而是逃出来的。温家是江南的豪门,唐悦从未想过,温家是家财万贯,可并不代表,每一个温家的人都过得很好。有人生活在阳光下,就一定要有人蜷缩在阴暗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爹那么疼爱我,怎么舍得真的把我送出去。可笑的是,到走出温家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有一天能够回去。可是后来,我抱着你回去的那一天,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唐悦的指甲,已陷入肉里。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时才明白,温文鼎的疼爱,不过是因为我年轻美貌,享有盛名,将来可以带给他更多的好处。”

“那……她呢?”唐悦问道,她实在无法说出外祖母这样的称呼。温雅如这样外柔内刚的女人,她实在无法相信,她的娘会是她描述中的那种模样。唐悦却忘记,物极必反,正是因为有那样软弱的娘,温雅如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我看见,她被人从后门抬出来。”温雅如慢慢地,却清晰地道。

“怎么会……”唐悦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不过是饿死她而已,在温家,这已是极仁慈的死法。”温雅如这么说。

“可是——”可是什么,唐悦却已说不下去,她隐约之间已明白,事情的结果就是如此,没有挽回的余地。

温雅如却已听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甚至给了理由,“你若是男人,你也会这么做。”

唐悦默然半晌,摇头道:“我不明白。”

温雅如站起身,走到窗边,过了很久才道:“这对他来说,已是给了我娘一个很体面的死法。”

唐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眼睛发酸,心口的伤处正隐隐作痛,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她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温雅如回过身来,她还是那样的青春,雍容华贵,你若看她的外表,决不敢相信她已生过两个孩子。她忽然笑了,笑容中却无一丝暖意,“我告诉你这些事,是要让你离开唐家堡。”

“为什么?”唐悦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却依旧想要问出一个结果。

“我恨你,并不仅仅是你以为的那些理由。因为你,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或者,你为什么不丢掉我?”唐悦一直强压着的感情,这时已失控了,她终于问出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想问,却始终问不出口。

“因为你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所以我才让你活着。”这句话,唐悦知道,自己会一辈子牢牢记在心里,即便她想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温雅如已知道唐悦救了唐小宝,却并没有感激,反而要赶走她。只因她可以容忍一个痛恨的人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却不能原谅一个生来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人靠近她唯一的儿子。纵使唐悦所有的不幸,都是温雅如造成的,她却决不会承认这一点。唐悦必须离开唐家堡,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当温雅如说出那样一个理由,唐悦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坚持,因为那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温雅如是因为她的出生而失去荣华富贵,唐悦还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哪怕花上一生的时间,也终究可以让她感动。可如果她失去的是一个娘,唐悦又能去哪里找回一个活生生的人赔给她?纵然温雅如的怨恨不过是迁怒,甚至恨得可笑,恨得毫无道理,唐悦却还是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唐悦从试剑大会回到唐家堡,到如今真的离开,前后不过短短的十几日时间,但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最擅长的事,便是出尔反尔。唐悦明明才对唐漠说过,永远也不会离开唐家堡,可下一刻,她却已悄悄走了,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唐悦知道,一旦去向大哥告别,她便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唐家堡唯一让她留恋的人,便是大哥。温雅如却说,因为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唐悦,甚至执意为她拒绝好几门亲事,已惹得唐堡主心中不快。

唐悦很喜欢这位大哥,更加希望他们能够变成如真正的兄妹一般亲密,可却不希望唐漠因为自己,而与唐堡主的隔阂越来越大。那么任性的要求,果然让大哥为难了吧,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分开的家人?即便是家人,最终也是要分开,没有人可以依靠一辈子。

唐悦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离开唐家堡的地界,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她却不知道,从她走出唐家堡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尾随着她,时时看着她。

“公子,唐姑娘究竟要去哪里?”年轻的青衣男子这样问道。

走在他前面的男子,面容俊美,气质高华,一路行过惹来无数人侧目。他一身白衣轻衫,此刻却风尘仆仆。他并未回答,只一直望着前面不远处唐悦的背影,似在出神。直到青衣男子问了第三遍,他才微醒,道:“我也不知道。”

“那公子为什么不直接叫住她!”青衣男子不依不饶地问着。

白衣男子迟疑了半天,才轻声道:“明知留不住,又何苦要为难她。”

前面的唐悦已停在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面前,等她离开的时候,老人面前的空碗中已有了一只装满铜钱的袋子。

她竟将自己身上全部的钱都给了别人,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先回去,告诉祖母,我会迟些日子再回去。”白衣男子道。

那青衣男子答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寻常人路过城镇,通常都会停下来歇一歇,补充干粮和水,休息一晚再上路。唐悦却不,她一直向城外走着。商容原本不阻止她,是希望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此时,远远望着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路上,唐悦走过的地方风景如画,她却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那歌唱的鸟儿,烂漫的山花,欢快的小溪,都仿佛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

可她还是停下了,停在一间穷得几乎只剩下四堵墙的人家门口。唐悦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蜷缩在门边,阳光照不到她的身上。但唐悦分明看见,她身上那件勉强可以蔽体的衣服已被扯破,能够看到那里面青青紫紫的伤痕,有些还不断地流出血来。

仿佛是察觉到有外人走近,那女子猛地昂起脸来。她的脸上,右眼眼皮耷拉着,鼻梁被打塌,脸颊已青肿,嘴角还在流血,唐悦简直已看不出她原先的容貌。

任何人看到这样恐怖的一张脸,都会被惊得立刻逃走。唐悦却没有动,她定定地看着那女人脸上的伤口,心中的愤怒在一点点的累积。

那女人却面无表情,当看到来人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年轻女子的时候,她又低下了头,仿佛对这一切痛苦都已感到麻木。唐悦不打算问她究竟是被谁打成这样,因为她已看见那个凶手。当唐悦看见葛大的时候,他刚痛痛快快地打完老婆,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直到他看到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若是平日里,葛大看见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总是会很快活的,但今天他却笑不出来。岂止笑不出来,他简直就快哭出来了。因为这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女孩子,竟然将一柄可怕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眼睛里燃烧的情绪,叫做愤怒。葛大当然明白,因为她是今天第三个从这里路过,替他妻子打抱不平的人。只不过前面的两个男人,都叫他打得再也不敢多管闲事。他本以为自己这样身强力壮的男人,是无所畏惧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女孩子面前,他吓到就快要尿裤子。

就在唐悦决定割下这个男人的耳朵的时候,他的妻子扑了过来,像疯子一般扑了过来。唐悦本以为她是找到了报仇的机会,想要向她的丈夫讨个公道。

然而,她错了,错得很离谱。那个女人扑上来,一口咬在唐悦的手上,顿时鲜血直流。唐悦骇然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像是保护者一般挡在她丈夫面前的女人。为了一个将她打成这样的男人,她竟恶狠狠地咬下了唐悦手上的一块肉。

而这个时候,葛大瞅准时机,抓起铁锨向唐悦的额头砸下去。以唐悦的武功,怎么可能避不开一个山野村夫的铁锨?偏偏她居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是被那女子的举动惊住了,还是觉得这世界太过荒谬,她居然就真的任由那铁锨打过来。

只是,那铁锨终究还是没有落到她的头上。一柄扇子,竟奇迹般地挡住了来势汹汹的铁锨。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他们面前,微风吹动着他雪白的长衫。

葛大蓦地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刷白,因为他已看见,原本握在手中的铁锨,已被那柄扇子,轻飘飘打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铁锨坚硬无比的尖部,竟然硬生生断了。

商容拉着还是一动不动的唐悦走出了那户人家,并没有理睬那对已惊呆的夫妇。他只是觉得生气,难以言喻的生气。不知道是在气唐悦这样的身体状态还敢多管闲事,还是气她明明可以一刀杀了对方,却还傻傻地任由对方攻击。

唐悦见到商容,脸上却没有惊喜,更没有动容,她只是露出迷惑的表情,这样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她是在问商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能够及时救下她?不,商容知道,她关心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她本不该关心,甚至应该就此丢开,永远不再去想的事。但他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道:“这道理实在太简单,他是她的丈夫,丈夫要伤害她,她心甘情愿。只有在你心甘情愿的时候,别人才能伤害你。若你不在乎,不关心,谁都伤害不了你,你便会成为这世上最坚强的人。不要怨恨被伤害,因为将伤害的权力赋予对方的,正是你自己。”

唐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她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才能明白,是她自己将利器交到了温雅如的手中,让对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给了对方任意伤害的权力,毫无保留地奉献付出,却从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没有回报的感情,永远是不对等的,最终会土崩瓦解。即便那个人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有着亲密血缘联系的人,结局也是一样的。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商容一眼,只是默默收起倾城,转身离开。商容跟在她身后,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整整一天,唐悦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一刻不停地走着,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商容还是否跟在后面。她已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唐悦就躺在草地上睡觉。完全不管阴冷的地面让她的骨髓都要冻结起来,更不管潮湿的露水完全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仿佛连自己也不在意,商容远远地瞧着,只觉得心痛,这种说不清来由的感觉,仿佛要将他的心都揉碎。但他还是不敢靠近,更不敢打扰,只是默默地看守着,不让任何人或者山间的野兽靠近唐悦。唐悦呢,她仿佛毫无所觉,竟然真的睡着了。这一睡下去,直到天色发亮,也没有再醒过来。

商容终于忍不住,悄悄走过去查看她的情况。只见她苍白的面色,似乎染上了一层红晕,人却还是乖巧地蜷缩着。商容轻轻碰了碰她的额角,方才大惊失色。原来她竟不是睡着了,而是因为发烧,已失去了知觉。她的身体冰凉,额角却是滚烫。

毫无他法,商容只能抱着唐悦,重新回到刚才他们路过的小镇上,找了间干净的客栈先安顿下来。商容为唐悦请来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却什么毛病也没有瞧出来。商容心中知道,她必然是因为过度的绝望、打击、痛苦,加上并未痊愈的伤和夜间的风寒,才会陷入昏迷。

唐悦的高烧持续了一天,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稍稍退下去。她醒来的第一件事,竟不是看一眼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商容。而是看着空白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商容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只看见斑驳的墙面。她究竟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商容禁不住这么想,但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些了吗?”

唐悦的眼睛里却突然露出很奇怪的神情,她慢慢地道:“商大哥,在唐家堡已待得太久,久到我已忘了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商容刚开始以为她是真的感到饿了,刚要吩咐厨房将准备好的粥端过来。

唐悦却道:“我一直在想,饿死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活活饿死的人是种什么滋味?商容无法回答,因为他从未挨过饿,也从来没有挨饿的机会。所以他不仅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连他整个人都已愣住。唐悦怎么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她不仅问了,而且还笑了,笑得很落寞。商容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

一个人挨饿的时候,会全身都发软,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仿佛整个躯壳都是空的。唐悦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别人,才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去吃饭的冲动。她若是想要体会到那种感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

商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决不会让人瞧出来他此刻心中的痛苦,他知道自己向来能掩饰得很好。他和任何人都可以谈笑风生,决不会让人觉得他对谁特别热情或者冷淡;他对天底下每一个女孩子都很客气体贴,决不是因为他真正喜欢上其中的一个人;他对自身的一切痛苦都能漠视,却决不意味着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快乐有悲伤有兴奋有愤怒,只在于他能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不将情绪表露出来。就像他明知道唐悦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不断的失望已让她彻底消沉下去,但他却不能用双臂拥抱她,给她以情人般的安慰。他只能理智地,像是一个朋友、一位兄长般劝慰她。所以,他只是道:“小悦,世上有许多我们无法解决的事,让它就这样过去又有何妨?”

唐悦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商容道:“你指的,是哪些事?”

唐悦道:“我娘,我爹,还有我的出生。”

商容道:“若是没有你的出生,又怎么会有我们的相遇。我要感谢你娘,让我遇到你……这样一个好朋友,好妹妹。”

唐悦默然,终是道:“谢谢你这么说。”她说着谢谢,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极平淡。

商容道:“只要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景色。”

唐悦勉强笑了笑道:“天下这么大,当然会有很多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并不属于我。”

商容道:“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占有,让那些事物留在它们最应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唐悦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商大哥,我不像你懂那么多的道理。是非,对错,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我重视的人能在意我,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商容道:“为什么一定要靠着别人的感情才能够生存下去?”

唐悦道:“因为……那样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商容握紧了双拳,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道:“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欲望,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愿,总有人要失望。”

唐悦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那失望的人,永远都是我。”

商容道:“也许是因为,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看不到另一面。”

唐悦道:“另一面在哪里?”

商容道:“问问你自己,若是没有你娘,你是否会来到唐家堡,是否会认识唐兄,是否还会习武?”

唐悦没有说话,商容才接着道:“在你习武的过程中,或许很辛苦,但当你能成功挥出第一刀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喜悦?是否也曾尝过成功的滋味?或许你娘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她将你带到了唐家堡,让你有了新的开始,重新认识了你自己。现在……至少她还放开了你。”

唐悦喃喃道:“放开了我?”

商容凝视着她,缓缓道:“是,她已彻底放开了你,唯一还束缚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唐悦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她别过脸去道:“也许……是我错了。”

商容看见她脸上晶莹的泪水,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却没有为她擦去泪水。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并未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感情,慢慢道:“不,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放不开的,并不是你娘。真正让你放不开的,不过是你这些年曾经付出的努力。”

唐悦道:“我……我不明白。”

商容道:“从前师父为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如果你愿意,我讲给你听。有个路人在山里迷了路。面对着两条岔道,他猜测其中只有一条可以下山,于是选择了左边的一条。然而,他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竟然发现这条路的尽头通向断崖。他便伤心地站在崖边哭了起来,在此时,佛祖从那里经过,就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走错了路,并恳求佛祖,帮助他将断崖变为平地。佛祖听完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对他说,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再试试看。他却说道,他已在这条路上浪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不能就这样回头。佛祖摇头道,明知是错,为何还要执迷?有悔恨痛哭的时间,他早该在回家的路上。”

听完这个故事,唐悦眼睛深处似乎有一道光芒闪现,商容接着道:“为了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你已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光阴,难道你要将剩下的人生,全部用来追悔痛哭吗?如果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何妨走到底。但如果已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悬崖,为什么不能及时回头?舍不得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不肯回头的人,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浪费更多的时间。很多人都站在崖边,只是大多数人在痛哭,只有很少的人会选择回头。”

“若是我走了第二条路,却还是找不到出口,该怎么办?”唐悦突然这么问道。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转而凝视着商容。

商容心头一跳,过了很久,才强自压下悸动道:“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将一切掩在门外,商容才慢慢倚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在快要被唐悦发现的最后一刻,他还微笑着与她告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他已不用再掩饰。就在刚才,他与唐悦说话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阵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仿佛要撞破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整个人撕碎。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用全部的意志,才可以勉强将这种痛苦强行压下去。他本已看透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即便帮助别人,付出的也仅仅是微薄的同情。这世上并没有非他不可的人,也没有他非做不可的事,所以他才以为,什么时候病发死去都可以。但是,现在他不能就这么离开。接近唐悦的这段日子,他已改变了许多。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个人,仅仅因为他付出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甚至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就喜欢上他很久很久。直到此刻,唐悦眼中流露出的,还是对他不可割舍的感情。商容勉力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其精致小巧的瓷瓶,却在倒出黑色药粒的那一刻,瓷瓶从手中滚落下去。药粒撒了一地。他苦笑,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只是个废人而已。唐悦喜欢的人,绝不会是他这样的男人。而他宁死,也不希望唐悦看轻他。

这到底是家很小的客栈,不过仅能维持表面的洁净。那黑色的药粒,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若是从前,商容宁死也不会再吃从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上捡来的东西,更何况那东西已沾满了泥土。但现在不一样,哪怕是为了毫无依靠的唐悦,他也必须活下去。他吞下那颗药的时候,胃里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余的药粒放进瓷瓶中。

唐悦睡在客栈的床上,第一次觉得内心很安稳,很平和。她已彻底想通,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比想通更令人觉得轻松的事。

商容虽在冰冷的地上坐着,心里却也还是感到宁静,因为他毕竟再一次撑过了发作的痛苦。虽然他并不知道,下一次还是否可以平安地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