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沈惊把慕医生的话当成了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

晚上写作业,沈惊心不在焉,下巴抵着桌面啃笔头,好好的圆珠笔壳被他啃得坑坑洼洼。

俞昼敲他的脑袋:“沈惊,你在干什么。”

沈惊咬着笔头:“学习啊。”

俞昼从他嘴里抽出笔,沾了唾液后变得湿漉漉:“学习?”

沈惊大言不惭:“对啊,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一样,怎么了?”

俞昼拿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笔盖上晶莹的液体:“确实是很特别的学习方法。”

沈惊忍不住阴阳怪气:“哥哥,你干嘛要擦啊?你是不是嫌我咬过的笔脏啊?”

“脏”字还特地加了重音。

“不是。”俞昼一边擦一边说。

沈惊拍了好几下桌子:“那你还擦!”

“不嫌你脏,”俞昼将一根手指伸到沈惊嘴边,嗓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咬吧。”

唇边那根手指修长白皙、指骨分明,腕骨上挂着一条黑色手串,干干净净,有种出尘的性感。

更要命的是,沈惊知道手串下面是一道道叠加的蜿蜒疤痕。

靠,更性感了!

明知道他是手控,来这套是吧?不要脸!

沈惊咽了口唾沫,心里痒痒的,真的好想咬。

“......谁要咬你的手,”沈惊仿佛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身板挺得笔直,撇开头,故意假惺惺地说,“哥哥,我嫌你手脏。”

“哦?”俞昼抬眉,反问道,“昨天晚上是谁咬了不松口?”

沈惊:“......”

还能是谁,是他呗。

前天去治疗,沈惊问慕医生,喜欢一个人,要怎么让那个人知道自己很喜欢、很喜欢他呢?

慕医生说,偶尔要表现出你很依赖他、需要他。

于是沈惊为了展现自己需要俞昼,昨晚缠着俞昼说睡不着要吃东西,俞昼不让,说大半夜了吃多了不消化。

沈惊来气了,说那我吃你的手行不行,于是就叼着俞昼的手指头叼了小半夜。

“昨天的事情就让他留在昨天,”沈惊转移话题,“对了哥哥,你写过日记吗?”

他原本以为俞昼是不可能会写日记的,毕竟俞守泽是个控制狂,俞昼要是敢写,俞守泽就有办法看到。

没想到俞昼说:“写过。”

沈惊惊讶道:“啊?你爸没发现啊?”

“发现了。”俞昼说,“所以我换了个地方写。”

沈惊好奇地探过身子:“在网上写啊?哥哥,给我看看,我想看。”

俞昼向后靠着椅背,灯光将他冷峻的面容勾勒出几分柔和:“在心里写的。”

沈惊“切”了一声:“那算什么写日记啊。”

谁在心里写日记,有病啊。

那像他这种内心活动这么丰富的人,一天不得在心里写8100篇啊,够唐僧取经100回了。

俞昼笑了笑:“你呢?写过日记吗?”

“写——”话音忽然顿住,沈惊赶紧转了转舌头,“没有啊,没写过。”

他写的那些日记见不得人,不能让俞昼知道。

俞昼淡淡“嗯”了一声,没有什么表情。

沈惊心里打鼓,莫名的心虚,“嗯”是什么意思?

他扯了扯俞昼的袖子:“哥哥,如果你写日记,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呢,还是不让人看到呢?”

俞昼说:“我只会希望有个特定的人能看到。”

沈惊怔了怔:“哥哥,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啊......”

俞昼摘下眼镜看着他,眸光幽深,仿佛深潭泛起波澜:“沈惊,我像谁?”

沈惊挠挠头:“齐明旭啊,他经常发朋友圈仅对我可见。”

俞昼眼底的深潭结冰了,他捏了捏额角,轻呼了一口气。

·

俞昼太忙了,要加班到很晚。

沈惊写完作业就收拾收拾溜回房间里去了,下意识地打开“PsyCharm”网站。

消息栏有个红色的“1”,沈惊点开一看,果然,是CD给他昨天的日记点了赞。

他的老朋友,机器人CD。

沈惊趴在床上,莫名出现了一丝愧疚感。

今后真的就不在这儿写日记了吗?

这么做总觉得是抛弃了CD,CD一定会难受的。

可是CD只是一个机器人啊,CD是有感情的吗?

沈惊往前翻了翻自己以前写过的日记,三年前的一天,他在网吧里写道——“昨天晚上我在垃圾桶旁边睡觉,有个男人尿在我身上,我爸站在旁边看。原来那个男人是我爸的客人,他让我爸喝尿,喝了就多给两百块。我爸不肯,对他说你可以尿我儿子身上,我儿子比我还漂亮,你只要多给一百就行。我拿板砖把那个男人的脑袋砸了,男人被我打跑了,我爸把我打了一顿,说他还没拿到多的一百。白天学校门口有卖樟脑丸的,我买了十粒,留着晚上砸碎了泡水喝,我不想再活了,好像也没有人希望我活着。”

沈惊想起来了,那天他是真的想去死,樟脑丸塞在他口袋里,把他的两个裤袋塞得满满的,沉甸甸的。

他进了网吧,原计划留下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篇日记,发出去没有多久,CD就给他点了赞。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消息标识,好像是对沈惊的回应。

——活着吧,活下去,至少还有我希望你活着。

沈惊在网吧的厕所隔间里哭,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哭得筋疲力竭,然后决定继续活着。

三年后,重新看到这篇日记,沈惊还是感到鼻头酸涩。

人的想法转变完全就在一念之间,当时的沈惊站在悬崖边,是CD把他拉了回来。

老朋友,好朋友,最亲密的朋友。

沈惊揉了揉发红的双眼,还是在心里和CD默默道了别。

就像曾经的沈惊决定要继续活下去一样,现在的沈惊决定要往前走了。

沈惊发表了最后一篇日记,只写了两个字——再见。

然后,他关掉网页,把脸埋进塞着板砖的抱枕里,像三年前一样没有哭出声音。

·

沈惊哭完了,抹抹眼泪,琢磨在哪儿写日记。

慕医生说在公开平台上写,唉,他这么有病,真把日记放出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来嘲笑他。

沈惊思来想去,他前段日子刚好注册了个微博。

在微博发算了,注册都注册了,不用白不用。

说干就干,沈惊打开微博编辑栏,想写,完了,不知道写什么。

他给慕医生发消息求助:“慕医生,我想在微博上写日记,可以吗?”

慕医生用语音回复他:“当然可以,沈惊,我很开心你愿意迈出这一步。”

沈惊又问:“可是我忽然不会写了。”

一想到这是个公众平台,他就不知道写什么。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慕医生温温柔柔地鼓励他,“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压力,这是个完全开放的平台,每个人都有可能会看到你,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人窥伺你,你在阳光底下。”

沈惊被慕医生的话打动了。

慕医生继续说:“沈惊,或者你不需要把这当成是日记,只是一种分享。先尝试着从写一个词语开始,也是可以的。把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个词写下来。”

沈惊咬着下嘴唇,他心里想着的词?

他心里想的是哥哥呀。

于是,沈惊在编辑框里敲下“哥哥”两个字,只发两个字好像太傻了,沈惊干脆敲下了十几个“哥哥”。

满屏幕都是“哥哥”,沈惊乐了,谁会这么发微博啊,太有病了吧!

越看越羞耻,沈惊红着耳根干脆把“哥哥”改成了英文的“bro”,这下看起来好多了。

沈惊忐忑不安地按下“发送”,然后感觉手机好烫手,赶紧丢到一边。

惴惴不安地过了十几分钟,沈惊做贼似的拿起手机,打开微博瞅了一眼,没人回复,也没有赞。

他先是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点难过。

微博上没有CD,所以没有人在乎他发了什么。

沈惊之所以注册微博,只是恰好有部他想看的短剧在微博上播,没有用过别的功能。

他在搜索栏里随便输了一个词“上班”,刷出来好多好多条微博,有人说“我上班就是为了见证老登领导又少活了一天”,有人说“上班和死有什么几把的区别吗”,有人说“上班的每一天都在发癫”......

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像不太正常,都挺有病的,但是又有点好笑。

沈惊发现,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得到回复和赞,他们都没有属于自己的CD,但又好像得到了很多很多个CD。

他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

第二天早读课刚结束,沈惊看了眼微博,忽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齐明旭路过,被他吓了一跳:“死土鳖,你干嘛?”

沈惊表情十分复杂,又欣喜又羞涩又畏惧。

齐明旭凑上来,双手撑着沈惊的桌面,瞪着他:“发春啊?”

沈惊攥着手机小跑到厕所里,找了最靠里的隔间,再三确认门锁好了,然后紧张地深呼吸——

操!旁边隔间谁在拉屎,臭死!

人一天不拉屎也不会死啊,隔壁的非要在今天拉吗?

他敲了敲隔板:“拉好没?”

隔壁人说:“干嘛?”

沈惊说:“太臭了。”

隔壁人说:“那你用嘴呼吸。”

沈惊冷笑:“那和吃屎有什么区别?”

隔壁骂道:“有病!”

沈惊撇嘴,隔壁拉屎的懂个屁啊,有人评论他的微博了!

他神经兮兮地打开微博,心脏疯狂跳动,打开评论区,有个叫“哥们儿天生就skr”的人回复他那条满是“bro”的微博——

“Hey bro!你也搞说唱?”

沈惊缓缓张大双眼,是在问他问题吗?

不觉得他有病,反而在和他交流?

沈惊认真地回复:“你好,我不会说唱,我发表这篇博文是因为我有一个哥哥,我每天都要喊很多声哥哥,至少超过一百声。”

等到第二节 课下课,这位“哥们儿天生就skr”又回复了:“bro你挺抽象。我每天要喊很多声bro,至少超过一百声,总有一天我会成为superstar的bro。”

他关注了沈惊,成为了沈惊的第一个微博粉丝。

沈惊也关注了他,成为了他的第四十六个微博粉丝。

·

这种感觉让沈惊觉得很奇妙,晚上他又发了一条微博,这次不再是一个词语了,而是一个长长的句子——

“今天我在厕所玩手机,旁边的人在拉屎,特别臭,我感觉他有病。”

他从前写日记也是这个风格,在他的世界里,不仅所有人都有病,突然吹过的一阵风有病,天上飞的鸟有病,掉在他头顶的树叶有病,他不喜欢吃的苹果也有病。

其实有病的人是他自己,阴暗偏执,郁气横生。

没过多久,“哥们儿天生就skr”回复沈惊的这条微博:“哈哈哈哈哈哈bro你别太搞笑了好吗!”

沈惊愣住了。

不是有病,而是......搞笑?

他怎么会搞笑呢?明明是有病才对。

沈惊鼓起勇气,私信问:“我很搞笑吗?”

“哥们儿天生就skr”回复他:“对啊,你是不是天生抽象圣体啊?”

沈惊钻进被窝“咯咯咯”地笑。

俞昼忙碌完进房间,看见棉被隆起一个小包,弟弟在里面咕蛹,像个蚕茧。

“沈惊,”俞昼坐到床边,“怎么还没睡?”

沈惊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哥哥,请问我搞笑吗?”

“搞笑?”俞昼被弟弟的快乐感染了,伸出手轻轻抚摸弟弟的发顶,“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惊兴奋地跪坐起来,被子披在身上,眉飞色舞地说:“今天网上有个人说我搞笑耶!”

轻柔抚摸发心的手掌一顿。

沈惊沉浸在兴奋中,对哥哥的僵硬浑然不觉:“哥哥,你知道bro吗?搞说唱的人的口头禅,是不是酷酷的?哥哥,我好像有点搞笑哦,对不对?”

俞昼微笑着问:“沈惊,你在网上认识了新朋友?是网友吗?”

沈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连忙摇头:“没有啊哥哥,我上网都是看小说和看剧,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想让俞昼抽丝剥茧发现他正在看心理医生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俞昼一定会发疯的。

沈惊吐了吐舌头:“哥哥,我先睡了,晚安啦。”

俞昼坐在床边,关上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助眠灯:“好,晚安。”

沈惊闭上双眼,眼珠在眼皮下动来动去,很不安分。

两分钟后,沈惊睁开眼:“哥哥,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俞昼说:“今天怎么不要哥哥陪了?”

不是每天晚上睡前都缠着要他在身边哄睡吗,弟弟不是很爱撒娇的粘人鬼吗?

沈惊睁着眼:“不用啦哥哥,你快去睡吧,你这么辛苦,要多注意休息。”

俞昼捏捏他的手,表示知道了。

沈惊第二次和哥哥说“晚安”,俞昼微笑着俯下身,嘴唇亲了亲沈惊的额头。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沈惊的房间,轻轻带上门。

沈惊盯着俞昼的背影,房门一合上,沈惊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微博,居然有两个陌生ID给他刚才发的那条微博点赞了!

他们难道不会觉得他有病吗?

现在不觉得,万一以后觉得了怎么办?

手腕又开始痒痒的,好想咬。

沈惊忍住,搜索疤痕为什么会痒,有一条回答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受过伤的地方,正在长出新的血肉。

沈惊笑了,新的血肉长出来,他的病就好了,到时候他再去为俞昼治病。

他愿意把自己的血肉割下来给俞昼,他再去长出新的,这样他们都会好的。

·

此刻的俞昼回到了书房,用管理员权限打开了“PsyCharm”的后台。

弟弟今晚没有发布新的日志,页面更新停留在了昨天,只有两个字——再见。

和谁告别?和这里吗?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现在弟弟要走了吗?要去哪里?

俞昼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咬在嘴里,右手食指飞快地按动鼠标。

他取消了给沈惊日志的每一个点赞,然后再重新点上。

这样一来,只要沈惊登录“PsyCharm”,就会看到消息栏的“99+”。

这是俞昼能想出挽留沈惊的、最文明的手段。

寂静的书房中,点击鼠标的“嘀嗒”声以极高的频率响动着,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