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红泥小火炉
室外依旧冰天雪地,屋内却不似之前冷寒飒飒,那小小炭盆原本不足以让整个斗室温暖如春,但现在,星河却觉着心上都透着一股和暖。
她原本是最怕冷的人,可听着小道士的话,突然竟觉着这炭炉的火实在太旺了些,令人身上有些燥热的。
星河确实不必对高佑堂如何,之前庙会上初遇,她只正眼多看了他一会儿,高佑堂便已经色授魂与无法忘怀了。
而且星河只为了前途跟终身着想,从没在高佑堂面前真心流露过,又怎会如方才那般笑。
之前星河对小道士心生戒备胡乱猜疑,是因为不知他好意歹意,后来发现他能替外婆治腰,便故意地对他示好,包括不避嫌的送袄子,也不过是想叫他知道这份好,让他对外婆的病痛多尽尽心,别撂手走开罢了。
此刻想起小道士先前冒风雪而来,今夜又是这样……星河心里无端多了愧疚。
这小道士年纪这样轻,便出了家,虽不知来历,但显然也不是个家道顺遂的,倘若是个和美圆满的家庭,有疼爱的父母,又岂会让自己出来受这份苦。
星河自己从小被打发出来,跟着外祖父母住着,她觉着自己就是个不受疼爱的,如今看见小道士,就仿佛看到更小的自己似的,都是可怜的孩子。
此刻,之前的嫌疑都已经撇清了,她只想要多对这小道士好一些。
去泡了两碗茶,一碗给李绝,一碗自己喝,星河道:“听外头风更紧了,再坐会儿,等风雪小了再去吧。”
李绝两只手捧着粗陶茶碗,弓身坐在矮凳上的样子,显得很乖巧:“姐姐对我真好。”
星河突然想起先前去小罗浮山的时候,看到那林子间蹲着的松鼠,小爪子捧着榛子,眼睛乌溜溜地打量人,简直像极了李绝。
将卷起的袄子重新打开,星河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问道:“你是几岁出家的?”
小道士正看着她俯身缝袄子的样子:“五岁。”
星河的手停了停:“那你……原本家在哪里?”
“是在北边。”
“北边……”星河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根本不记得到底住在哪里了,有心想问他是怎么出家的,又怕惹他伤怀。
不料李绝自己竟说道:“我打小顽皮,四五岁的时候闯了大祸,差点给爹娘杀了……后来就把我送出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无所谓的样子,星河的手一颤,疼得哼了声。
原来是她一时走神,针尖不小心刺了手指。
她急忙把指腹挤了挤,见一滴通红的血珠冒了出来,才忙塞进嘴里含着。
小道士早站了起来:“姐姐……”
星河嘴里不能说话,却抬眸看向小道士,眼睛湿润润的,不知是疼的还是怎样,透着一点泪盈盈的。
李绝正在原地,却见星河将手指又吸了两下,玫瑰花瓣似的唇含着纤细的玉指,这场景竟是说不出的绮旎。
星河把手指撤出来,轻轻挤了挤,还是有一点淡淡血渍自指腹上殷开。
她见李绝怔怔地望着自己,还以为他担心,便低声道:“不妨事……”
小道士望着她带着点透明唾液跟一丝血迹的手指,却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上前把这手握住,立刻把这手指塞到自己的嘴里。
或者,或者让她把自己……
李绝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星河,他的肩沉了沉:“我该走了。”
星河一愣:“什么?怎么……”
李绝道:“姐姐睡吧。”丢下这句,他迈步往外走去。
“你、你等等!”星河被他弄懵了,又不敢高声,只忙追出来:“你先等等,我给你开门……”
李绝已经走到窗户边上:“姐姐别出来,我爬墙出去就行了,很快的。”
星河上前拽住他:“不行,跌坏了怎么办?怎么说走就走……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问……”
她有些后悔自己竟打听他的事,果然惹出他的伤心事了。
“不,跟这个无关,”李绝知道她误会了,便笑了笑:“只是时候不早了,别耽误姐姐休息,明儿我……我再来。”
星河听到他说“再来”,细看他的脸色,似有点发红,却毫无恼意。
她心头一宽:“真的?”
李绝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袍袖的细嫩手指:“姐姐小心些,那袄子不急,别再伤了手了,不然……我会心疼的。”
星河怔住,李绝把窗户打开,纵身一跃跳了出去:“回去吧。”他说着竟将窗户合上了。
当星河重新将窗户推开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以为他躲到院子别的地方去了,悄悄地叫道:“小道长?小道长……李绝?”
院内只有风裹着雪飞来。
星河不敢高声,正要再看看,却听到里间是平儿的声音:“姑娘、还没睡呢?人呢?”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窗户掩了起来。
这一夜,星河睡得不太安稳,模模糊糊不知做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梦,仿佛都跟那小道士有关。
次日早上,吃了早饭,平儿悄悄地问:“那只烧鸡哪儿来的?”
原来星河一早叮嘱平儿,叫她撒谎,说是早上出门买了一只鸡的。
平儿虽照做了,心里自然疑惑,又想起昨晚上朦胧间,星河似乎仿佛跟什么人说话,可当时丫鬟以为自己是做梦。
星河绝不肯承认:“是我偷的行吧?问什么问。”
平儿觉着姑娘很别扭,又不敢再追问。
星河也怕她不依不饶,便道:“今儿该出门买布料了,不然就不够了。”
平儿才叹道:“这小道长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让姑娘这么劳心劳力。”
“谁劳心劳力了,”星河不答应:“我、我不过是想让他好好替外婆治病罢了。而且他……”
“他什么?”
星河想到昨夜小道士那身世之说,把“挺可怜”的三个字压下,摇头道:“咱们走吧。”
出门的时候,星河看了看院墙,这院墙并不低,有一人半高,尤其风雪之中,翻爬可不是容易之事,而且也看不出被攀爬过的痕迹。
倒不知李绝是怎么出入的。
平儿雇了一辆车,去南街铺户选布。
谁知走了几家子,都没有跟李绝买的那一样的深蓝料子,只选了一匹有点色差的灰蓝棉麻料子,里子倒是好凑合。
平儿低低道:“姑娘,咱们可得省着花,那棉花可也越发贵了。”
星河才一点头,前方却有人叫道:“星河妹妹!”
平儿抬头,见竟是高佑堂从人群中走出来,赶到她们两人跟前:“我还以为看错了,原来果然是妹妹!”
星河因不愿给人盯着瞧,头上戴了一顶垂纱幂篱。见竟不期而遇,便屈膝道:“高公子。”
高佑堂看着平儿手中的小包袱:“妹妹是来买东西的?要买什么?”
星河忽地想到昨晚上李绝问她是否跟高佑堂也那么笑过……心里竟有点不自在:“随便走走,公子呢?”
高佑堂仿佛很惊喜:“今儿我姨妈出来逛街,我是陪着的,他们正在前头的珍玩店内看镯子呢,新进了一批水头极好的玉镯,我看好有一只紫春的贵妃镯的极好,已经悄悄叮嘱店主给留下了,心想改日约妹妹一起来试试合不合适,可巧在这里遇上妹妹,妹妹要不要去看看?”
这珍玩店是城内最最为有名的玩器店,最为出色的便是女子所用的各色首饰,从头到脚,一应具全,但价格也是令人望而却步的。
星河扫了眼前方的三层小楼,才摇头,冷不防那店门口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四处张望了会儿看见高佑堂,便叫道:“少爷!”
高佑堂回头,摆了摆手,那丫鬟看了星河半晌,便退了回去。
这边星河道:“我还有事,高公子且去陪客吧。”
高佑堂好不容易又遇到她,哪里肯就走,突然想起一件:“妹妹你知不知道,先前……”
他左右看看,见无人留意,才低声道:“那个在路上拦截我们的……一个贼,给人杀死了!就是昨儿发生的事。”
星河很是震惊:“什么?哪个?”
高佑堂皱眉道:“跟我的小厮去看过的,就是那个、想对平儿意图不轨的。他们还说,之前朱家的姑娘给奸杀,就是那人干的呢!也不知怎么就横死在街头……”他本还想细说说,又怕吓到星河,便急忙住嘴。
平儿也不知此事:“就是那个瘦的很难看的贼?”
高佑堂道:“就是他。对了,县衙还张榜出来了呢,画的也确实没有错。”
星河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跟随高夫人的一个嬷嬷走来,笑道:“是容姑娘不是?我们太太正在前头,知道姑娘也在这里,请过去说话呢。”
珍玩店内,高夫人坐在一边,又有另一位仪态高贵身着绫罗的贵妇坐在另一侧,只是容貌比高夫人略刻薄些。
星河走到门口,举手将幂篱摘下,刹那间,就仿佛满铺子的珍玩都失了颜色。连那天生挑剔的贵妇也不由流露惊讶之色。
高夫人在旁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星河上前行礼,高夫人温声道:“容姑娘,不必多礼,家里老太太好些了?”
“劳夫人记挂,外婆已经好多了。”星河垂首回答。
高夫人笑道:“那就好,这两天我一直惦记着,只不得空……你今日是出来游玩的?”
“是,”星河微微一笑:“置买点东西。”
正说到这里,却是高夫人身旁那贵妇道:“果然生得出色,想来貂蝉、西施也不过如此了。”
这好似是一句夸奖的话,高夫人正要答话,贵妇又道:“怪不得佑堂要把那只上好的紫春贵妃镯藏起来,想必就是为她留的了?”
高佑堂在旁边听着,脸上微红:“姨妈……”
这贵妇是高夫人的妹子,嫁给宁国公府旁系一支,仗着国公府的势力,也有些小威风,跟靖边侯府也有过交集的。
高夫人便打圆场:“容姑娘,这是宁国公府的尧三奶奶。”
星河听出这贵妇的语气不善,却只得应付:“给您请安了。”
尧三奶奶冷笑了声:“虽然皮相生得好,可惜……不是个做正妻的料子。”她转头看向高夫人:“不是我说你呀姐姐,怎么仍是这么心里没数,这样的狐媚模样,做个妾已经是……”
不等她说完,平儿先忍不住了:“三奶奶你在说什么!”
高夫人也觉着不妥,脸色很难看,只是碍于尧三奶奶向来的气焰,竟不便就如何。
至于高佑堂,原本以为自己这位姨妈定是会赞许星河的,谁知听了这么一番话,几乎反应不过来。
尧三奶奶见平儿打断自己,拧眉道:“哪里跑出来的没规矩的丫头,主人在这儿说话,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平儿冷笑道:“我胆子不大,只够护主的而已,我们姑娘如何,还轮不到三奶奶你来评头论足。”
尧三奶奶呵斥:“放肆!给我把她打出去!”
她京内带来的几个人正要动手,高夫人道:“且慢!”喝止了那些人,她转头道:“好好的,何必跟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般见识呢?”
尧三奶奶见她拦着,却更生气了:“姐姐,你就是太心慈了,又因为在这种小地方,见了个狐媚子就忘了情,我可告诉你,她的那个母亲在靖边侯府里,也还是个不上数的妾!这么多年她在这儿,是个什么身份你难道不清楚,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紫春贵妃镯……她也配?!”
平儿气的发抖:“你……”
却被星河握住手腕:“请问尧三奶奶,您在说什么?”
尧三奶奶听她声音平静,便转头道:“说的什么你难道没听见?”
“正是因为听见了,才不懂,”星河柔柔静静的,浑然无辜:“什么正妻的料子又什么妾,难道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又是说谁?”尧三奶奶竖着眼睛道。
星河微微皱眉:“这可奇了。”她转头看向高佑堂:“高公子,你我之间,几时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高佑堂正也因为尧三奶奶的话正着急,听了星河质问:“这……星河妹妹……”
星河道:“你跟我提过这事儿吗?还是我跟你提过半个字?”
高佑堂摇头:“并没有。”
上次在旧时堂,他本要说的,却给星河拦住了。
星河又看向高夫人:“那,是我跟太太求过什么?”
高夫人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并没有。”
星河这才看向尧三奶奶,道:“三奶奶听见了?你为了一件没影子的事儿,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对我肆意的评头论足百般羞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太过可笑了?平白往良人身上泼脏水,不由分说地仗势欺人,这是你们宁国公府的规矩呢,还是三奶奶你自己的规矩?我看国公府未必会这样行事!”
高夫人的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尧三奶奶的脸上却有些发红:“你、你这丫头,好利的嘴……你敢,你竟敢……”她气的说不上来,便恶毒地:“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之女……”
就在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
声音很轻,有条不紊地,先飘下来的是一角乌黑的府绸袍摆,然后是金丝云头履,旋即,一枚羊脂白玉平安扣,缀着乳黄的穗子,随着动作,那柔软的穗子在府绸上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