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汴京城的四月,春和风暖,本是赏花喝茶的好日子,西宁侯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鹿鸣院内,香净逮住从外头跑进屋的小丫鬟:“阿渔,郎中来了没有?”

阿渔脸色憋得通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比划着说道:“郎中来了,不过都被五夫人叫走了,说要等四姑娘看完病再过来。”

香净松开手,像是神思都被抽走了一样,呆愣愣地往屋里走。

阿渔年纪还小,跟在她后面,眼泪直抹眼泪:“没有郎中,咱们姑娘可怎么办!”

屋内的小榻床上躺着一位约莫十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闭着眼,净白平滑的额角泛青紫色,隐隐有血迹透出,左脸高高浮起,巴掌印还未消退。

乖巧漂亮的小姑娘成了这般模样,香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若被老太太知晓姑娘在侯府受了这么大委屈,不知该有多心疼!”

她口中的老太太并不是西宁侯府的老太太,而是扬州贺家的老太太。

床上躺着的小姑娘是西宁侯府四房的六姑娘姜杏之,姜杏之父母早亡,自幼在扬州外祖贺家长大,一年前贺老太爷和老太太接连病逝,这才由西宁侯府接回。

西宁侯府家大业大,一共五房,十来个孙女孙女,难免有些矛盾。

上个月五房的四姑娘姜月桐与赵国公二公子定了亲,本是喜事,可四姑娘从别处听说赵国公夫人曾属意六姑娘做她儿媳,后来不知道为何作罢这才选了她。

四姑娘最得姜老太太喜欢,平日里宠得厉害,受不住这气,故意寻了姜杏之的麻烦。

今儿午后,姜杏之在花园里晒太阳晒得好好的,四姑娘气冲冲地过来甩了她们姑娘一耳光,又口出不逊,先说她们姑娘狐媚勾人,又说姑娘克父克母,甚至还克死了贺老太爷夫妇。

她们姑娘最是个绵软温和的性子,要不是被这话激着了,怎么会还手。

“好烫,好疼……”昏迷着的小姑娘突然开始痛苦地呢喃。

香净不是郎中,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束手无措地喊着:“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姜杏之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感觉到肩膀一片温热,姜杏之迷茫地看去,是服侍她长大的香净,而一旁还站着个胖乎乎的小丫鬟,是阿渔。

迷茫地环顾四周,竟是她在西宁侯府的闺房。

姜杏之懵懵地想,她明明死了啊!

额间一痛,姜杏之下意识地摸去,却被香净拦住了:“姑娘可不能碰!阿渔你快去静语院看看四姑娘看完诊了吗。”

额头好痛,痛得她呼出声,姜杏之躲开香净的手,使劲儿地按了一下。

真的会痛!这是真的。

她又活过来了。

姜杏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竟然回到了两年前,回到她十四岁和姜月桐打完架的那一天。

姜杏之张着胳膊扑入香净怀里,哭得惨烈。

香净以为她还在为打架的事情委屈,拍着她瘦弱的背脊低声哄着。

·

阿渔把郎中请回来的时候,姜杏之还在窝在香净怀里可怜巴巴的抽泣着。

这会儿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小脸红彤彤的颜色不一,着实说不上好看,只那双柔情似水极漂亮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亮眼。

眼下这种惨兮兮的境况,小姑娘却满眼的欣喜和庆幸是怎么回事?

老郎中摇摇头,这位六姑娘也是个傻的。

老郎中去了两处地方,那位四姑娘分明没什么大事,硬是装晕,屋里却挤满了人,人人脸上都带着担忧,而这屋里的姑娘脸上带着伤,身体虚弱,倒只两个小丫鬟伺候着。

侯门事多啊!

老郎中不再乱想,上前给六姑娘探脉。

半响,老郎中道:“姑娘这是气急攻心,又磕到了脑袋才会晕倒,我开道方子姑娘过会儿派人去抓药,还有最近几日最好能卧床休息,不能蹦跳。”

“那我们姑娘额头上的伤呢?”香净问道。

老郎中从药箱里拿了一只药盒递给她:“一日两次抹着。”

送走了郎中,香净抓了药,在厨房看着药炉,阿渔则在屋内陪着姜杏之。

姜杏之换过干净的衣服,净过面擦过药膏,正安静地坐在床沿看着阿渔,双腿垂着,隐约可以瞧见她左脚脚踝系着一根红绳,红绳上串着一只小巧的银铃铛。

这会儿她左脸稍微消肿了,除了额角那块青紫,旁的地方已经恢复白嫩,秀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只用一条细细的红绸飘带束着额前的长发,飘带尾部坠着的小珍珠自然垂落在腰背部,露出精致柔美的五官。

“香净姐姐说还要半个时辰药才能熬好,姑娘先睡会儿好不好?”阿渔倒完盆里的水,进屋同她商量。

姜杏之抿唇笑,乖乖地点点头,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纤细柔软的小手拍拍被褥,细声说:“阿渔,我想牵着你的手睡觉。”

阿渔忙搁下铜盆,跑过去,坐在圆凳上把手递给她:“姑娘睡吧,阿渔不离开,就在这儿陪着你。”

这话说得姜杏之又要落泪,赶忙闭上眼睛,上辈子她死的时候,的确只有阿渔和香净两个人陪着。

在阿渔看来,没有比她们姑娘性子还好的姑娘了,一年前老太太从田庄上挑了她们一共十六个侍女供三位姑娘挑选,选不中的就要回去继续做农活。

旁的两位姑娘都挑了比她年纪大,比她更机灵的侍女,只六姑娘挑了不起眼的她。

后来她问姑娘为什么挑她,姑娘说她有福相,和她有眼缘。

只是她知道姑娘是看她哭得惨,可怜她才选中她的,自此她发誓一定要好好伺候姑娘。

阿渔偷偷吸吸鼻子,只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却没人疼爱。

阿渔个头中等,才十二岁,圆鼓鼓的,手也肉乎,姜杏之怀念地攥着。

姜杏之精神不济,很快就入睡了,做了个梦,梦中发生的一切是她都经历过,是她的前世。

十三岁以前,她是在外祖父母膝下受尽疼爱的杏姐儿。

十三岁那年,她孤身一人处理完外祖父母的丧事,满心期待地从扬州来到汴京。

她以为她得到的是和外祖父母一样的家人,可事实上她只遭遇了冷落和孤立。

十四岁她和姜月桐打架,被罚的是她,她被迫前往明山玉霞观静修一个月。

回来后她依旧是西宁侯府不受宠的六姑娘。

十六岁她在父母忌日前一天前去玉霞观为其做道场,不幸丧生。

父母忌日那天,康王造反,叛军入城,汴京大乱,玉霞观这个清净之地都不能幸免。

叛军跑上山,火烧道观,她只记得那日满目红光,四周滚烫热烈,鼻息间尽是焦糊味和血腥味。

她带着香净和阿渔躲进了后山的山洞里,整整五日不吃不喝,活活饿死在了山洞里。

她的梦原本应该到底结束了,可画面竟然延续到了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姜杏之看见她死后,乱军被镇压,香净和阿渔也被救了出来。

但香净并没有把她的尸首送回西宁侯府,而是把她葬在了明山后山,带着她的牌位回了扬州,回到她长大的地方。

姜杏之以为她会继续看完香净和阿渔的一生,忽而空中钟鼓齐鸣,响彻天际,她听到人们说皇太孙越过其父,登上了皇位。

画面倏地一转,出现了一位男子,她只瞧见那男子清瘦修长的背影。

男子立于玉霞观三清大殿之中,手中攥着一根红绳。

一旁的人称呼他为:陛下。

姜杏之正疑惑着,男子的背影为何很眼熟,再一深想,头痛欲裂,眼前出现一团浓雾,再也看不清了。

耳边传来轻唤:“姑娘,姑娘,该吃药了!”

姜杏之迷蒙着睁眼,下意识地伸手揉着作痛的额角。

半个时辰对她而言极其地漫长,长到她有些辨不清现下的情况。

香净捏着巾子擦拭着她的额头,小心避过她的伤口,担忧地道:“姑娘被梦魇住了,出了一身的汗。”

这才四月天,最是温暖和煦的。

见着熟悉的人和物,姜杏之呼出一口气,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了。

耳边是香净絮絮叨叨的声音,姜杏之探手摸摸自己的后背,冰凉凉的一片,真的全是冷汗。

香净笑着擦擦她的手,把药碗递给她:“等姑娘喝完了药,奴婢再服侍你沐浴。”

姜杏之点点头,低头看着黑乎乎的汤药,抿抿唇,闭上眼睛,一口喝下。

这动作惊着香净了,姑娘以前喝个药总要人哄着才愿意喝一口,怎的这次不一样了?

姜杏之闭着眼,艰难地咽下药汤,一旁的阿渔急忙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姜杏之被苦得眼泪汪汪的,直抽冷气。

“姑娘缓一缓呀!”香净嗔道。

姜杏之打了个颤,她要好好吃药,好好地过好这辈子,才能不辜负这上天怜悯施舍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

热气腾腾的浴汤上飘着花瓣,姜杏之秀发编成辫子盘起,露出她细嫩如凝脂的肩膀,漂亮的锁骨上沾着一个花瓣。

姜杏之秀眉紧锁,脑中又浮现出梦中男子的背影和他手中的红绳,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她梦里。

蓦地灵光一闪,姜杏之翘起左腿,铃铛响起,纤细的脚踝上的那根红绳像极了男子手中那根,甚至都是一样的编法。

姜杏之又摇摇头,世上那么多红绳,只是巧合吧!

看着小铃铛,姜杏之幸福地弯起红唇,这是她娘亲在她出生时给她挂上的,十四年来换过无数条红绳了,小铃铛都不曾离过身。

这般想着姜杏之又默默地把腿放回浴汤里,神色低落起来,转身趴在桶边。

小脑袋搭在玉臂上,她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早早地就死掉了,若外祖父母和爹娘知道她上辈子过成那样,她们会难过的。

姜杏之伸手弹开眼下挂着的泪珠。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阿渔跑过来说:“姑娘,不能再泡了,水要冷了。”

姜杏之收拾好心情,笑眯眯地应声:“起来啦。”

沐浴完,姜杏之穿着单薄的寝衣趿拉着绣鞋从净房回到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匣子。

“姑娘拿钱匣子作甚?”香净在给她铺床,看见她的动作,问道。

姜杏之神秘地对她笑笑。

香净无奈地摇头,不管她了。

匣子有些分量,姜杏之举起来放到耳边摇了摇,叮叮作响,听着里头像是有不少银子。

她弯弯眼睛,笑容稚气,有银子才能做她想做的事情,才能好好地规划她的未来。

姜杏之把匣子放到膝上,搓搓小手,期待的打开铜扣:“哇!”

香净不明所以,她今天放银子的时候,数了数,只有几颗小碎银子大都是铜板,最多二十两银子,值得惊叹吗?

二十两银子能做什么呢。

只够给她们姑娘每日多添些饭菜,也用不了几个月。

姜杏之吃穿用度都从公中走,不需要她额外花银子,但各处打点的可不少,像厨房的饭菜又油又腻,吃着不消化。

香净只能添补银子让厨房师傅另开灶台给姜杏之做饭菜,一月下来,姜杏之的月例银子大都费在了这上头。

可姜杏之不过问钱财,她不知道啊!

满当当的铜板对她而言已经很多了。

姜杏之抱紧钱匣子,这可是她全部的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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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上了床,躺在绵软蓬松的被子里,姜杏之心底装了事,蜷缩在床上,睡得并不熟。

“啪——”的一声,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得合上了。

姜杏之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乘着月光打开枕头边上的钱匣子,数了数才又睡了过去,小手还不忘搭在匣子上护着。

这一系列的动作正巧被过来给她盖被子的香净瞧见了,香净挠挠脑袋,满头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