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的赌局
1
她没有回答他。
程牧阳垂眼看着她的所有表情,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用了全力。有汗从他脸上流下来,落在她的背脊上,南北最后受不住,终于张开口叫他的名字,却被程牧阳伸手捏住下巴,舌头深入她的嘴巴里,迫使她和自己深吻。
他离开她的嘴唇,声音喑哑:“还好吗?”
南北被他折磨得没了力气,只是侧过头去,温柔地用脸蹭着自己脸侧的人。
从最初的开始,到现在,如同没有那场赌局和血案,两个人像是从白天做到黄昏,再到深夜。短短一整天,她在他身体下辗转承欢,不曾停止。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自己。
执着得让人难以挣脱。
后半夜,程牧阳穿上长裤,光着上身走到窗边把所有窗帘都拉上,房间里再没有任何光线。她躺在床上,感觉到床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就被他捞到了怀里:“难受吗?”他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滑到内侧,轻轻地抚摩她。
“难受。”像被火烧,疼,却难以止疼。
她翻身过来,看着他的眼睛:“程牧阳,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黑暗中,分不清彼此眼睛的色泽,只是他的稍许比她的浅些。
“是我欠了你。从没有人拿着刀,放在我的颈动脉上,而且是为了另外的男人。”程牧阳笑了笑,沉默了会儿才继续说,“我小孩子的时候,常听长辈说,人会堕落,只是因为心里的欲望太强烈。他们很喜欢用一个词,”他的声音停顿,“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她喃喃着,“很有意思的词。”
她用腿缠住他的腿,闭上眼睛听他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细软的沙子,冰凉,却让人舒服惬意。
“我本来可以做个好人,可惜,诱惑我的人是你。”程牧阳半开玩笑着,用嘴唇去碰她的脸颊。
这样的比喻,真是销魂。
南北扬起嘴角,用鼻尖蹭着他的锁骨:“你外公一家是不是特别不愿意你涉黑?给你灌输的都是特别慈悲、特别超脱的东西。”
“差不多,”他倒是没否认,“但事与愿违。睡吧,我陪你睡。”
她“嗯”了声,好像真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又轻声说:“刚才忘了说,我是相信你的。”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不堪,只能让程牧阳去自己的房间,拿来新的换洗衣服。程牧阳挑的是暗红色的棉布长裙,还有白色的短袖上衣,很休闲。
她光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发现他坦然地看着自己。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穿透了整个房间。
南北忽然笑了笑,索性当着他的面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程牧阳则靠着沙发,腿懒散地搭在一侧的藤木矮桌上,一口口吃着巧克力慕斯蛋糕。看着她,目光安静。
最后,她跳到地板上,忽然感叹了句:“你知道,云南常年都特别潮湿多雨,我有时候,特别怀念在比利时的日子,后来那几个月,所有的衣服都是烘干的。”
“多谢南大小姐,还记得我的辛苦劳作。”
“我一直记得,”南北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就着他的手去咬蛋糕吃,“只不过,那个程牧和现在的程小老板,差别很大,几乎可以当作是两个人。”
她仰头的时候,他很快笑了笑。
“其实都一样。”他低下头,用舌尖把她嘴唇边的巧克力酱都吃掉。
南北的下巴抵在沙发的扶手上,轻声说,“你和我到比利时的时间差不多,我学法语的时候,你也在学,我读大学的时候,你也在读。可是那时候我真的是一无所有,而你已经开始慢慢接手家里的生意。这样看来,真的一样,只不过我不知道。”
程牧阳的反应并不大,无所谓地笑了:“看来你还是做了功课,了解了一些事情。”
她不置可否。
程牧阳从衣柜里拿出要换的衣服,忽然对她说:“我有个很重要的电话。”
她点点头:“我先回房。”
“不用走,”程牧阳将衬衫穿上,开始慢悠悠地系着纽扣,“我可能会说俄语,别太介意。”
她笑:“你当着我的面,说的还少吗?”
南北从桌上把整碟慕斯蛋糕拿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口,站在厚重的窗帘后,看着外边的艳阳高照。
程牧阳接通电话,平静地用俄语说:“阿曼?”
“周生行原定游轮六点会驶出海峡,”阿曼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同样也是非常娴熟的俄语,“不过在今晚七点左右,我们会改变航道,返回巴士海峡。记住,八点到八点十五分,游轮会彻底停止所有动力运转。一定要在这十五分钟内跳船,向着东南游行1000米就能上岛。那片岛很小,海面漆黑,应该不会有人察觉。”
“知道了。”程牧阳看着落地窗的方向,南北用嘴唇在玻璃上印下巧克力色的唇印,漂亮而小巧的形状。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同一时间,接你的直升机会从菲律宾起飞,八点半抵达巴坦群岛最北面,”阿曼继续说着,“只要你顺利上了直升机,我们就等着放出风声,瓮中捉鳖了。”
“现在是几月?”程牧阳忽然问。
“七月底。”阿曼下意识回答完,才觉得他问得蹊跷。
“现在是巴士海峡的强台风期,俄罗斯和美国舰队通常会避开这两个月,”程牧阳说得很慢,同时也在思考着什么,“还真是一条天险的海路。”
阿曼的声音有些无奈:“没办法,登船之前谁都不知道周生家的路线,他既然来了巴士海峡,我们就只能找就近的地方,让你跳船登岸,”她顿了顿,“再往下就是台湾鹅銮鼻海域,想要制造爆炸,恐怕会有麻烦。不过,你不是说在今晚赌局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时间吗?或者给你安排游艇。”
“游艇不可能,”他果断告诉阿曼,“那片海域暗礁密布,强风暴下,沉船率有七成左右。”
他越说得慢,就越显出轻透、慵懒的弹舌音。
好听极了。
阿曼笑起来:“那么,强台风游行1000米和触礁沉船,两条退路,你选哪个?”她问完,不等程牧阳回答,忍不住又调侃他一句,“或者放弃,等下次?”
“现在放弃,无异于打草惊蛇,”程牧阳很冷静地回答阿曼,“蛇是会冬眠的,这次让它发觉到危险,就很难再吸引它出洞了。按照原计划做,我的游泳技术还不错,1000米不会有问题。”
程牧阳的话总能让阿曼迅速定下心,那种安心感,是多年培养出的信任。
他们面对过太多更凶险的情况。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血腥暴力的东欧世界,绝不会有懦弱的领导者,更不会有只安然享受的人。贩卖枪械的“战争之王”,并不是教科书上的一个名词,而是真正从冰雪覆盖的莫斯科,鞋底浸在鲜血里走出来的家族。
“你的南北呢?”她挂断电话前,忽然问他。
“南北——”
南北恰好用手抹干净玻璃,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看他。
不算短的对话,她只听懂了这个发音。喀秋莎曾教过她,如何用俄语说自己的名字。她看着程牧阳的眼睛,想要看出什么,可是却徒劳无功。他仍旧拿着电话,没有说话,南北走到他面前。
这样的距离,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气。
他嘴角一动,像在笑:“听懂了?”
“嗯。”
“听懂多少?”
“听懂了我的名字。”
程牧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让我说完电话。”
“好,”南北也压低声音,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如果想出卖我,记得要卖个好价钱。”
他曲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我舍不得。”
南北轻皱起鼻子,表达自己的不信任。
程牧阳笑一笑,对着电话,用俄语很慢地回答阿曼:“关于南北,照我昨晚所说的去安排。”
2
南北看着他挂断电话。
只是直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显然程牧阳并不想告诉她。
周生家的管家,临时来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只能在沙滩上出现的衣服,实在觉得不合时宜,终究为了尊重主人,换了身正统的。程牧阳自己取下纱布,南北重新替他换了新药后,他只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这是对主人的尊重,”程牧阳说,“毕竟不管什么原因,这个伤,和那个女人的死有关联,避讳些比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猜到一些,”他给她做着假设,“她或许只是个定时炸弹,被别人放在周生行身边,需要使用的时候,会让她执行。比如杀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岛湖的那个深夜。
程牧阳端着狙击步枪,亲自还击后,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你看。程牧阳带了这么多人在身边,却仍要时刻防备,是不是身边人有问题?或许真有机会置于死地?
那时候她置身事外,还嘲笑他风雨飘摇,却自得其乐。
程牧阳走到桌子边,拿起昨天的俄罗斯《新信息报》,随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着。南北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你是程公的第四个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阳“嗯”了一声,细细读着一条专栏。
“那你是怎么胜出那些人,成为下一任老板的?”
“好奇吗?”他笑,抬起头。
“好奇。”
“我们都是从第一笔军火生意开始的,”程牧阳给她做着简短的解释,“我记得,我的第一单生意,是在黎巴嫩,只有五十万美元。当时觉得很容易,后来很不巧,碰上了小范围冲突,差点没命,不过也因祸得福,多赚了四倍的钱。”
他说得简简单单。
就像在说自己第一次签证出国,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异国文化。
南北“哦”了声:“怎么多赚的?”
“哄抬物价,”他说,“战时的武器,自然要有个好价钱。”
“所以,你们就看谁生意做得好?”
“差不多,”他说,“毕竟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云呢?”
“程牧云?”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错。”
吃饭的地方是封闭式的。
两个人停在门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枪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阳倒是很配合,从身上摸出两把手枪,交给欠身含笑的管家。
虽然是吃西餐,可走过的走廊,依旧是一屏屏的刺绣,都是手写字体。
南北读了两句,并没有耳熟能详的。
“这是哪朝的诗词?”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两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说:“都是我家大少爷收集的,是吴歌。”
南北“哦”了声,没再吭声。
“是不是不懂吴歌是什么?”程牧阳轻声问她。
她低声说:“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绝对都是浑身带着上下五千年的尘土气。她跟着沈公久了,勉强能学听些老戏,摆摆围棋,但再往深里去,却完全不行。
程牧阳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简单些来说,就是和《诗经》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谣。”
她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外公特别喜欢收集些奇怪的东西,家里有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春图,以前我看那幅画,他就给我讲过出处。其实画里的意境就出自中国的吴歌。”
两个人转过走廊,就要到尽头。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程牧阳指着一挂苏绣,“这句,就是浮世绘春图最喜欢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板真是涉猎广泛。”
他摇头:“估计男人看到了,都会有些兴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关吗?”
“浮世绘春图,是江户时代非常有名的春宫图。”程牧阳揽住她的肩,轻声说,“比如刚才那几句,就是我们刚刚做过的事情。”
南北被他气得笑起来,可还是不太相信。
程牧阳非常正经地看她:“我没骗你,吴歌大多是淫词艳曲。”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有个男孩子走出来,年纪不算大,最多二十岁的样子,眉宇间书卷气极浓,面容普通,说不上难看,却是过目即忘。
男孩子估计是听到了程牧阳最后的话,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当年吴歌散落民间,可是蔡元培、鲁迅那些人号召文人收集的,还是九十年前的文坛风气好,比现在开化多了。”
南北好笑地看了眼程牧阳。
好了,让主人听到了,看你怎么办。
程牧阳神情冷淡下来,伸出手:“程牧阳。”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时,微顿了顿,“程小老板受伤了?”
“昨晚的小伤,不是很严重。”
两个人的手轻握住,很快又分开。
他们走到游轮最顶层,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边站着的是婉娘,宾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终是笑颜婉约地应酬着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愿,这船上总少不了大众熟悉的脸。难得有次公开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围的场合,皆是衣香鬓影,珠宝加身。
程牧阳回身拿酒水的时候,南北看到沈家明在和一个香港男人说话。
“很担心?”程牧阳把香槟递给她。
她接过来:“担心什么?”
“担心今晚的输赢?”
“没有。”南北笑一笑,“你们两个,有了这个矿床都算是锦上添花,没有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最多,是折了些颜面。”
程牧阳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习惯?”
他“嗯”了一声。
站了一会儿,长桌上就开始摆放自助午餐。只有他们少数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请入有遮阳设施的露天帐篷,程牧阳刚刚才掀开白色的绢纱帐,就有个小人影扑过来,他以为是摔倒的孩子,没想到伸手去扶的时候,却有凛冽的光划过来。
布料被割开,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时间,站在绢纱帐后的二管家,也拿出枪。
在这个露台上,有枪的,只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个人一眼。
程牧阳半蹲着身子,刀锋就对着程牧阳的喉咙。
“想杀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只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锋往前拉,稍稍碰上自己的喉结,“很想?”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冷静,甚至有些压迫感。
“我想杀你。”小男孩挥着另一只手,也被他握在手里。
他有着和他母亲极像的眼睛。她没想到,周生家竟让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孩子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仇恨却意外惊人。
或者生于这种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阳拍了拍他的头顶:“为什么?”
“你杀了我妈妈。”
“谁告诉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南北也弯下腰来,轻轻按住程牧阳的肩膀,轻声说:“好了,他还是小孩子。”
“你现在杀不了我,”程牧阳看着小男孩的眼睛,轻声把话送到他的耳朵里,甚至是心里,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残忍的阴影,“等你长大了,来俄罗斯找我。记得我的名字吗?”
小男孩意外地坚强:“程牧阳。”
“好。”程牧阳笑起来,目光仍旧是冰冷。
他说话的同时,周生辰陪着父亲和婉娘走进来,众人诧异地看着这诡异的画面:程牧阳半蹲着身子,握着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咙。而二管家带着几个人,都在用枪指着南北和程牧阳。
很大的风,把绢纱帐吹起来。
程牧阳好整以暇地放开小男孩,后者似乎是有些灵魂出窍了,仍旧攥着刀,但是却真的不再试图做自己达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亲开口,叫男孩的大名,“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仍旧傻站着,不过视线已经很自觉地从程牧阳身上移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上。他不说话,也不放下刀。婉娘弯下腰,笑得很温柔:“来,小仁,过来妈妈这里。”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为怕,真的就很听话地走过去。
只不过临走到她身边,却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弯腰把他抱起来:“好久不见,我们小仁都会用刀了。”小男孩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着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阳,“程小老板。刚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吴歌,现在我弟弟拿刀和你开玩笑,两两相抵,如何?”
程牧阳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这么认真。”
周生辰颔首,对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爷的人叫来。”
二管家马上躬身,悄然把枪收好:“是。”
岂料才走了两步,却被程牧阳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阳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经挥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触到皮肉的瞬间,南北很明显地听到了骨裂的声响。她的太阳穴猛跳着,看他因为情绪几乎变黑的双眼,还有嘴巴紧紧抿住,有些残忍的冷静。
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剧痛下,所做的反应都是无意识的。那个管家只是想逃,程牧阳很快贴近,又是拳头砸到人身体上的沉重响声。那人一声惨叫,一个踉跄向后仰面倒去,撞翻了临近的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上的小男孩,身体抖得厉害。
显然是听到这声音,回想到了刚才和程牧阳的对视。
绢纱帐外很快静下来。
静得吓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阳动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蛮得惊人。
那个人明显已经深度昏厥过去,程牧阳直起身子,像是忽然发怒,却又突然失去玩弄猎物性质的野豹。他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前一刻还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却忽然因为毫无挑战,放弃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规矩的。”
3
周生行的脸有些沉,却在笑:“的确需要立规矩。用枪口对着客人,并非我们周生家的规矩,程小老板已经手下留情了。”他挥手,示意人处理管家,“昨晚的事也很抱歉,没想到我身边会有个外人,威胁到了程小老板的安危。”
“这很正常,”程牧阳手背的伤很醒目,刚才他就是用这只受伤的手挥拳,以至于整个手背都开始红肿,“就连我,也不敢保证身边的每个人都绝对忠诚。”
桌子被掀翻了,又有这种不愉快,程牧阳很快就告辞离开。
南北犹豫着,看了看周生辰怀里的小男孩。周生辰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很和善地笑了笑,让她放心。她很快掀开白色的绢纱,没看到程牧阳。
想到刚才的种种,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忽然跳动得很激烈。
这艘船,实在太危险。
时时刻刻,都有意外。
今晚的赌局会不会真的那么顺利?
她在房间里休息了几个小时,差不多到七点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很丰盛的晚餐。周生家的人,为了照顾他们三家人的口味,特意带了会做各色菜肴的厨师。出来这二十几天,她始终都没有吃到薄荷做的菜。
云贵那一带的人,都嗜好薄荷。
辛凉,口味清郁。
她用筷子夹了小块的烤鱼,因为有薄荷的作用,油腻都退去了。她忽然想起程牧阳的身上,总有这种清凉的味道。甚至在早晨,也能看到他吃薄荷叶。
就是如此细微的特质,总让她觉得他离自己并不远。
她吃得有些入神,有人轻敲着门。她走过去,打开门,是沈家明。
“在吃什么?”沈家明看她慢慢地吞咽嘴巴里的东西,不禁笑起来,“慢点吃,别噎住。”
她彻底吞下鱼肉,说:“薄荷烤鱼,来,一起吃。”
沈家明倒是不客气,走过去,拿起她的筷子,去吃别的菜:“我不喜欢薄荷,你又不是不知道。”
南北想了想:“好像真的是。”
“今晚的赌局,你去看吗?”沈家明边吃菜边随口问她。
“不去看,”南北直接拒绝,“我怕我紧张。我总觉得,在这船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如果有可能,还是一觉睡到目的地清静。”
沈家明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卫星电视,仰靠在沙发里,认真看起晚间新闻。新闻主持人穿着淡粉的套装,笑容标准,英文也说得很地道。
“下边是特别插播,”简短的广告后,女主持人已拿起一摞资料,语气平淡地说,“今晨五时,菲律宾‘自由武装’在马京达瑙省等三个市镇,向政府军驻地发动袭击,当地政府军队立刻给予还击,双方交火持续数小时。现在政府已派出第一机械化旅,加入战斗……”
她听得认真,沈家明已经随手切了另一个频道。
“怎么不听了?”南北奇怪地看他。
沈家明不停换着各国的频道,告诉她:“是菲律宾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窝里斗,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的游轮现在应该是在泰国海域,周生家已经安排好了。菲律宾的事情,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她把烤鱼吃得干干净净,抱着薄荷柠檬茶,和沈家明闲聊。这间房是半环形的落地窗,半临着海,两个人坐得不远,看远处的海平线和云层。
“有风暴要来了。”她喃喃着说。
沈家明没听清楚,刚想开口问,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拿起电话,听了两声就放了下来:“下边人说,进入了强台风地带。”
南北“嗯”了声:“风暴还好,只要不进入暗礁海域。”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不远处。
海上日落很晚。
仍旧能看到海面的颜色。
她正有些出神,却发现了另一个蹊跷的地方。按照沈家明的说法,现在应该已快接近泰国海域,怎么会出现“黑潮”?这种近似黑色的海水,只会途经菲律宾等地,而不该出现在这里。
南北潜意识里,勾出了一个地形图。
巴士海峡?
“我记得,我们傍晚的时候,已经离开巴士海峡了?”
沈家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不多,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离得很远了。”
可是现在,这艘游轮明显在巴士海峡。
她没有立刻告诉沈家明,只是疑惑,是主人家说了谎,刻意在公海多留一晚,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人,在操纵航线。
“你该去赌场了。”她转过身,靠着玻璃提醒沈家明。
“差不多,是该准备了。”沈家明从沙发上站起身,忽然有些好奇地问她,“你真的不关心输赢?”
南北不置可否地看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返程。”
沈家明很快离开。
夜幕悄然而至,房间里很暗,她想要去开灯,手已经按住了开关,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瞳孔在不由自主地缓慢散开。她把手伸到自己面前,拉远了距离,发现很难对着中指指尖聚焦,悄无声息,毫无痛苦。
她的动作,渐渐停滞。
在东南亚很习惯用这种逼供手法,肾上腺激素打散瞳孔,然后是幻觉,颅内血肿。
瞳孔散开极限是9mm。她当场见过一次,也只是旁观。
瞳孔散开的眩晕感,迫使她背靠着墙站立。
没有任何声响,房间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她手摸着墙壁,站了大概十分钟,终于能够适应眩晕,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手心的皮肤,紧贴着墙壁。
她让自己集中精神,判断这突如其来的事情。
或许是食物,或许是药物,或许只是悄无声息、难以察觉的毒烟。可能性太多,理由也太多,这船上的任何人,可能都会有理由这么做。就像在这世界的很多地方,你走在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击中,一枪毙命。
有时候被仇恨者,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何况她是南北,南淮唯一的妹妹。
她有些混乱地想着,试图从各种猜想中,找出什么蹊跷。船的航线悄然改变,连沈家明都不知道,是有人想继续留在公海?在最安全的地方,想要做什么?
昨晚死的那个女人,最后拼死要做的,也是让船留在公海——
还有忽然的中毒。
南北不断试着自己的身体机能。
到现在为止,除了瞳孔扩散,没有任何多的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程牧阳。从千岛湖开始,他就始终在受着生命威胁。虽然他隐藏得很好,好到让她以为,他此行只是为了和自己风花雪月。
可是,那晚是她忽然睡醒,就看到了枪战。
又是她和沈家明忽然决定从楼梯间离开,才看到了血腥场面。如果她那晚一直睡到天亮,或者没有看到楼梯间的尸体,或许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仅是偶然,就已经有两次。
而那些她没有看到的呢?
当他的名字,出现在她的猜想里,南北忽然就觉得心跳得不算太稳了。
如果她的瞳孔扩散,只是为了阻碍她的行动,那么原因,会不会是有人要彻底威胁到程牧阳的生命,而不想让她插手?
她边想着,已经边脱下自己的拖鞋。
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然后摸索着,给自己换了身贴身的短袖和棉布裤子。所有这些在不可视的条件下,花费了五分多钟,她需要让自己行动方便。她握住房门的扶手,还在用理智劝说自己,如果打开这道门,危险是难以预料的。
现在的她,最该做的,是找到沈家明,让他来自己的房间。
可是,她担心程牧阳,担心在自己失明的这段时间他会有危险。哪怕找不到他,也有机会见到小风或者阿曼,或者是其他的人。
她打开门,不轻不重地对着走廊,问了句:“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脚步声。
这个时间,应该所有人都去了赌场。但是,理应有负责这层安危的人,可是却空无一人。不过也好,适合她光着脚走过去。
南北的房间是在走廊的一侧,而程牧阳的,是在另外一侧的尽头。
她手摸着墙壁,以最快的速度往道路的尽头走。
指腹滑过墙面,第一个门,再是墙面,第二个门……直到摸到他的房门,她终于停下脚步,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声音。
他去赌场了?
她又轻轻地叩了叩门。
就在安静中,她明显感觉手下的房门,被打开。
“程牧阳?”她叫他的名字,手已悄然握成拳。
如果不是程牧阳,那就是最大的麻烦。
没有回答。
她绷紧周身,随时等待还击的时候,却猛地被人拉入房间。“是我。”程牧阳的声音,短促而急迫。她感觉整个人都被他抱起来,迅速移动。
巨大的碎裂声忽然贯穿了整个屋子。
在风声灌入房间的呼啸声中,她猛地被捂住口鼻,身子一空,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从高空极速坠落下去。瞬间入水的同时,耳畔有骤然的爆炸声,却在巨大的水底冲力中渐渐远去。
只是下沉,没有休止的下沉。
她看不到,却知道自己跳进了海里。程牧阳的手捂得很紧,可她没有提前的准备,肺已经没有氧气,胸口开始阵阵发疼。幸好,他很快地就抱着自己游出水面,在松开手的同时握住她的腰,把她上半身都举出水面。
南北在大雨中,大口喘着气。
嘴唇和舌头被海水浸得发涩,浓重的咸苦,让人想干呕。
“我知道你现在看不到,”程牧阳说,“马上我要带你游1000米,现在是强台风,等上岸,我告诉你来龙去脉。”他的声音被台风和海浪削弱,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了一个“好”字。
不用他说,当两个人入水后,她就明白,现在有多凶险。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看不见?
为什么他忽然跳船?
而又为什么,会有爆炸的声音?
晚饭时,看到的风暴云层,仍旧历历在目。
在强台风里强行游行,简直就是搏命。
这些问题,都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离开这片危险海域才是最先要做的。
程牧阳很快调整姿势,手从她后背绕到胸前,以标准的救人方式,带着她游向海岛。不远处袭来十几米高的海浪,夹带着浓郁的腥潮气。
南北努力调整呼吸的方式,可还是在不断呛水。她不能看前路,为了不成为拖累,只能依赖他来前行。
程牧阳将表凑在眼前,不断对着方向和经纬度。
巴坦群岛,就在东南。
这片海域的黑潮,本就流速强,现在又是风暴,更是水流急旋,根本看不清一米外的东西。风浪雨水,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呼吸艰涩难耐。
他象征性地捂了捂南北的嘴巴。
示意她闭气。
然后,他自己也开始闭气游行,在台风和巨浪中,他们两个的生存能力,甚至比不上拇指大的海鱼。程牧阳划水的那只手不停涌出潮红,转瞬又散开在海水中。
原本他有时间用工具砸开玻璃,可南北的突然出现,耽误了最关键的十秒,他情急下只能用拳头把防身的钢制刀片砸进玻璃,让防弹玻璃瞬间爆裂。而也因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黑潮”的高盐水质让他的右手彻底麻木,他看着血的涌出量,判断这只手的伤势很重,必须上岸处理。浪墙逼近眼前,他抛掉脑中的杂念,在越来越大的海浪中向前游行,却难看到五米外的东西。
一千米的双人泅渡,压榨着他所有的力气。
十米水墙猛地掀起来,呼啸轰鸣声盖过了一切。
一瞬间,他看到了暗礁,猛地将南北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两个人被水墙卷起,向着暗礁狠狠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