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叶昭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听到“闵朗为了赔偿徐晚来的损失,把79号卖了”时的心情,她明明是局外人,明明知道这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她还是很生气。
她怄得简直快要吐血了。
“以后你要怎么办,怎么生活?”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简晨烨示意她坐下,却被她一把甩开,她开始苦口婆心地跟闵朗讲道理,“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啊,闵朗,我们三个人难道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简晨烨往后仰了仰,朝闵朗做了个表情,意思是,我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被徐晚来砸毁之后的79号元气大伤,四处都呈现出颓败,闵朗曾试图稍作整修,但很快放弃了。
就这样吧,反正都要卖了,不必费力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别走来走去了,晃得人头晕。”看到叶昭觉这么生气,闵朗心里其实还是很感动的。
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自己之外,如果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几个人同样在乎79号这个地方,那面前这两个人一定包含在内。
叶昭觉发泄一般地大叫了一声,在沙发上拨出一块地方来坐下,表情依然闷闷不乐。
“好了,别难过了,”闵朗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搂了搂,“无论79号在不在,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姑娘嘛,谁也比不了。”
叶昭觉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顺势将头靠在了闵朗的肩上。
事已至此,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简晨烨在破损的酒柜里找到几瓶侥幸存留下来的酒,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抽一次性纸杯,他兴高采烈地将这几样东西拎到那两人面前:“我们几个很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吧?”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你们俩还没分手吧?”闵朗慢吞吞地说,露出一个很贱的笑,果然,他马上就被叶昭觉掐了一下。
这个尴尬的话题谁也没有去接,它很自然地消逝在夜晚的风里。
“简晨烨,你和那个女孩到底怎么样了?我都问你好几次了,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一下吗?”喝了几杯酒之后,叶昭觉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禁忌了。
“就是,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吗?”闵朗跟着煽风点火,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不是不能回答啊……”简晨烨挠了挠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叶昭觉的好奇心和耐心,比他估算的更持久,“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了。”
“啊?”叶昭觉猛地抬起头来,她既震惊又抱歉,“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分手。”简晨烨脸上有几分茫然,他是真的不能够确定。
他的情感经历非常有限,在辜伽罗之前,他只有叶昭觉。
可是这两个女生实在太不相像了,他几乎没有一点儿经验可以借鉴。
叶昭觉是什么都说,辜伽罗是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说。
叶昭觉对于现实世界有诸多祈求,而辜伽罗却仿佛活在另一个宇宙之中。
他永远都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叶昭觉,可他永远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辜伽罗。
辜伽罗只留下了一封信给他,连分开的方式都如此大相径庭,一个是明明白白说清楚,一个是模模糊糊让你猜。
“人们常说,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是我偏偏就是不知道。不过,我对于自己不想要什么却非常清楚,”简晨烨将那封信上的一小部分内容复述给叶昭觉和闵朗听,“所以我得先离开一下子,去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他说完之后,好半天都没动静。
过了很久,叶昭觉试探着问:“就没了?”
“没了。”
又是一阵沉默。
叶昭觉重新把头靠在闵朗肩膀上,她在思考,辜伽罗写的那段绕口令到底是什么意思……简晨烨说了这么多,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她想了半天,越想越头晕,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
“闵朗,还是继续说说你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对了,你可以先住我那儿,反正现在……没什么不方便的。”简晨烨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他有点儿害怕叶昭觉再深究下去。
闵朗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叶昭觉想不明白的,他却一眼就已经看透。
“不用麻烦你了,我有地方去,”闵朗说了一个城市名,在北方,距离S城有一千多公里,“有个哥们儿在那儿做生意,一直让我过去看看,我以前懒得动,现在……或许是个机会吧。”
“你要走?”叶昭觉再次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她泪眼汪汪地看看简晨烨,又看看闵朗,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就像只有十几岁,她捂着脸,像是在哀求什么,哀求什么呢?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能理解闵朗的决定,无论是卖掉79号,还是离开S城,她都理解。
她只是难以接受。
简晨烨也愣了一会儿,但他很快恢复理智。
这不算是一个很差的决定,相反,对于闵朗现在的处境来说,迈出这一步其实意味着有许多新的可能性。
他的一生还那么长,应该去一个新的环境,尝试一些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叶昭觉的嘴角有些痉挛,她原本想问,那乔楚呢?
简晨烨用眼神制止了她:“希望你一切顺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两个男生互相碰了碰纸杯,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木已成舟。
叶昭觉只觉得胸口那里有些闷痛,她不预备再劝阻,也明白劝阻毫无意义,她只是觉得很伤心,79号这个地方曾贯穿了她的青春,而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轻声说,岂止是79号呢,简晨烨、闵朗、徐晚来、邵清羽……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些人,早都不是当时的他们了,就连你自己,也不是当时的自己了。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屏幕,眼泪立马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非常严肃。
她对他们俩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之后便跑到屋外去了。
现在只剩下他们俩,那种了然于心的笑容又出现在闵朗的脸上:“昭觉确实不算聪明啊。”
“嗯?”简晨烨没明白闵朗的意思。
“少装了,你们分手,是因为昭觉吧。”
简晨烨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昭觉不聪明,是你经验太丰富。”
“去你的。”闵朗也笑。
就像闵朗所说的那样,辜伽罗离开简晨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叶昭觉有关。
在辜伽罗看来,“回忆”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它意味着简晨烨过去的小半生是她永远无法参与其中的。
如果仅仅是无法参与也就罢了,可是叶昭觉这个人就存在于简晨烨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败,都将因为这个介质而直接传达到简晨烨的心里。
“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她,你还爱着她,这是我无法忍受的。”,这是她整封信下笔最用力的一句话,几乎戳破了那张纸。
“不要让她知道。”简晨烨望着外面叶昭觉的背影,轻声对闵朗说,“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太不成熟,她一个人背负了很重的东西……现在有人爱护她、照顾她,我也为她开心。”
闵朗点点头,刚想要接下去说点儿什么,
叶昭觉像疯了一样冲进来,双眼亮如寒星,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蕴含着巨大的、疯狂的喜悦……
她看了看闵朗,又看了看简晨烨,然后,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是陈律师打来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他说徐晚来同意接受赔偿,数额上也不啰唆了,这样,他就可以尽力为乔楚争取从轻了!”
一直悬在闵朗心头的那样东西,像羽毛一样悄然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叶昭觉和简晨烨的声音从他耳边一点点减轻,消退,他的思绪回到那个夜晚,空无一人的广场。
徐晚来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
当她再开口时,声音又尖厉又寒冷:“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她。”
闵朗笑了,随便吧,他不想解释,她愿意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吧,反正这件事他已经做了。
“没用的,闵朗,”徐晚来凑近他,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没用的,我不会心软的,你休想。”
离开广场时,徐晚来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无比坚决,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头,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里去。
闵朗把79号卖掉了,这件事,像一颗子弹穿过了她的灵魂。
有句话她说得很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成立。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知道徐晚来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叶昭觉还沉浸在喜悦中撒着欢,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兴奋,“你肯定一早就确定了!”
闵朗垂下头,躲开了她的指控。
不,我不确定。他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反驳叶昭觉,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只是一把豪赌。
他唯一的筹码是徐晚来对自己残存的感情,他已经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之为爱,这感情里包含着太多的伤害和怨怼,早已经千疮百孔。
现在,他知道了,纵然是千疮百孔,但它的本质没有改变。
他在那个深夜给徐晚来打了一通电话。
接通之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听着对方的呼吸,直到徐晚来的手机电量耗尽,自动挂断。
“谢谢你。”闵朗对着忙音说。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亲近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所接纳,闵朗知道,这种亲近……往后不会再有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后,他看到了那只玉镯。
他隐忍着胸膛里撕裂的痛,没有流泪。
就像乔楚那天晚上说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知道,他们终于都获得了自由。
早上五点,齐唐的手机响了,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清醒了。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在等一个判决。
“我拿到检测结果了。”
“嘿,别给我拐弯抹角,”齐唐嘴上虽然在调笑,但身体里却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绷紧,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床上起来,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酒,“说吧,我承受得了。”
“你在倒酒对吧,哈哈哈……”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恃无恐,笑得极其嚣张。
齐唐也跟着笑了:“真孙子!”
他端着酒杯走到阳台上,这个时刻,万家灯火已然寂灭,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在墨一样浓稠的黑暗里,只能依稀看到楼群的大致轮廓。
玩笑开够了,那边终于说到正题:“嗯,和你想要的结果一样。”
那根弦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
“我早就料到了,”齐唐故作轻松地说,他不肯承认,心头的千斤巨石在刚刚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顿了顿,他又说,“谢了。”
“说什么谢啊,大家这么多年兄弟,真要谢……不如就送辆豪车给我?”
“行啊。”即便这是一句玩笑,以齐唐现在的好心情,他觉得自己也是有可能会答应的。
他留在阳台上许久,尘埃落定之后,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现过。
在英国时,他路过了几处过去与Frances恋爱时经常出没的地方,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但街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许多细节都与他的记忆严丝合缝。
是耻感、沮丧,还是挫败,他说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没有经验对付它。
叶昭觉从前说过:“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我明白。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他就无法再将它摁回去。
他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一直没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里,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了,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最后,他想,或许只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然而,在电话断掉之后,他忽然又感觉到庆幸,庆幸她没有接,庆幸刚刚那一瞬间的软弱没有被任何人所知晓,哪怕是叶昭觉。
有些时刻,有些事情,“做”的意义大过“做成”,这个动作已经意味着完满。
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他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此刻,手机还握在他手里。
鬼使神差一般,他点开叶昭觉的朋友圈,随意地翻了翻,又随意地在其中一条下面点了个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黑夜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理智为感性让路。
令他意外的是,叶昭觉立刻发来了信息:“你怎么起这么早?就为了给我点赞吗?”
齐唐惊讶极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醒这么早?”
“我哪儿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门了。”叶昭觉拖着化妆箱站在路边。
“出门?去干吗?”齐唐又问。
“出门干吗?去工作啊!”叶昭觉笑道。
“什么?”齐唐以为自己听错了,“工作?”
“是啊,我要去给新娘子化妆啊,白痴!”起床气还没完全过去,叶昭觉很不耐烦,“给新娘化完妆还得继续给伴娘化……不跟你啰唆了,我在等车呢,你赶紧去睡觉吧。”
“你站那儿别动,发个定位给我。”
不到半个小时,齐唐的车便停在了叶昭觉眼前,坦白说这已经算非常快了,但叶昭觉还是一肚子火。
“去这儿,”她拿出手机,把地址给齐唐看,接着就开始发牢骚,“你知道我在等你的过程中,有多少辆空车从我眼前开过去吗?”
“一万辆。”
“七辆!”叶昭觉简直快要气炸了,平白无故地就在路边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早知道还不如多在床上打几个滚,“你说你是不是多管闲事!”
尽管叶昭觉的态度如此恶劣,不识好歹,但齐唐还是一点儿都不生气,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对她的怨言照单全收。
“你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没话找话地跟她说,“新娘都要起这么早化妆吗?”
叶昭觉故意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她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车门那边,说话充满了火药味:“你自己娶一个不就知道了。”
“好啊,”车子拐了个弯,齐唐的视线始终在正前方,他轻描淡写地顺着叶昭觉的话往下说,“就你吧。”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剩下的路程里,叶昭觉没有再发牢骚,她抿着嘴,沉默地抵挡着越来越尴尬的气氛。
“对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跟齐唐有关的话题,“我这几个月收入还不错,欠你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应该年底就可以全部还给你了。”
正好一个红灯,齐唐停下车,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他看了看地图,下个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经微亮,叶昭觉的脸在晨光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脸,一张纯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脸,有几颗斑点,还有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又好像已经不怎么年轻了,长久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脸上。
这是一张有内容的脸,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连齐唐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忽然倾过身体去亲吻这张脸。
没头没脑的,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搞什么?要死啊!
当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齐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构什么似的扯了些别的闲话,“你这几天忙不忙,我们找个都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怎么样……我有个朋友上个月开了家新餐厅,我一直还没去过,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说的话。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乔楚,我们再约时间好吗?”叶昭觉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够后座的化妆箱,她不想让齐唐看出来自己的慌乱,“那我走了,你开车小心一点儿。”
她的背影狼狈得要命。
齐唐开车回去的途中,太阳已经升起,整个城市被一种绚烂的金色所笼罩着。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站台前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已然苏醒。
先前浮于他心间的快乐现在已然沉静下来。
几个钟头之后,他已经坐在一家餐厅里,在等早餐的过程中,他打了一个电话。
“晓彤,见个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