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仅三日没见,月栀几乎要认不出面前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破棉衣,秀长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枯木挽在后脑摇摇欲坠,整个人又瘦又黄,哪还有半分富态模样。

被她抱在怀里的长孙华青也瘦的像个小猴似的,脸色乌青,显然是被冻病了。

“我听说你在看守里有人脉,能不能弄点药来,青儿已经烧了一天了,再这么病下去,她会死的。”

崔文珠哭红了眼,在月栀和裴珩错愕的眼神中,跪倒在了他们的马车下。

“从前是我猪油蒙了心,打了你,本没脸来求你,但是青儿是我的命,她还那么小,我作下的孽不该报应到她身上……只要你愿意救她,就算打我十巴掌,我也绝不吭声。”

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的马车向来是在车队的最后面,夜晚停下休息,车夫会把马车赶到跟其他马车稍微拉开点距离的隐秘地方。

崔文珠能找过来,指定是盯了他们的车一整天,如今低三下四的哭求,只为了给女儿争取一线生机。

在宫中生存时,月栀是个爱记仇的人,谁待她不好,她便远远躲着,再不理那人了。

如今却不同,同为阶下囚,处境都不容易,何必给自己结仇。

“我给你弄来药,你能给我什么呢?”月栀问她。

崔文珠愣住了,她现在一无所有,值钱的衣裳早就卖掉,换成了棉衣和大饼,哪还有东西能给人。

“你想要什么,我想办法去弄。”

月栀还真有想要的东西,指指她松散的发髻,“我想取一半你的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万不会叫人剪了头发,崔文珠犹豫片刻,低头看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女儿,咬牙下定了决心。

“你想要就拿去。”说着取下枯木,散了一头长发。

月栀从她发里剪了一半出来,用油纸包好放起来,给她拿了三副风寒药,又把两人没吃完的一大碗红薯粥送给她。

崔文珠喝完粥,抽泣道:“今日的恩情,我们母女日后自当报答。”

月栀并不应,她拿伤寒药换了发丝,崔文珠并不欠她什么,若说是那一巴掌,他们母女落魄到如此地步,无人相助,已是她们的报应。

二人走后,裴珩从旁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你是因为我才救她们的吗?”

为他?

月栀恍然记起来。

“对啊,她们是你的舅妈和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只想着弄些头发来练发绣,练好了,以后绣一幅能卖不少钱呢。”

裴珩无奈的笑了一下,不止月栀忘记了,崔文珠也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往日对他谄媚,如今他没了价值,在他们眼里便连句问候都是浪费口舌。

月栀没想那么多,更不明白男孩心里的弯弯绕绕,转头收拾东西去了。

*

越往北,马车的速度越慢,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枯黄的树叶被寒风吹落,草木枯萎,露出霜白的土地。

转眼过去十几天,押送队伍抵达燕京,一个人等下了马车就被拉到当地府衙大牢,收押记名。

由于罪名不同,月栀与裴珩被迫分开,被拉到了罚没为奴的女囚堆里。

来到不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被人关进牢里,等待处置。

“瞧你跟废太子整日形影不离,还以为你跟我们不同呢,没想到也是罪奴的命。”

袖玉屈膝坐在墙角,跟长孙府的一众侍女坐在一起。

月栀听到声音看过去,发现袖玉瘦的厉害,脸上都瘦出骨相了,而一向她结伴的采莺,此时正跟另外几个侍女坐在一块,她们不仅有棉衣穿,面色也精神很多。

她想:她们一定也像她一样在身上藏了钱,才没在路上挨饿受冻。

月栀抱着包袱,走到采莺那边,跟她们隔着距离坐下了。

袖玉顿时瞪圆了眼睛,站起来指着她们大叫,“瞧瞧,都是一群没脸没皮的,就指着勾引男人过活,不知廉耻!”

月栀听得云里雾里。

她在说什么?谁勾引男人?

一向嘴皮子快的采莺,这会儿理都不理袖玉,只往月栀的方向瞥了一眼,瞧见她懵懂的眼神,露了个可怜中带着些羡慕的表情,便转过脸去了。

过了一会儿,燕京府衙的狱卒过来开锁,点了几个人,把她们带走了。

月栀知道这回事,义兄跟她说过,罪奴可以被赎买,三天没人赎,就会被拉到大街上去卖,时间长了还卖不掉的话,会被送到官府做最低等的苦役,做一辈子劳力。

听义兄说的时候,她便害怕,自己小时候被买卖过好几次,那种供人挑选,被人打量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她从牢门外收回视线,默默抱紧怀里的软包袱,幻想像在马车上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此刻正抱着温暖柔软的裴珩。

有人陪着自己,心就没那么慌了。

有棉衣穿的侍女们都被带出去了,采莺也走了,她走时,袖玉还指着她的后背骂骂咧咧,采莺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狱卒带着人走远,牢里死气沉沉。

突然,一双手伸向月栀的包袱。

她抱紧包袱不撒手,抬眼看去,是面目狰狞的袖玉。

“你放开!”月栀怒了。

袖玉哪里听得进去,她只想着自己没能勾搭上一个愿意为自己赎身的男人,不知还要在牢里受多少苦,傻乎乎的月栀是她眼下唯一能抢的人,不求有多少好东西,能抢到口吃的也行。

月栀警告无果,从腰间掏出小刀来,毫不犹豫的滑向袖玉的手臂,刮破了单薄的宫女服,在她胳膊上划下一条长长的伤口。

袖玉吃痛,慌忙松开,看自己胳膊上流出血来,吓得哭出来,慌得直后退。

周围的侍女见状,纷纷远离月栀,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惊恐。

月栀自己也没想到,义兄随手送她切银子的小刀,竟然被她划到了人身上。

利刃划破肌肤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回过神来才发现刀刃上还在滴血,像是留下的罪证。

她急促的呼吸,抓了地上发霉的干草擦掉刃上的血,鼓起勇气道:“别再过来了,是你先抢我东西,你活该。”

说完把小刀收回去,不敢再坐在地上,起身去远离她们的地方站着,两不相扰。

袖玉蜷在墙角哭,声音烦人的厉害。

月栀才要哭,在宫里她就被袖玉欺负,如今大家一起落难,都是罪奴,袖玉竟然还敢欺负她,真是顶顶讨厌的人。

她冷哼一声,一次都没看她。

太阳逐渐西移,等待变得焦灼。

终于,狱卒又走了过来,在一众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月栀被带了出去。

牢门被再次锁上,那些充满艳羡的眼睛变得绝望,被赎走的机会渺茫,未来不知何去何从。

月栀跟着狱卒向外走,出了大牢,见到了将她赎买出来的张平安。

着急问:“义兄,你知道裴珩在哪儿吗?”

“他和那几位长孙家的主子身份不同,都被挪去菩萨庙里了,现下还不知道燕京府衙会如何处置他们。”

“菩萨庙……”月栀喃喃,背上包袱就往府衙外头跑。

“哎呦!”张平安三两步追上她,拽住她的袖子,悄声跟她说,“好妹子,你现在已经是平民,眼下该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别再掺和小公子的事了。”

闻言,月栀愣住了。

义兄是让她不再管裴珩了?

先前是当着两人面,张平安不好把话说太实,这会儿两人私下说话,才把真心话都告诉她。

“小公子的罪名不小,无论是被罚去屯田、做苦役还是与人为奴,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在城里找家绣坊做活,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可带上他……他连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只会拖累你。”

“他享了九年的富贵,才要开始吃苦,你却是劳累了十年,该为自己想想。你在燕京呆几年,我就能想办法把你接回京城,咱们跟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比伺候人好吗。”

虽然都是干娘的心头宝,这受伺候的主子和义妹孰轻孰重,他分的很清楚。

张平安好声哄她,月栀听在耳里,心乱如麻。

裴珩是个烫手山芋,一路上连看守都不愿意招惹他,现下到了流放地,若没有皇帝亲自赦免,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北地。

如义兄所说,他会是个负累。

可是……可是……

月栀咬住了下唇,怎么都无法同意义兄的主意。

独善其身是好,做绣活养活自己也不难,难的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一个可信的知心人。

“义兄,裴珩他不是只会被人伺候的草包,他很聪明,懂得也比我多……”

她极力想说清裴珩的好,却不敢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感受过与他相伴的欢喜,睡过被他捂得热乎乎的被窝,她再不想孤单一人了。

“我要去找他。”

*

菩萨庙里,崔文珠母女和长孙家的长子和次子都陆续被放走了,只留下此次流放之列中罪名最重的长孙仪和裴珩。

燕京冬日的夜来的格外早,漏风的窗户透进夕阳的余晖,不带温度的暖光照在落魄的二人身上,是那样刺眼。

长孙仪形容枯槁,绣着精细花纹的锦衣脏污不堪,盘腿坐在蒲团上。

隔着菩萨像,裴珩站在另一边,穿着干净的蓝色棉衣,踩着厚实温暖的皮靴,望着窗外的夕阳想让自己静心,却总忍不住望向院外紧闭的庙门。

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从中午等到黄昏,他的心都要焦了。

“你还在等那个小丫头?”长孙仪冷哼一声,拉碴的胡子挂在脸上,显得整个人颓废又阴险。

他嘲讽,“别等了,她不会来了。”

闻言,裴珩扭头狠狠瞪他,“她跟你不一样,别拿你的坏心思揣测她,好歹你还是我舅舅,别让我恶心你。”

稚嫩的声音显出令人胆寒的威势,长孙仪恍然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是个人都知道你我身上的罪名要背一辈子,带着你我便一辈子无法翻身,难道她不找个燕京的男人嫁了,会要你一个只会拖累人的黄毛小儿?”

她可以找个人嫁了……

裴珩气恼的心突然冷下来。

他都快忘了,月栀心思单纯,却比他大六岁,与那些侍女差不多年纪,自然可以像她们一样,找个男人做夫妻,安稳的过日子。

两下相较,自己只是个累赘,帮不上她,还会因为身上的罪名拖累她。

紧闭的庙门仿佛他今后的人生,沉重破败,再不会有人触及,任由他在这无人问津的牢狱里落灰、死去。

他渐渐垂下眼睫,看着照在地上的光变暗、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嘭!”

黑暗里,庙门从外头被猛的推开。

少女执着一盏灯笼,一路跑来,鬓发散乱,温暖的光照亮她柔和清丽的面庞。

裴珩闻声抬头,对上门外人熟悉的眼眸,视线相触的瞬间,就见她眼底的紧张和忧心如霜雪般融化,绽放出比春日桃花还要美丽的笑意。

“裴珩,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