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青衫·故宅规矩

心里一抵触,那天的晚饭六娘子便吃得食不知味。

所幸一大家子人吃饭,光是桌子就摆了两大张,将山兰厅挤得满满当当,也没几个人真正注意过六娘子。

那日晚饭散了以后,倒是初娘子同她一路聊了回去。不过问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什么宣城入冬早衣裳可带够了没,什么方才的菜合不合胃口,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有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

六娘子笑着一一应对,既不敷衍也不刻意讨好,举止言谈间端足了婉约从容。

但六娘子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没有打消初娘子的热情,相反的,她还一路跟着六娘子回了浅草阁。

“这原是父亲的书房,后来闲置了,虽有些小,不过却是坐北朝南,即便是冬日的午后,采光也是极好的。”初娘子似乎对浅草阁并不陌生,一进屋便念叨了起来。

“我今儿下午着实累了,贪睡了一会儿,箱笼还没整理完,那些个茶叶小食的现在也不知塞在哪儿,只能用清水招待大姐姐了。”六娘子这说的是大实话,她入陆府统共也就几个时辰,自己睡了一会儿,又提早去见了老太太,马车上的箱笼只来得及搬进浅草阁,根本还没打开过。

初娘子闻言眼光微闪,忙笑道:“妹妹别忙,原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了礼不请自来的,实在是有些事儿要先一一同妹妹商量好了,妹妹毕竟是自家人,不是客人。”

初娘子的话听在六娘子心中总觉得有几分别扭,可她却不着痕迹地抹平了心事,神情自若地点头道:“大姐姐说的是,不知大姐姐有何叮嘱?”六娘子说着就拉着初娘子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

初娘子初见这个戏文故事一般存在的六妹妹时,就觉得她虽年纪小却是个不卑不亢的,想来应该也是个有主见的,便干脆少了拐弯抹角,轻轻地拉着她的手道:“原本这些也是父亲母亲的意思,我这个做大姐姐的就是代为转达,六妹妹且听听,有什么想法我们再议。”

六娘子无声地点了点头。

初娘子便深吸一口气道:“咱们府上的姑娘每日都是要给母亲晨昏定省的。早上是卯时三刻,晚上倒是不定的,大多是用了晚饭后。府里只有太夫人和母亲那儿是有小厨房的,其他人吃喝一律是公中出,大厨房在西北角,稍微远了些,所以各处小院都会有个小灶,主要是入冬以后用来烧热水的。”

言下之意便是以后六娘子的一日三餐也走大厨房,这一点六娘子并无异议。

见六娘子点头,初娘子继续道:“六妹妹此番回来,同我们姐妹几个一样,每月都能拿五两银子的月例,平日不管妹妹是打赏下人还是攒着或是买胭脂水粉的都行。母亲知六妹妹是个和顺温婉的,妹妹没有来以前,母亲就替妹妹物色了几个丫鬟妈妈和粗使婆子,却是没想到妹妹竟只从怀阳带来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妈妈。母亲也不知先前打点好的人手够不够,便是让妹妹明儿先挑着,若是不够就再让管事妈妈去张罗。”

初娘子话说到这儿,六娘子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她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只能说了句:“大姐姐,我不用这么多人服侍。”

初娘子笑道:“六妹妹还真是个实诚的,咱们陆府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哪儿有正经姑娘只有两个丫鬟一个妈妈的,更何况六妹妹还是嫡……”话没说完,初娘子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一时间,暖暖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六娘子倒还好,只是柔柔地笑,神情倒并无两样,可初娘子却一改之前的大方自若,紧紧地抿着嘴,脸颊红得仿佛能掐出血来。

“大姐姐说得有道理,原也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是要劳烦母亲操心,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看着初娘子几次张嘴不语,六娘子终于叹气先打破了一室冷冷的静谧。

“六……妹妹明……明事理,母亲知道你这般替她着想,一定很欣慰。”初娘子恢复得很快,只是再说话就没了之前那般从容的长姐风范,多少变得有些缩手缩脚起来。

六娘子却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细细地听着初娘子林林总总地说着府上要注意的规矩事项,两人促膝谈完后,六娘子还亲自将初娘子送出浅草阁,并再三言谢,客气有余。

折身回到屋中,六娘子只觉自己脸颊酸酸的,这才发现是笑得脸都僵了。正当她伸手想倒杯水润润嗓子的时候,忽闻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姑娘还是喝茶吧。”揽月见六娘子已经捧了杯,急急地端上了刚泡开的热茶。

六娘子失笑:“箱笼收拾出来了?”

揽月清楚六娘子话里头的意思,不免有些讪讪然道:“方才姑娘同大姑娘那么一说,我同秦妈妈就先收拾了装茶叶的箱笼。”

六娘子接过茶盏,细细地品了一口道:“还是太平猴魁好喝。”

“这是今年四月老太爷特意给姑娘留下的,也就这么六两多,全给姑娘带来了宣城。”揽月说着替六娘子脱了鞋,服侍她上了炕。

六娘子笑了笑,忽见进屋来收拾被褥的秦妈妈,便拨着茶碗盖问了一句:“秦妈妈在府上可还有认识的人?”

秦妈妈一愣,瞬间似明白了什么,压着声音道:“姑娘想打听什么?”

六娘子眼神一闪,冲揽月点了点头,揽月便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屋子,而秦妈妈也已上了前,坐在了炕沿边。

“大姐姐方才说话也没避讳人,屋子的门没关,秦妈妈听见多少?”六娘子问道。

“听了几耳朵。”秦妈妈直言道,“大姑娘看着是个热心的,那些规矩也都没错,只是要辛苦姑娘了。”

“规矩不规矩的还真是难说,可妈妈不觉得奇怪吗?”六娘子蹙眉,小小的粉脸上尽露疑惑。

“姑娘指的什么?”秦妈妈见她如此郑重,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子。

“晨昏定省的确是我这个做女儿应该的,可拨丫鬟妈妈粗使婆子进我这屋,却劳师动众了些吧?我也只在这儿住两三个月,丫鬟妈妈进门熟络便要好久,等真用上手了,我就要动身回怀阳了。若说那位……是好心,可也未免太折腾了。”六娘子说着,不禁用手撑了脸颊浅思了起来。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

上一辈的恩怨六娘子知道的不算多,不过小的时候听到外祖父母因此争执而约莫有个印象。

现在的林氏是陆文恒的续弦,六娘子的生母赵舜华才是陆老爷的原配。想当年陆、赵两家联姻,在中间起了很大作用的据说是六娘子已逝的祖父陆老太爷。老太爷当初看中赵家是淮阴世族大家,赵舜华又乃赵家唯一的嫡女,自端得起“名门闺秀”四个字。

当年的陆家远没有现在风光,陆老太爷也只是个小小的国子监司业,六品的京官,一年到头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几次。六娘子的生母当年绝对是低嫁,可是赵老太爷就是看中陆家人口简单,陆文恒朴实谦和,这才放手让唯一的女儿过了陆府的门。

想赵舜华刚过门的那几年,上孝敬公婆,下体贴丈夫,同陆老爷也是恩爱渐浓、琴瑟和鸣的。可偏偏赵舜华福薄,进门三年才怀上,怀得又艰难,整整十个月已被折腾得没了精气神,勉强生下六娘子后,没几日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的事儿对六娘子来说就有些模糊了,只依稀知道一年以后林氏进门,第一个容不下的竟是在襁褓中的六娘子。

说来也奇怪,六娘子出生以前,府上已经有了陆青远、陆青致和初娘子、三娘子,林氏谁也没有瞧一眼,偏偏对着还没断奶的六娘子横竖不喜欢。

据说当年林氏出口的话也是句句带了狠的,不是说六娘子克母,就是说六娘子带煞。而当年铆足了劲要赵家嫡出的小姐进门的陆老太爷在林氏跟前竟一句声响也没有了,只眼睁睁地看着林氏将刚满周岁的六娘子连同赵舜华留下的乳娘和丫鬟一并打发去了胡同小宅。

继室刁难原配所出的嫡女,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地就传回了怀阳,赵老太爷盛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便是大手一挥,将嫡亲的外孙女直接抱回了怀阳别院。

这前因后果,虽说六娘子可能不全然清楚明白,但至少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而方才初娘子的那一番话,不出意外一定是林氏让她代为转达的。

时隔十多年,林氏的反差为何这么大?从最初连襁褓中的她也容不下,到如今似贴着心地嘘寒问暖。不知为何,六娘子莫名地就想到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倒也不是她小人之心,只是她在怀阳整整八年,这中间陆家人来怀阳的书信几乎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如此薄情,令六娘子早已忘记宣城广宁街还有一个家。所以眼下这般,不能不让她疑心满满。

而细细听六娘子如此一说,秦妈妈的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姑娘放心,我老婆子就算用偷听的,也想法子给姑娘打听出一些来。”

“秦妈妈。”六娘子柔柔地握住了秦妈妈布满褶皱的双手,故作轻松道,“妈妈当年是伺候过我母亲的,如今我能得妈妈照顾,也是想续妈妈同母亲的情分。妈妈待我便是同自家闺女一般,我不愿意让妈妈去做那些腌臜的事儿。”

“姑娘……”秦妈妈听着,眼角就起了氤氲。想着自家姑娘从小就乖巧懂事,若是今日真的着了陆家人的道儿,她就算拼了老命也会把姑娘给送回怀阳赵府的。

“妈妈也别太担心,若是能打听到些什么自然最好,若是不行也无妨。”六娘子莞尔道,“咱们来日方长,他们若是真有心算计我,怎能不露出马脚?咱们只要兵来将挡即可,再不济,外祖父外祖母也不会看着我在陆家受委屈的不是?”

“是,是!”秦妈妈如捣蒜般点着头,“姑娘且忍忍,或许也是咱们多心了。姑娘如今大了,有主见了,哪里是旁人指着东便往东的。等这年一过,咱们就一道回怀阳。”

六娘子闻言,紧紧地握了握秦妈妈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