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覆灭

静安王府里有一座建在湖边的新园子。园内曲折幽深,阁楼错落,轩帘掩映,互相连属,远远望去,与水相映,熠熠生辉,那景象更如人间仙境,难描难画。

这座院落是两个月前动工,三日前刚刚建好,谁也想不到小王爷建这样一座美丽的园子是为了谁,更想不到刚刚完工,小王爷便带回来一位年纪很轻的唐姑娘。

这位让众人颇费思量的唐姑娘,自然就是唐悦。不过,她比别人更疑惑,更惊讶,更加不知所措。只因如今她在静安王府,是客人,却过着比主人更尊贵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错的人本就是我。”唐悦这么说着,却看到曲临意的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她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不愿意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她甚至换下了明丽的宫缎,摘下了耀目的凤钗,脱掉了嵌着珍珠的鞋子。这不过是因为今早梳洗的时候,她对水中的面孔感到陌生,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却怎么看都觉得……仿佛不是自己。也许她过惯了看人眼色的苦日子,不习惯这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她受多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不敢看别人对着她诚惶诚恐的笑容;也许……为了某些连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唐悦就是想要离开这里。

所有能令女人心动的一切,赫连明玉都堆到她的脚下。即便她再迟钝,再无情,也该察觉出对方并不仅仅是想要与她做朋友这么简单。因为他让她的地位在这府里变得与众不同,不像是个客人,倒像是马上要飞上枝头成为小王妃的新娘子……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敢再住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换掉了他送给她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下,换回了自己的旧衣服。她知道自己即便开口,赫连明玉也不会同意放她离开,她甚至想要再次不告而别。

曲临意永远是这个王府里最警觉的人,他第一个意识到唐悦想要离开的念头,也第一个赶过来。唐悦本以为对方是像上次一般来赶人,却不料等到的是他惶恐的道歉。

“小王爷为了唐姑娘,可以说是费尽心思,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他这样。”曲临意叹了口气,对唐悦道,仿佛意犹未尽,在等着唐悦回答。

唐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并不匹配。”

曲临意笑得很温和,道:“匹配与否并不重要,王妃生前的意思,只要小王爷如意,旁的都无碍。”

唐悦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在想着如何拒绝。老天为何不给她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至少在不伤对方颜面的情况下,委婉地拒绝。她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她只要想起某个人,就仿佛有一根针在心上刺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人。

曲临意等不到回答,试探着道:“或者,小王爷自己对您来提更合适些?”

“我……对不起,我不能——”唐悦还没有说完,赫连明玉已砰的一声撞开了门。

曲临意面色难看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小王爷年轻气盛,怎么能够忍受心上人的拒绝?更何况,他简直可以说是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却又为何无法打动唐姑娘的心?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赫连明玉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唐悦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很亮很清明,她静静地道:“我从未将你们放在一起比过。”

赫连明玉面上也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嫉妒,他道:“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我?”

曲临意已悄悄退了出去,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那肯定不是小王爷所期待的……这一点,简直已成定局。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唐悦并非不想回答,她只是什么都回答不出。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已分辨不出最初心动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商容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难道赫连明玉就对她不好,对她不温柔?

为了让她练功后可以消暑,他居然命人以花为材,酿制成十几种不同的花露用来解渴;听她提过一次蝴蝶酥,他便聘来归云楼的名厨特地为她一个人做出一柜子的蝴蝶酥;知道她不习惯被伺候,便遣散这园子里所有的侍女,连他来这里坐一坐,都需要亲自动手烧水倒茶……这些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羊城所有人都会惊讶到掉了下巴。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对待唐悦,竟然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

赫连明玉却在此刻,将所有的怒气都压了下去,他用最平静的声音道:“你想见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在哪里。”

唐悦的心突然一阵猛跳,她轻轻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你知道?”

赫连明玉闭目片刻,才缓缓道:“是,我知道。”

三日来,唐悦第一次走出静安王府。

赫连明玉就站在马车前,静静等待着。

当他看见唐悦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微握成拳。她走进去的时候什么样,走出来的时候就什么样。不要说他送的珠宝,她甚至连静安王府的一根线都不肯带走。赫连明玉的右手大拇指上,一直戴着一个色泽温润的汉白玉扳指,但现在这扳指已在他的手心刻下了一道血痕。

唐悦走近他,道:“你真的知道他在哪里?”

赫连明玉点点头,神情中并未流露出一点的愠怒。

唐悦看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平心而论,静安王府的这位小王爷,身形修长,相貌俊秀,性情温文,谈吐儒雅,有时候甚至会给唐悦一种错觉,他跟她心中的那个人,有三分的相似。但仔细看,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他们之间的不同。

赫连明玉的确跟商容一样,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不论他对人的态度如何温和,眼底深处总有一抹遮不去的优越和骄傲。他的确是对唐悦千依百顺,但对其他人,他却并不那么小心翼翼。他总是高高在上的,而唐悦,真的不习惯与这样的人交往,即便他为讨好她,几乎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

一边的侍从走上来,却被赫连明玉挥退。他亲自弯下腰,替唐悦掀起帘子。

一路上,车都走得很平稳。

他们彼此之间却是极沉默,唐悦不知道该跟赫连明玉说些什么,更多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商容。她本以为对方已离开这里,在听到他还滞留羊城的消息,她心里竟又升起了一丝希望。在唐悦准备下车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赫连明玉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唐悦回头,默默看着他。

赫连明玉沉声道:“也许你将看到的,不是你所希望的,这样,你也还是要去吗?”

唐悦的手指不知不觉中,死死地抓住帘子,终于只是颤声说道:“我要去见他。”

赫连明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平静的脸上扯出了一丝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你。”他仿佛已预料到,唐悦一定会回来。他的语气之中竟然隐约有一种对不可预料的未来的笃定。

唐悦挣开他的手,走下了马车。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商容和她曾经住过好些日子的客栈。唐悦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竟然还住在这里,这其中仿佛有一些微妙的意味,她说不清楚,只觉得本已冰冷的心又慢慢活了过来。

赫连明玉在车上坐着,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唐悦。她已不再垂着头,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的脸上一定会出现温暖的笑容,就像这夏日的阳光一般充满着热度。

赫连明玉的食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白玉的扳指,感受着那点点冰凉的温度,每当他感到烦躁的时候,就会有这样不自觉的动作。

唐悦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赫连明玉还是一直看着已空无一人的台阶。

唐悦的心中极是忐忑,每走几步都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心中一团乱麻。但她终究还是到了商容所住的客房。只要穿过这片弯弯的走廊,她就能见到他,唐悦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心底承认,她爱他,不管他如何冷淡,如何拒绝,她始终都爱他。所以,至少要见到他,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也好。

这时候,一个衣着简朴却相貌清秀的姑娘,端着水盆,从另一面走过来。

唐悦看着她熟稔地走进那扇门,立刻顿住了脚步。

房门半掩着,唐悦轻轻地走近了些。也许他不住在这里了,也许那位姑娘不过是新来的客人。但那年轻的姑娘将水盆放在桌上,挽起袖子,从水中取出帕子拧干,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地为床上的男子擦去额角的汗珠。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阻止了唐悦向里面探出一步。她只能停在门口,像是一尊木偶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年轻的女子看着床上的人,似乎已瞧得痴了,许久也没有将手收回来。

唐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指在那张让自己想起来就心痛难忍的脸上摩挲着,缠绵地抚摸着,只觉得胸口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痛苦。即便只是侧脸,唐悦也百分之百地肯定,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商容没有错。

商容在床上不安地动了动,那年轻的姑娘立刻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商容的口中不知在低低呼唤着什么,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唐悦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板上,竭力控制住自己走进门去的冲动。

年轻姑娘的脸上变得苍白了些,但她却及时伸出手握住了商容的,声音轻颤,“公子,公子,你醒一醒。”

商容的手也攥紧了她的,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仿佛在无意识的美梦中见到了最想见的人。

唐悦的心里像是被刀割着,那重叠在一起的双手,仿佛在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自己。原来她竟然还愚蠢地以为他是为了她才肯留下,却没有想到,早已有人陪伴在了他的身边。唐悦心里的爱,被她自己一点点地挖出来,鲜血淋漓。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经为了讨好温雅如做过的一件傻事。那时候她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只因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她却觉得全身都在疼,疼得浑身发抖,这种无形的疼痛揪住了她的心,控制了她的思维能力,让她根本就看不清眼前的两个人。

是嫉妒,还是恨意,她已不知道,谁又能来告诉她,难道商容这样急于拒绝她,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温柔?为什么还要一直跟着她?

这些年她一直不断地追寻、奔跑,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即便再伤心再疲惫,她也一直向前看,从前是为了温雅如,后来是为了商容,可是现在,她再也没有目标了。那些想要的,终究还是不属于她……

商容又在呼唤着什么,几乎浑身颤抖起来。那年轻的姑娘红着脸,将他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

若是唐悦足够理智,她本该发现商容的神态很不对劲,身体状况也与往日不同。他的神志完全没有清醒,甚至有些陷入狂乱的状态,疯狂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却因喉咙沙哑干咳而根本分不清他到底在叫着谁的名字。

只是谁又能在心爱的人和别人相依相偎的时刻保持冷静呢——除非是个傻子。唐悦是很笨,但绝不是个傻子,她当然会嫉妒,会心痛,当然会一叶障目,看不清真相。

商容似乎是醒了,他睁开了眼睛。但他却没有将那女子的手放开,相反,他拉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年轻的姑娘红了脸,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手。可她的挣扎在一个男子的力气面前毫无作用,竟整个人都被他抱进了怀里。

唐悦冷冷地看着,看到眼睛发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此刻死死抱住另外一个女孩子。他拥抱着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仿佛那是最珍贵的宝贝,唐悦觉得站在门外的自己异常可笑,可笑到她真的快要笑出来的地步。

她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这里曾经有过她最喜欢的人,但这个人如今已不存在了。

如果他早对她说清楚,拒绝的原因是他另有所爱,她决不会怨恨他。但他没有,一次次地接近她,给她希望,最终在她满怀希望的时候狠狠地将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口。多可笑的自己啊……

商容烧得很厉害,那天的大雨后,他就一病不起。三日来几乎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但在第三日的傍晚,他的烧还是退了,整个人的神志也慢慢恢复。当他看见坐在床边照顾他的人,并不是他在梦中拥紧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失望了。

这个人,商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曾经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这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会来照顾他?商容以手撑住额头,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并没有在大雨中发病死去,还是失落真正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年轻女子在见到商容苏醒的时候,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羞涩的笑容,眼睛里充满了爱恋的神采。

商容轻声道了谢,客气却疏离。

“那天在雨里碰见你晕倒在路边,却不知你家在何处。有人说公子你住在这家客栈,我们便将你送了回来。”彩云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的冷淡,温柔地解释道。

商容苍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任何人对待帮助过自己的人都不会太过分的,何况商容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他只是感到失望,以至于一时之间恨不得彩云从未存在过,恨不得这几日在他身边的人是另一个……

“爷爷都叫我小云,公子你也……”彩云的眼睛悄悄在商容的面上转了转,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道。

“那么,替我谢谢你爷爷。”商容这么说道。

这对祖孙的房间就在商容的对面,本来他们银两不多,并不打算在这客栈留太久,但彩云正是花朵般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再跟着老者住在破庙野外,所以二人才不惜花钱住进了客栈。

为了答谢二人,商容送了不少财物,可他们却坚持退回。商容无奈,便替他们垫付了一月的房租。如此一来,二人白天出去跑场子,傍晚时分回客栈休息。

商容的病情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全好,彩云心中担心,便每天回来以后都要来看看,在他的房间坐一会儿。若是换了大家族的小姐,决不会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里逗留。但彩云自小跟着爷爷走南闯北,虽然看起来娇柔,实际上却是个有主见有胆量的姑娘。她自从见了商容第一面开始,就对他难以忘怀,无意中救了他之后,更是让她心中那份情愫迅速滋长。

商容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彩云姑娘的心意,不过是因为对方的援手,他如今才安然无恙,所以不好拒绝得太过严厉冷漠。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唐悦,他反而能那般狠心绝情,对别人,他反而还要宽容谅解些?

彩云替商容倒了一杯茶,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上慢慢有些迟疑之色,低声道:“商公子,前几日我听你在病中,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

商容皱眉,抬起头看着她。

彩云的面颊晕红,却还是道:“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的……你的妻子。”

商容淡淡地道:“我还没有娶妻。”

彩云鼓起勇气继续道:“那是不是商公子的心上人?”

商容一怔,微有黯然之色,说道:“也不是。”

彩云眼中掠过一丝喜色,道:“那……不知道……”

商容苦笑道:“彩云姑娘,你不用问了,即便你问我,我也无法回答你。”

彩云见他俊美的容貌显得十分憔悴,心中不忍,劝慰道:“商公子,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但不论如何,你总该好好调理身体。”

商容手中的茶杯无意识地放下,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这想必已没有关系。”

彩云眼中满是柔情,温言道:“商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爷爷说你是人中龙凤,又是这般年轻,何苦自暴自弃,放弃希望?”

商容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道:“我……若是还有希望,也不会如此。”

彩云道:“你总有亲人朋友,便是为了他们,你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商容缓缓摇头道:“这世上我的亲人已不多了,祖母对我的情况再了解不过,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怨我。至于另一个人,她……早已不再需要我了。”

说完,他面上竟似不自觉露出凄苦的神色,让彩云看见心中不免一动道:“你不是说……没有喜欢的人的么?”

商容略一停顿,涩声道:“我不配。”

彩云愕然,脸色刷地白了些,随即像是掩饰自己的不安,笑起来道:“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姑娘才会让商公子这般牵挂?”

商容微微笑了笑道:“她不爱说话,也不爱见生人,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如彩云姑娘你这般性情开朗。我一直在担心,若是有一天我不在,她没法好好照顾自己,该怎么办……”

彩云听得呆住,道:“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商容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画面,整个人的神色都已变了,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

彩云瞧着他,目光终于也流露出痛苦之色。她终于明白,他在昏迷中一遍遍叫着的那个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她身边已有了别人,再也不需要我了。”过了许久,商容才似乎恢复了平静,慢慢地道。

彩云道:“商公子,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不该放开她。”

商容闻言,想起唐悦那副倔强却又坚强的模样,心中有个部位在一点点地抽疼,勉强自己微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

彩云心中有些酸苦,却还是笑道:“那商公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商容淡淡道:“我能为她做的,都会为她做。只要看着那个人对她好,我也就能毫无牵挂了。”

彩云怔怔看着商容,只觉得他的目光虽然温柔,却透出一种决然,心中一紧道:“商公子,我懂了。”

商容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彩云叹息着道:“若不是真心爱她,你何至于说出这些话来。她若是知道,总会感动的……”

商容低声地道:“我不要她知道。”

他不要她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让她幸福,即便一辈子瞒着她。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真正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笑容,一点点地吸引着他。

明知彼此之间不可能,明知早该放手让她一个人走,但他还是舍不得。一直拖到羊城,一直看到有人为了讨好她而做的一切,他才开始无缘无故地冷落她,因为他害怕失去她。只要一想到将来她可能属于某个男人,他的心里就会痛得很厉害。谁能配得上她?谁会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呵护她,不让她再受到别人的伤害,不让她被自己的执拗和固执所影响。他觉得她本该是坚强的,却又矛盾地希望能够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少受些苦。

总有一天,她应该会明白他的心意。知道有个人曾经多么地喜欢过她,懂得他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她不受伤害。然而她却离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就上了另一个男人的马车。他突然觉得真正狠心的人是她……

一瞬间他的心仿佛都空了,再美好的景色都已无法再让他停留。他第一次了解到行尸走肉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本该早一些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样,或许他不会这样痛苦,小悦也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商容闭上眼睛,却在此时,听见门外的敲门声。

从外面回来的老人进了门,将胡琴放在桌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作孽哦——”

彩云惊讶地盯着自己的爷爷道:“怎么了?”

老人摇头道:“我们快收拾行李回乡去吧,刚才在客栈门口听人说,北方现在闹得很厉害,拜月教的人连灭几个教派,好像连那个什么……什么堡……也没了。”

“唐家堡,爷爷,是唐家堡。”彩云道,并不在意地转过头,想要继续跟商容说话。

谁知商容却突然从桌边站起,脸色惨白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老人疑惑道:“拜月教啊——”

彩云不解地看着商容,道:“爷爷说的是,唐家堡没了啊。”

静安王府临湖处,满园的屋顶被阳光一照,登时金黄一片,与碧水绿杨相映成趣。这座新园子,倒有一半的廊与阁建于水上,远远望去,如一只巨大的飞鹏凫于水面。此时日照当空,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光景。偏偏这曲廊从上至下攀附着薄薄一层爬山虎,仿佛一道绿色的瀑布,将廊内与廊外隐隐隔绝开来。人坐在廊内,只觉凉爽舒适,不受半分酷暑之扰。曲廊之上,有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五件盛满鲜果的细白羹碗,五件装着各色蜜饯的青色瓷碟,另有两只白玉杯,一壶芙蓉花露。不远处的矮凳上坐着两个乐师,一个抚琴,一个吹笙,轻轻地演奏着时下在乐坊中最时兴的曲子。

一只戴着汉白玉扳指的手伸出来,替唐悦满上一杯花露。

唐悦似是笑了笑,一饮而尽。

芙蓉花露虽不是烈酒,人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唐悦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赫连明玉知道自己该阻止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只好放慢倒酒的速度,希望她不至于醉得那么快。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唐悦问道。

赫连明玉的心突然一阵颤抖,他的脸竟也似红了,半晌才答道:“难道你讨厌我这样看着你?”

唐悦不知为何笑了笑,道:“我是怕你将来后悔待我这样好。”

赫连明玉突然大声道:“不,我不会后悔!”

他霍地站起,走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道:“你信我!”

唐悦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酒杯,也仰起头,认真望着他,道:“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她望着他,面上有笑容,再也找不出一点昨日的伤心欲绝,看来那么年轻而美丽,就像是一朵盛放的芙蓉。

赫连明玉的手落在唐悦的肩上,情不自禁地,慢慢俯下了身子。

唐悦忽地推开了他,起身离席。

赫连明玉掩去了眸中的失落,叹息着道:“你要回去了么?”

唐悦走了几步,停在了百步九折的回廊边,对那两个乐师瞧了一眼,却道:“曲子有什么可听,你想要看我跳舞么?”

唐悦这样的江湖女子,也会跳舞么?赫连明玉惊讶地望着她。

唐悦笑得很随意,道:“原本大哥说我是个姑娘家,总要学些讨人喜欢的东西,可如今真的学好了,也没人看了。”

唐悦纤细的手上,出现了一柄异常美丽的刀。刀锋薄如蝉翼,刀柄绯红,在空气中划过时,荡漾出一片红光。刀身较普通刀更小,更奇,更优美。任何一个练武者看见这样的一把刀,都要惊叹它是如此的妖冶,如此的令人惊艳,那是一种无法用天下间任何的赞美和惊叹来表达的不可一世。连高高在上的阳光,都无法遮挡它的风采。

赫连明玉已不再说话,他看着唐悦,看着他所不熟悉的,唐悦的另一面。任何时候,这个女子都是沉默的、安静的,甚至给人木讷的错觉。然而此刻他却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红衣翻飞的女子,使得乐师停了手中的演奏,使得潋滟的湖水失了颜色,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世上决不会有人想到,唐悦竟有这样的一面,妩媚如斯,妖娆若此。她的刀一直是无情的、冷酷的,此刻的每一个动作却十分的婉转灵动,仿佛带着女子缠绵的心事,流动着无限的情意。仿佛是生命中最灿烂的舞蹈,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愁绪。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是最终也不过全部化作灰烬。命里无时,强求不得。仿佛世间所有的绮丽都在她身上幻化,带着触目惊心的艳丽,几乎要刺痛赫连明玉的眼睛,刺穿他的心。然而,这场让人心神俱醉的舞却像是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慢慢地,仿佛是水中的浮萍,一点点落了下去,一点点冷了下去。

赫连明玉突然想知道,唐悦此刻到底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出舞蹈跳给别人看。他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唐悦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快得说不清的悲伤,赫连明玉怔忪间,她已站起身来,收起了倾城。

“我自己能站起来。”她这么说道。

赫连明玉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止住心头的怜惜,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他只好道:“好,你自己站起来。”

乐师们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流转的奇怪气氛,有些不知所措。

“小王爷!”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

赫连明玉微微皱眉,看着曲管家弯身行礼道:“小王爷——”

曲临意的话意犹未尽,两名乐师已识相地躬身退下。

唐悦淡淡一笑道:“我回房去了。”她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然后她就转过身,向屋子的方向走去。

赫连明玉看着她微笑时,总会觉得心跳加速,却又不自觉地感到心痛。但他最恐惧的,是他总是要面对着她的背影。那样平静,那样孤独的背影。

赫连明玉突然出声阻止道:“你不要走,我没什么可瞒你的。”

赫连明玉严厉地看了曲管家一眼,曲临意在心底叹了口气才道:“唐姑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他面色凝重地道,“昨天夜里忽然有人送了九只大箱子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东西来的人却说,这是小王爷的一位好朋友特别送来给小王爷添福添寿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小王爷面上的表情,终是道:“夜里太晚了,我就没敢打扰您休息,坚持没说出对方是谁之前不能收,谁知他们将箱子堆在大门口就走了。我担心天亮以后别人看见反而觉得奇怪,只好自作主张先抬了进来。”说罢,他拍了拍手,早已候在廊外的仆人便将东西抬了上来。

唐悦不置可否地留着,并不真的感兴趣。

这九只箱子是被十八个健壮的仆人抬上来的,他们有着一张张黝黑发亮的面孔,一双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然而,他们此刻却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抬得要断气了似的。箱子抬上来,他们便退下去了。

赫连明玉并不常收礼物,这并不是说人们不想给他送礼,而是在送礼物给静安王府小王爷之前,通常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和礼物的分量。

他也是皱眉,许久才道:“这里面是什么?”

曲临意道:“没有您的吩咐,我不敢打开。”

赫连明玉走到一只箱子前,霍地打开。

唐悦走上前来,一时呆住。整整一个箱子,都是银灿灿的,竟是一整箱的银子;第二只箱子打开,金光闪闪,全是沉甸甸的金锭子;第三只箱子,是各种大小的白、蓝和绿的玉石;第四只箱子,是通体碧绿,雕刻栩栩如生的一尊佛像;第五只箱子,盛满了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第六只箱子,装着九件黑貂皮、水獭皮的披肩;第七只箱子,左右各摆放着一对异国运来的象牙;第八只箱子最大,装着一件三尺长、两尺高的野生红珊瑚。

赫连明玉沉默不语,来人一下子就送出这么大手笔,到底有什么意图。

最后一只箱子没有上锁,却被封条封得密不透风。

唐悦不由生起了好奇,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好奇。前面那八只箱子都已亲眼看过,最后这一只箱子里会是什么呢?

“你想看?”赫连明玉注意到她的神情。

唐悦道:“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赫连明玉笑道:“那就打开看看吧。”

唐悦打开了箱子。

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脸色变得惨白。

赫连明玉察觉到不对劲,走上前一步,不由得大骇。

第九只箱子里装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三颗人头。他本不认识这三个人,只是瞧唐悦的神情,她并不单单是认识而已。因为她的全身已开始不停地发抖,甚至能听到她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你认识他们?”赫连明玉立刻关起箱子,关心地问道。

箱子里装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幼童的头颅,还有一个用白色的丝绸温柔地包裹着的美人头,美人的发间戴着一支琉璃金钗。

赫连明玉猛地想起,这支钗,曾被唐悦取走,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别人的发间。

唐悦呆呆地站着,面上的颜色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是一张白纸。

“我娘——”她喃喃地道。说完了这句话,唐悦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箱子里的人,一个是唐悯,一个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唐小宝,还有一个,是她发誓要彻底遗忘的娘——温雅如。竟然是温雅如!怎么会是温雅如?

“我要回去!”赫连明玉听见唐悦这样说道。

她在说话的时候,那奇异的神情,让赫连明玉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总还有一个人活着,他总还是活着的!唐悦拼命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底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连那么年幼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又怎么会放过唐家堡的少堡主?大哥,大哥,你是不是还活着,能不能让我再见到你一面?究竟是谁,是谁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又是谁,居然将那只箱子送到了静安王府?他根本不是送给赫连明玉,而是将那只箱子送给了她——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激怒她,毁了她。

唐悦的眼中虽已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但却竭力控制着自己,她一直在拼命地压抑自己。所有的一切情绪,她都必须牢牢地压抑在自己的心底。那些愤怒、悲伤、绝望,她都可以忍耐,即便她哪怕再眨一眨眼睛,眼泪就会淌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行,唐漠也许还活着,她也许还能找到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哭?

赫连明玉一直陪着她,陪伴她回到唐家堡。可是一路上,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对唐悦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跟那些箱子的联系,更加不知道,唐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华贵的马车,一路从羊城驶入唐家堡的地界,原本需要一个月的路程,但他们不过十天便已到了。

唐悦一路上不眠不休,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快到落日长坡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累得昏睡过去。梦里,她看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拉扯着她的衣服,一个劲地叫着,姐姐,姐姐。她突然想哭,第一次想要抱住这个孩子。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明明她曾无数次想要伸出手抱抱他的,可为什么长大以后,一切都变了。

然后她便见到唐悯站在檐下,对着她笑,那笑容非常像爹。唐悯的脸,奇怪地和她脑海中马夫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她刚想要走过去,却突然看见唐漠。唐漠满身的血,他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痛苦,他向她伸出手,唐悦想要抓住,却突然被人推醒了……

“唐姑娘,我们到了。”赫连明玉轻声地道,第一次伸出手,将唐悦扶下了马车。跟在后面的护卫赶忙过来,赫连明玉挥手便让他们退下。

夏日的风本来是热的,但吹在唐悦的身上,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冷。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建筑,只觉得仿佛一切都在梦中。唐家堡的建筑总是巍峨壮美,唐家堡的门前总是宾客云集。但如今,这门前没有高大的侍卫,朱红色的大门被大火烧得斑驳陆离,到处是残破的围墙、倒塌的墙壁、烧焦的瓦片,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已没有了。

唐悦不喜欢这里,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觉得这是个巨大的堡垒,生生压在她的心上,将她的自尊压到了底线。然而,这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堡垒,在一瞬间消失了。她只觉得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坐镇北方的唐家堡,竟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威名赫赫的唐堡主唐悯被诛杀,杀人者竟连他幼小的儿子都没有放过。

杀人与被杀,是江湖中不可避免的两件事。然而,堂堂一堡之主,竟神秘地丢掉了自己的头颅。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还能有谁呢?除了拜月教,谁能拥有一夜之间血洗唐家堡的可怕力量。只是拜月教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攻入唐家堡?唐家堡又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江湖在一夜之间颠覆,风云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