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鬼狼驿
岁末朔寒。
一更天,夜有细雪。奈何汴京人气旺盛,温度也不算很低,飘飘摇摇的雪屑刚一落地,就融为雪水,染得街头一片泥泞。街头上行人已无,只有街边的店铺内还有些许晚归的客人。
倾城鱼馆中灯影稀疏,唯大堂中央的大铜火盆炭火旺盛,印得堂里的人肤色红艳。桌上自然是几味适宜下酒的菜肴,荦荦温香,不时的挑逗着人的味觉,更有红泥小炉上烫着的酒水,使得堂里的味道带上几分醉人的馥郁。
龙涯面带微醺,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在对面鱼姬温润的面颊上带起的或明或暗的光影,不由得有些失神,许久微微的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了。”
鱼姬抬眼浅笑道:“今日龙捕头怎生如此感慨?”
“嗯……嗯……吃错药了……”几声迷迷糊糊的呓语很是煞风景的冒了出来。一到寒冬,明颜就不可避免的整日犯困,这会儿歪在火盆边的座椅上,半合星眸微寐,也不知道又在梦中拿什么人开涮。其实不能怪她泛懒,对于一只猫而言,这样的寒天她没有缩在温暖的灶膛里昏睡不起,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死丫头。”龙涯表情甚是无可奈何:“这话接的真是时候,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睡假睡。”
鱼姬哑然失笑:“龙捕头休得和这丫头一般见识,她睡着了都还不忘开罪的自是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酒廊后的厨房就传来一声脆响,想必是一早被打发去后面洗碗的三皮又出了纰漏。三皮是只狐狸,比起那些惯于以色相迷惑众生的狐妖而言,他也算比较有品,除了偷吃偷懒爱咋呼之外,貌似也没什么大的毛病。
鱼姬清清喉咙:“三皮,做事呢就上心一点,别老是竖着耳朵东听西听。打碎的东西可是要从你工钱里扣的。”听到这话,埋在成堆的杯盏碗碟中的三皮少不得喋喋不休的抱怨个没完,直到鱼姬慢悠悠的来了句:“犟嘴是吧?双倍赔付!对了,今冬正少一件御寒的狐尾围脖……”此言一出,便如祭出了杀威棒一般,厨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很是麻利的洗涤器物的水声。三皮最好的本事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碰巧鱼姬惦记他那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寻个因由拔了去做成狐尾围脖。这样的处境委实险恶,由不得他不低头。
龙涯在一边笑得打跌:“真有你的,鱼姬姑娘。三年前才遇上的时候,我倒不知道你这般厉害。”
鱼姬侧眼看看龙涯,掩口一笑:“龙捕头又来取笑于我,好似我当真是个恶性恶相让人生畏的母夜叉。”
龙涯摇头正色道:“不敢不敢,便是有心取笑,可天下又上哪里去找这么漂亮的母夜叉来?只不过当年多少是有些走眼就是了。”言至于此,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神情若有所思。
鱼姬看看龙涯的面庞,顺手又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酒浆:“龙捕头可又是想起那时候的事了?”
龙涯叹了口气,笑了笑道:“看来什么事都瞒不了鱼姬姑娘。一晃三年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其实想想,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要是过于执着,反而是作茧自缚。只是人往往是不走到最后那一步,也看不清楚前面的魔障……”言语未尽,目光却落在街面飞舞的细雪上,难以释怀。
他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小雪天,只不过地点不是在繁华的汴京城,而是在边塞苦寒之地雁门关外……
1.荒山野驿
对于作奸犯科的独行大盗麻七来说,被汴京第一名捕盯上,不得已逃离宋境其实是明智,也是唯一的一个选择。只是很可惜,对他而言,那是相当倒霉的一天。即使是出关百里,麻七到底还是没能甩开追踪而至的龙涯,在如困兽斗一般的生死相搏之后,麻七的血溅上了龙涯的宝刀,从此六扇门发出的通缉榜上,又少了这样一号神憎鬼厌的人物,而千里追凶格毙凶顽的龙涯却不得不踏上白雪皑皑的来时路,重入雁门关回京复命。单骑披风沐雪而行,难免有些冷清,直到他发现在这片广漠雪原上居然还有同路人。
前方十丈开外,有一白衣女子,罗裙拽地,莲步姗姗,右手挽了个竹篮,上面搭了块浅色的花布,也不知道是盖了些什么要紧的物事。在荒郊野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单身女子出现已经有悖常理,更何况是在这辽人的地界做宋人打扮。然而最为奇怪的是,这样的寒冬腊月,便是龙涯这般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尚且加了一件皮裘大麾御寒,而那个女子却衣衫单薄,似乎全然不把这冰天雪地放在眼中。
龙涯心中奇怪,于是催马前行,转眼已经追上那名女子,定眼一看,却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美貌女郎。只见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青丝松松挽了个螺髻,却不着任何头饰。龙涯久历江湖自然见过不少美貌女子,比眼前的女子更姣好的虽不多,却也见过一两个。只是叫他意外的是这女郎一双黑色眸子映着遍地雪光显得分外通透,犹如墨色琉璃一般虚幻不真。眉宇之间的那份淡然坦荡,更是超然世外。若是寻常女子,在这荒野之地遇上陌生男子,多是因循男女大妨,埋首赶路或是避在一旁。而这女郎却只是驻足抬眼微微一笑,菱角小嘴微微上扬,那双美得不可思议的双目霎时间眼波流转活色生香。龙涯犹如被人重重的在胸膛上打了一拳,竟然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待到龙涯回过神来,那女郎已然又走在了前面,于是慌忙促马跟了上去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为何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孤身行走?”
那女郎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他头上的乌纱冠自是知晓他是公门中人,于是答道:“有劳官爷相问,小女子是取道雁门关回宋土。”说的却是一口官话,正宗的汴京口音。
“原来姑娘也是汴京人氏。”龙涯翻身下马抱拳言道:“我是京师刑部衙门中人,在这里遇到也算有缘。姑娘一介弱女孤身行走荒野,只怕有些不妥。这里离雁门关还有三四十里地,如果姑娘不介意,不妨与我同行一起过关,沿路也有个照应。”
那女郎闻言开口言谢:“多谢官爷好意。只是怕耽误了官爷的行程。”
龙涯心想这姑娘想必是怕我是那图谋不轨的轻薄之人,所以婉拒,只是此地苦寒,一个孤身女子长途跋涉终是不妥。反正这匹马也是麻七所留。不如就将这马儿与她代步自行回国,这样助人之余也算避了嫌疑。于是龙涯开口言道:“姑娘到底不似我这般身体强健,不如骑了这马早早入关,也免再受此间的寒气。”言语间只听一阵窸窸窣窣,那女郎的竹篮的花布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却是一只遍体黄毛的小猫。那猫也颇为奇怪,两眼望定龙涯,不发喵咪之声,而是嘴角上翘成一个甚是夸张的角度,便如在笑一般发出“咕咕”两声。
猫也会笑?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却特变多。
那女郎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得一阵车马之声,两人转身一看,只见身后远远的来了一队人马,约有百人左右。为首的是十余名手执旗幡开路的军士,而后是三骑施施然而行。两者并辔而行,看上去身形雄壮。一个看似文弱的中年文生则挽缰尾随那两人之后,神态甚是谦恭。这三骑之后是一辆颜色绚丽的包绣马车,想来车里的定是那三人的家眷。马车后数十名军士护卫列队而行。看着一行人的旗帜衣冠,俱是辽人打扮,出自官府之列,虽然多是十七八岁的弱冠少年,但辽人身材高大,加上身披厚夹,咋看一眼似乎比之龙涯的身型还要壮实许多,眉目粗豪,有几分吓人。
龙涯心想来时路上人烟少见,这时候倒是热闹得有些过分。于是将手里的缰绳塞在那女郎手里:“姑娘还是快些入关的好,那队辽人人数不少,虽貌似带有家眷,不是那边塞之上抢掠的游勇。但辽宋之争时有,避一避也少些麻烦。”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那女郎笑道:“你就这样将马儿借我,我便是上得马背,也不见得拉得稳缰绳。不如还是和官爷一路的好,免得被这马儿甩下鞍来。”
龙涯心想,得,开始还在忌讳男女之妨。现在见了契丹人,倒是不推迟了。这姑娘倒是心眼活络。罢、罢、罢,既是同路,堂堂第一名捕给你做马倌也权当是怜香惜玉,倒也不算丢人。于是伸手将她扶上马背,牵马而行,虽未回头,又听得那篮子里的猫儿“咕咕”两声,龙涯眉头微扬吐了口气,尤自纳闷那小东西偏生这等古怪。
那队辽人倒是没有追赶,依旧是有条不紊的前行。龙涯转头回望,心想看来那班辽人也是取道雁门关,这等阵仗,也不像是押送商队货物,算算时间,也是岁末朝宋的时候,说不得那便是辽主派出的使臣。
自百年前神宗年间宋辽修订檀渊之盟以来,虽边境之上偶尔也有战事冲突,但并无大规模的进犯兵戈。每年都有辽使受命至宋土朝拜,实际却是索要钱币财帛之物,若是给的少了,来年边境之上自是不得太平,若是所得颇丰,也就相安无事,便如那专门讹人钱财的泼皮恶霸一般。
龙涯啐了一口,抬眼见马上的女郎也在回头观望,若有所思。龙涯心想莫非你还识得这班辽人不成,正要开口相问,却觉得路上朔风忽而紧了起来。风方向不定,原本细盐般的雪屑片刻之间顿时大许多,被大风刮得旋个不停!他久历江湖,自是听过这雁门关外“旋毛风”的厉害,倘若这时节再加上暴雪,只怕是目不能视方向不明,运气不好便迷失荒野葬身雪中。于是伸手揭下身上的皮裘大麾盖在那女郎身上,沉声道:“姑娘且抱紧马脖,咱们得赶快找个地方避一避!”说罢勉力辨明方向,拉了马匹前行。
那马儿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吃了惊吓就裹足不前。奈何龙涯手臂千钧之力,那畜生自也拗不过去,唯有亦步亦趋。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地上的积雪早已没过小腿!龙涯心中暗叫不好,寻思再不找个安全的所在,只怕要糟糕。忽而远远看到一点灯光,于是赶紧拉了马匹直奔而去,到了近处却是一处貌似寺庙的庄园。
龙涯将马牵近门廊下避风之处,方才伸臂将那女郎扶下马背,再抬眼看那庄园,只见房屋半旧,门上匾额上书“鬼狼驿”,上面一排辽文,下面稍小的字体却是极为方正的宋体小楷。名儿挺怪,只是见得门前破损的石雕佛门灵兽,想来这所驿站本是由寺庙改建而成。庆幸的是这里虽是辽国的驿站,却也可留宿与人方便。龙涯心头一宽,伸手去拍那门上的铜环。只是拍了许久也没人来应门,而门廊外风雪呼啸,遮天蔽日,甚是怕人!他暗中寻思,遇上这等鬼天气,只怕那班长居寒地的辽人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正在思索之间,果见那队人马东倒西歪而来,到了近处,却发现人数少了小半,想必已然折在那风雪之中!
马车自是不见了,就连原本骑马的三人,现在也只有先前见过为首的两人还牵着马,那文生却抓着一马的鞍蹬,举步维艰的跟在后面。另一匹马上还伏着一个女人,一身白色狐裘盖住全身头面,想必是那牵马之人的妻房。
这么多人挤上前来,原本宽阔的门廊顿时水泄不通,外有寒风呼啸好似怪兽狂吼,而进了门廊的辽人自不比得龙涯知礼叩门,少不得连踢带打喝骂连连。很快,门外的吵闹惊动了驿站里的人,大门扎扎扎的一阵闷响,总算开了半扇,众人早一拥而入,把门后的那个厅堂填得满满的。
开门的人身着杂色狗毛皮袄,面上缠着一些灰色布条,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孔嘴唇,背心微驼。即使如此,倒不觉如何矮挫,想来伸直了腰背,应与龙涯相去不远才是,只是肩膀颇窄,显得有些单薄。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打杂的小厮,大多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
龙涯转眼看看一同进来的那两个为首的辽人,不由得暗叹一声。只见那两人身形魁梧过人,比起他来还高出半个头。一人只顾照顾妻房,另一个却神情倨傲无礼,一路呼呼喝喝,说的是契丹语言。龙涯对契丹语虽是粗通,也听明白那人在向另一人抱怨,说什么要不是带着那婆娘误了行程,也不会遇上这“半月愁”云云。而被埋怨之人却不理会,只是柔声安抚妻子,说的竟是不甚地道的汉语。尽管腔调古怪,神情语态倒甚是温柔。
龙涯见状心想,这鞑子对妻房倒是爱护有加,如此看来,莫非那身披白裘的女子是宋人不成?想到这里自是多看了两眼,一转头却见与他同来的女郎披着他的皮裘大麾,只露出半张脸来,神情颇为凝重,想是遇上这等天气,吃了些惊吓故而忐忑不安。龙涯正打算宽慰几句,却见那面缠布带之人迎上前来,对众人施了一礼,开口便是颇为流利的契丹话:“小的是这‘鬼狼驿’的驿丞,唤作老曾。三日前已然接到通令,说南院枢密使耶律不鲁耶律大人、燕京节度使萧肃萧大人以及礼部文书卓国栋等三位大人要经雁门关出使宋土,故而早做了安排。三位大人莅临小处,‘鬼狼驿’顿觉蓬荜生辉。”只是声音甚是嘶哑,想来已然上了年纪。
龙涯乍然听到那三人的名字,心里一凛,虽然他一直在汴京当差,但也对这三人颇有耳闻,只因七年前那场宋辽之战。七年前辽军攻宋,领兵之人便是当今萧太后亲侄,受封平南大将军的萧肃。而随同监军的正是大辽皇室宗亲耶律不鲁。当时辽军兵强马壮,大有逐鹿中原之势,不想雁门关前受阻,遇上了雁门关守军拼死抵御。双方对峙一天一夜,各有损伤。而雁门关守军死伤殆尽,终难挡辽人铁骑,雁门关一度失守,辽军长驱直入,边城一带惨遭屠杀洗劫,就连负责监造防御工事的工部侍郎苏念梅也被虐杀当场,尸身悬于城楼之上五天五夜,惨状触目惊心。然而这场浩劫之中,原本身居雁门关刺史之位的卓国栋却不知去向。之后便有传闻,说此人早投了辽国,如今一见足见传闻不虚。龙涯眼角余光瞄了瞄先前那犹自惊魂未定的文生,心想那两个辽人倒是罢了,毕竟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但这等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既然在此间亮了本相,便不能轻饶了。姑且等明日风雪停了,先将那姑娘送走,再赶在这般辽人入关之前,横竖是要那厮吃些零碎苦头,也算告慰那些阵前枉死的英灵。
那卓国栋不知此刻已有人盯上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逮到恭维那两名大辽贵族的机会,自然把先前所受的惊吓抛在一边,忙自动上前哈腰引见:“这位便是南院枢密使耶律大人,那位是燕京节度使萧大人和萧夫人贤伉俪,你等可要小心伺候,万万不可怠慢!”
那耶律不鲁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而一旁一直照顾妻子的萧肃却转过头来微微颔首,龙涯一眼望去,只觉萧肃虽身形魁梧,眉目之间倒是一股英气,形容不似那飞扬跋扈的耶律不鲁一般粗蛮。尤其是对着妻子轻言软语的情状,更是显得温情脉脉。萧夫人此刻已揭下盖在头上的皮裘帽檐露出脸来,只见二十五六年纪,生得俏丽清秀,绝非辽地异族女子可比,只是神情委顿,像是有病在身。
老曾见状忙赔笑道:“卓大人放心便是,小的这里虽是粗鄙,但各位有什么吩咐,相信也可办到。要酒有上好的马奶酒,要肉有现宰的肥羊羔,要歇息,大小厢房也有数十间,被褥炭炉一应俱全,包管各位称心如意。”说罢转眼看到龙涯和那女郎,于是又拱了拱手:“两位看样子是宋人,小的这里虽非宋土,倒也可作出宋土的菜肴,高粱浑酒也酿有一些。”这番言语,却又是地道的宋语,只是其中隐隐带有些蜀地口音。
龙涯正想夸他伶俐,蓦然心念一动,心想蜀地离此间何止千里,这人莫非也是宋人不成。本要开口相问,便听得那耶律不鲁大声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有好酒好肉只管做出来,管得我等便可,不相干的宋狗又何必去理会?!”
龙涯听得那耶律不鲁这般无礼言语,心中颇为不快,若是平日早已发作起来,然而此间乃是辽国的驿站,若非形势所迫,也不必困在这里,倘若闹僵起来,自己一人来去自如,若是连累了同来的那位姑娘,倒是不妥。寻思之间一转头,见那女郎眼带几分感激,对自己微微一笑,一时间那一腔闲气也不知消散到了何地,索性便当作没听见先前的无理言语一般。
老曾见状只是赔笑,向龙涯告了一声失陪,又招呼小厮准备茶点招待两人,便亲自引了一干辽人向厅后去了。
这驿站依山而建,层层递升,前厅之后便是一长排石阶,石阶之上是一处院落,主要是驿站中人的住所和厨房、饭堂之类。饭堂颇宽,可容纳百余人用膳,却是原本的大雄宝殿改成。正中那尊大佛还在,只是早已斑驳了面上的金漆。饭堂后又是一长排石阶,上去之后又是一片院落,便是平日里安排过往商贾或使节亲随留宿的客房。大大小小也有三四十间,素墙灰瓦,也算古朴整洁。辽使的一干随从都被安置于此,自有小厮前来伺候。再后面又是一排石阶,石阶尽头是一所两层的“回”型四方阁楼,修得雕栏画栋,颇为精致,和下面的房舍不可同日而语。阁楼临渊而立,背后便是数十丈的山崖,而对面的几座山却如屏障一般围合。此地难以攀爬入侵,只有前面石阶一条道路,端的是安全无忧,乃是专为上宾所设。
阁楼内有一正方天井,正中一个井口般大小的圆形池子砌得甚是光滑润泽,池子里白气蒸腾,温汤动荡,却是一眼热泉,是以任凭天井处如何雪花纷飞,那池子方圆两丈之外都不见积雪。阁楼一楼东面进口是一处花厅,两侧各有一排通往楼上的木梯,南北两方各是一间不太宽敞的客房,而正对花厅的西面的那间乃是专门供客人洗浴用的浴场,面积足有那客房的四倍大小,内设浴房若干,各自封闭并配有青铜镶边的浴池,自有暗渠接引那热泉之水入池,衣架、浴巾、木勺、香炉、无患子等洗浴用具一应俱全。
而楼上四方回廊,则仅有四间上房,分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无一不是兼带书房套间,宽阔舒适。东厢房在两个楼梯之间,是四间房中最为宽大的一间,南北两厢次之,位于浴场楼上的西厢最小,背悬崖而立,远离楼梯,且特意加设了三重暖帘,以防外界滋扰,却是专为女眷而设。
老曾将耶律不鲁、萧肃夫妇、卓国栋以及一名唤做茗香的侍女引上阁楼,依言开了四间上房。那萧夫人有病在身,忌讳许多,所以单独要了那间西厢,只着落那茗香侍奉,方便静养。萧肃很是体谅妻房,特意吩咐老曾再多加上两个炭炉取暖,而他的房间便是紧靠其右侧的南厢,方便照应。耶律不鲁选中最大的东厢。二楼只剩下北厢,那卓国栋也不挑剔,只顾在耶律不鲁和萧肃面前阿谀奉承。安排停当,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只等晚膳时分去饭堂用膳。老曾也抽空回到前厅接待正在用茶的龙涯二人。
龙涯正等他来,于是便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你口音,似是出自蜀地,不知我可有猜错?”
老曾一愣,继而开口笑道:“客官猜得不错,小的祖籍川东,只是来此地讨生活,不知不觉已有好几年,没想到还是乡音未改。”
龙涯微微颔首:“既然你已在此地营营数载,想必甚是了解此间的天气,不知道这场雪明日是否会停,我等也好上路。”
那老曾哈哈大笑:“不瞒客官,这风雪自是有些门道,入冬至开春数月间便有数场之多,当地人都称之为‘半月愁’,顾名思义便是一旦开始不刮个十天半月的,也不会消停。客官想要明日上路,只怕是难以如愿。”
龙涯心想真如此言,恐怕不得不困在此地,天天对着那班辽人岂不气闷?继而转头看看身边的女郎,忽而放宽了心情。寻思大不了天天只对着这美貌姑娘,权当其他人是青菜萝卜便可。先前那女郎本一直未有言语,此刻却忽然对着他噗嗤一乐,眼中俱是促狭之意,便如亲耳听见他此刻心声一般。龙涯蓦地脸上一红,顿觉窘迫,于是干咳一声,转头对老曾问道:“适才你故意先行安顿那一干辽人,想必是没打算让我二人与之混住,不知是何安排?”
老曾忙赔笑道:“客官所言甚是,小的已然在前院安置了一间精舍给二位……”
“一间?!”龙涯的表情就像是生生儿吞下一只鸡蛋,忽而听到那女郎篮子里的猫儿又是“咕”的一声发笑。那女郎面有嗔意,伸手在盖着猫儿的花布上拍了一记,抬头对老曾道:“曾先生误会了,我们要两间客房。”
老曾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见两位同行,就以为两位是……对不住,小的马上再开一间便是。”于是引了两人朝内堂而去。一路上龙涯只觉面如火烧,所幸那女郎一直走在身后,倒不至于让这般窘态又让她看了去,多少留点颜面。尴尬之余抬头观望,只见风雪茫茫中隐隐可见山顶阁楼灯光。
前院的客房虽是与杂役小厮混住,但也收拾得干净整齐,被褥帘帐俱新。那女郎的房间就在隔壁,老曾也殷勤的多加了一只火盆御寒,两人各自回房歇息,只待晚膳准备停当,饭堂钟响便前去用膳。
龙涯关上房门,心中稍定,将身朝床头一靠,正欲闭目养神,却听得隔壁的女郎在说话:“偏生你这小蹄子这般作怪,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大老远的去寻你。也不知道哪来这般好笑,我看早晚一天得撕了你的嘴……”云云,却是女儿家娇憨之言,想必是在嗔怪那头会发笑的猫儿。龙涯低笑一声,心想这姑娘倒是有趣,那猫儿的确有几分奇异,但到底也不通人言,这般言语调教,只怕与那对牛弹琴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便听得外面“铛铛”数声,声沉而悠长飞,想来必是晚膳的钟声。龙涯方才觉得肚中饥饿,于是一翻身自床上跃将起来到了门边,刚一开门。就见那女郎正捧着自己那件大麾立在门前,面色温和:“官爷,你的大麾。”
龙涯心想这姑娘果真是不怕冷,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来归还,于是顺手接过抛在床头:“这一路上姑娘你官爷长官爷短,总觉着有些怪,既然大家还要一同在这里待上好些天,总应互通姓名,方不负这一场相识。在下姓龙单名一个涯字,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那女郎浅浅一笑:“小女子姓鱼,龙捕头叫我鱼姬便可。”
龙涯微微颔首,心想世上姓鱼的不多,再者以姬为名颇有点周武遗风,这姑娘的名儿倒是有些意思。忽而心念一动:“我记得只说过在京师刑部衙门当差,鱼姬姑娘如何知道我是捕头?”
鱼姬掩口一笑:“汴京第一名捕龙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鱼姬虽无多少见识,倒是也听过不少传闻轶事。何况同在京师,也许早有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龙涯干笑两声,心想这般美貌的姑娘若是见过岂会全无印象,未曾料到这点虚名流传颇广,就连这闺中女儿也知晓,不免小有一点自得之意:“汗颜,汗颜……刚才听得钟响,想是开了晚膳,咱们也该去饭堂了。”
鱼姬点头称是,两人一同离了房舍前往饭堂。一路上虽风雪呼啸,但园中围墙颇高,倒不难行。虽说之前已有人清扫过园中积雪,但片刻又铺上厚厚一层,一脚下去便没过了脚背。两人进了饭堂寻了一副座头坐定,一旁早有小厮送上碗筷杯盏。龙涯不经意的回望来时路,只见雪地之上只有自己的一排脚印,而鱼姬走过之处只见裙角拖拽之痕,而无半个足印,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心想莫非这鱼姬姑娘还会那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不成?只是这许久来,也没觉得她是深藏不露的练家子。倘若真有那般能耐,只怕早已飞步入关,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自己一道困在此处……
2.胡汉相争
饭堂中已有二十余个辽人,驿站的小厮们一个个来回奔走传菜,忙得不亦乐乎,准备的多是辽人的菜肴,桌上整整齐齐码着的大铜壶里盛着热腾腾的马奶酒,散发着独有的气息。而大堂外门廊的避风之处还架起了一堆火,火苗旺盛活跳,火上架着一只肥美的全羊,不时有油脂啪嗒啪嗒滴入火堆,带起一阵膻气的肉香。
一个小厮正手持片刀,专拣那烤的恰到好处的肥美部位下刀,片下巴掌般大小的肉来置于桌上的大铜盘中,不多时,铜盘里已然垒成一座小山,油光闪亮,叫人垂涎。而火堆之上只剩一只羊骨架,很快便被移了去,又架上了一只肥羊。铜盘里的肉食也逐步分发到个人的桌上,桌上早配有磨得细细的香料碎,用以佐餐,只是耶律不鲁和萧肃未到,众随从也不敢先动手。
龙涯虽是宋人,但久历江湖四方闯荡,对于各地的风物饮食都曾有接触,对于肥美的羊肉倒是颇为喜欢。本打算也来上一份,却见鱼姬皱眉掩鼻,面有嫌恶之色,便寻思她定是不喜那羊膻味,既然同桌对食,总得顾及姑娘家的感受。于是强忍心痒打消了念头,只吩咐上一些寻常的菜品。两人同桌而食,对饮闲谈,也不觉拘束。
忽而听得脚步声响,耶律不鲁、萧肃和卓国栋一起前来。众随从忙起身见礼,方才各自坐定。那三人便围坐一桌,老曾手捧酒壶一旁侍候。周围的随从也开始吃喝闹酒,那巴掌大小的羊肉块也是徒手抓握,用各自随身的小刀切割,配上桌上的香料调味,徒手进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此时一小厮手提锦盒到了萧肃面前,老曾伸手揭开锦盒,却是些清淡的宋土菜肴,待到萧肃过目首肯,方才盖上盒盖,着落小厮送去阁楼,想来定是为那抱病在身的萧夫人准备。
龙涯心想这等琐碎之事也要亲自过目,可见那姓萧的鞑子虽凶残好杀,但对自己夫人倒是宠爱有加,倍加呵护。
那二十余个辽人亲随就着羊肉热酒送下些许现蒸的馍馍,约莫半个多时辰,吃饱喝足之后便起身向萧肃、耶律不鲁见礼,而后纷纷离席,鱼贯而出,半盏茶功夫又进来了二十名亲随。那原本杯盘狼藉的席面也早已被驿站的小厮们收拾停当,换上了干净的杯盏,那架在火上的烤羊也足了火候,被分割装盘呈上,辽人们自是大快朵颐,吃得淋漓尽致。
见得眼前的情形,龙涯心想这班契丹胡虏倒是行事小心,便是在本国的驿站里也是分批饮食,就算有人想在饮食里做手脚,也无法同时放倒所有人。目光停留之处,只见狼吞虎咽的饕餮之徒,随后低笑一声,取了桌上的高粱酒饮了一杯,抬头看看那堂中的佛像,对鱼姬轻声笑道:“若是佛祖见得这班鞑子在佛堂上烤羊大啖,呼喝闹酒,只怕非气得从那莲花座上跳将起来不可。”
鱼姬浅浅一笑,伸手携起酒壶斟满龙涯面前的空杯:“倘若世间真有佛祖,大概在其看来世事皆是不垢不净,纵然是如何荒唐之事,也不必过于执着,大可拈花一笑俱释然。”
龙涯笑道:“不想鱼姬姑娘还会打禅机。”
鱼姬咯咯笑道:“我哪里会打什么禅机,不过是胡乱说了一气,倒叫龙捕头笑话。”
就在此刻,忽然听得一声呵斥,却是那耶律不鲁跳将起来,神情甚是不悦。原来是把盏的老曾一时走神,将酒水斟得过满溢出,自桌面淌到了耶律不鲁的腿上。
老曾猛的回过神来,忙点头哈腰连连告罪,想是心神紧张,口齿有些不清。见得这般情状,耶律不鲁也不好再发作,只是责骂了老曾两句。一转头见龙涯神情欢愉且正看着这边,只道是这宋人幸灾乐祸。不由得迁怒于他,有心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宋人几分颜色,于是转身踱将过去,面带挑衅之色。龙涯见他过来心知其不安好心,不过他向来艺高胆大,倒也不把这孔武有力的辽人放在眼中,只是与鱼姬说笑。
耶律不鲁本想一上来便发作,哪知走到桌边见得鱼姬笑语嫣然眉目如画,便如眼前一亮,再也移不开眼去,倒把过来寻龙涯晦气之事忘了。心中寻思宋土女子果然个个俊秀,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居然也有如此艳遇,就算再被困上个一两月,也不觉无趣。思虑之间,那抓食过羊肉,油腻腻的右手已然毫不客气的朝鱼姬肩上搭去,口里笑道:“好个美貌小娘,且过来与我吃酒。”
眼看那只油手便要触到鱼姬肩头,旁边忽然伸了双筷子来夹住那只不规矩的禄山之爪,而后听得龙涯慢条斯理的言道:“耶律大人还是放尊重些好,免得脏了我这朋友身上的衫子。”
那耶律不鲁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岂会受这等闲气?奈何那双细细的筷子如铁夹一般紧紧叼住左腕,全然无法抽出手手来。这般狼狈自是怒火中烧,右肘一沉,已然飞快的撞向龙涯头部!
龙涯冷笑一声,只是将头一偏,左掌包住其右肘顺势一带,耶律不鲁庞大的身躯已然从桌上飞了过去,直扑上前方摆满菜肴酒器的一张桌子。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桌上的器物早被撞倒地上摔个粉碎,菜肴沾了耶律不鲁一脸一身,而桌子对面坐的那个辽使随从却目瞪口呆的呆坐当场,因为他手里握着的一大块烤羊肉,此刻正被横在桌面上的耶律不鲁叼在嘴里!
众人见状俱是一惊,虽觉滑稽,但也无人敢笑,厅堂里只见鱼姬笑的花枝乱颤,声如银铃。耶律不鲁从没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丢脸,一翻身自桌上跃将下来,气势汹汹要上前动武。龙涯只是将身一晃,离了桌边,一手撩起袍子下摆别在腰间,一手朝饭堂外的院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耶律不鲁自然经不住这般撩拨,大吼一声朝龙涯扑了过去,铁夹也似的双手早扣住龙涯双肩,一声发喊使出十足的力气要摔他个四脚朝天。哪里知道龙涯便如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似地,任他如何摇撼,均纹丝不动!耶律不鲁钢牙咬碎,只顾施展蛮力,不觉察龙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蓦然手里一轻,龙涯的身躯已然顺势拔地而起,自他头顶扑过,连带他双手关节也被反扳过头顶,顿时痛楚难当,慌忙撒手,一时间身躯晃荡,重心不稳。
龙涯已然双手着地,足尖在耶律不鲁腰后一顶,耶律不鲁顿时连扑带爬的朝前撞去,双脚在饭堂的门槛上一绊,庞大的身躯直摔进院里,在雪地上蹭出大片的空地来。这一摔看似简单,其实也有些门道,乃是一招借力打力的绝技。那耶律不鲁虽是孔武有力,却也只会寻常军中的格斗技,硬桥硬马倒是无所谓,遇上龙涯,也只有任凭摆布的份儿。这一跌早摔得他七荤八素,半天起身不得。
卓国栋自不会放过这等溜须拍马的机会,一面对龙涯呼喝恐吓,一面飞奔过去搀起耶律不鲁,却被恼羞成怒的耶律不鲁一把推开,摔了个四脚朝天。周围的辽人见得这般情状,自是不会坐视不理,纷纷发喊亮出兵器,朝龙涯围将过来。耶律不鲁愤愤不平想找回场子,却又对龙涯的身手却又几分忌讳,只是扬声呼喊,招呼一干亲随上前!
龙涯将手一摊,对鱼姬笑笑,满脸的无了奈何:“在鱼姬姑娘面前作了许久的斯文,想不到还是免不了要动手动脚,大煞风景。”随后转眼看看周围的辽人:“要动手还是出去的好,免得唐突佳人有失风度。”那些辽人不理会龙涯的言语,一个个跃跃欲试!
龙涯心知这以一敌二十的阵仗也不容小觑,虽手无寸铁徒手搏击,却专挑来人胸腹大穴下手。他身形矫健灵动,认穴奇准,两个回合下来,十余人均被他一一放倒,虽不见伤处流血,却一个个血气阻滞,痛楚难当,纷纷倒地呻吟不起。其余几人见势不对,也只是远远的呼喝壮胆,上串下跳,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却横竖无一人胆敢近身。
饭堂中的小厮们早惊得呆若木鸡,而萧肃也只是坐在原位观望,神情饶有兴趣,倒是一直未有言语。那老曾与卓国栋只是搀定耶律不鲁,苦苦相劝。一时间人声嘈杂,闹得不可开交。唯有鱼姬尚在浅斟小酌,菱角小嘴微微上扬,一双妙目落在战团之中身形灵动又出手沉稳的龙涯身上,不知不觉浮起几丝笑意。
耶律不鲁心中恨极,忽见龙涯正转身应对几名侍卫的攻势,背后空门大开。就觉得机会难得,于是用力甩开曾卓二人,劈手自身旁一名侍卫手中夺过一柄钢刀,便向龙涯背心劈去。龙涯听得背后风声,也未回头,只是伸臂一揽,将前方一侍卫的右臂扣住,拖拽之间已将那人连人带刀操控于手,反手一带,便迎上了耶律不鲁的刀。
耶律不鲁只觉得手臂一麻,那把刀已然脱手而出。龙涯哈哈大笑,蓦然将手一松,那被擒住的侍卫原本手臂反折吃痛,而今一得自由,便很自然的刀身一弹。耶律不鲁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那侍卫的刀已然朝他面门横劈而来,当真是手起刀落,寒风袭面,全然避无可避!
眼看耶律不鲁的脑袋就要一分为二,众人皆是一声惊呼。千钧一发之际,耶律不鲁忽而双膝一软,顿时跌跪于地,同时只觉额头一凉,那钢刀贴面而过,两条眉毛已然被剃了下来。那持刀的侍卫早吓得双腿发颤,耶律不鲁也愣在当场,只见面容青白,冷汗淋漓,全然作声不得。
龙涯优哉游哉的负手而立,眼神却带几分玩味,盯着此刻正趴在地上,左臂紧抱耶律不鲁双腿的老曾。他很清楚刚才那假手于人的一刀有什么样的后果,若非这老曾及时让耶律不鲁跌摔于地,此刻这饭堂中只会多出一个死人来。然而老曾那一抱看似笨拙,却非寻常。倘若他没看错的话,应是“沾衣十八跌”中的一式,只是原本应用腿脚抵压对方关节的制敌之法被其用手臂完成,看似狼狈而实际却颇为精妙。‘沾衣十八跌’乃是昌州阮家堡的独门绝学,江湖上可以用得这般出神入化的,绝对不超过三个人,而其中一人,恰巧是龙涯昔日在刑部衙门中的至交好友,因时常在一起切磋技艺,所以他一眼便认得这招式。再看那耶律不鲁额头上光溜溜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几分好笑,心想此人飞扬跋扈贪花好色,也活该有此一劫。
周围的辽人初时还呆立不动,等缓个劲来又一个个呼喝叫骂,当真上来生事却又不敢,端的是输人不输阵。忽然间听得一声断喝,一直坐着的燕京节度使萧肃开了口。
“都给我住手!”
原本闹哄哄的饭堂顿时静了下来,萧肃穿过人群走到龙涯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你的功夫不错。”
龙涯笑笑:“还成吧,用来恃强凌弱调戏民女什么的还差了些火候。”
萧肃原本脸色平静,忽然咧嘴一笑:“兄台不用皮里秋阳指桑骂槐,此事原是耶律大人酒后唐突,双方就此收手也少一番纷争。”
龙涯微微一笑:“也好,如此也免得多费手脚。”说罢负手转到桌边坐下,开口对鱼姬言道:“刚才一番胡闹惊扰了姑娘,在下自罚三杯如何?”
鱼姬掩口一笑:“龙捕头说到哪里去了,一番风波也因鱼姬而起,理应鱼姬敬酒三杯,酬谢龙捕头解围之谊。”说罢举杯相敬。两人对饮三杯,全然不把一干辽人放在眼中。
辽人们虽气愤难平,但既然萧肃已然发了话,自然也不会再来生事,卓国栋早将耶律不鲁扶了起来,朝后院山上的阁楼去了。
龙涯冷笑一声目送那卓国栋架着耶律不鲁消失在门外,心想此人果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向辽人献殷勤的机会。如此狗腿本色,生生而百搭了一张人皮。而转眼看看同样点头哈腰的老曾,心头却疑窦丛生,寻思那人既有如此好的功夫,又怎么会留在此间做小伏低?
晚膳用得这般峰回路转,这饭堂里也没几个人再有心情大快朵颐,龙涯与鱼姬自行回住地歇息。
一夜风雪交加,虽说房中已然加了炭炉,但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连带那红艳艳得炭火也不觉如何温暖,龙涯早上起来洗漱完毕,信手推开窗户,只见檐下垂挂着大大小小的冰挂,最长的已逾丈余,正好顶在窗户外,使得窗扇也不可尽开。
外面院子里有几个小厮正在清扫积雪,以木车装运运走,脚步挪移之处,只见积雪蓬松过膝,可见昨夜风雪何等肆虐无度。
龙涯心想这等寒天,隔壁的鱼姬依旧是衣衫单薄,姑娘家身子骨单薄,若是受了风寒倒是不妥,正想过去探望,就听得鱼姬在外面轻唤:“明颜,明颜,你这小蹄子跑到哪里去了?”
龙涯拉开门,见鱼姬正在走廊上四处寻觅,于是上前问道:“可是猫儿不见了?”
鱼姬面露几分焦急:“正是,早上起来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跑去哪里顽去了。”
龙涯笑道:“外面风雪交加,这小东西也不太可能跑到外面去,大概就在这些房舍之中,我且与你同去找便是。”
两人一道沿着走廊而行,不时的推开两边的房门轻唤,只是一路行来也并无所获,直到一间房门虚掩的屋舍前,便听得里面有些动静,推门一看,只见那猫儿正伏在房间一隅的花几上,犹自梳理毛发,全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闲模样。
鱼姬上前抱起明颜,伸指点点那猫儿的脑门嗔道:“原来你在此处,倒叫我好找!”
龙涯转头看看屋里的陈设,只见一应家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便是火盆的铜边也被擦得发亮,半点碳渣都没沾惹,想来这屋子的主人必定是个喜洁严谨之人。
那猫儿所伏的花几后面的墙上还悬有一副字画,画的一处花窗,花窗外海棠怒放,蜂蝶萦绕,春意盎然。而画内的案几上罗列几许纸笔墨砚,还有一只瘦长花瓶,瓶里一支枯梅,花朵早已凋敝,但枝折嶙峋,颇见风骨,而那枯梅之上犹有一只墨色蝴蝶翩翩飞舞。左上角却是几行小楷,字迹娟秀端丽,似是出自女子之手。那几行小楷却是一阙名为《水调歌头》的词句。
天本饕餮徒,岁寒馔新盐。
染得砚台墨韵,奈何秃笔难全。
昌州子弟犹在,谁记年少轻狂,棠香旧园事?
落拓雁门去,消愁借酒寒。
怎平怨,无明念,付流年。
狼烟未冷,碎梦惊心瓦砾难全。
惜慕西市腊梅,枝折蕊碾湮于尘,魂香亦如故。
何谈新岁至,恨遗庚寅间。
鱼姬见龙涯专注此画,嫣然一笑:“看来龙捕头对字画丹青之道也颇有研究。”
龙涯哈哈大笑:“我不过是俗人一个,哪里懂得风雅之事,只是觉得这画有些怪异,看那窗外景致,似是繁花似锦的春天,而房中又怎么还会有早已枯败的腊梅?”
鱼姬摇了摇头:“不是枯败的腊梅,而是梅死香魂在,要不然,怎么还会有蝴蝶流连不去?你看那词的倒数第二句,不是把这思慕怀念之情写得很是入骨么?”
龙涯微微颔首:“经鱼姬姑娘这般解读,果然是有些意境。不过看那最后一句,似乎这字画是出自庚寅辛卯交替之际,而字画未尝泛黄,也不可能是年代久远之物,算算年时,应是出自七年前。遗恨二字,似乎写这词的人心有恨事难解。”话一出口,又见画上的海棠春色,不经意的低吟那句“昌州子弟犹在,谁记年少轻狂,棠香旧园事?”忽然想起一事来。
以往常有文人哀叹人生几大恨事,却是鲥鱼多刺、海棠无香、金橘多酸、莼菜性冷等,那画上的海棠蜂蝶萦绕,其意境分明是指有香海棠。这普天之下,唯有昌州海棠有香,是以自古以来便有海棠香国之称。这画卷中词与画的内容与昌州都有着关联,而昌州地处川东,想来此地便是那老曾的卧房。加上昨日老曾露的那手功夫,足见其与昌州阮家堡渊源颇深!
鱼姬见他皱眉思索,也只是会意一笑:“现在明颜也找到了,咱们还是出去吧,到底这也是别人的房间。”
龙涯点头称是,只是退出房外掩上房门之时,目光仍在那字画上注视良久。两人离了房舍,经院子前往饭堂用早膳,只见院中积雪已然清空,虽不时有鹅毛大雪自空中飘落,但也无法凝聚,不多时也化为雪水,自院中沟渠排尽。
鱼姬伸足在地上一捻,随即笑道:“我道他们使了什么法术,原来是在院里的石板地上撒了粗盐粒,所以雪化得特别快,难以像昨晚一样堆积起来。”
龙涯笑道:“果然是个好办法。”抬眼望去,见那饭堂中已有不少辽人,一个个见得他进来,面上都有些畏惧之色,想是昨晚一战都吃了些惊吓。龙涯叹了口气,心想那般胡闹一场,居然搞得这些如虎似狼的辽人一个个成了见了猫的耗子,看来这世上还是拳头出道理。随后与鱼姬仍选了昨晚的座头坐定,招呼小厮,要了些包点面食,一同吃了。
外面风雪肆虐,而后院又是辽人聚居之地,更无什么景致可看,除了回房外,也只有留在这饭堂聊天赏雪打发时间。这般笑语嫣然,天南地北无所不谈,龙涯倒是颇为吃惊的发现眼前这个柔弱女子心中见识匪浅,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比。既言语甚欢,配上茶点温酒,似乎这漫长的时间也不是那么难以打发。
中途也见得萧肃与卓国栋来饭堂用餐,却始终不见那耶律不鲁,必然是昨夜被剃去一双眉毛,失了颜面所以无脸出来见人。不多时便见老曾左臂挽了两只食盒行色匆匆而去,想来是送饭食与耶律不鲁和病中的萧夫人。
3.迷离诡案
不知不觉的又到了晚膳时刻,众人齐集,便是那耶律不鲁也悻悻而来,但见额上两道黑痕,却是以女子妆容所用的石黛描上,大概是他亲手描绘,因为不谙画眉之道,所以眉形粗糙,左上右下,说不出的滑稽。众人见得这等模样,虽觉好笑,但一个个也顾着耶律不鲁的颜面,强自按捺。
龙涯低笑一声,只是抬手对着鱼姬点了点眉梢。鱼姬自是知道他在取笑那无眉的耶律不鲁,想想昨夜之事,也不由得忍俊不已笑出声来。就连她怀里揣着的那头猫儿,也跟着“咕咕咕”,甚是不甘寂寞。声音虽轻,但对那灰头土脸的耶律不鲁而言,却甚是刺耳,想要去寻晦气,又忌讳龙涯功夫了得,唯有重重的哼了一声,起身踢翻一只凳子泄愤,头也不回的奔后院去了。
萧肃本与那耶律不鲁有些嫌隙,也懒得去理会,只顾就着桌上的酒水芸豆,等待小厮们上菜。老曾颇为伶俐,忙招呼小厮准备菜肴酒水,要亲自与耶律不鲁送去。萧肃自是记挂着自家妻房,也点了几道菜肴要他一道送去,随后还多说了一句:“适才夫人对我言道,说昨夜虽上了三只火盆,但外面风雪大作,寒气逼人,一夜也未睡得踏实。今晚且再加上几个。”
那老曾点头哈腰的应道:“这里夜间的确是非常冷,但房里火盆太多,只怕碳烟熏着夫人,不如小的且开了夫人楼下的房间,备上十余只大火盆,烧旺炭火,这样隔着一层楼板,也可保夫人房中温暖,又不必受那烟熏火燎。”
萧肃满意的点点头,心想此人倒是想得周到,于是自怀中摸出一锭纹银赏与那老曾。老曾欢天喜地的拜领了,口里自是千恩万谢。而后小厮们纷纷传菜入堂,只因此时外间风向朝东,逆风雪而行无不鬓角眉毛泛白,胸前肩头也积了不少雪屑。所幸早有准备,一应菜肴俱是以木盖封合,不走一点热气,待到了桌上揭去木盖,顿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萧肃自斟自饮,也不理会其他人,便是一旁的卓国栋举杯相敬,也只是随意虚应,不假辞色。那卓国栋看在眼里,心想这般变着方儿讨好这萧肃,萧肃还是待自己甚是冷淡,比之那性情暴躁的耶律不鲁,却是更难亲近。此番和这两人一道出使,便是想趁机笼络,为自己搏一个富贵前程。而今看来,要求富贵升迁,还是在耶律不鲁方面下功夫比较划算。恰巧又有小厮将送予萧夫人和耶律不鲁的食盒奉上,便起身拜别萧肃,亲自拎了耶律不鲁的食盒朝阁楼而去。
刚刚出门,忽而以手护头退了回来:“怪哉,怪哉,这等风雪天怎生下起雨来?”而后自门廊的竹架上摘了一只斗笠罩在头上,神色匆匆离去。
老曾闻言也到门外一看,却不曾见得半点雨滴,依旧是漫天风雪,簌簌而下。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小厮挑着担子穿堂而过,却是些木炭火盆之类的杂物,老曾对萧肃言语了一阵,便左手携了给萧夫人的食盒,押着两个小厮将木炭火盆朝阁楼而去。龙涯的目光落在老曾那弯腰驼背的卑微背影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此人原本定是个人物,哪至于在辽人面前这般形状?
不多时,晚膳的主菜上得堂来,小厮们送来一个个小铜炉子,每张桌子上放了一个。然后配上一只盛了汤水的铜锅,锅盖一揭,只见汤水乳白,热气渺渺,香气馥郁教人食指大动。汤中沉浮有不少肉食,面上飘着些红枣枸杞之类的温补药材。另有备好的生鲜食材,可依个人喜好取来烫食。虽不比得昨夜烤羊一般诱惑张扬,却令有一番滋味。配上桌上的高粱美酒慢慢品尝,倒是驱寒暖胃的好法子。
众人围炉而坐,大快朵颐,一个个吃的大汗淋漓,热气腾腾。中途也有小厮上前添汤加炭,那一眼眼炉火腾腾,锅中浓汤滚了又滚,整个堂里都是汤锅的鲜香和淡淡的药材味道,坐的越久,便越教人停不了口,一顿饭吃了一个半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尽黑,居然还没人离席。
忽而听得脚步声响,那老曾已然领着两个小厮回来,只见空着两副担子,三人都是一身煤灰,两肩积雪,看着甚是狼狈。那老曾到了萧肃面前回话:“小的已在夫人楼下的房间点了十数只火盆,炭火旺盛,已将夫人房中焙暖,夫人便着落小的将房里原有的三只火盆撤了两只去大人房里,而今已然燃得颇为旺盛。”
萧肃微微一笑,心知他这是又来讨赏,于是又给了他一锭纹银打发了去,便起身离席回阁楼探访妻子。
饭堂的晚膳已近尾声,余下众人也渐渐离席,各自回房,另换了一批人来,如此往复了三批,所有辽人都用过晚膳,方才见几个小厮开始收拾席面。倒是只有龙涯鱼姬桌上的汤锅一直在“啵啵啵”的沸腾,两人谈天说地,直到一更天方才熄了炉火回房歇息,而后自有小厮打扫残局。
约莫四更时分,外间风雪大作,风中隐隐传来几声悠长的怪叫声,似是狼嚎,但却透着尖锐。龙涯本未睡沉,加上素来警惕,自是翻身起来,心想这驿站地处山野,周围有狼也不稀奇,只是这等风雪天,便是有狼,只怕也是缩在窝里,哪里可能这个时候回来这人烟密集之处转悠?正在疑惑之间,忽然听得外间脚步散碎,想要推窗观望,哪里知道那窗扇早已被冰雪冻住,纹丝不动,而此刻门外脚步更是散乱,开门一看,却是驿站的小厮们纷纷披衣而出,一个个神情紧张!
龙涯心想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正要相问,便听得风雪之中远远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音凄厉非常!
龙涯不由一惊,寻思这驿站之中,总共也只有鱼姬、萧夫人和萧夫人的侍女这三个女子,那尖叫声隔得如此远,自然不是隔壁的鱼姬,难不成远在阁楼之上的萧夫人出了事?正在思虑之间,鱼姬也披衣开门出来,手里还揽着那头猫儿,神色茫然:“出什么事了?”
老曾左手里提了个灯笼匆匆而过,也是披衣在身,发髻散乱,就连脸上的布条都松垮垮的勉强堆在脸上,见得龙涯鱼姬二人,便开口言道:“二位还是和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千万不要单独行动,须知性命攸关!”说罢与一众小厮一起快步离去。
众人手里不是拎着扫把铁铲,就是握着柴刀菜刀,甚至还有人操着擀面杖掌着灯笼火把,一个个如临大敌!龙涯见状也不敢怠慢,转身自床头取了随身宝刀,对鱼姬言道:“事出突然,我们也去看看。”
鱼姬点头称是,两人快步跟上驿站中人,等过了后院,一干辽人也被惊了起来,便是守夜之人,也一个个睡眼惺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龙涯心想这一干辽人难不成全是酒囊饭袋,上面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居然还全无应变之策,倘若是大宋的使臣近随,此刻只怕早到了那阁楼里。言语之间,那一干随从也知事关重大,于是数十人一道奔最高处的阁楼而去,路经阁楼前的台阶,原本白雪覆盖无半点痕迹的阶面顿时布满众人的脚印,积雪厚过小腿,加上风雪呼啸,行走甚是吃力。
进得花厅,只见那阁楼的二楼上已然亮起几处灯火,萧夫人门外的走廊上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正伏在栏杆上呕吐不已!
龙涯见得这等情状,心知必是那萧夫人房里出了大事,情急之下将身一纵,攀在二楼栏杆上一翻身,已然上了二楼,掀开萧夫人门外的房门内的门帘一看,只见萧肃神色凝重,正搂着妻子柔声宽慰,而那铁塔似的耶律不鲁此刻却面容抽搐,双眼发直,一脸惊怖之色死死盯着窗外!
龙涯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那洞开的窗口所对应的是一片白皑皑的山壁,而那山壁之上越低于窗户下沿之处有一黑影,龙涯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这屋中悬了两只灯笼,光线柔和,是以龙涯看得分明,那黑影竟是晚饭时才见过的卓国栋。只是此时,双目圆瞪,面目扭曲,赤脚空悬,只着中衣,一只冰锥穿胸而过将其牢牢钉在山崖之上,遍体血肉模糊,也不知是被什么尖利之物抓挠成这般惨状,只见胸腹大开,肠肚内脏流了一身,下淌的血水早凝成一条长长的冰挂悬在腰腹,死状甚是恐怖!
而最匪夷所思的却是,那山壁与阁楼之间相隔十丈远,之间并无任何相连之处,只有一片数十丈深的山谷,只见白雪皑皑,在这夜色中甚是醒目,窗外朔风席卷雪花飞舞,声如鬼怪嚎叫,甚是怕人。
那卓国栋怎么会这般惨状死于那山壁之上?!
龙涯心里打了一个突,心想那杂碎虽死不足惜,但这等情形也未免太匪夷所思。阁楼与山壁之间宽约十丈,世上断然没有人有这样的轻身功夫可以凌空虚步而过,更何况还要背负那百余斤重的卓国栋。若是自山壁下方攀爬而上,也是绝无可能。那山壁陡峭积雪自是难以攀爬,更何况是在风雪大作的时侯。
然而尸身远在山壁之上,自然也无法将其弄回此地详加检验。纵然是等到风雪停止,将尸身弄下来,然此间苦寒,虽说可以保存尸身不腐,但早将尸身冻得青紫变色,也无法推测其具体死亡时间。晚饭时分卓国栋离席到现在,也有五六个时辰,也不知中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正在思虑之间,听得脚步声响,自是其余的人都陆续到了。老曾先行入内,下意识的朝洞开的窗户一张,自是一声惊叫,瘫坐于地,神情甚是惶然,口里喃喃到:“是鬼狼……是鬼狼……鬼狼又回来了!”
龙涯心想此人按理说不会如此胆小不济,却不知道他所说的鬼狼是什么,忽然心念一动寻思这等诡事血腥恐怖若是惊吓到外面的鱼姬可是大大不妥,于是扬声道:“鱼姬姑娘留步,切莫进来。”
“嗯”鱼姬在门外轻轻的应了一声,也不问缘由,果真留在外面不再入内。
龙涯转眼看看房中众人:“虽说此等惨事太过突然,大家都聚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下去楼下的花厅,再从长计议。”
萧肃看看怀中惊魂未定的妻子,也觉龙涯言之有理,于是开口言道:“也对,咱们先下去,且将这屋封闭,一切器物都不可移动。”说罢将妻子环抱于臂,走向门口,原本挤在门口的众人自然让出一条道来。耶律不鲁好容易回过神来,开口招呼众人出门。一干人等遇上这等凶险诡异之事,自然走得飞快。
龙涯见老曾还瘫坐于地,于是伸手挽住他右臂想将他搀起来,谁料着手发硬,浑然不似生人的肢体,龙涯蓦然一惊,遂回想起来这老曾一直以来都是以左手行事,而从未用过右手,莫非他的右臂早已废了不成?思虑间已然将老曾扶了起来搀出门去,见鱼姬仍留在门边未曾离去,不由得心头一热,心想原来她还在此等我,于是柔声道:“烦劳姑娘相候,适才不让姑娘进去,也是不愿惊吓到姑娘,且先离了此处,再作打算。”
鱼姬微微颔首面露一丝微笑:“多谢龙捕头牵念,鱼姬既是与龙捕头同来,岂有先走之理?他们都在楼下,咱们也下去吧。”
龙涯点点头,依旧搀了老曾与鱼姬一路同行,到了楼下花厅,只见一干人一个个面色惶然,尤其是老曾、茗香和萧夫人三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龙涯转眼看看茗香和萧夫人,开口问道:“刚才就是二位最先发现尸体的?”
萧肃听得龙涯言语,自有几分不悦:“你这般说话,是否在盘问我夫人?”
龙涯摇头道:“不敢,只是出了人命,照理也该问上一句,虽说这里是辽境,死的也是你们辽国的人,但是大家同在此处,问清楚状况也不是坏事。”
那萧夫人原本神色惊惶,歇了许久,总算缓过气来,伸手拉住自家夫郎:“大人,这人的言语也有些道理,且不用计较,我说便是。”声音虽还有些发颤,但言语温婉。
萧肃听得夫人言语,脸色稍稍平和,微微点头。
萧夫人接着言道:“适才本在安睡,只是有些口渴,便叫醒茗香斟来茶水,忽然间就听得一阵野兽嘶叫,接着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木什破了,紧接着见得窗外黑影一闪而过。”
龙涯微微颔首,心想又是那怪声,而后转头对茗香问道:“如此说来,开窗发现尸体的便是这位姑娘了?”
茗香点点头:“我把窗户推开一点,不料外面风大,竟然将窗扇卷得大开大合,我好不容易拉住窗扇,就听得夫人一声惊叫,顿时倒地昏厥。我朝窗外一看,就看到卓大人他……然后隔壁的大人就听得声响闯了进来,见夫人倒在地上,忙上前探视。我实在忍不住,就冲到外面回廊上去吐了,然后耶律大人也自房里出来相问。”
鱼姬闻言开口言道:“也就是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应该是萧夫人,而这位姑娘是第二个。”
耶律不鲁颤声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那卓国栋死的这般蹊跷,只怕不是人为。”
龙涯面有讥诮之色:“不是人为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后看到那卓国栋,却是提着食盒给你送饭去了。”
耶律不鲁恼羞成怒道:“你这意思,好像是怀疑我杀了那厮?”
“我没这么说过,但是这阁楼里也没住几个人,这位夫人和那侍女都是弱质女流,也没那个气力杀人移尸山崖之上。那位萧大人离席回房之时都已是你离去个半时辰之后,况且还有妻房要照料,是以只会在他所住的南厢和夫人的西厢停留,姓卓的北厢门口靠近楼梯,离你住的东厢门口不过一步之遥,要是他自内廊而过去姓卓的房里,你是习武之人,自会有所觉察。”龙涯言道:“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人。”
耶律不鲁不由语塞,片刻后悻悻言道:“那厮的确送食盒来我房里,不过我嫌他絮絮叨叨,打扰我用饭,恰好房里没热茶了,便让他出去叫那老曾送茶来。我听得姓卓的在楼下喝骂,而后是个小厮送来的,姓卓的自回了北厢。”
那茗香此刻开口道:“这个我和夫人也听到了,卓大人在隔壁房里发脾气,摔东西。”
“他发什么脾气?”萧肃问道。
茗香摇摇头:“他说的汉人言语,速度快,我没听懂。”
萧夫人悄声道:“妾身听得卓大人在抱怨说什么拍到马蹄上了……”
“是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吧?”龙涯哈哈大笑,一干辽人均对他怒目而视,他也权当没看见:“接着呢?”
“接着……隔壁就一直有响动,想是卓大人心情烦躁来回踱步。本想过去看看,哪知那时候夫人头痛的病儿又发了,只好寸步不离的一旁侍候。”茗香怯生生的言道。“直到老曾进来请赏,夫人便吩咐我给了一两纹银打发他走,之后大概又过了半盏茶的样子,卓大人房里才安静下来。而后大人便回来探望夫人了……”
萧肃微微颔首:“不错,我去西厢之时天色已晚,想来那时隔壁的卓国栋已然安歇,所以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如此说来,很有必要去北厢看看了。”鱼姬接口道。
“适才我已然前去看过,只见满地木屑碎片,窗洞大开,床榻附近有少量血迹,很明显是有什么自窗口闯入,将正在安寝的卓国栋自这窗口掠了出去。”萧肃皱眉道,“但是窗外却是一片绝壁,离那山崖的距离比西厢离山崖的距离远出一倍有余,夫人见到的黑影必定是凶手擒了卓国栋,自西厢窗外而过,再至对面山崖弃尸。只是这十丈之宽,又无什么桥梁通道,而外间更风雪大作,视线模糊,这等行径却也非人力所及。”
“是鬼狼……是鬼狼,我们一起上来的时候,那雪地里一个脚印都没有,而阁楼里只有萧大人夫妇,耶律大人和茗香姑娘四人,只有鬼狼才可以这般来无影去无踪,才可以将卓大人拖到对面的山壁之上!”老曾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虽然脸上蒙着布条,但神情却甚是惊恐。
龙涯眉头微皱:“你所说的鬼狼是谁?”
老曾颤声道:“鬼狼不是谁,是怪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以前这里是座寺庙,饭堂那尊如来佛像就是专门用来镇住鬼狼的。当初改建之时,本打算迁走佛像,谁料刚一移开,鬼狼就出来了,人身狼头,嗜血如命,一上来就将十余个做工的伙夫撕咬成碎片!”说罢他的左手紧紧抱住右肢,眼神甚是悲苦:“我的右臂也被它一把撕了下来,要不是一个游方僧人来得及时,只怕早进了那怪物的肠胃。那僧人将佛像移回原位,将鬼狼重新镇住,只是言道这般非长远之计,这寺庙的灵光日渐消逝,鬼狼迟早也会从佛像下面再出来伤人害命,不想果真一语成真……”
龙涯注视老曾,目光移到他的右臂上:“你说你的手是被鬼狼废掉的,那为何你还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老曾哀叹一声:“要是走得掉,小的早走了,只是接了官家的委任,岂可说走就走?小的家小俱在燕京近郊,委实走不得。”说罢伸手揭开脸上的布条毡帽,拉开身上的皮裘,露出木质的假肢来,只见头发花白,脸上几处长而深的爪痕横跨整张脸,伤处皮肉卷曲参差,面部扭曲,早看不出本来面目,尤其是那右臂的断口齐肩,伤处斑驳不规则撕裂,着实叫人不忍再看!
龙涯也不由暗自心惊,心想难道世间真有这等怪物不成?这样一来,似乎卓国栋之死也完全说得过去了。在场众人皆是沉默不语,无不忐忑。
“事到如今,咱们最好还是多加防范,这阁楼独处一隅,已然出了人命,自也住不得人了。”萧肃沉吟片刻,转头对耶律不鲁道:“这半月愁才过数天,还有十天左右光景。且搬到后院与众人同住,也可守望相助。”
那耶律不鲁虽不舍这高床软枕,但说到底还是性命要紧,连连点头称是。
而龙涯却依旧眉头深锁,虽说行走江湖多时,也听过不少怪力乱神之说,但从未亲遇,而眼前之事却太过匪夷所思,更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转眼见鱼姬眼望老曾,颇有悲悯之色,不由心念一动,心想那许多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契丹汉子遇得这等事尚且担惊受怕自顾不暇,她这样一个女儿家为何无半点惧色,反而另有所感?莫非她也不相信这鬼狼一说不成?
4.疑窦丛生
言语之间,一干侍从早已去萧肃夫妇和耶律不鲁房中取了随身细软,搬去众人聚居的后院,耶律不鲁在此间吃了惊吓,自是走得比谁都快,而萧肃自是扶了妻子,携了茗香紧跟其后。
老曾小心张罗一切,众人也纷纷离了阁楼,转眼见龙涯仍杵在那里,于是上前言道:“这位客官,现在天还没亮,形势凶险,大家还是呆在一起比较安全一点。”
龙涯本就满腹疑窦,听得老曾言语,只是咧嘴一笑:“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真有什么鬼狼妖怪,自是奔那人多的地方去。何况我皮糙肉厚,不中吃。”他本就有心要留下调查一番,岂会这个时候离去?言罢转头对鱼姬笑笑:“不知姑娘如何打算?”
鱼姬笑道:“自是与龙捕头一并留下,想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可保周全。”
龙涯心头一热,心想萍水相逢,她居然将自身安危交托我手上,得她这般信赖,别说是一头鬼狼,就算是窜出来一群三头六臂的罗刹恶鬼,横竖也得一一打杀了。无论如何,也不容旁人伤她分毫……
老曾见两人神情,也不多言,只是拱手一礼便退了出去,偌大的阁楼里只剩龙涯鱼姬二人,而外间风雪呼啸,也只是比先前更猛烈而已。龙涯自花厅的檐下取了一个灯笼,便与鱼姬一起再至二楼西厢。
那西厢虽窗口大开,但依旧甚是温暖,原本灯光柔和,而今加上这个灯笼,也亮出许多来,灯光过处可见窗外雪花纷飞,朔风漫卷,而那被固定在对面山崖只上的卓国栋的尸身此刻也大部分被席卷的雪花覆盖,就像一个花花白白的破旧布偶,不似先前才见到一般凄厉吓人。
“这山间的雪也下得太大了,从发现尸体到现在也不过两盏茶时间,就被包裹成这样。只怕得等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才可把他弄下来。”龙涯沉吟道:“如此看来,他遇害的时间应该是在被发现之前不久,要不然以这等风雪,早就看不清面容了。只是要将他从阁楼移到对面的山崖,也确实颇为诡异。”
鱼姬转眼看看龙涯,开口问道:“难道龙捕头真的相信鬼狼之说?”
龙涯摇头道:“自是不信,若是信了,此刻我早和那群辽人一道躲后院去了。只是此事的确过于匪夷所思,这山谷足有数十丈高,距离对面山崖也有十丈之远,要在顷刻之间将姓卓的背下谷去,再攀上半高的悬崖,这天下只怕没人做得到。除非是在阁楼与山壁之间架一座肉眼不能见的桥梁,只是那等神迹比之鬼狼之说更为荒诞。”
鱼姬笑笑道:“说不定真有这样一座桥也不一定,听过过河拆桥之说,过谷拆桥也不算如何夸张。”
龙涯将灯笼递出窗外一照:“要真有拆桥这回事,那能支撑两人体重的桥拆起来动静必定不小,下面山谷里也应该留有痕迹残骸。可是刚才一到此处我便看过下面,只见白茫茫一片,不见半点杂色。”言语之间外间朔风飞卷,那灯笼一歪,里边的烛火登时将灯笼纸皮点燃,龙涯惋惜的叹了口气,一松手,那烧着的灯笼已然化作火球坠落窗下,撞到楼下窗外一个黑黝黝的物事,而后滚落山谷,霎时熄灭。
“那是什么?”龙涯奇道,两人一道出了房门转去楼下,推开西厢下方正对的房间,只觉得一股热浪袭来,放眼望去,只见房内数门关闭,却是闲置的浴房,其中正对楼上卧榻的那间浴房门却开着,虽不曾掌灯,但内有红光,仔细一看,只见浴房正中的包铜浴池里密密匝匝的排列着十余只大火盆,里面炭火旺盛,不时啪啪作响。
鱼姬伸手在浴池的铜边上一碰随即飞快的收回手来:“好生烫手,只怕是打只鸡蛋,顷刻也煎得熟透了。”
龙涯笑道:“看来那老曾为讨好姓萧的辽人,倒是花了些本钱,有这样一只巨大的火盆烤着,无怪西厢如此暖和。”说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下一看,只见窗下是一只两尺宽三尺长的木雕龙头,刚才灯笼撞上的正是此物,再左右看看,只见旁边并排还有几只,分别对应那几间浴房,龙涯微微思索,豁然开朗,心想这里既然有几个浴池,必定也有各自的排水口,想必都设在龙头里。于是蹲身巡视浴池。果然在正对龙头的一边发现杯口般大小的一个圆孔,在伸手一探,只觉同样炙手,只是圆孔内另有填充之物,想必是封水的塞子。
“看这驿馆虽不见得如何奢华,但这浴房的设施倒是比汴京最大的浴肆更为考究。”龙涯喃喃道,眼光放在窗外的龙头上,而后看看对面山崖上正对此处的卓国栋的尸身,只见白茫茫一片,早盖住了那一幕血腥场面,唯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此人虽投敌卖国,死不足惜,但落得这般下场,也甚是可怜。”龙涯叹了口气:“想必那凶嫌必是对此人恨之入骨,要不然大可一刀结果了,而不是开膛破肚悬尸山崖之上。”
鱼姬微微颔首:“确实如此,对了,楼上北厢应为案发之地,不如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龙涯笑道:“鱼姬姑娘所言甚是,姑且上去看看。”说罢两人先后上了楼,进入北厢。
时至五更,外间天色渐明,是以房中未掌灯,也可勉强看清,只见床榻边的窗户大开,外面的寒风夹着飞雪正往屋里灌,满地的窗棂碎片。而床榻之上被褥凌乱,离床不远的两个火盆倒扣于地,倾出不少炭渣灰烬。
“看来确如那姓萧的所说,这卓国栋果真是被来人自窗口掠出去的。”龙涯走到床头,伸手拎起被褥中夹着的卓国栋的外袍,只见边幅上破损了四条长长的痕路,正如猛兽的爪痕一般。而里衬的皮毛上早结了不少细碎的冰粒。
“此间的气候果然恶劣,这袍子贴身穿过带上点热气,被雪风一刮就成了这样。”鱼姬叹了口气。
龙涯摇摇头,将那袍子扔在一边,顺手将被褥一揭,忽然奇道:“怪哉,那袍子不过隔着中衣穿过,就冻成那般。这被窝被人睡过,按理也会有湿热之气,这等寒气侵蚀,为何没有结冰?”
鱼姬会意一笑:“看来这位卓大人根本就没有进这个被窝,一直窝在床边烤火。”
龙涯笑道:“这等天寒地冻,哪有舍了高床软枕不睡,反而脱了袍子守着火盆熬更守夜的道理,这里的景象就这一点极不合理。如果不是姓卓的一直没上床歇息,半夜自己偷偷溜了出去,就是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只是真是有人布下此局,窗户破损之时这么大的动静,自是将这楼里所有人惊将起来,萧肃和耶律不鲁两人都从各自房里出来,岂有不会撞见之理?”
“就算他自己偷偷遛了出去,也不可能光着脚,只着内衣就出门吧,外面天寒地冻,不用一盏茶时间就可冻他个半死。”鱼姬沉吟道:“假如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窗子不用动手也可以自己碎掉,我倒比较相信后面这个假设。”
龙涯微微颔首:“看来鱼姬姑娘是确实不信那怪力乱神之事了。”
“不是不信,而是真是什么鬼狼的话,之前可以连续捕杀十余个伙夫,对付先前这楼里的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方才我们和后院的侍卫一起上来的时候,说不得这楼里早没活人了。”鱼姬语气甚是笃定。
“而今只发现这个疑点,看来还得去问问那几个关键人物才成。”龙涯言道,顿了顿有颇有些迟疑:“鱼姬姑娘,你信不信世上有人会自残一臂,毁坏容颜来编故事唬人的?”
鱼姬转眼看看龙涯:“你是说老曾?”
龙涯微微皱眉:“不过这也太过匪夷所思。古有壮士断臂一说,却是为保存性命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唬人而自残身体到这个地步,除非是不觉疼痛的疯子。我看老曾心眼活络,既贪财又苟且,市侩得再正常不过。”
鱼姬叹了口气:“这事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这楼里也都看过了,外面天色也亮了,咱们还是回去再从长计议。我总觉得这事还只是一个开始。”两人心事重重,并肩离了阁楼,人去楼空,阁楼里灯火已烬,在黎明的曙光中显得有些阴森。
对后院的辽人而言,昨晚的事所产生直接结果就是防守措施更为严谨,之前的三班轮换直接重编成两拨,各三十余人,当值的固然是兢兢业业,就连不当值的也神情紧张,刀不离身。而以往都不露面的萧夫人和茗香也和众人一道,苦苦等待那长达半月的暴风雪过去,也好早日逃离这等不祥的是非之地。驿站中人也相应的多加提防,小厮们也是同出同入,从不放单,老曾更是弄来不少香烛纸钱在饭堂的佛像前焚烧祷告,诚惶诚恐的请求神灵庇佑。
自萧肃等人搬离阁楼以来,也都不再如之前一般来前院饮食,一日三餐均由驿站中人送至后院,人人自危,也无什么心思打理菜色,饮食上比之先前两天自是简朴不少,不外乎是些馒头烧鸡之类,酒也没人再有心情喝,都是胡乱果腹。唯有御寒的火盆木炭比先前供应得更足,只因守夜的人颇多,院里回廊上纵有瓦遮头,但外间风雪漫卷,少了火盆自是不成。
龙涯鱼姬冷眼旁观,注意得最多的还是那老曾,虽说那一系列思虑无根无据,但疑心一生便挥之不去。老曾的行为越符合常理,似乎也就越叫人起疑。
虽说人们警觉性很高,但第二天夜里,还是出了事情!
三更天时候,侍卫们依例换班,不想后院守在上阁楼的长石阶旁的回廊里的六名侍卫不见了踪影,只见遍地血痕,兵器盔甲扔了一地!
第三天,又失踪了六个。
就这样,四天、五天、六天……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辽人包括耶律不鲁、萧肃夫妇在内,只剩下三十人,萧肃常年带兵,见过不少阵仗,损兵折将也只是寻常事,但无论如何惨烈的杀戮都不如这一回来的凶险,凶手是一头传说中怪物,来无影去无踪,杀戮之后只剩遍地血腥,无声无息,就连尸首也不知去向,这般诡异之事,难免心中惶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己方的人也越来越少,而身边还有个病弱娇妻牵挂,渐渐的也心浮气躁起来。
一干侍卫多是少见市面的少年,面对这样诡异恐怖的事物不免惶惶不可终日,一到入夜便人人自危,不知那无妄之灾会落在何人的头上。耶律不鲁更是如惊弓之鸟,多日难以入寐,以往都是独占一间上房悠哉游哉,而今是每晚叫上五六个侍卫进房守卫,便是如此得一刻安息,一闭眼也是噩梦不断,几天下来熬得两眼通红,形容枯槁,哪里还是当初那飞扬跋扈的模样。驿站中人也全都搬进饭堂,打上地铺,一个个枕戈待旦,稍有风吹草低便一同起身。
龙涯鱼姬自是不信那鬼狼之说,依旧回各自房中安歇,除了每晚听得风中传来一阵怪叫起身查看未果外,倒也无其他怪事。龙涯本就对老曾起疑,然而这段时间内从旁监视,却依旧是再正常不过。每晚龙涯潜伏于饭堂之外,都只见得老曾焚香祷告,而后便与一干小厮睡在一处,一个个大被蒙头,瑟瑟发抖。这也难怪,那饭堂里除了老曾全是十来岁的孩子,遇上这等凶险之事固然是怕得要命。见无异状,外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龙涯也不可能通宵达旦的监视下去,回来将所见说与鱼姬,却依旧是不得要领。然而后院辽人依旧是每晚都在折损,任凭如何严加防范,都在一阵怪叫之后,无声无息的消失,只留下一地的血迹……
这般人心惶惶,自是猜忌心起,口角斗殴不断。萧肃虽一向治下甚严,但一干侍卫面临此等来自未知事物的死亡威胁,平日里奉行的军法军令也早成过眼云烟,尤其是再要分派人手守夜警戒,都一个个不肯接令。那耶律不鲁更是惊惧之余歇斯底里,搞得局势越发混乱!
老曾循例往后院送木炭饮食之物时见得这般景象,于是上前向萧肃进言道:“这些天来这后院的官爷如何坚守,都挡不住那鬼狼的侵袭,而小的们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在饭堂暂住却秋毫无犯,想来是因为那饭堂中有佛像庇护之故,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纡尊降贵与小的们暂留一处,只等躲过这几天,风雪住了,大伙儿也可一道逃生去也。”
萧肃也觉言之有理,于是勒令一干侍卫将必需之物俱搬去前院饭堂。
龙涯见得这等景象,心想这伙鞑子不明不白的折损过半,却对鬼狼之说深信不疑,可见脑筋糊涂之至,最初分批行动尚可分担风险,而今全聚在一处,若有什么闪失,只怕是要被人一锅端了。
老曾一面张罗安顿一干辽人,一面点了几个稍稍年长的小厮一道再去后院回收火盆,此时虽近黄昏但天色未黑,料想也没什么大碍。龙涯在一旁负手目送老曾等人离去,心想见他夜里怕得要死,现在倒是自告奋勇,转头对身后的鱼姬悄声言道:“此人这等行径,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鱼姬叹了口气:“只怕是催命药吧。”
龙涯闻言眉头微皱,转眼看看正在饭堂用膳的一干辽人,只见一个个也不是先前那般惶恐模样,想来是信了佛像可保平安的说法,放下心头大石。
不多时,只听得后院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龙涯心里一沉,人早已飞掠出去,萧肃、耶律不鲁领了手下侍卫紧跟其后。龙涯脚程颇快,几起几落已然进了后院,蓦地回廊转角处撞出一个人来,神情惊惧,浑身是血,却是先前随老曾一道来这后院的几个小厮中的一人!龙涯见状自是将其一把拉住:“老曾何在?!”
那小厮惊魂未定,听得龙涯喝问几声之后,方才颤声道:“是鬼狼……是鬼狼……老曾他们都被吃掉了!”
刚刚赶来的辽人们听得此言,不由得人人色变,拔刀四顾,唯恐那吃人的怪物从左近扑将出来。萧肃沉声道:“在何处?速速带我等前去!”
那小厮眼见这许多人带刀而来,也壮了胆气,领着众人转过回廊,到了院中一处厢房前,只见门窗破损,朝里一看,只见屋内地上墙上赤红杂乱,遍地家什的残片,破损的窗棂还有半截耷拉在窗下,上面几个血红的手印。就和以往的惨事一样,这里没有一具尸体,除了地上墙上残留的已被朔风冻结的血痕冰渣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是……这是……”耶律不鲁嘴角抽搐,面色死灰:“这是本官先前的住处……”
萧肃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不是老曾进言让所有人搬去饭堂,只怕此时被鬼狼所害的便是他自己。萧肃虽心有惴惴,但依旧是沉声道:“事已至此,而今天色已黑,这里也不安全,还是先回饭堂再作打算。”
“回个屁回!老子不要留在这鬼地方等死!老子现在就走!”耶律不鲁歇斯底里的狂吼一声,抓着手里的钢刀头也不回的奔门外而去,众人皆是不防,转眼间,他铁塔也似的身形已然转出院去。
萧肃神情凝重,扬声招呼下属前去将其追回,自己也快步跟了过去,院里的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净,只剩龙涯一人仍立于房中,满腹疑窦。
那耶律不鲁一路狂吼飞奔而去,众人自是紧跟其后,穿过饭堂、前厅,只见大门半开,门外风雪漫卷,前门门廊上一串脚印蜿蜒而去,直至远离门廊数丈之外处,脚印便已然终断,就像是耶律不鲁一出门廊便飞天遁地了一番!
就在此时风里传来一阵可怖的咆哮,萧肃心知耶律不鲁无幸,唯有考虑保全余下之人的性命,于是招呼众人回来,紧闭大门,一干人撤回饭堂之中。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忽而听得有人在拍打前门,声音凌乱急促。
众人不堪其扰,齐集门后,自门缝里望出去,却没看到任何人,一个个手持兵刃严阵以待,小心开得前门,只见那门廊顶上悬着几件裹雪的物事,再定眼一看,不由得齐声惊呼,些个胆小的早瘫倒在地,裤裆尽湿!
悬在梁上的自是先前失踪的耶律不鲁,只是此刻已然四肢分家,各自挂在梁上随风摇摆,适才的敲门声便是残肢撞击大门所发出的声响!
一干辽人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物,只是面对这等诡异恐怖的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怯意,这等悬尸门前自有警告之意,所有人都不敢造次,慌忙手忙脚乱的关闭前门,退回饭堂,一个个浑身沐雪,只是更为惨白的而是是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尤其是听到四下传来怪叫咆哮之后,更是慌张无措。
萧肃虽心中也生惧意,但此时却不得不强自镇定,一面招呼手下自柴房取来柴禾堆在饭堂前后门口,取来灯油浇泼其上,各自燃起一大堆火来。似乎这等驱赶野兽的老法子也颇为奏效,当火焰高涨的时候,那怪叫声便在远处徘徊,而火焰减小的时候,则声声在耳,教人心胆俱裂!于是辽人们只得不断的在火力添加灯油,在高扬的火焰后求得一时安宁……
5.抽丝剥茧
龙涯独自留在后院,自是不知前院的变故,只是看着那满是鲜血的房间,心中疑窦丛生。忽而听得脚步细碎,一转身却见鱼姬立于破窗之外:“龙捕头,可是又出事了?”
龙涯点点头,只是蹲下身去捡起一块窗棂的碎片,眉头微皱:“看来又是那所谓的鬼狼撞窗而进,大肆屠戮,但是……”
“难道有什么不妥?”鱼姬开口问道,顺手将耷拉在屋内窗下的半截窗棂扶了起来,露出背后墙面上的一片血痕。
龙涯见状蓦然心念一动:“不错,确是不妥,大大的不妥!倘若真有鬼狼破窗而入,这窗下的墙壁被耷拉的这半块窗棂所挡,断无窗棂上不溅血,只有血手印,而墙壁上却有飞溅的血痕的道理。你看这地上的窗棂碎片虽在血泊之中,朝上的一面却是干干净净。唯一可能造成这等形状的可能就是窗是后来撞破的,而屋内的血却是先前就有!而且……”他仔细端详手里的碎片,随后将断口朝鱼姬扶住的窗棂上一印,只见断口处纹丝相合。
“我想去一个地方,安全起见,鱼姬姑娘还是不要离我身侧为好。”说罢龙涯起身快步出门,偕同鱼姬一起奔院落背后的阁楼而去。
一路行来,只觉风雪扑面而来,格外难行,就连那石阶积雪,似乎也分外难行,抬腿攀登也比上次来时要艰难许多。龙涯一路走在前面挡住风雪,两人好不容易上得石阶尽头,迈入阁楼,方才松了口气。
龙涯伸手拂去两肩积雪,顺手自檐下取了个灯笼,在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上,有灯笼的光照亮,两人便自楼梯而上,进了先前卓国栋所住的北厢。只见房里一切如故,只是窗前地上又堆了许多雪屑。
龙涯扯过半幅罗帐在手上包裹了几圈,便在那雪屑中翻看,扫出不少木块碎片来,埋头拼了许久,叹了口气:“我们果然被骗了。”
鱼姬会意一笑:“看来这头鬼狼果然聪明得紧。这里的窗棂碎片虽遍地都是,但根本就拼不回原形,断口更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契合。”
龙涯点点头:“现在已然可以确定那姓卓的之死果真是有人故意设计,想来那窗扇自然不在里面,而是在外面什么地方。”说罢探头出去四下张望,却也无果。“我们再去西厢看看。”
西厢的窗口依旧大开,由于此刻的风向,屋内窗下的积雪比北厢多出数倍,已然堆成一片雪丘,对面山崖上白茫茫的一片,先前被钉于山崖之上的卓国栋的尸身已然不知去向!
“尸体不见了?”龙涯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却见山崖上鼓出一块,继而松了口气:“原来是被雪盖住了。”
鱼姬喃喃道:“这倒是方便,老天爷直接拿雪埋了,倒是免得曝尸现世了。”
龙涯若有所思,转身下楼去到楼下的浴房,那浴房铜池里的火盆早已熄了数日。他把灯笼递给鱼姬,跳入池中将火盆一一挪开,伸手探了探那个杯口大小的排水孔,手指碰到孔内一只铜环,于是勾住一拉,只觉冷硬不动,似乎已然冻得严严实实。
他足下立了个一字马,双足抵住两边的池璧,运气于指,一声大喝,只听咋咋数声,那铜塞已然开始松动,而后勾住一扯,只见一支长约一丈的铜棍被他自排水孔中抽了出来,但见另一头与孔径一般无二!
“倘若是寻常塞子,哪用做得如此长大?看来看去,倒是更像军中火龙管的镗塞。”龙涯沉吟道。
火龙管乃是大宋军中所独有之物,乃是以打通关节的长竹装盛火油,以硕长镗塞加压将火油喷射而出,喷头左近备有火点,启用之时可将喷出的火油点燃,将射程之内的敌军焚烧击溃。然而竹筒到底经不住多大的高压,是以从十年前,工部兵部便设有专司管理改良。约七年前,龙涯便在皇城校场之类见过兵部演练 ,铜铸的火龙管可将火油喷至十余丈外,堪称神兵利器。而这浴池之中备下此等机关,自是别有用意!
龙涯越发觉得接近事情真相,先前的种种疑惑,也如一层层揭开的帘幕一般,逐渐清明。于是推开窗户,一翻身轻飘飘的落在窗外的龙头之上,双腿夹住龙头倒翻下去,只见龙头下的峭壁上悬着一片宽约一尺,甚是硕长的物事,大约十丈之长,另一端吊了五六只麻袋,早和峭壁冻成一体。
他伸手拂拭面上的雪屑,用力一按,却觉得空了一块,再用手掏挖清理,却是一片铜丝织就的网眼,网眼宽足三寸,十分稀疏,铜网下是数根婴孩小指般粗细铜丝,交错于铜网覆盖的冰下。龙涯借着对面山崖反射的雪光数了数,竟有八根之多,而顶部与龙头底座相接之处的排布成三角形,却是上面四根,中间正对上面缝隙的地方平列了三根,最下面一排却只有一根,只是俱已弯曲变形。
“原来如此……”龙涯心中豁然开朗,如此一来,一切谜底的关键已然成竹在胸,于是腰间一收,人已然回到龙头之上,忽见房内光线微弱,而鱼姬已然不知去向!
龙涯心中一惊,翻身落在房内,拔刀出鞘,却见唯一的光源却是立在门口的半截蜡烛,他为人谨慎,虽担心鱼姬的安全也只是徐步过去,转出浴房门外,只见一长排蜡烛自浴房门口延伸至这浴场内廊尽头那间浴房前。而沿路三间浴房都是门户虚掩,隐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身后的窗户不时有冷风灌入,将地上的蜡烛光吹得忽明忽暗,甚是诡异!
眼前景象摆明了是对方要引他去尽头的浴房,虽明知有圈套,却避无可避。龙涯艺高胆大,自是多加小心,徐步走了过去,地上的蜡烛燃烧,带起一阵羊脂的膻味,这等羊脂烛在塞外很是常见,光线比一般蜡烛更亮,也更耐烧。
龙涯一步一步移过,每经一间浴房,便以刀尖点开房门,只是房中都空无一人,直到他来到最后一间房门前。门内有灯光,隐隐热气,更有水声潺潺,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
“游阗兄,近来可好?”
游阗乃是龙涯授业恩师所赐的字,非至交好友,也没多少人知道,更枉论以字相称。龙涯听得此人声音颇为熟悉,于是伸手推开门,只见房间中间也是一个包铜的浴池,池中温汤微荡,白气渺渺,鱼姬仰浮池中神情安详,瀑布也似的黑发在温水里如墨晕一般晕染开来,看上去只是昏睡,而无大碍。龙涯顿时舒了口气,却见靠窗的榻上坐着一人,一身白袍,头上带着一只硕大的狼头面具,白毛丛生,看起来甚是狰狞!
“鬼狼?……或者叫你老曾更为恰当。”龙涯冷笑一声,立在门口,为防有诈也不急于进去:“为何你知道我的字?究竟是何许人?”
鬼狼轻轻一笑,伸手揭去头上的狼头面具,露出那张布满伤痕,扭曲可怕的脸来,只是声音颇为柔和,已非先前嘶哑的老者浊音:“游阗兄便是认不出我的样貌,也应当记得七年前会仙楼一醉送别的故旧之情。”
“你是……阮墨翔,小阮?!”龙涯大吃一惊,很难将眼前这个容貌可怖的冷血凶手和当年温文尔雅少年俊朗的小阮联系起来,只是那把柔柔的独特嗓音却是千真万确!
“游阗兄好记性啊。”阮墨翔叹了口气,甚是感慨。
“七年前你不是得罪了奸相蔡京被遣返原籍了吗?怎会流落在此地?”龙涯神情凝重,开口问道:“我问你,为何布下这迷局残杀这许多人命?!”
阮墨翔摇了摇头:“其实以游阗兄一向嫉恶如仇的秉性应该明白的,契丹狗贼手里无不沾满了宋人的鲜血,小阮所做也只是为了四个字-国仇家恨而已。”他顿了顿,继续柔声说道:“昔日在京师三载颇受游阗兄看顾,本以为仕途通达,从此留在京师,不料因秉公办理相府家奴仗势当街伤人一事得罪奸相,幸得游阗兄上下奔走,未受重责,只是遣返原籍昌州,在昌州大营服役,从而得以再遇故交,并得其提拔近身。”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愈见温和喜悦,似是回忆起前尘往事甚是醉心。
龙涯心想能够自昌州大营提人的,少说也是通判一职,于是接着问道:“不知你那位故友是何人?”
“他的名字我想游阗兄也听过,他叫苏念梅。”阮墨翔低声道。
“苏念梅?可是七年前在雁门关带领军民抗击辽军,最后被辽人虐杀致死的苏念梅苏大人?”龙涯蓦然脸色一变,忽的明白了阮墨翔做这许多事的用意,而后叹道:“苏大人以文儒之身抗辽殉国,高风亮节端的是可敬非常。可是你也不必为替他复仇将自己伤残成这般模样。”
阮墨翔怅然一笑:“倘若如今小阮四肢健全,也不必故弄玄虚布局杀人,以一对一,那萧肃、耶律不鲁等军旅武夫,小阮也可料理停当。七年前念梅获得举荐,荣升工部侍郎,小阮很是为他开心,所以当他受命来这雁门关都建防御之时,小阮自是与他一同到来。念梅为加强关口的防御,亲自绘制加装火龙管的详图,希望那官居要位的卓国栋配合上书,不料那狗官居然置之不理,还故意压住念梅的上书,而后被小阮发现他私通辽国。你说,这等狗官该不该死?”
龙涯微微颔首:“的确该死!可是苏大人大可直接上书吏部弹劾于他,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阮墨翔眼神甚是悲凉:“游阗兄所言有理,念梅当日也确实如此,可是送信的驿马半路被劫,却是那姓卓的狗官做的好事,待到念梅知情之时,辽国已然发兵,那狗官也不知去向。”
龙涯默然,许久方才叹了口气:“以你的功夫,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将苏大人救出重围,为何会发展成那样的惨况?”
阮墨翔眼角含泪:“在契丹狗一开始攻城之时,小阮就对念梅进言,想保他全身而退,可是念梅说此地已无坐镇的官员,倘若他也苟且偷生逃之夭夭,只怕军心涣散,不堪一击。而城楼上已有几只新铸好的火龙管,也绝非全无胜算。而之前收到念梅亲妹棠儿的书信说要来边城团聚,算算行程也在那几天内就会到。念梅父母早亡,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边城已是险地,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来这兵荒马乱之地,于是念梅便让我赶紧去截住她,我自筹城中军力应可支持几日,也就放心前去,谁料这一走,再回来的时候。念梅已然被虐杀致死,尸身悬于城楼之上!”说道此处,阮墨翔手指关节啪啪作响,满腹忿恨遗憾。
龙涯叹了口气:“世事无常……”
“小阮回到边城,见到这等惨状自是恨透了自己,一心只想取回念梅的遗体入土为安,不料城楼下早设下了埋伏,为首的便是那耶律不鲁,小阮苦战半夜,杀伤四十余辽兵,终于体力不支,被那耶律不鲁斩下一臂,伤重昏厥。契丹狗见我一时没了气息,便以为已死,于是也将小阮悬在城楼之上。”阮墨翔声音渐低,:“我和念梅就像两条风干的咸鱼一样悬在那里,边城风大,也就跟着随风摆动。其实那时候,我完全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偶尔睁开眼睛看到旁边的念梅,觉得就这么和他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龙涯越听越惊,起初以为他与那苏念梅只是故旧知交,不想却是这般情愫:“你们是……”
“我们是情人。”阮墨翔笑了笑,说得无比自然:“可能游阗兄你会觉得这很无稽,可是却是千真万确,我自小便是阮家堡少主养尊处优,上面还有四个姐姐,一屋子都是女人,开始我还觉得没什么要紧,可是一天天长大,心里就越憎恶自己这个须眉皮囊。直到十岁进得昌州棠香书院,便结识了念梅。他品性纯良,文思敏捷,与我引为知交,之后的七年便是这一辈子最为开心的时光,每日朝夕相对习文论道。念梅常戏言要将棠儿许配给我,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我中意的是他。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说了出来,他当时的表情就和游阗兄你现在一样。”他温柔的叹了口气:“结果那次的秋试他考得很糟糕,我想我的话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而我家里也开始在为我物色妻房,母命难违,所以我借口进京谋职逃离了昌州,在外漂泊数年,又留在京师供职三载,然而一切冥冥之中似有主宰,过了那么多年我到底还是又回去了,而他也还是孑然一身,之后的一切,你也就知道了。”
龙涯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被吊在城楼之上,又是什么人救了你?”
阮墨翔叹了口气:“我吊在上面,看到辽人撤兵,那萧肃、耶律不鲁和换了辽人官服的卓国栋骑着马领着军队自下面走过,直到所有辽人都已撤走,才有些百姓把我和念梅放下来,那时候我已然奄奄一息,更一心求死,直到棠儿寻来边城找到曾跟随念梅拼死守城的伤残老兵,我才知道原来两军对峙之时,全仗念梅登城督战,那四只火龙管颇有奇效,使得辽人的骑兵无法冲过防线,然而在我离开的第二天晚上,那姓卓的狗贼便领了一群奸细混上城楼,暗算守军,破坏火龙管,更打开城门将辽人放了进来!一路烧杀抢掠,念梅与剩余军民力抗不下,重伤被俘,终被辽人凌虐致死!等我捡回一条命后,就在心里发誓,让那三个虎狼之辈不得好死!游阗兄,你应该会体谅我才是。”
“如此说来,你这个时候才出现,想必那耶律不鲁也已经死透了。”龙涯沉声问道:“我且来问你,你可是事先以八根铜丝连接阁楼和山崖之间,然后以浴池里的铜镗塞将池里的热水压将出去喷在那三角形排列的铜丝之上冻结成桥?”
“游阗兄果然是游阗兄,果然心思慎密。”阮墨翔拍手赞道:“这等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更何况我用的还是比冷水更易结冰的热水,不用多久流挂的水流就结成整体的冰挂,不断喷射热水加固也就形成一座连接阁楼和山崖的三角形冰桥,经过一天一夜的风雪,自是变得坚固非常。”
“果然精明,只是你也未免大胆了一点。”龙涯开口言道:“你便是算准了那萧夫人体弱,不会开窗吹风,而这楼里只有西厢面向山崖,旁人根本就无法看到那要人命的冰桥。就算有人想开窗,那个时候窗户早被冰雪冻住,也不可能开启。所以你将卓国栋掠到山崖上杀掉,便在冰桥上加了一张系着重物的铜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还在冰面上撒了大量的粗盐粒,加速冰面融解。尤其是你以采暖为名,在西厢楼下的铜浴池里备上大量火盆,一来那铜池必定与外面的铜丝铜网相连,必会加速冰桥融化,二来这样一烤,楼上的窗扇也解了冻,变得可以开启。”
阮墨翔点点头:“没错,面上的冰被逐渐溶解的盐粒融化,混成不易结冰的盐水,顺着铜网滴落,这般不断消融,铜网自然陷入冰层,终于勒在了下面负责构架的铜丝之上。尤其是对面山崖接口处,本是事先钻孔填塞羊脂固定,羊脂冷冻之时固然是硬如坚石,拉紧铜丝,而外面的坚冰消融之后,自然也无法承重。所以铜丝松脱只是迟早的事。在重物悬垂之下,那已然消融殆尽的冰桥势必缓缓下坠,无声无息的贴近阁楼之下的山壁,有上面的龙头遮挡,自然无人知晓龙头下的玄机。为了此举已然试验了数十次,所以时间、尺寸、力道、分量都控制得很精确。”
龙涯目光灼灼,看着眼前这张破碎扭曲的脸:“真是用心良苦。我刚才就注意到此时的风向是朝东,想来这些时日来每到傍晚便是如此,只因对面的山崖高出阁楼许多,所以一旦风向朝东的时候,那山谷之中反倒无风无雪,所以就算卓国栋悬尸山崖之上几个时辰,身上也不曾积雪,待到尸身被发现时候,风向才变不久,所以尸身上才开始有雪屑,最初我也是因为这个而被误导,以为姓卓的才遇害不久。而今想来,如果我没猜错,卓国栋房里的窗扇应该是事先弄松,固定在冰桥只上,你这桥一垮,自是将窗扇扯离阁楼,而你事先在卓国栋房里布下的局也只是在误导我们认为卓国栋才遇害,实际上早在耶律不鲁打发他下楼要茶要水的时候,你就已经杀了他,然后装得若无其事的上楼请赏,顺便在北厢故布疑阵。萧夫人和茗香听到隔壁房里的人声,便下意识的认为是卓国栋,其实是正在做手脚的你。北厢地上的木碎便是那个时候布下,因为小厮挑的担子不算大,若是放上大块的窗棂碎片必定太过打眼,所以房里的全是拼不起来的杂碎。我只是不明白,你离去后北厢还有的响声是怎么回事?”
“是老鼠。”阮墨翔答得很诚恳:“我只是把一只老鼠的尾巴固定在床脚下然后将铜火盆将其抵住,火盆逐渐发热,老鼠自然受不了,拼命挣扎,弄出动静来,到后来为了逃生扯断自己的尾巴,这个过程用不了多久,我看过撑得最久的也不过一盏茶时间,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去讨赏,然后让茗香看到我何时离去。”
“那么你可越过前院、后院自由出没杀人,想必是这样子之中尚有暗道之类可避人耳目之路了?”龙涯沉声问道:“姓卓的被杀那晚,我就在疑惑,那后院之中尚有守夜的侍卫,阁楼出那么大的动静,那些人也浑然不觉,未免也过于迟钝,想来是你在饮食之中做了手脚,让他们一个个浑浑噩噩。”
阮墨翔叹了口气:“那班契丹狗防范甚严,分批进食,倘若直接在饮食中下毒,自然无法一次性放翻所有人。我只不过在头一天晚上配烤羊肉的香料碎里加了些安神的棘仁粉和夜交藤,而当晚的药膳汤头里也添了合欢皮、远志、柏子仁之类的养血安神的温补药材,那些契丹狗一个个体健如牛,血气通顺,如此温补,加上外面天寒地冻,自然身感困倦嗜睡,不似平日一般警醒。”
龙涯微微点头:“那么后来那些辽人全聚在一处,饮食上已是简单之极,你仍然可以每晚得手,想来是在别处做了手脚。”
“没错。”阮墨翔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几分得色:“饮食上自是没法再下手,然而这寒天之中,却是有另一样东西不可少。”
龙涯心念一动:“是火盆!”
阮墨翔微微点头:“游阗兄果然是聪明得紧,当年和游阗兄同在京师之时小阮若非早已心有所属,少不得也对游阗兄甚是钟意。”
龙涯闻言,不由得有几分面容抽搐,言语甚是生硬:“谢过抬爱,我自是无福消受。”而后岔开话题:“你必是在火盆下面的木炭中加入及其霸道的可致人麻痹的药物,待到药烟弥漫将在外守卫的侍卫放倒,你便自藏身的暗道中出来杀人藏尸,而后制造怪叫,让后院众人发觉侍卫失踪,一个个人心惶惶。只是我不明白,每晚我都在之上见得你与一干小厮一道留宿饭堂之中,不见出去,究竟是怎么离开潜去后院的?”
阮墨翔淡淡一笑:“每晚游阗兄冒雪匍匐屋顶,小阮岂会不知,只不过游阗兄所见的只是瑟瑟发抖的老曾,而不是一心复仇的小阮。有了毛裘绷带毡帽,你可以是老曾,我也可以是老曾,他也可以是,从屋顶看下去也只能看一个大概而已,而后捂着被子,那么多人挤在一处,也就更无法分辨真伪了。”
龙涯微微点头:“看来我也被那些个黄毛小子瞒了过去。那么每晚怪叫和那晚萧夫人看到的黑影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选择在此间守株待兔,你怎么会知道这班辽人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阮墨翔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游阗兄,还是给小弟留一点余地吧,要是什么都被看透了,把戏也就不好玩了。对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出去做事了,你且在此歇歇,小阮办完事再回来相陪兄长。”
龙涯笑道:“事已至此,你觉得我还会放你出去杀人么?”话已出口,忽然觉得胸口一闷,顿时脚步虚浮,勉力稳住身形,咬牙道:“你……你也在地上的蜡烛里下药了?!”
阮墨翔叹了口气:“只是一些闻了就脚软的药烟而已,如果没有这东西,凭我这废人和一群孩子,怎么能一晚放倒六个契丹狗。小阮故意在前院诈死的屋内留下线索,便是要引游阗兄来此,免得误了小阮的复仇大计。”说罢伸指徐徐点向龙涯胸前檀中穴:“游阗兄,你且先睡睡。”
“等一下!”龙涯勉力喝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些尸体都藏哪里去了?!”
阮墨翔的手指微微停顿,面上露出一个荒诞的微笑:“耶律不鲁现在断了四肢挂在大门前,一个放干了血,在后院耶律不鲁房里卧榻的暗格里。其余的……游阗兄,你和这位姑娘上来的时候不是觉得台阶变得不好走了吗?”
龙涯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眼一黑,已然委顿在地。
阮墨翔目光温和,伸臂将龙涯推进浴池的温水之中。就如鱼姬一般刻意垫高头部,让龙涯面部始终保持水面之上,便起身离去,步履过处将地上的蜡烛一一踏灭,整个阁楼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和阴森,只有池子里温润的水还在汩汩的流淌……
6.复仇盛宴
相对于阁楼的死寂而言,饭堂里的的惶恐更为叫人绝望。
虽然门外的火堆烈焰熊熊,但是黑夜甚是漫长,这等烧法,不到四更,驿站里的油便全部用尽,虽然外面火堆添有柴火不至于熄灭,但饭堂之中已然没有照明之物。小厮们慌忙搬来许多羊脂蜡烛,在饭堂里四处点上,虽说燃烧时的味道古怪,也好过漆黑夜里的无边恐惧。
众人挤在一起彼此壮胆,虽说手里兵刃雪亮,但这等情状下早已杯弓蛇影,心里都在念叨着期盼着天明的到来,可是越这般期盼,时间就过得越慢。与此同时,心神俱疲所带来的种种困顿开始影响着辽人们。甚至有人开始握不住手里的钢刀……
萧肃也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酸软无力,便是要在桌前坐稳身形,也觉得吃力非常,只有拼命的握住桌上的刀,左手握住趴伏在桌面的妻子的手,转眼见随侍身边的茗香跄然倒地,心中却暗叫不好!
就在此时,外间的火堆黯然熄灭,饭堂内若干蜡烛的微光照出门外一个雪白的身影,只见宽大的袍子随风起舞,硕大的狼头狰狞无比!
萧肃咬牙与之对视良久,只见那雪白的身影正一步一步的踱进门来,身后跟着几个矮小的身影,一个个手持钢刀逼上前来。然而这饭堂之中却无半个人有力气站起来。等到借着烛光看清楚那几张带着杀气的少年的脸,萧肃忽然觉得自己蠢得厉害,哪里有什么鬼狼,从一开始,他们所对付的就只是一个残疾以及一群孩子而已!
“你……够狠……”萧肃恨恨言道,然后看着对方揭下那只硕大的狼头面具,露出一张扭曲而布满伤痕的脸来。他叹了口气:“一开始你编出这鬼狼之说便是要让我们惊慌失措打乱布防,再一个一个的谋害我等,先诈死惊走耶律不鲁使其落单将之屠戮。而今在这里动了手脚让我等无法动弹……我早该想到是你在搞鬼。”
“没错,不过你现在才回过神来,却是迟了。”阮墨翔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面具扔在一边,自身后抽出一把锋利的长刀来:“你还有什么遗言?”
萧肃叹了口气,自知无幸:“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设下这等迷局在害我等?”
“因为三个字,苏念梅。”阮墨翔答得简明扼要。
萧肃苦笑一声,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随后开口言道:“你是宋人?若是如此死在你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希望你答应一件事情。”
“什么事?”阮墨翔有些不耐烦。
“我夫人也是宋人,你等怨恨的只有我们这些辽人,我夫人一介女流,烦请阁下放她一条生路。萧肃一生从不向人求肯,而今只有这个心愿,烦请成全。”萧肃的口吻很是低声下气,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逃出生天固然是不可能,若是哀声求告可换来爱妻活命,便是天大的幸事。
阮墨翔闻言蓦然一呆,忽而放声大笑,笑声未停忽然眼中凶光一现,大喝一声:动手!”
只见几道雪亮的刀光闪过,那几名少年手里的钢刀已然如砍菜切瓜一般朝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的辽人脖颈招呼过去,只听得惨叫连连,鲜血横飞,早结果了十余条人命!
“小牛,十三岁,七年前雁门关一役痛失双亲,沦为孤儿。”阮墨翔柔柔的预调如同叹息一般,带着压抑的愤懑:“小文,十一岁,七年前雁门关破,全家上下俱被残杀致死,唯有小文躲在水缸里逃得一命;大蛮子,十四岁,七年前的战乱中抱着才三岁的妹妹燕儿躲在草堆里逃得性命,可是燕儿年幼体弱,几天后感染风寒死去,在此之前,他们兄妹俩都出自殷实之家,全家和睦……”他一面缓缓的报着孤儿们的家门,清清楚楚无一遗漏,一面长刀拖地,慢慢的朝萧肃走去,刀尖在青石地面磕出点点火花。
萧肃心知他们都是讨债而来,只是憋住气力大声吼道:“我夫人是无辜的,你放了她!”
阮墨翔似是充耳不闻,自是尤自的一一念叨,当走到萧肃面前之时,面带讥诮之色:“苏棠儿,二十五岁,本是大宋工部侍郎苏念梅亲妹,七年前于雁门关外痛失兄长,为报国仇家恨,委身仇敌萧肃,营营七载……”
他满眼快意的看着眼前这个自身难保还在拼死为妻子求肯的异族男人,既讽刺又悲悯,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复仇快感,而身后的几个复仇的孤儿也停下了杀戮,因为他们的仇人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就连那侍婢茗香也一刀毙命,接下来便是将早已备好的解药塞在与辽人们一道被迷倒的孩子口中,待到一个个苏醒,便纷纷站起身来,走到萧肃身边,将其团团围住,一双双原本应稚气单纯的双眼,闪现的只有仇恨!
萧肃的手虽然一直还在握着妻子的手,而此时却是一股难言的悲凉自心头浮起,渐渐走遍全身,绝望的双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在服食了孩子手里的解药后悠悠醒转。而后那双令他无比眷念的忧郁双眸却带上了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和复杂眼神。
“原来你是苏念梅的妹子。”萧肃苦笑一声,声音甚是苦涩:“报应,报应,早知今日……”他言语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满脸悲苦的笑意。
“既然你已明白,也就可以安心上路了。”阮墨翔将手中的长刀放在萧肃面前的桌上:“棠儿,第一刀是你的。”
苏棠儿伸手自桌面拿起长刀,眉头微颦,幽幽的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一天终于到了。”
萧肃脸上依旧带笑,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做了七年夫妻的女子,“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知道他们不会危害到你的性命。”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苏棠儿的神情甚是无奈,手里的长刀已然抵在了萧肃胸口。
“当然不会。”萧肃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只是感觉到你心中抑郁难解,不想这源头却是在我身上,既然是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也很公道。动手吧。”
苏棠儿握刀的手有些微颤,紧咬的下唇闪过一抹胭脂红:“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你希望我问你什么?”萧肃怅然一笑:“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有些事情做下了,也就回不了头。我倒是希望没有七年前的那一战,你我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过细细一想,要是没有那一战,你也早已在故土寻得夫郎下嫁,自也没有我俩天南地北这场姻缘。能有这七载之缘,我已死而无憾。只是没想到让你郁郁七载,难见欢颜的居然就是我自己。只能徒叹一声天意弄人……”
苏棠儿眼圈蓦地一红,不由手一软,长刀啪的落在了桌上,此时此刻,萧肃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双手扣住刀锋朝自己胸膛一送,只觉得胸前一凉,那利刃已然穿胸而过!
苏棠儿下意识的想要去夺,自是抓了个空,眼见萧肃面露心满意足之色气绝而亡,只觉得一切尽是惘然,两行清泪早漱漱而下,脚下一软,人已然直挺挺的朝后仰倒!
阮墨翔见状忙伸臂将她揽住,只见双目紧闭,面容悲戚,早已昏厥过去。转眼看看那萧肃的尸身,心想原本是打算给他些零碎苦头,而今既然萧肃已亡,总算了了一桩心事,然而这七年来,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了报仇,而今仇人俱已伏诛,似乎全然不知以后的路应如何去走……
就在这彷徨之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而今你也求仁得仁了,为何看来神情比之报仇之前更为糟糕?”话音未落,龙涯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背后早已熄灭的火堆却轰的复燃起来,就像有人在灰堆的残余火星中加了一大桶火油,火光摇曳,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堂内之人俱是一惊,阮墨翔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
先前下的迷药分量自是加重了的,就算龙涯得以醒转,全身净湿,别说不可能穿越外面的冰天雪地来到此处,就算是离了温泉,也会被门廊上的冷风吹得全身冻结,所以他才会将龙涯鱼姬二人放在浴池温汤之中,谁料而今龙涯非但是来了,而且遍身的衣衫干爽,就算是用火烤,也不见得会干得这么快!
龙涯摇了摇头,看着这饭堂中的遍地死尸和面前聚在一起的始作俑者,一个残废,一名弱女和十余个稚嫩的孩童,哀叹一声沉声言道:“鱼姬姑娘,看来你说得很对,便是飞快的赶来,也扭转不了那些辽人的命运。”
鱼姬自龙涯身后转了出来,也叹了口气:“正如那萧肃所言,有些事情做下便是做下了,也就回不了头,不然怎有果报一说。辽人征战屠戮宋人,致使这许多孩童孤苦无依,而今命断这些孩童手上,也是应有此报。只可惜以暴制暴,仇恨无尽,将来这些辽人的亲人却又去寻何人报仇?”
阮墨翔怔怔得听着,微微抬头看看堂中那尊破旧的佛像,惨然一笑:“那便来寻我便是,反正七年前念梅下葬之时,我这条命就算和他一起葬了,这般活着只为复仇,而今大仇得报,也没什么活下去的必要了。”
“当日我在你房中看到那副字画很明显是出自女子手笔,而适才在阁楼之中,我就在怀疑那萧夫人在此案中究竟扮演的何等角色。你在这边境的驿站中守株待兔,怎知何年何月何时仇家会落入圈套?你在山崖击杀卓国栋后布下一系列迷局,布网、悬物、撒盐,在卓国栋房中布局,便是有小厮在耶律不鲁房中帮你打掩护,这距离山崖最近的西厢应是最为危险之地,若不是这里也有你的人,只怕那茗香要去卓国栋房里查看时就已然败露,断然不会如此顺利。”龙涯低头看看茗香倒卧在血泊之中的尸体:“这茗香不过只是名普通侍女,并未参与屠戮宋人的战事,只是因为她是辽人,就稀里糊涂的被你等杀死在这里,还有那些枉死的辽人,一个个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七年前也只是十岁左右的孩童,根本不可能参加当日的屠戮。你们胡乱砍杀一气,这等所作所为,和当年进犯宋土的契丹恶贼何异?!”他义正言辞,声声喝问,只叫阮墨翔面有愧色,半晌做声不得。
鱼姬摇摇头:“你口口声声为苏念梅报仇,不想再苟活于世,可曾想过他的想法?当年他让你离开边城去拦截他妹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保自己妹子一条性命?昌州至边城的道路何止一条,他又怎会知道妹子何时从何方进城?”声音虽轻,但在阮墨翔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头蓦然一痛!诚然,一直以来他只是心心念念要为爱人报仇,为了掩人耳目,甚至不惜自毁容颜,潜伏此间七年之久,眼前这不相干的女子之言确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念梅……念梅他是为了……”阮墨翔涩声喃喃,只觉心中哀恸,难以言喻。
“我虽与苏大人从未蒙面,但也感觉的出他的用意。”龙涯沉声言道:“他是深知雁门关失守是迟早的事,又早已起了殉国之心,所以故意遣词调开你,便是希望你可以自那浩劫兵祸中幸存下来。而让你去寻他的妹妹棠儿,也有托孤之意,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人却无视他的良苦用心,一心之想着复仇之事,一个自残身体,一个以身侍敌,所作所为虽得报大仇,但对自己的折损也是这般惨烈,难道九泉之下的人,也可以瞑目不成?!”
阮墨翔身子微微发颤,低头看看怀中神情悲苦昏迷不醒的的苏棠儿,直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适才苏棠儿的神情举动,分明已然对那萧肃有情,却为了一个仇字,眼睁睁见着自家夫君在眼前自尽而亡,以后的岁月,叫她一介弱女如何自处?”龙涯皱眉道:“苏大人将妹子托付与你,可是要你为了替他复仇,断送妹子的一生幸福?!小阮,小阮,你究竟对得起何人?”
阮墨翔面色惨白,将臂弯里的苏棠儿缓缓放在地上,喃喃道:“不错……不错……是我害了棠儿一生,是我辜负念梅所托,失信不义,杀害无辜不仁……不仁不义之人留之无用!”说罢依然转手抽出插在萧肃胸膛的长刀,朝自己的脖颈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龙涯箭步而出,伸手扳住那把雪亮的刀锋,运气一夺,那刀固然是再也无法砍将下去,几点飞溅的鲜血喷溅在阮墨翔满是伤痕的脸上,如同炙人的火星一般,叫阮墨翔猛的一颤!
“游阗兄!”阮墨翔嘶声吼道,泪眼朦胧之中见龙涯面容刚毅,毫无半点痛楚之色。
“铸下大错就想一死了之?”龙涯面有讥诮之色,冷笑道:“看来你今生空长了副男儿皮囊,当真是连娘们也不如。你就此寻了短见,你叫苏棠儿怎么办?苏大人托付与你的事你还没做到,试问你死了有什么面目去见他?!”说罢手中劲力一发,早将那长刀劈手躲了去,“呛”的一声掷在那堂中的佛像莲座之上,犹自微颤。而后重重的一拳落在阮墨翔脸上,将他揍得跌摔出去,半晌才默默从地上爬起身来。
周围的孩童见得阮墨翔吃亏,一个个拦在龙涯前面,同仇敌忾,然而面对龙涯这般气势,却不由得一个个胆战心惊,手中刀刃微颤。
“你看看这群小鬼,几岁便跟了你走这复仇之路,愣是长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性子,以后还怎么应对外面的世界,你若就这么死了,留下他们无依无靠,难不成要用那练就的铁石心肠劫道为生不成?!你又对得起何人?!”龙涯大声喝问,声音在风雪夜中回响不绝。
阮墨翔埋首缓缓走上前来,分开围在身前的孩童,走到龙涯面前,抬头和龙涯对视片刻,抱拳言道:“游阗兄教训得是,小弟知道该怎么做了。”
龙涯露出一分欣慰之色:“如此甚好,你有什么打算?”
阮墨翔沉默许久,眼神已不是先前的彷徨自责:“待‘半月愁’一过,我便带他们入关,回归昌州,我想那片平静乐土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鱼姬见状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伸手在阶上掬来一捧雪屑,雪屑入手不多时便化为一摊雪水,只见她扬手一抛,那水滴直飞天际,片刻之间外间风雪骤然停止,反而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
众人见得外间的变化俱是一惊,只见鱼姬靠在门边轻声道:“现在风雪已经停了,你们还等什么?”言语之间,那细雨已然穿透积雪深深的屋顶,滴落在堂里的众人身上,却不觉寒冷,反而透出几分暖意。待到落在这片满是血腥的地上,雨滴过处只见血迹消散,那满地的尸身似乎也如同被无形的容器装盛的清水一般砰然散开化为乌有,青石地面上满是水痕,唯有适才伏尸桌上的萧肃仍在,血水依旧不断的滴向地面,融入水痕之中,顷刻之间便熏染开去,不再那么猩红刺眼。众人皆是一片愕然。
鱼姬道:“三名元凶首恶业已伏诛,其余的辽人也未必参与当初的战事,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现在他们都在后院,如果你改变主意,大可再去后院重施故技,我绝不拦你。是放下仇恨重回故土,还是带着这些孩子继续以牙还牙,满手血腥?一切关键在你。”
阮墨翔神情惊诧非常,转头看看昏厥的苏棠儿和一干孤儿,心中犹如天人交战,纷纷繁繁,许久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却不再细问,只是俯身搀起昏迷之中的苏棠儿,领着一群被血腥仇恨困惑的孩子,走向那片细雨润泽。淅淅沥沥雨丝纠结中,远远的前方似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青衣油伞,嘴角含笑。那朝思暮想的容颜后面是那繁花盛开的海棠旧园!阮墨翔此刻眼前一片模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亦步亦趋的向前而去……
龙涯虽在温泉中被鱼姬唤醒之时便见过她操纵浸润在衣物上的泉水离开衣衫的小把戏,知道眼前的女郎乃是一名异人,却不料她还有这等神通,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似乎雨幕的倾泻打破了这园中围墙的围困,就这般一直走着走着,渐渐遥不可及,终于消逝不见。虽然他已经看不到他们身影,但心中却很明白他们所去的一定是有着馥郁芳香的海棠花的昌州。
“他们走了,我也得走了,不然也就来不及了。”鱼姬抬眼望望天际,只听得黑暗天际传来隐隐雷声,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而后张口清啸,只见一团黄色的光自堂中弹跳而出,落在她的臂弯之上,正是那头名叫明颜的怪猫。
“鱼姬姑娘,你到底是……”龙涯本想开口相问,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神仙?妖怪?”鱼姬浅浅一笑,微微摇头:“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好管闲事的小女子,最多也就是会点障眼法之类的小把戏而已。龙捕头,此时不走,难道还等着真的想与留在此间的那些辽人为伴么?”说罢抱着那头黄猫,缓步走向雨幕之中。
龙涯知她将走,心中忽然涌出几分不舍,扬声对鱼姬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鱼姬姑娘,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有机会见面?”
“我来此间,只不过是为了还龙捕头一个人情,至于以后……但愿后会有期。”鱼姬只是背对着他挥挥手,身影渐渐隐入细雨之中,消逝不见,隐隐传来一阵猫儿咕咕咕的笑声。
龙涯心想之前从未与这姑娘有什么渊源,不知人情之说从何说起,眼见鱼姬离去,也顾不上许多,快步追将出去,只见一片微亮的雨线交织眼前,哪里还有鱼姬的踪影?雨线之外不再是深夜中的老旧驿站的积雪院落和高墙,而是一片开阔的荒野之地,近处一座城池耸立眼前,正是雁门关!
龙涯惊讶的立在雨中,感觉那雨水温润,乍然而收,眼前又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塞外之地,而后朔风漫卷,便如十天前一般,又下起雪来。而手里却不知何时多出一物来,却是一条缰绳,身后立着那匹载过鱼姬的马匹。
忽而听得一阵马蹄声声,一转头,只见身后远远的一队人马络绎北去,定眼一看,正是那队本应死伤殆尽的辽人,一时间分不出究竟眼前的是现实还是幻想,直到那队人马远远消失,方才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与十天前和这般辽人偶遇之时一般无二,侍女茗香和一干侍卫一道步行,一个个失魂落魄,神情惶恐,唯独少了萧肃、耶律不鲁、卓国栋三人和那辆载着仇恨的包绣马车。若非掌心那道血迹未干的刀痕还在隐隐作痛,这十天来的种种波诡云谲,似乎都只是一场白日梦而已。
龙涯在风雪中矗立片刻,接着摇摇头,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转身大步流星的朝雁门关而去。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阮墨翔、苏棠儿以及那些孤儿们,都已然远离了这一片浸润着仇恨血腥的边塞之地。
有的时候,放下仇恨并不等于遗忘,但盲目的以血还血,却只会将悲剧延续,能及时抽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鬼狼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