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N
回到雅苑时,秦臻终于又见到在客厅忙工作的李承希。她的短发难得有些凌乱,素颜没带妆,眼底点点青黑,可职业装仍穿得一丝不苟。
李承希见了秦臻,竟是神采奕奕。那天受到巨大惊吓之后站在沈佳城书房门口不敢进去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这两年来,秦臻也发现了,沈佳城手底下的这帮人都和他一个德行,平日里相处尚且温和礼貌,遇到事情却颇有棱角,随时准备大杀四方。
沈佳城很早就告诉过李承希,从政是场伪装者的游戏,有三分装七分,有七分装一百。李承希很聪明,她不单单看见沈佳城这些年来的装,也看得见他背后夜夜点灯熬油补课研究民调。打了十年的四手结终究只是个标致,转换不成数据或选票。讲大话要配合做实事,沈佳城和沈燕辉背后的选民画像很不一样,他很早就意识到他成不了下一个沈燕辉,便转走亲民路线,晒黑两个度,工作密度强度和搞田野调查无异。住房改革受挫之后,他暂且是换了课题,但没改方向。甚至,四年之后,他不顾沈燕辉劝阻,卷土重来,想重提319修订案。
什么人带出什么样的下属。李承希和他一样,在逆境之中只会愈挫愈勇。
沈佳城没对外宣布参选,拖到今天,是因为他还在对自己核心团队的人员配置做最终调整。他沿用了沈燕辉的一部分班底,比如一直和他私交甚好的撰稿人谭未明。可唯独没用他的幕僚长。在首都政坛沉浮三十年的元老级别幕僚铩羽而归,那天秦臻问过他为什么。
沈佳城却说得很肯定,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人,李承希是我的人。我能胜任主席,她就能胜任我的幕僚长。他似乎含沙射影,说,三十年前的政局与现在迥异,比起堆叠经验的老油条,我需要一个永远不会骗我的人。
秦臻抬头看看干劲十足的李承希。他如实说:“只有我,他晚些再回来。有什么东西,哦,如果不是机密文件的话,我可以帮忙转交。”
李承希摇头表示不在意,她可以等。事关沈佳城明天新闻发布会的内容,必须今晚商讨。她没忘补充一句,“秦先生这次回来得正是时候。”
秦臻说:“李小姐可以叫我大名。”
李承希礼尚往来:“那你也直接叫我。”
秦臻思考片刻,还是开口说了:“承希,那天你也在礼堂,也看到了事情全过程。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以休息一下。你们不像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些。”
李承希点头,带着强劲的力度。“谢谢,我……我知道。我没事。但是谢谢你。”
秦臻无声地笑。确实是像,连这点都像。
她越过秦臻肩膀,看书房大门紧闭。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真正应该听这句话的人,并不在场。
秦臻在客厅陪她等,也处理了一会儿行政管理的琐碎事宜。李承希等到十一点,沈佳城才姗姗来迟,头发比晚上时候垂下来更多。
沈佳城松开领带,指了指书房:“进去聊。”
两个人工作极为高效。前前后后二十分钟,秦臻听见两个人高声辩论着什么,他大概听见了星海台、东方时报等关键词。最后,听声音像是李承希妥协。
她刚刚离开雅苑,赵立均立刻启动安保程序,为了明天早上的新闻发布会,严密排查雅苑外围。从今晚开始,任何人不得进出。
秦臻等到凌晨,才跟沈佳城说上一句话。走进书房,他还是没忍住,问他这两天去警署行动中心有什么调查新动向。
果然,他的第六感应验。他和沈佳城之间的和平维持不过三天,过了这个期限,没说两句话,两个人就已经吵得剑拔弩张。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最开始,第一天打电话,我就告诉了你当时的侦查思路……”
“对,那时候我就说了我的想法,不能因为表象忽略本质。查了这么半天毫无结果,是不是方向错了?我觉得还是要从最最开始,暗杀之前那一周,甚至要从威胁信查起。”
“……威胁信?”沈佳城手有点抖,威士忌的盖开着,直接醒了半瓶。他不管,冰块也不加,直接倒酒。
着急之间,秦臻语气也不太好:“……你自己被人发了十几封死亡威胁,这你都忘了?”
把沈燕辉和沈佳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是简单的父子关系,和同党派的利益得失。更是两周前两个人同时受到的威胁信。秦臻的担心有理有据,这些天来,他可以在颠簸的战斗机上安稳地睡大觉,可在平稳的林肯里却一刻都不敢阖眼。他怕沈佳城就是那下一个。
秦臻低头,倒是没忘把自己的肩背和后腰枪套先摘下来,拍在沈佳城的书桌上。吵架当头,他怕擦枪走火。
沈佳城讽刺道:“中央警署特殊调查部门从上到下一百多位各级警察分工协调,我是听他们的,还是听你的?”
“不应该只有警署参与。这样不太妥当。”
“我父亲人都不在了,谁能调动的了他们?”沈佳城冷笑一声,“杨文蔼吗?老爷子什么状态,前天你也看到了。找临时主席?程显吗?他估计巴不得我再死一个爸,一蹶不振,退出选举。”
“不是说不让他们参与,这种调查需要多部门协同。最开始他们连首都军区司令的电话都不敢打,这么大的追捕行动,需要军方、警方、国安局,还有情报……”
情报部门。秦臻话说了一半,自己打住。其实他完全可以说下去,可他偏偏停住了。一时疏忽。
不抓这个软肋也就不是沈佳城了。
“你说完啊。找情报局,你帮我找赫昭打听。这么多天回来没见着他,你身前身后千万双眼睛盯着,我给你俩找个机会,让你俩叙叙旧是吧?”
“沈佳城,你别太过分。我和他……”秦臻想解释不是那种关系,可没法从头否认。情人一场,过去时还是现在时,在对方眼里不重要。他更不可能跟沈佳城交底,说他背着他,找赫昭帮忙调查威胁信的源头。沈佳城只会解读为对自己加倍的不信任。
“你和他怎么?”
他提高了声音,还是把想法坚定地说出来:“我和他,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知道情报局基本的工作流程。从头到尾,他们怎么参与调查了?不就是出具过一个名单。这几天我在前线,我的人在第九区低空飞了整整五天,关起门来,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得到的唯一的信息就是没有信息。从明处看,兵力部署没有变化。从暗处看,我们军方接到的情报分析也显示一切没有变化。如果暗杀真的是境外敌军找人做的,那我想看到充足的证据。如果不是的话,我想看到军警和国安局联合调查境内对象的努力。”
“证据?什么证据。”沈佳城衬衫也松了两扣,手腕一抬,酒就下去大半。他把杯子撂在桌上。
秦臻终于看不下去,把酒杯拿了过来。争执之间,液体震了出来,流了沈佳城满手。
“光是一份声明承认是他们做的,不够。我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仗,我还不清楚吗。现在这种局势下,声明敌方最高首脑被暗杀是自己做的,只是对内宣传的手段,为了鼓动军心而已。敌军士兵相信,你难道也信吗?”
沈佳城对于他的刨根问底稍显不耐烦。早些时候他就应付过,两个人这么多年也都知分寸,知道对方底线在哪儿。没想到这次不同。他给得越少,秦臻要得越多。
他一刻不停,还在说:“沈佳城,你也承认了,那天的暗杀是有人里应外合,原本定下来的宴会厅没有射击角度,所以有人制造了技术故障,让主办方启用侧厅,也就是备选场地。当时,这个备选场地的方案都有几个人知道?”
演讲前一天,他们去沈燕辉家拜访,沈佳城和他团队心腹曾有过长时间的交流。秦臻看着他表情,慢慢说:“……你是不是知道?你……告诉过谁?”
沈佳城抬眼看他,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
他们早就聊过,若想猜暗杀是谁下的指令,只要看沈燕辉遇刺之后的最大赢家是谁。境外,有交战之中的乌赫尔叛军喀蒂斯政权。境内,有二号种子程显,或沈燕辉的其他政敌。还有呢?
这么多年父子两个之间摩擦不断。最后自己同父亲在观山的争执。自己日益趋高的支持率。若自己从这乱世中杀出条血路,成功接过领导者的地位,那么沈燕辉被刺杀之后最大的获利者,将会是自己!
——秦臻亲口说过,我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沈佳城猜测,在他脑海里,点点证据连成线,变成可行理论了。
“我怎么可能……你怀疑我?秦臻,你他妈的敢怀疑我?”
“我不是——”秦臻眼看着自己又要掉进对方挖好的陷阱,直接换了话题:“我的意思是,现在的证据链不完整。换场地的事情都有谁知道,要从他们查起,从你身边的人查起!暗杀的枪械是哪里来的,执行人是谁,上线是谁,命令又是谁下的。我不相信是喀蒂斯做的,种种迹象都指向别的地方。如果真是他们,那有没有QA63成员联络……”
他太过着急,口不择言。沈佳城缓慢地,一字一字地问他:“……有没有什么?”
QA63是喀蒂斯在联盟内潜伏五年之久的情报网络,曾参与策划全国各地多次恐怖袭击,在二·一二爆炸案之后逐渐浮出水面。国安局近几年组织过两次高度机密的围剿行动,仍未完全肃清党羽。
这远远超出任何一位情报分析员的权限范围。这个名字仅仅出现在二·一二高度机密的结案报告里,只有两类人看过——一类,是给出命令或直接参与行动的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另外一类,是国家安全调查委员会的成员。沈燕辉属于前者,沈佳城属于后者。就连他们父子之间都有一道墙,不曾直接讨论过这件事。
沈佳城好像是疯了,靠在椅子上,抬起手舔手指上的酒精。
秦臻又被他捉住痛点,瞬间沉下脸色:“我不是要说……这个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死了的是联盟主席,也是你父亲!沈佳城,你也真能忍,就看着他们在你眼皮底下和稀泥?”
沈佳城被他指名道姓地骂,终于也忍不住,拍桌子站起来:“别转移话题!你再说一遍,QA63这个代号,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臻被他一逼再逼,已经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明明知道。都是两年前的事,有意义吗?你明明说过……”
“是,我说过既往不咎,可你也说过你永远不会再提。既然提了,不如说个彻底。你怎么知道的。”
像极了一种表演。沈佳城在外面还没演够,回到私人领域,还要把当年已经破碎的一切撕碎重演。
“我从二·一二爆炸案的结案报告上看到的。行了吧。”秦臻目光如炬,和他平视,胸口剧烈地起伏。
“为了什么。”
“为了……”秦臻气急反笑,表演谁不会,那就淋漓尽致地演给他看。
“为了调查我前任的死因,我偷了你的密钥,用你的权限,从你的这台电脑上看到的。满意了吗?还要听吗?我是不是要说一下前一天,你和我就在这张桌子上——”
贴了两年的补丁一下撕碎,底下的腐肉溃烂。
哗啦一声,酒杯碎得彻底。沈佳城用手撑了桌台,好像撑不太住,又颓然坐下来。
秦臻转身要走,突然改了主意。他把书桌上的自己那把小巧手枪捡了起来,胡乱塞到沈佳城手里,枪口抵住自己的心脏。
“给你个机会了断。”
秦臻亲手把保险拉开:“来,对着这里。”
沈佳城额发完全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酒精作用之下,右手一直抖。他换左手,把保险重新挂上,又把秦臻推开。
‘鬼影之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抬手指了指书房门口,言简意赅地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