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
1
沈阳悄悄地乐了,他突然想起看看周围,地铁飞速行驶,雪亮车厢里,一张张浮世的脸,真正高兴的只有他一个吧。他不愿放肆,但他还是悄悄地乐了,仿佛装得太满的袋子,一不小心泄露。
他结婚了,他的新娘,是世界上最清新好看的女人。
他又满眼里是湘湘的影子,早上才目光黏稠地吻别,此刻,黄昏6点1刻,他的思念已经满涨得难以支撑。
他便只好再次悄悄地乐了。
新婚,新居,新娘,新郎,一切都是新的。
像早春的第一抹绿芽儿,像初冬的第一幅雪野,他喜欢这种全新的感觉,什么都重新开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动作轻快地开门,厨房里有汽锅蒸腾的扑扑声音。“湘湘……湘湘……”他迫不及待地叫着。
厨房,阳台,卧室,书房,洗手间——我知道你藏在哪里,沈阳敛息推开客房的门,突然——他的笑容挂住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床,一张黑红色的老式架子床,月洞门罩,如意云纹,雕花围子,牙头挂檐。
它暗暗地在那儿,高大,风尘,满怀心事,旧。
“这个惊奇够不够大?”湘湘慢慢从门后出来,自得又调皮的。
“这是谁家的床?”沈阳不悦地。
“这可是个宝贝啊,说是晚清的款式呢!”湘湘笑眯眯地。
“你搞这么个旧东西来干什么?”
“你别以为容易啊,这可是按法院内部价拍卖的,说是个什么老总破产,他收藏的全是宝贝!”湘湘兴致很好地拉沈阳过来,“我特别喜欢这个月亮门,圆圆的,这里边——多大,挂上帐子,就好像一个小房间。外婆家的床就是这样的,小时候我怎么睡都不会掉下来。”
看着湘湘明净如满月的脸,沈阳的脸色缓和下来:“你小时候已经这么调皮了吗?”
湘湘笑靥如花,突然问道:“你小时候睡什么床?”
沈阳一愣:“我们——睡火炕。”
“火炕啊,多好玩,我还没见过呢!”湘湘撒娇,“你都没有带我回过老家!”
沈阳的脸色暗了一下,强笑着敷衍道:“那个破地方,没什么好玩的,我都不愿意回去。”
“那可是你长大的地方啊,我不许你这么喜新厌旧!”湘湘抗议。
“好了,好了,以后有机会再回去嘛,反正那里也没什么亲人了,”沈阳顿了顿,动了感情似的,“这个世界我最亲的人,只有你了。”
湘湘紧紧靠住他。
沈阳想要低头吻下去,一眼瞥见那庞然的旧床,此时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一凛。
2
他心里不舒服,就是为那床。
吃过饭,湘湘在客厅里追着看她的《施公案》,她是个普通的书记员,除了喜欢看情节复杂的故事外,生活简单,心地单纯。
此刻在旁,看着她的表情随着剧情不断变化,那种孩子气的投入,让沈阳也自觉简明起来。
“真的喜欢那张床吗?”广告时间,他淡淡地问。
“你——想说——什么——呢?”湘湘笑着问。
“我不喜欢旧东西,好像带着什么人的气味似的。那床,谁知道什么朝代什么人睡过的,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怎么会想那么多啊,就算有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不知道岂不是更好?”
“反正看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心里就是不舒服。我喜欢用新的,没有纠葛,没有历史,一目了然。”
“我偏是喜欢旧的东西,有案情,有故事,可以推理,可以遐想,只可惜你这个家伙喜新厌旧,把你从前的东西全部‘毁尸灭迹’,让我少了许多取证材料!”湘湘开着玩笑。
沈阳讪讪地:“你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好了,好了,不喜欢我改天卖掉,总可以了吧?”
“其实也不要紧,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是实在喜欢……”
“瞧这口是心非的人!”湘湘斜眼看他,两个人一起笑了。
后半夜,沈阳在濡湿的热汗中醒来,空调停了,他们这个区最近供电总是不正常。
他转身向身边摸去,摸了一手的空——湘湘不在。
他猛地坐了起来,轻轻唤了几声,不应。
没有月亮,黑漆漆的,他只好打开手机,借一点蓝莹莹的光,四处寻去。
客房的门开着,他有点发慌,明明记得睡前因为不喜欢那床的缘故,特意把门锁上了的。
也许是风吧,他强作镇定,上前想再次关好,不想又忍不住向床上望去——
谁?
蓝莹莹的光下,隐隐地,那床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的喉头发紧,想喊又喊不出来,却听到一声叫:“阿阳,我在这里呢!”
原来是湘湘,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裙,慵懒地赖在上面。
他想发火,上前去拉她起来:“三更半夜的,开什么玩笑!”
湘湘赔笑着:“太热了,我睡不着,这张床好凉快啊,真的,一点汗也不出,又凉又滑,你也来试试。”
经不住她软语相劝,又拉又抱地,沈阳只好陪她上来躺着。
床板的确凉滑如玉,一会儿就清凉沁骨,湘湘自是舒泰,沈阳却总觉得阴森。
“我说,我总觉得这床阴气太重,把人的热乎气都给吸干了。”沈阳担忧地说。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迷信啊,我说啊,心中没鬼就什么也不怕,心中有鬼鬼就真的来了……啊……你看那是什么?”湘湘突然尖叫道。
“啊?”沈阳张大嘴巴。
“我吓唬你呢!哈哈哈!”湘湘笑成一团,沈阳哭笑不得。
3
因为昨晚上睡得不好,也因为公司突然派他参加技术培训,去大连,全封闭式的10天,当晚的飞机——沈阳今天的情绪有点低落。
“我们是新婚啊,蜜月还没过完呢,你们头儿也太没人性了吧!”湘湘边抗议边帮他收拾东西。
沈阳只得笑着安慰她:“小别胜新婚嘛。”
电话这时响起,湘湘顺手提起,喂了一声,转头递给沈阳。
沈阳朗声说话,突然脸色大变,急急盖上话筒,手忙脚乱。
“怎么了?”湘湘问。
沈阳犹在激动,指着电话说:“这个人的电话,不要接!以后都不要接!”
“是谁啊?”湘湘认识沈阳一年,从未见他如此方寸大乱。
“一个恶棍!卑鄙小人!无耻!”沈阳骂着,看看愕然的湘湘,又解释道,“一个旧同学,到处招摇撞骗!人品坏得很!”
湘湘点了点头:“那就别理他!”
“如果他再打来,就拔掉电话线——要不,我们去改号码!”沈阳忧心忡忡地,“他这样都能找来,真是阴魂不散。”
“不用这么严重吧,最多看到这个电话我不接,好吗?”
沈阳心神不定地看看电话,好像怕它随时会响的样子,但是,那电话没再打来。
湘湘送他上飞机,两个人依依地拥抱、话别。
沈阳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那个电话,不要接!我怕他麻烦你,我不在家。”
湘湘感怀他的体贴,一再点头。
男人不在家,一下空了许多,无论是空间,还是心。
晚上11点半,沈阳打电话来说到大连了,因为是全封闭式的训练,电话都不能多打,许多话,只好说了个头儿,这样沈阳还不忘嘱道:“别接那个电话啊,记得!还有,那张床,少去睡,合适的时候,就出手卖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湘湘笑他絮叨。
说完电话,换了睡衣,湘湘没有睡意,又闲着,便从冰箱里拿了串葡萄,边吃边各屋游走。
又不自觉来看那床,说真的,她是真喜欢这张床,月亮门洞,童话似的,还有那冰凉平滑的床板,还有那美丽的雕花。
她光脚坐上床,舒适地靠着里面的围子栏杆,这床,就像是外婆的老床,那么亲切、古老、有趣。小时候父母把她放在乡下,外婆带她,外婆的架子床,就是她的哀乐小天地,她在里面玩过家家,中间放个小桌子,又可以画画。
她甚至在里面吃喝拉撒,经常是偷了鹅腿藏在床里偷偷啃,一边还把大油的小手,往床栏拼命地蹭。她笑着重温童年的动作,越蹭越滑的栏杆啊——突然,她的手掌摸到了一些疤痕似的东西,低头辨去,好像是刻上去的几行小字。
真的有故事?
她的职业本能被激发了,兴奋地四处去翻电筒,这时,电话又响了。
看看来电显示,不接,她记得沈阳的嘱咐。
电话停了,屋里寂静。
她才走开,电话又执着地响了。
她的好奇心又来了,犹豫着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去拿那个话筒:“喂?”
4
这10天,对于沈阳,真的难挨。
学习很紧张,又因为涉及技术保密的问题,所有外线电话都要监控,什么也不能说。
相思苦得他。
到家的时候,正是星斗满天,他电话都不及打,就扑门进屋。
厅里没亮灯,只是玄关处几点幽幽的光,湘湘的鞋子散落在走廊,一前一后。
这样的迎接令他有些扫兴,他手脚重重地放箱子,换鞋,粗着嗓子:“湘湘,我回来了。”
片刻,才听得湘湘的声音,懒懒地、细细地,自黝深的屋里传来:“知道了。”
她又躺在那张月洞门罩架子床上,床上新罩了长长的白色帐子,半垂半挂。
湘湘披散着头发,随便穿一件惨白的睡袍,扣子欲解不解的,慢腾腾地坐起来,打个哈欠:“人家都睡了……也不打个电话。”
沈阳压住一腔失望:“你怎么又睡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过……”
“舒服啊……可舒服了,我天天都在这里睡,跟你说好啊,我不打算卖了。”湘湘眯着眼抬头看沈阳,她明显地瘦了,脸色青白,眼眶乌黑。
沈阳心疼:“还说睡得好,都瘦了。”
她只是淡淡地笑。
沈阳过来要抱她,她轻轻闪开:“洗澡吧,早点睡,我困了。”
沈阳以为是一种暗示,殷勤地忙着洗尘去了。
洗漱干净,一看,湘湘还赖在架子床上,沈阳笑道:“难道还要让我抱你过来?”
湘湘似笑非笑地:“你也来这里,这里情调好,我们一起上来说话。”
饶是不爽,又怕美人恼,沈阳还是抱着个枕头爬到湘湘身侧,睡下,一只手就有力地抱过去。
湘湘任他爱抚,她的肩、臂、手,然后她轻轻拿了他的手,往另一边寻去,沈阳被她牵着,顺着阴凉的床围上下摸索,奇怪地问:“找什么?”
湘湘不语,但他的手很快被固定在一块坑坑洼洼处。
“这床啊,真的有故事……”湘湘道。
“是什么?”
“是字,是指甲生生抠出来的字。”
沈阳的手不自觉地收回来。
“什么?”
“女人的长指甲,抠出来的,我背给你听。”
湘湘伏过来,手指轻轻地画着他的胸膛,声音缥缈如梦:
“思郎猛,行路也思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睡也思郎留半床,
旧恨不肯忘,恩情转头凉,
郎啊郎,红血白泪流干日,魂断如意梁,
夙债偿不偿?”
她的指甲轻飘来去,沈阳的身上不禁起了一层疙瘩。他坐起来,装作轻松地:“挺哀怨的,看来这张床的主人不是很开心。”
“她男人不要她了,所以她总是留半床……”
“湘湘,我们回大床上睡去吧,这故事令人不舒服。”
“我看过床板,靠里面的,颜色重,有磨损,那女人总是一个人睡里面。”湘湘沉静地抚摸那板字,“晚上睡不着,就这么抠出来许多字。”
“湘湘,你不要老犯职业病好吗?深更半夜的,睡吧。”
“从床板的磨损程度看,她应该是个瘦小的女人,但是指甲很长,而且喜欢用栀子香……”湘湘闭上眼睛,“你闻闻看。”
“好啦,好啦!”沈阳背脊发凉,他跳下床,找拖鞋。
湘湘一手拉住他,问:“你知道如意梁是什么吗?”
“我想睡觉!”
“如意梁在那儿。”湘湘眼神向床顶望去,架子床的横梁,暗暗的红黑色,雕刻着结实粗大的如意图案。
忽地一阵风吹来,窗帘大乱,纷纷飞舞。
沈阳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床有一人多高,她站在方凳子上面,刚好够得着如意梁。”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梁上有一处裂痕,是绳子勒出来的,你过来,你过来看!”
沈阳冷汗淋漓,他失声叫道:“你有病,湘湘,你中邪了。”
他颤抖着手脚抓了衣服,也不换鞋,就要冲出家门。
湘湘在身后冷冷地:“她是吊死的。”
沈阳飞速地把门关在背后。
5
湘湘的母亲是次日下午接到沈阳的电话的。
电话里不方便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才明白是要她晚上过去陪陪湘湘,她的精神不大好。
做母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有了,吃了晚饭便提着大包小包过去。
湘湘在家,看上去瘦了,但精神还好。
母亲来不及问长问短,马上一路“啊呀呀”地叫开了:“湘湘,你们家演鬼戏吗?到处都是符帖!”
她看到奇怪的景象,装修簇新的小家,到处都贴着黄底红字的符,什么“太上老君急急令”、“天兵天将在此”,更严重的是客房,门口被符咒封住,挂着黄澄澄的开光铜钱剑。
湘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沈阳干的,今天来了两拨儿,一拨儿和尚,一拨儿道士。”
“他竟然信这个!怎么,真的有什么?”母亲又害怕又兴奋的表情。
“我说是他心里有鬼,才到处是鬼。”湘湘黯然道。
“那里面是那个……什么,啊?”母亲还在好奇。
湘湘索性撞开门让她去看,那月洞门罩架子床浑身上下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符,看上去又是阴森又是滑稽,母亲不由笑出来:“呸!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张架子床,不是和你外婆那张一样吗?”
湘湘辩道:“才不一样,外婆那张都让白蚁吃空了,人家这张还新簇簇的。”
“我看比外婆那张还旧!”
“唉老妈,你是和我一样外行,人家现在兴仿古家具,特意做出旧的感觉!”
母亲一副不信的神气,湘湘拉她上床去看,床围的边缘上有刻字,出厂日期,货号,甚至还有电话号码,乖乖!
“难怪这么低的起价,让我以为真的买了古董!”湘湘怨道。
冷不丁母亲突然叫道:“几点了,我要看《施公案》,这几集可好看了!”
湘湘也正追着剧情,母女俩在电视前坐下,聚精会神。
“不知道那个芸娘上吊死了吗?她男人回来看到那首诗没有呢?用指甲刻在床板上,看来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呀!”母亲紧张地问。
“妈妈,我也在看!”湘湘不耐烦。
这晚有两个电话打来,一个是沈阳,说要加两天班,不回家了,湘湘鄙夷地放下电话。
还有一个是湘湘的姐姐,因为要出差,要母亲过去看两天孩子。母亲第一个反应是,“晚上又不能看电视了”,直到湘湘反复承诺打电话告诉她最新剧情,方才作罢。
6
沈阳在第三天回家,晚上10点,他心事重重地开了门。
是晚正好有台风登陆,风渐渐起了,街上急着归家的行人,脚步匆匆。家对于他现在是一种难言的感觉,新家新婚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门里面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他的神经相当敏感,也相当脆弱。
湘湘正在给妈妈打电话,声音很大。
“死了,死了,对,是上吊死的。什么,那首诗呀,看了,看了也没用,谁让他狠心抛弃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啊?说起来好长,她不是被那个财主糟蹋过吗,怕男人嫌弃,不敢说,后来男人知道了,就不回家了,那她有什么办法,只好上吊自杀,死得那么可怕!行了吧?什么,什么鬼魂,我不是也没看吗?你好好看孩子吧,我再说给你听!”
湘湘放下电话,回头吓了一大跳。
沈阳面色死白地瞪着她,眼里全是血丝。
“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吗?”湘湘问。
“你有病!”沈阳一字一顿地说。
“你才有病!”湘湘驳他。
“你惹上鬼了,看你说的什么话,干的什么事?”沈阳激动地指着湘湘。
“谁惹上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湘湘的气也来了。
屋外开始起风,好像动物的号叫,在很远的地方,渐次逼近。
“湘湘,我怎么不认识你了,你本来是那么纯真的一个人!”
“我就认识你吗?沈阳,我发现我从来就不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个伪君子还是负心汉,你还有脸质问我?”
沈阳的脸更白了,他步步逼来:“你什么意思,湘湘?”
“我什么意思,你是伪君子,你骗我,你说从来没结过婚不是?你发誓你说的是真话?”
“你听了什么人的谣言,一定是。”
“什么人的谣言,你的前大舅子冯宝子的话会是谣言吗?”
“我要你别接那个电话,你为什么要接?”沈阳瞪着血红的眼睛。
“如果他的话是谣言,那么你的前丈母娘呢?你的前妻呢?不,她已经上吊死了,那她的鬼魂呢……”
沈阳一个巴掌打去,湘湘踉跄了一下。
“你胡说,你胡说的。”
“这下子我是更信了!”湘湘哭着,“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你真的可以那么绝情,你真的可以那么心胸狭窄,翻脸不认人!要不然为什么要苦苦抓住你前妻的失身折磨她,直到她活不下去!”
“别说了!”沈阳哭号着跌坐在地,“别说了……我受不了了!”
风来了,把开着的玻璃窗吹得哐哐当当,没有人想去关窗,大幅的窗帘好像是一大把长长的头发,高高地飞起来。
“你以为我好受吗?这些日子我晚晚都睡不好,睡在我身边的人,我托付了一生幸福的人,竟然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你不肯带我回老家,让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想想真是后怕!”
“湘湘,凭良心说,我待你还不够好吗?我只想和你从头开始好好地过,不是你说的,什么都不知道更好吗?”沈阳绝望地望着她。
“可你不该骗我!我想着法子试探你、暗示你,我是想你能亲口告诉我。可你,你有时间费工夫找和尚、请道士,却什么也不和我说,难道你想瞒我一辈子?”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沈阳苦笑,“知道了就是这样,我本想一个人藏着,你以为我藏着好受吗?”
“可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防着我!”
“我没日没夜不在后悔,不害怕。她还是不原谅我,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她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架子床、如意梁、风,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不是,沈阳……那个床……”湘湘想解释。
风吹得更紧,客房的门砰的一声被吹开,架子床的白色帐子纷纷扬扬地起伏飞舞。
“我以为什么都过去了。”沈阳呆呆地、喃喃地,他目光离散,神色游离地站起来,晃晃悠悠,“来了,还是来了,终于来了。”
湘湘有点害怕:“其实我只是气你不告诉我,我知道你也苦……”
沈阳不睬她,目光痴痴呆呆地迎向架子床:“来了,来了。”
湘湘背脊后生出一道寒意:“沈阳,你说什么胡话!”
“她吊在上面,吊在上面。”沈阳翻来覆去地说,“大冷天,穿着双红袜子,红袜子,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
风更猛地来了,穿堂而过,呼啸着,屋里都是旋舞的风,纸片,窗帘,桌布。
沈阳摇晃着,像哭又像笑:“小玉,你下来吧,下来吧,我有罪,我对不起你。”
耳畔是尖锐的风声,沈阳向天空张开双臂。
湘湘惊恐地背靠着墙,目光张皇。她想哭,喉咙里却喊不出来,腿脚也软弱得无法移动。
只有风,夹着凄厉的声响,在屋里打转、冲撞、寻找。
只有那月洞门罩架子床长长的床幔,在森森的黑色里,沉沉地拼了死似的,飘飞。
只有黑夜,倾泼的墨汁般,迅速地浓重地从窗子流进来,看不到边际的,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