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兴启元六年冬,建康难得下了大雪,崔康平披着羽缎斗篷一走出房门,就觉得寒风刺骨,她忍不住轻轻的呵了一口白气,当她远远的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伟岸的身影之时,她脸上泛起了甜蜜的笑容,“夫君。”

高岳快步上前,握住了妻子的手,“我不是说了吗?这么冷的天气,不要老是在外面等我了。”

“不过就一会会,不碍事的。”崔康平说。

高岳一边扶着妻子,一边抹着她的肚子,“今天孩子还乖吗?没闹你吧?”

“还好,今天没怎么闹。”崔康平慈爱的抚摸着肚子,“阿娘教我跟孩子一起玩后,他每天闹我的时间也固定了。”

高岳掀起锦帘,同妻子一起入寝室,“阿娘生了三个孩子,肯定有经验。”

“对。”崔康平让人打热水给高岳梳洗,夫妻两人肩并肩的坐一起亲热的共进朝食。两人成亲后,崔康平跟高岳早上一直是两人一起进食的,这也是陆希的要求,她一向认为孩子成亲了,就要以自己小家为主,她也不喜欢媳妇老围着自己,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但是晚饭还是一家子在一起吃的。两人一起进完朝食,净口后各自捧了一杯热茶说话。

“阿崧,家翁跟二弟也要回来了吧?”崔康平关切的问。

“还有四五天吧。”高岳握着妻子的手,“阿平这些天辛苦你了。”耶耶不在家,阿娘难免有些抑郁,他公务繁忙也不能陪阿娘,就妻子和年年陪着阿娘了。

崔康平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说来还是阿娘照顾我呢。”崔康平说的是心里话,她想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积了不少福才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她入门后大家就手把手的教她应该处理宫务,还让她跟阿崧分出一个宫室居住,也不要她整天晨昏定省,甚至家翁没去北地打仗的时候,她还时常鼓励他们夫妻去近郊游玩,他们夫妻感情增进这么快跟大家这么促进不无关系。她有了身孕后,曾想过要给阿崧找两个侍妾,都被大家阻止了,阿崧也说他们家不兴这个,公婆和夫君这么对自己,崔康平感激在心,照顾陆希和高年年自然分外精心。

高岳理了理她的鬓发,柔声道,“你也有孕在身,别太辛苦了。”

崔康平靠在丈夫肩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太孙、太孙妃。”夫妻两人正说着贴心话的时候,宫侍进来传话道:“太子妃请你们过去。”

高岳和崔康平对视了一眼,这些天天气不好,崔康平又有了身孕,陆希就不让她早上过来了,一定要她中午暖和的时候去她那里,还让高岳下了朝多陪陪妻子,所以两人早上没去太极宫。高岳起身,给妻子披上斗篷,“你坐肩舆去。”

“好。”

夫妻两人到太极宫内殿的时候,就有一名红衣绝色小少女站在殿门前翘首望着门外,一见高岳和崔康平来了,小少女明媚的桃花眼一亮,提起裙摆仿佛小百灵一般,欢快优雅的朝他们走去,“大兄、阿嫂。”

“年年。”崔康平笑着拉着小姑,“怎么在外面?不怕冷吗?”

“我不冷。”高年年亲昵揽着崔康平的手,“阿嫂,今天司从母让人送了不少好玩的东西来呢,还有给我小侄子做的衣服。”

“什么好玩的东西?”姑嫂两人说笑着进内殿,陆希正坐在上房,手里翻着几件小衣服。

“阿娘。”高年年蹭到了阿娘怀里,陆希搂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含笑看着儿子、儿媳妇,“又没外人,别多礼了,都坐下吧。”

这时候春暄含笑入内,见了陆希等人都在,忙上前行礼,“太子妃,礼服都已经做好了,您先试穿下吧,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能先修改。”

陆希、高岳等人都起身,高严以太子身份摄政已经三年,朝臣见高威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就商议着要让高严登基。凑巧今年秋天羯族又来犯,高严带着高屾平乱去了,又多了一份战绩回朝,他登基也算是众望所归,登基仪式定在元旦,正巧和元旦大节放在一起,这也是陆希的意思,不要连续举办两次大礼了,尽量节省开支。天子登基仪式逐项事宜都马虎不得,陆希和高严的帝后礼服在今年初就开始赶制了,到了十一月才堪堪做好。

皇后最高礼服是袆衣,陆希并不觉得这种过分宽大的礼服会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不过还是很配合的让春暄给她换衣,还让崧崧和年年也陪着自己一起换上礼服,崔康平有孕在身,就不折腾她了。

一家四人正兴致勃勃的试着礼服的时候,突然一名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对高岳道:“太孙!殿下和云南王已经到京口了!”

“什么!”陆希和高岳又惊又喜,京口就在建康附近,“太好了!”高岳大喜的让人备马,“我要去接父亲和二弟!”他顿了顿又有些为难的看着阿娘和高年年。

陆希失笑,“你快去吧!”她现在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一言一行当然不能像蓟王妃那会那么自在了。

高岳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阿娘会坚持跟他去呢,这样阿娘又要被言官骂了。原本他也不怕言官,不爽了拖出去揍一顿就是了,但是阿娘不许,阿舅他们也不许,用他们的话说,刑不上士大夫,身为未来的帝皇要心胸开阔,要禁得起旁人的责骂,要是把士大夫跟普通奴隶一样对待,说打就打,那么士大夫还谈何风骨呢?袁敞这句话让陆希深以为然,中国文人的骨气就是一朝朝那么打折的,所以她平时尽量劝着阿兄和崧崧,不要随便对朝臣乱撒气,身为上位者必须要容得下反对的声音。

烟微等高岳离去后,轻笑着在陆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这些话离得远一点的崔康平没听到,但是一直腻在陆希的怀里的高年年听得清清楚楚的,她错愕的瞪大了桃花眸,拉着陆希的衣袖,“阿娘,二兄给我带二嫂回来了?”

二嫂?崔康平听了年年的话一愣,难道阿山带了未来的妻子回来了?崔康平不由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郎能被阿山看上?家翁和大家就三个孩子,阿崧和年年早定亲了,只有阿山亲事迟迟未定,朝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打阿山的主意。家翁也曾看中好几家,但阿山都看不上,为了阿山的婚事,家翁也不知道骂过阿山多少次了,每次都被大家劝下了。别说旁人了,就是崔康平也好奇到底要何等闺秀才能入阿山的眼。

“那女郎现在在哪里?”陆希问着烟微,她对儿媳妇没什么要求,只要自己儿子喜欢就好了。因为山山跳脱的个性,陆希曾严正警告过山山,他要真爱可以,哪怕他爱上一个奴隶,他要是真喜欢她都会让他娶,但条件是真爱这辈子只有一次!他做任何事之前就要先掂量下将来会产生的后果再说。

“来传话的人说那位女郎姓嵇,是嵇太尉的孙女,嵇家这次是随太子一起回大兴的。”烟微说。

“嵇太尉。”陆希低头想了好一会惊讶道,“莫非是魏国的那位嵇太尉?”陆希对这位嵇太尉的印象源于她大伯父一句评价,说其人“智多而近妖”,就这一句评价让陆希记住了这个嵇太尉。她大伯父个性谨饬,很少会夸人,嵇太尉跟她大伯父差不多岁数。嵇家跟崔氏一样,都是汉人士族,嵇太尉一家在前汉末年因官场倾轧而举家去了魏国,被当时的魏皇收留。

当年魏国被高句丽、前梁和羯族三面夹击,魏皇在年仅二十的嵇太尉帮助下,重创高句丽和羯族,打下了如今魏国的一片江山,被魏皇册封为太尉。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嵇太尉寿不长久,不到三十就因病去世了,嵇家在魏国的辉煌远远不止嵇太尉。嵇太尉仅留下一名体弱多病的遗腹子,据说嵇太尉的儿子年近半百之时妻子才为他生了一个独生女儿,父亲爱如珍宝,难道山山看上的就是这名小娘子。

“不过天底下又有几个嵇太尉呢?”陆希失笑道。

崔康平心有戚戚的点头,是啊,天底下又能有几个嵇太尉呢?如果那小娘子真是嵇家的女儿,就难怪阿山会喜欢了。崔康平跟阿崧、阿山、年年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对高氏兄妹的性情也算了解,这三人外表看着都像大家,可本质像足了家翁,孤傲霸道。阿崧是长子,这些年又有太傅等人拘束着,好歹将本性压下去不少。

阿山就不同了,他是次子,大家又疼他,事事都顺着他,加上高贵出生,崔康平可以说天底下除了几个他认可的亲人外,余下人压根不入他云南王的眼。这些年不少人都盯着他的亲事,甚至崔康平娘家也有不少亲戚心动,想让她去说和,崔康平都没有应下。她这二弟眼界高着呢,等闲贵女哪里入的了他的眼?她还是不要多事了。

“太好了!”高年年拍手,“我要有二嫂了。”高年年平时跟高山山最好,一听说二哥有了心上人,最开心就是她了。

陆希点点心肝宝贝的鼻子,“还没定下呢,可不能随便乱说。”

高年年乖巧的点头,小脸依然靠在陆希怀里,往陆希怀里更蹭了蹭。

崔康平看着母女两人亲昵的模样,心中暗暗羡慕,等她以后生个女儿也要跟年年一样。

陆希笑道:“这几天这么乖,是不是又动什么鬼主意了?”

“阿娘!”小姑娘急了,小身子不停往陆希怀里拱。

“好了好了。”陆希轻拍女儿的背,“是不是又想出去玩了?这几天可不行,没人有空陪你出去玩。”陆希不用猜就知道女儿心里想什么了,肯定又是嫌弃宫里郁闷,想出宫玩了。陆希心疼女儿,总是隔上两三个月就给她放一次风,但这几天可不行,阿崧和阿山都抽不出空来陪她。

“我可以跟阿拙去玩!”高年年说。

“不行。”陆希一口拒绝,阿拙那傻小子年年说东他不会往西,真两人单独出去了,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阿娘陪我去。”高年年巴着陆希,“阿娘,阿娘我们元宵出去玩好不好?我都听说了,外面做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宫灯呢。”

陆希笑了笑,“元宵节?行,等元宵的时候让你表哥陪你出去玩。”

“阿娘,你不想出宫散散心吗?”她也不是自己想出去玩,自从入宫后,阿娘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宫里半步了,以前他们在蓟州的时候阿娘还常常让耶耶带她出去郊游呢,虽然阿娘从来不说,可她心里很清楚,阿娘一直不喜欢待在皇宫。这次耶耶要登基,外面为了庆贺,一定很热闹,阿娘也应该出去看看嘛。

陆希听女儿这么说,心里爱怜怎么都止不住,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娘不去,你去玩就好了。”

高年年有些失望,“阿娘不去年年也不去。”

“傻孩子。”陆希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心中叹了一口气,可她现在出不出去都没太多区别,出去走到哪里都是静街,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看似是路人,实则都是保护她的人乔装的,既是如此有何必劳民伤财呢?

“那阿娘不闷?”高年年仰头问。

“不闷。”陆希莞尔,“阿娘有你们,还有快出生的小孙子、小孙女,一点都不闷。”陆希感慨,她今年也不过三十三,换了现代她说不定还没结婚,而现在她连孙辈都要有了。

提起即将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高年年小脸也笑开了,她走到崔康平面前,小心的摸着崔康平的大肚子,“阿嫂,你这几天休息还好吗?我小侄子小侄女很乖吧?”

“她们很乖。”崔康平笑着同小姑说话,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这点好,不用熟悉就能处的很好。

高山山看中了嵇家的小娘子,这件事也就陆希几个知道,甚至连陆家都不知道,不过嵇家后人跟着高严一起回京的消息,还是传遍了建康,这些年随着崔氏南移,越来越多的北地士族都渐渐的回归了大兴。嵇家也不是第一个,只是嵇太尉的威名还是让众人侧目了下,顺便惋惜了嵇家后继无人,看来要从远亲中过继了,这也是嵇家会跟太子殿下回来的主要缘故吧,当初去魏国的只有嵇太尉一家而已。

陆希脸上不动声色,可等到了私底下还是忍不住翻出去自己的首饰盒,一件件的选着给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

春暄、烟微两人见陆希如此忍不住失笑,大娘子上一次这么翻自己私房还是太孙妃入门的时候,“大娘子你这个大家可真大方,媳妇还没进门,就想着补贴私房了。”烟微打趣道,两人伺候陆希多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私底下说话一向很随意。

“这些身外之物将来还不是都留给他们的?要是能让我两个儿媳妇开心,早给晚给又有什么区别?”陆希不以为意,“你们过来帮我挑挑,你说这这对翡翠手镯如何?会不会太老气了?”陆希想着她定下崔康平的时候对了一对极品羊脂玉镯,长幼有序,不能越过阿平,这对帝皇绿翡翠手镯要在后世价值也不比羊脂玉镯低。这些翡翠还是云南郡那边送来的,现在陆希都有点搞不清云南郡领地到扩张了多少,她只知道这会缅甸那边还没国家,这些翡翠都是从那边挖出来的。

“要不大娘子送这对红翡手镯?”春暄说。

陆希迟疑:“可这对我想等订亲的时候送。”

“那这对紫色的呢?”烟微又翻出了一对淡紫色手镯。

“这对好看,就这对好了。”陆希说,又问起两人嵇家人下榻的居所准备的如何了。

“都备好了。”事关二少君的终身幸福,两人当然不会大意。

陆希撑着下颚,“也不知道嵇娘子长什么样?”

“什么长什么样?”高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陆希听到丈夫的声音,开心的跳了起来扑到了他怀里,“阿兄!”

高严一笑,抱起了妻子往内寝走去。春暄跟烟微对视了一眼,熟稔的退下。

内房里,陆希仔细的看着高严的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在看到他腰间那条狰狞的伤痕时,她手顿了下眼眶泛红。

高严笑着搂着她,“怎么了?我这次可没受伤。”他瞄了一眼自己那条伤痕,“怎么嫌我丑了?”

陆希抬头看着高严,“阿兄,以后你不要再出征了好不好?”这句话陆希从高严第一次离开她去蓟州的时候就想说过,一直压在心里足足二十年,现在终于说出口了。

“好。”

高严毫不迟疑的声音让陆希怔怔的抬头,高严失笑的摸着她的脸,“以后我想出征都不一定能去了,就算这次他们也没真让我上去。”

也对,阿兄以后就是皇帝了,哪能这么容易御驾亲征,“阿兄,你见过嵇娘子了吗?她长得什么——”

高严憋了大半年,一开始因妻子要验伤他只能憋着,可现在听到妻子提起不相干的外人,他不爽了,反身压在陆希身上,“皎皎,这些天想我吗?”

陆希仔细看着他的眉眼,眼睛一眨不眨,高严低头吻住了她。

第二天等陆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辰时了,陆希翻了身滚到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里,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阿兄,你没上朝?”

高严拿了一杯陈茶给她漱口,然后又给她喂了半盏温水,“去了,已经回来了,再睡一会。”

“嗯。”陆希眼睛再次闭上,她总觉得似乎有件事没做,但还是抵挡不住睡意。

高严见妻子睡的香甜,也搂着她一起睡。

太子东宫里,崔康平面带温和的笑容同这几天好奇已久的嵇娘子寒暄,双目不动声色的扫了嵇娘子一遍,心中暗暗惊叹,真不愧是山山看上的女孩子,这容貌可真真出挑,就崔康平见过的人中,也就高年年的容貌可以跟她比拟,“嵇娘子一路跋涉,昨夜休息的可好?”崔康平关切的问。

“多谢太孙妃关心,嵇波昨天休息的很好。”嵇波低头恭敬的道,双目也飞快的扫了太孙妃一眼,就如旁人所说的太孙妃端庄得体,是天生的皇家媳妇典范。

嵇波跟崔康平寒暄,高屾也兴奋的拉着大哥道:“大哥,你当初给阿嫂提亲的时候送什么礼物的?我也要送给滟滟。”

高岳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耶耶和阿娘还没答应你们的亲事。”

“阿娘早说了,我喜欢谁都可以的。”高屾笑嘻嘻的说,阿娘都答应他奴隶都可以娶了,更别说滟滟了。

高岳无奈摇头,“那嵇郎君呢?他答应了吗?”

高屾噎了噎,想着他未来岳父对他不善的目光,有点心虚,但又马上理直气壮的说,“反正滟滟答应就好了!”

高岳头疼的揉着眉头,“这件事你跟阿娘去说。”说着他翻着书案前的图纸。

阿娘肯定会答应他的,这点高屾自信满满,连耶耶都默许了,他好奇的看着那些图纸,“大哥,这是什么?”

“是修陵的修复图纸。”高岳说,去年祖翁的陵墓修建好后,他就翻建修陵,只是翻修工程也不浩大,修了一年多也差不多完工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高屾笑容微敛,“阿娘等这一天等了快二十年了。”

高岳沉默不语,手轻叩书案,“让陆家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了。”

陆希睡到下午才起来,起来就想起自己有什么事没错,不由抱怨道,“都是你!害的我没见到嵇娘子。”

“不过是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见的,让崔氏见面就足够了。”高严不以为然,手还是不安分的搂着妻子。

陆希恼道:“可是山山说要娶她当媳妇呢。”

“那就让礼部去提亲好了,你这么费心干什么。”高严可不满意妻子把注意力分在外人身上。

陆希无奈,这人年纪越大越不讲理。

高严搂着妻子,“皎皎,等我登基后,就我们就先生跟岳母合葬。”

“好。”陆希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高严静静的凝视着她。

高严回来后,也就只有第一天跟妻子在一起腻了一整天,剩下的日子都在处理各项国事,他离京半年,事务堆积了一大堆。

陆希也在三天后见到了嵇波,陆希第一眼看到嵇波的时候,心里暗叹了一声,山山这臭小子果然是外貌协会的,这嵇娘子是她见过的小贵女除了年年外长相最出挑的。陆希留嵇波在太极宫一起进食午食,又送了她一对玉镯,这态度给建康权贵们一个信号,就是云南王妃的人选似乎定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陆希也没有时间先关心次子的婚事,毕竟登基大典也是重要的仪式。

大兴开元元年,帝传位于皇太子高严,严即位于太极宫承天殿。遣中书令陆讷、尚书令袁敞告于南郊,立其陆氏为后,子岳为皇太子,子屾为滇王。

大兴开元元年十二月三十日,是一个难得晴好天气,冬日的暖阳早早的就挂在了空中,陆希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一直迷迷糊糊的做了不少梦,等醒来后就忘了到底梦到了什么。等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她就怎么都睡不着了,又怕吵醒高严也不敢翻身。

“不舒服?”高严让她让自己怀里靠了靠,手摸上她的额头。

“没有。”陆希更往高严怀里靠,“阿兄,你说耶耶跟阿娘见面会怎么样?”今天是她要给爹娘合葬的日子,盼了那么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陆希心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开心?”高严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死了三十年,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两人葬在一起后能有什么反应,这算生死同穴吗?

陆希轻笑了两声,“就算真有地府,耶耶跟阿娘也会投胎了吧?现在都该长大成人了。”陆希伸手搂着高严的腰,“阿兄,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对不对?”陆希说。

“当然,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高严许诺。

“嗯。”

高严给她拉了拉被子,“再睡一会吧,天还没亮。”

“我睡不着了。阿兄我们起来去打拳吧。”陆希和高严都有每天锻炼的习惯,只是陆希锻炼的方式多种多样,高严只有一种就是练武。

“好。”高严轻敲了下床头的玉罄,殿外等候的宫侍们立刻捧来了热水给两人梳洗。

等陆希打完了一套拳,清晨的太阳才开始升起,陆希看着那明亮的朝霞,“今天有个好天气。”

高严将外衣搭在妻子的脸上,“以后也不会差。”他见妻子心神不宁,“先进朝食,进完朝食我们就祭拜岳父如何?”

“好。”

太极宫的清晨在高严没去上早朝前,都是非常安静的,只有高严夫妻两人,高严不管晨昏定省,他只知道子孙的存在都是来跟他争皎皎注意力的,所以他早上一向不许孩子们出现在太极宫。高岳已经成亲,高屾即将定亲,陆希为了不让两个儿媳妇不自在,就让儿子搬出太极宫住了,只留下高年年。公主和皇子不同,不成亲也不可能建造公主府,大臣们这次倒没人反对。

等两人进完朝食后,宫侍们奉上两人今日穿的衣服,高严是女婿,为岳父服丧原本就是最轻的缌麻,他又是帝皇之身,除了自己嫡亲长辈外,对其他人根本不需要服丧,去祭拜陆琉只需要腰间佩戴一根束带即可,即便是这样也代表了帝皇对臣子最大的荣宠,但高严还是让人做了缌麻丧服,他的理由光明正大,陆琉不仅是他的岳父,还是他的老师。陆希是出嫁女,要服齐衰,她看到宫侍备好的丧服时就红了眼眶,高严搂着她,无声的安慰着。

“阿娘。”等高严和陆希穿戴完毕,高岳、崔康平、高屾、高年年也来了,崔康平甚至还把是儿子也带来了,小东西满三个月了,眉眼也长开了些,粉嘟嘟的可爱极了,穿着白色的棉麻衣,吃饱喝足的正在奶娘怀里吹泡泡,陆希抱过小孙子摸了摸他的小手,“孩子还小,别冷到他了。”

“不会冷的,我在里面给他穿了一件小棉袄。”崔康平说。

陆希点了点头,将孩子递还给乳母。

作为陆希的贴心小棉袄,高年年很快就注意到阿娘心情不好,她乖巧的偎依到了陆希怀里,陆希爱怜的抱了抱她,对高严说,“我们走吧。”

高严颔首,“好。”

陆讷昨天几乎一夜没睡,跟负责礼部的官员忙了整整一夜,才将各项事宜准备好,中护军高团也从昨晚开始做着各项保护帝后、太子、皇子等的安全工作,从郑启皇陵到梁景帝的皇陵的道路已经彻底清空,除了戴腰牌的军士和官员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陛下。”臣子们看到帝后辇车缓缓驶来,立刻放下上前行礼。大家看到高严穿的孝服时都吃了一惊,唯有陆讷一声不吭,高严身为帝皇能做到如此,叔父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陆希伤心的看着父亲大开的陵墓,三十五年了,耶耶等了三十五年才有今天。

陆琉的陵墓早就被挖开,陪葬也差不多都被移了出来,陆琉陪葬品极为丰厚,其中还有不少是郑启赐下的,陆讷让人全挑出来一并送入常山的陵墓,只选出陆家送出的陪葬一并移入萧令仪的陵墓。

常山的灵柩陆言已经移走了,陆琉虽然跟常山葬在一起,但是他们并不在同一室,他是主室、常山是副室,这是当初郑启定下的。陆希提醒过陆讷,不要让人打扰了常山的安宁,陆讷就命人封了常山的墓室,后来陆言上找陆讷,请他帮忙一起将常山灵柩移出,陆讷才命人将常山墓室打开,让陆言移了出去。陆言移坟的行动在陆希的默许下,进行的非常低调,也就几个大户人家知道,大部分人都不清楚。

待高严和陆希祭拜过陆琉后,众人开始移棺,陆琉的棺木一共七层,最外一层还是石棺,沉重非常,为了能顺利的移出这套棺木,工部的官员特地的运来了大型的吊车,用无数粗麻绳将灵柩绑住,一点点的往上抬。

听着吱吱嘎嘎的声音,陆希有些恍惚,高严伸手握住她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两人双手相交,陆希对高严挑了挑嘴角表示自己没事。陆琉的灵柩被地吊车慢慢的运起,而后缓缓的左移,放上专门备好的车板上,再有数百名壮劳力拉着这灵柩缓慢向修陵走去。

陆言今天也来了,她神情复杂的看着父亲的灵柩从陵墓中移开,嘴角勾了勾,大母为了阿娘绝食了三天才让阿娘跟耶耶合葬,当初无论是阿娘、大母还是阿舅都没有想过今天的情景吧?难怪阿桓老说世事无常,须惜取眼前人,陆言低头涩涩的笑了。

阿劫也感慨的望着缓缓移动的车队,他对陆琉的记忆已经比较模糊了,可他看过不少祖翁留下的笔记,他写了无数怀念大母的赋词,有时候他会想要是前梁不覆灭,祖翁跟大母一定是最恩爱的夫妻,当然要是这样的话阿姑就绝对不可能嫁给姑父了,姑父也不可能今天登上帝位了。阿劫看着那个扶着阿姑的身影,低头轻叹一声,世事无常。

“年年。”高屾轻声叫着妹妹。

“阿兄?”

“年年一会祖翁下葬后,你一定要陪在阿娘身边知道吗?”高屾低声吩咐道,他有点担心阿娘情绪失控。

“嗯。”高年年乖巧的点头。

“年年。”高岳叫着妹妹。

高年年仰头看着大哥,小脸粉润润的,高岳忍不住摸了摸她面颊,“年年,阿娘有跟你说过,她为什么暂时不要修建皇陵吗?”

高年年想了想,“阿娘说太劳民伤财了。”

高岳听了若有所思。

“阿兄?”高屾跟高年年同时不解的看着大哥。

“我再想阿娘是不是不想修皇陵。”

“为什么?”高屾跟高年年困惑的问,他们很不理解,自古帝皇修陵不是很正常的事?耶耶跟阿娘怎么可能不修陵呢?不然他们葬在哪里?

“劳民伤财。”高岳说。

“……”高屾和高年年一脸纠结看着高岳,他们一直以为这是阿娘打发文臣的借口。

“耶耶跟阿娘需要找借口来躲避文臣吗?”高岳嘴角一扯,耶耶一向是想做就做,连大伯都杀了,他还需要这件事上找借口?高岳怀疑父母就是不想修皇陵,而不是暂时不想。

“不会吧。”高屾呐呐道。

“再说吧,反正耶耶和阿娘年纪还轻。”高岳说。

高年年翘嘴,“那些大臣最讨厌了,明明耶耶、阿娘还很年轻,一定提起修皇陵什么的,真讨厌!阿兄,你要把他们都骂一顿。”

高岳轻轻摇头,爱怜的摸了摸妹妹的小揪揪,心中想着年年也不小了,比起父母的陵墓,更应该早点建的是她的公主府,阿娘说过不能离齐国公府太远,那就只能在现成府邸的基础上翻修了。

兄妹几人低声聊天着,车队一直不停的行驶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才达到了景帝修陵。依然是由礼部、钦天监的官员引导众人行祭拜礼,让人将陆琉的灵柩抬入萧令仪的墓室内,而那扇原本并没有关死的墓室门在时隔三十五年后第一次被打开,这也是最后一次打开。

陆希看着被彻底封死的陵墓,她咬住了下唇,微微仰头。

“阿娘!”高年年上前抱住母亲,陆希的三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陆琉,自然对陆琉的下葬没有多少凄悲之心,但他们很清楚母亲跟祖翁的感情,所以高年年一直在注意陆希。

高严和高岳、高屾都担忧的看着陆希,“阿娘没事。”陆希控制了下情绪,安慰的拍了拍女儿,又对丈夫儿子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

等上了辇车,高严对陆希说,“要哭就哭吧,这里没人。”

陆希靠在他肩头,“我没很伤心。”她低声道,“耶耶跟阿娘在一起了,应该开心才对。”

高严亲了亲她额头,“他们团聚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等高严和陆希回宫的时候,已经快三更了,承天门前朱雀大街已经清空,各府邸大门口都挂上了华灯,街道两旁的绿树上也系着各色的彩色锦缎。

“殿下。”负责元旦盛会大典的礼部官员看到辇车驶入承天门的时候,彻底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时辰差不多了。”

陆希和高严在路上已经换上了冕服、袆衣,站在承天门外迎接两人的百官跪迎两人入宫。

“点灯!”随着太常卿呼声,太极宫前一百八十一盏金枝银灯随即同时燃起,顿时夜幕灿若旭日初升,金光璀璨,照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高严紧紧的握着陆希的手,一步步的踏上承天门的阁楼。元旦盛会,陆希在出嫁前几乎每年都会参加,但那时候她只是旁观者,而她现在是——参与者。

“嘭——”当承天门响起了第一声爆竹声,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建康城各处的华灯由近及远的开始点亮,站在承天门往下俯视,整个长安城各处点起的华灯、燎火仿佛一条条蜿蜒壮丽的火龙,绵延不绝。

“陛下、皇后。”内侍恭敬的端着托盘朝两人走来,托盘上是一只制作精巧的天灯。

高严接过宫侍手中的火引,同陆希一起将天灯点燃,随着两人点燃的天灯冉冉升空,底下无数天灯也冉冉升起,犹如星河般将夜空照亮,华光溢彩,美不胜数。

“山呼——”太常卿浑厚响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高严拉着陆希的手走到栏杆前。

“万岁!”从承天门阁楼之下,每层皆站得满满的人群,随着这声“山呼”,皆跪地叩首行大礼,声音远远的传出,宫城外正在狂欢的百姓,顿时也纷纷跪地,“万岁!”

“山呼——”太常卿的声音越叫越响。

“万岁!”众人再跪再叩首,呼声隆隆。

“再山呼!”太常卿的声音近乎吼叫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底下附和的声音震耳欲聋。

“砰砰砰!”山呼万岁完毕,无数爆竹被同时点燃,爆竹声、锣鼓声,响彻云天。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片黑压压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的百姓,口中仍不停的高呼“万岁”。

“呜——”闷闷的号角声响起,“咚!咚!咚!”随即是大鼓击打的声音,“轰隆隆——”地面隐隐震动起来,隆重的车队朝承天门驶来,为首是一辆装饰华贵、几乎快同承天门阁楼同高的象车,由十三人牵引而入,鼓吹奏乐。跟在象车是一辆由静室令驾驶的马驾车,两旁各有一名式道候驾车。马车后又是两名骑马的京口尉……

此情此景,让陆希以为身处梦中,这种俾睨天下、生杀夺与的感觉,也就古代天子才有可能感受到了吧?

“漂亮吗?”高严低头含笑望着妻子,高家登基后,元旦盛会还没有举办的如此隆重过。

“漂亮!”陆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喜欢吗?”高严问,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喜欢!”要是没有她跟阿兄的这几年的苦心经营,他们哪里来这么多财力可以供得起如此奢侈的元旦盛会,当初接受前宋的时候,前宋的国库是空的。

“皎皎,这个天下是我们两个人的!”高严轻而坚定声音传来。

陆希仰头,抬眼就望入一双深邃的凤眸,里面有着她无比熟悉的情义,陆希抬头轻轻的抚摸上高严的眼角,“好!”

她再也不是三十五年前莫名其妙来到陌生朝代了陆希了,也不是二十三年那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了,现在她有丈夫、有孩子,还有媳妇、孙子,如果耶耶、阿娘在天有灵也会放心的,当然爸爸、妈妈和哥哥也会放心她的……陆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空,默默的为自己所有的亲人祈祷,她现在很幸福,所以大家也要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