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
这封信就像催眠师打出的一个响指,我眨眨眼,恍惚环视四周,仿佛从催眠中醒来。我看着苏,看着她的手指,上面还有我留下的唇印。我看着床上的枕头,那上面有两个凹陷,是我们俩的头留下的。我看着桌上花瓶里的花,炉膛里的火。这房间太暖。房间太暖,可我仍在颤抖,仿佛因为寒冷。她看在眼里,对我手里的信笺扬了扬下巴。“是好消息吧,小姐?”她问。仿佛这封信对她也施了某种法术,她的声音变得尖细——那么难听的尖细——她的脸看起来也变尖了。她收好顶针,但一直在旁观察,我不能与她直视。
理查德就要来了,她是否和我一样,也感觉到他的临近?她不动声色,行走坐卧如常。她吃午餐,她拿出我母亲的扑克牌,耐心地一次次玩着牌戏。我站在镜子前,从镜中看着她伸手取牌,翻牌,叠在另一张上,抽出国王,抽出A……我看着自己的脸,寻思究竟什么使这张脸成为我的脸:是脸颊的轮廓,还是丰满的唇形?然而它太丰满,太红。
最后,她收起牌,对我说,如果我洗牌后握着牌许愿,她便能帮我预测命运。她说出这话,脸上不带一丝嘲讽。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坐了下去,手脚笨拙地和牌。她抽取几张牌,放在桌面上。“这张是你的过去,”她说,“这张是你的未来。”她睁大双眼,忽然间显得那么青春,当我们把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时,我想到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在平常世界的客厅里、学校里,或者厨房里,窃窃私语:那边来了一个年轻人,看,他骑马而来。这是一趟旅程。这是方块皇后,代表着财富……
我有一枚镶了宝石的胸针,现在我想起它来。我想到——我前些日子也曾在想——苏。想到她带着占有的目光,看着这胸针,估算着它的价值。
毕竟,我们不是平常姑娘,也不是在平常人家的客厅。她感兴趣的不过是我的财富,并以为她将据之为己有。她又眯起了眼。她唐突地提高了声音,不再是耳语。她收起牌时,我从她身边走开。她翻着牌,皱起了眉头。她掉了一张牌,却没看见,那是一张红桃二。我用脚踩着它,把其中的一个红桃想象成我的心。我狠狠地把它踩进地毯。
我抬起脚之后,她找到了那张牌。她努力抚平那凹陷。然后她又开始玩牌戏,和之前一般认真入迷。
我再次观察她的手。手变白了,指甲也长整齐了。她的手小,戴上手套会更显小,看起来很像我的手。
这是我必须做的。早就应该做了。理查德就要到来,我有一种未能尽责的紧迫感。我感到恐慌,数个小时,数天——一段段黑暗的时光——就如此悄无声息地逃逸。有一夜我辗转难眠。然后,当次日清晨她来为我梳洗,我拨弄她衣袖上的褶边。
“你没有别的裙子吗?”我说,“你总是穿这条褐色的。”
她说她没有。我从衣柜里取出一条天鹅绒裙子,命她换上。她不情愿地脱下裙子,带着些羞涩地转过身去,避开我的视线。裙身较窄,我用力帮她扣上纽扣,把褶子在腰下铺展开,然后到首饰盒里取出胸针——那枚镶了宝石的胸针——仔细地为她别在胸前。
然后我让她立于镜前。
玛格丽特进来,误以为她是我。
我对她日渐习惯。习惯于她的活力,她的温暖,她的一颦一笑。她不再是恶毒圈套里那个无知替身桃小苏,而是一个有过往,有爱有恨的姑娘。现在我忽然发现,她的相貌身材与我有多接近,我也第一次看清,理查德和我进行的竟是怎样一种作为。我把脸靠在床柱上,望着她,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满意之色,忽而左转,忽而右转,理好裙子的褶,让自己在裙子里更自在一些。“我姨妈能见着这该有多好!”她说,脸上泛着红晕。那时我便想,会有谁,在伦敦那阴暗的贼窝里等她?会是她姨妈,母亲,还是祖母?我想,她会有多焦虑,日复一日算着日期,盼望着那个远离家门,身入虎穴的小贼女儿归来。我幻想着等待的她,拿出苏平素用过的小物件——或缎带,或项链,或俗艳的手镯——握在手中,翻来覆去……
她将永远这样翻看下去了,虽然她现在尚不知晓。苏也不知,她离开时,留在姨妈粗糙脸上的告别之吻,已经是此生最后一吻。
一念及此,我心中顿时充满怜悯——当时我认为是怜悯。这令我惊讶的感情来得强烈、痛苦。这感觉让我害怕。我害怕,不知为了未来,我将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惧怕未来本身,惧怕随之而来的,种种陌生的,难以控制的情感。
她不知道。理查德也一定不知道。他当天下午到达。他来到之后——如同阿格尼丝在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拉起我的手,与我交换眼神,躬身吻我的手背,叫了声“李小姐”,言语含情。他身着深色套装,整洁挺括;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大胆自信,也有一股摆脱不了的脂粉气,如摇曳的色彩和香水味。即使透过手套,我也能感觉到他嘴的热度。然后,他向苏转过身去,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但是,有着硬骨衬里的裙子不适合行屈膝礼,她摇晃了一下,裙摆的镶边抖动起来。她红了脸,他注意到了,面露微笑。同时我也注意到,他看到了那条裙子,也许还有她白净的手指。
“我可以把她当成一位大家闺秀了,”他对我说,然后走了过去。在她身边,他显得那么高大黝黑,仿佛一头熊,她却那么纤弱。他拉起她的手,抚摩着她的手指,他的手也显得那么大——他的拇指几乎覆盖到她的手腕。他说,“我希望你在你家小姐面前表现良好,苏。”
她望着地面,“我也这么希望,先生。”
我上前一步,“她表现很好,”我说,“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但此话听来仓促无力。他和我目光相接,他收回了手。“当然,”他圆滑地把话接了下去,“她必然表现良好,有您作为楷模,李小姐,谁会不变好?”
“是您太仁慈。”我说。
“任何绅士都必然仁慈,在您面前。”
他盯着我的眼睛。他看出了我心思,发现了我与他的不谋而合处,他意欲把我带出布莱尔庄园,毫发无伤。我若看着他的眼神,心中没有涌起某种黑暗可怕的兴奋,我何成其为我?何成其为我舅舅的外甥女?然而这兴奋太猛烈,我因此头晕心悸,我试图微笑,可是笑容僵硬。
苏歪着头。她是否以为我因爱情而微笑?这念头令我的笑容更僵硬了。我觉得喉咙发紧。我避开她的眼神,也避开他的。他要离开,却叫了她过去,他们二人站在门口低语了一阵。他给她一枚金币——我看见黄色闪光——他把硬币放进她手心,用他的大手帮她握起。她粉白的手心衬托出他手指的黄。她又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
那一刻,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死尸的笑。当她转过身来,我无法再看她。我回到卧室关上房门,脸朝下倒进床里,被一阵笑声攫住,吞没——那可怕的笑声,像一股污浊的水,无声地流过我全身——我颤抖,再颤抖,直到最后安静下来。
“您觉得新来的那个姑娘怎样,李小姐?”他在晚餐桌上问我,自己垂下眼帘望着盘子,用刀叉仔细地把鱼肉和鱼骨分开——裹在厚厚的牛油酱汁里的鱼肉白而细腻,几乎半透明。冬天,食物送上餐桌时已经凉了,而夏天它们又来得太热。
“她非常——听话,里弗斯先生。”
“您觉得她合适吗?”
“我认为可以的。”
“您对我的推荐没有意见吧?”
“没有。”
“啊,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喜欢滔滔不绝,故意添油加醋。舅舅在一旁看着。“你们在说什么?”他问。
我擦擦嘴。“我的新女仆,舅舅,”我说,“史密斯小姐,她来接替费小姐。您也见过她好多次了。”
“不如说听到过她好多次了,她的靴子总是踢到书房门。她怎么了?”
“是里弗斯先生推荐的。他从伦敦把她找来的,正巧她在找事做,里弗斯先生便想到了我,他真是古道热肠。”
舅舅动了动舌头,“是吗?”他慢慢说,目光从我脸上转到理查德脸上,又转回我脸上。他的下巴微微抬起,仿佛想感知这番对话底下的暗流,“史密斯小姐,对吧?”
“是的,史密斯小姐。”我语调沉稳地说,“接替费小姐。”我整理好刀叉,“费小姐,那个教皇派。”
“教皇派!哈!”他一脸激动,继续切盘中的肉,“里弗斯,你听着——”他边切边说。
“什么事,先生?”
“我谅你——我肯定你找不到,先生!——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罗马天主教更荒诞无稽,更能诲淫诲盗的团伙……”
直至晚餐结束,他都没再看我。然后他吩咐我读了一个小时古文,《修女们对修士们的起诉》31。
理查德静坐着听完我朗诵,当我读完后起身离去,他也站了起来。“请允许我送您。”他说。我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路,直到门口。舅舅头都没抬,只看着自己染了墨迹的手。他有一把刀柄镶珍珠的古董小刀,刀锋已被磨成新月形状,且十分锋利,他平时用它削苹果皮,布莱尔果园里自产的那些干涩的,小小的苹果。
理查德确认他没有望着我们这个方向,然后他看着我,目光直接,但还是保持了礼貌的语气。“我必须征询您,”他说,“是不是愿意继续上绘画课,既然现在我回来了。我希望您愿意。”他等待着,我没有回答,“那么,明天我仍按时来?”他再次等我的回答。他的手已经把门拉开,但开得不够大,并不足以让我走出,即使明明看见我想出门,他也没有把门开得更大,却只是显出疑惑的表情。“您无须太谦逊,”他说。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太软弱,“您不会吧?”
我摇头。
“那就好。我会按时来。到时请您给我看看我不在时,您做的功课。我想,再稍加努力您就——谁说得准呢——也许我们的成果,就能给您舅舅带来惊喜。您认为呢?我们再学两个星期?或者,最多,三个星期?”
我再次感觉他的胆大妄为,也感觉到自己血液沸腾,与之相配。但同时,在这血液涌动之下,我心中一沉,左右难安。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仿佛是恐慌。他等待着我的回答,使我的不安感更强烈了。我们曾那么仔细地筹划,我们已经一环接一环地,抛出了这可怕的连环套。我知道,此事必须完成。我知道,我必须看似爱上他,让他看似赢得我心,然后将他赢取我芳心之事对苏坦白。看起来多么简单!我对此事是多么渴望!我曾带着多大的怨恨看着庄园的围墙,幻想它能裂开,让我出逃!但是,出逃之日近在眼前,我却犹豫了。我不敢说出原因。我再次望着舅舅的手、珍珠的刀柄、刀锋下与果肉分离的苹果皮。
“这样吧,三星期——或者再长一点,”我终于说,“如果我觉得有需要,就再长一点。”
不耐与愠怒在他脸上浮现。但当他开口说话,他尽量使语气柔和。“您还真是谦逊,以您的才气,应该不需要那么久。我向您保证,三星期肯定够了。”
他终于拉开门,鞠躬让我出去。我虽然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在背后看着我走上楼梯。就像我舅舅那些乡绅朋友们,心神不定地看我上楼。
很快,他便会更加心神不定。但是现在,至少日子过得尚有规律。他把上午的时光消磨在整理画作中,然后来到我的房间,教我绘画——也就是来接近我,趁我在画纸上涂涂抹抹时和我做出耳鬓厮磨状,卖弄他的殷勤体贴、绅士风度。
日子又过回了原来的模样——除了一点,之前的日子里是阿格尼丝,现在,是苏。
苏与阿格尼丝不同。她知道得更多。她知道自己的价值与目标。她知道自己必须眼观六路,注意不能让里弗斯先生与女主人靠得太近,或者言谈失了分寸。然而她也知道,当他真的与女主人靠近,她则应转过头去,装聋作哑。她也确实如此做了,我亲眼看见。但我也看见,她仍然用眼角余光,偷瞟我们。在壁炉台上的镜子里,窗玻璃的反光里,她观察着我们!我住了多年的房间,如同囚徒熟悉自己的牢房般熟知的房间,仿佛也发生了变化,它仿佛处处是镜面,而它们,全都化作她的眼。
当这些眼看到我,它们便像蒙上了面纱,闭口不言。但是,当它们与理查德目光相接,我看见它们仿佛知晓一切,按捺不住地眉里来眼里去。这种时候,我便不忍看她。
因为,即使她知之甚多,她所知道的也只是毫无价值的虚假信息。看着她对它们——她以为那是秘密——悉心守护,令我心里难受。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这个阴谋成败的关键,她还以为我是。她对此毫无疑心,理查德表面揶揄我时,其实是在揶揄她。他向她转过身时,和她单独相处时,也许对她笑,也许对她苦脸,但是,当他回来对我笑,对我苦脸时,才是真情流露。
当初他对阿格尼丝的折磨,刺激我施展了一些小小的残酷手段,但现在,我只感到害怕。我是那么在意苏的存在,这使我对自己的言行也格外在意——我一时如理查德一般鲁莽,粗劣夸张地表演我们虚假的爱情,一时又小心谨慎,犹豫不决。我会大胆行事一个钟头——或腼腆,或胆怯——然而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分钟,我又会颤抖。我的举手投足,我的热血奔流,我的呼吸,往往出卖自己。我想,她也许看在眼里,认为那是爱情。
至少理查德知道,那是我的弱点。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进入第二个星期,我感觉到他的疑惑,感受到他的期盼,感受到这期盼开始变得沉重,酸涩。他看着我的画,摇起头来。
“李小姐,我恐怕,”他不止一次地说,“恐怕您还需要加强一点自律。我以为您的手腕是更有力的。我肯定,一个月前,您出手比这有力。您可别跟我说,我走了这短短的日子,您已把学过的东西忘了。想想我们的辛勤努力!在执行创作时,有一点是艺术家一定要避免的:犹豫。因为它招来的结果就是无力,如果无力,再好的构思也只会崩塌。您明白吗?您是明白我意思的吧。”
我不答话。他离开,我待在原处。苏来到我身边。
“没关系,小姐,”她温柔地说,“就算里弗斯先生批评您的画。哎哟,您画的这只梨,像真的一样。”
“你真这么觉得,苏?”
她点头。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那一丝深褐,然后,又看着我画纸上那毫无形状可言的一团颜料块。
“画得太差了,苏。”我说。
她把手放到我手上。“这个,”她说,“您不是正在学吗?”
我是在学,但学得不够快。后来他建议,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我们必须在自然中学习了。”他说。
“我不太想。”我对他说。园子里那些小径,我是要留给我和苏并肩行走的。跟他一起走会煞了风景,“我不太想。”我又说了一遍。
他皱起眉头,然后微笑,“作为您的老师,”他说,“我坚持这建议。”
我希望下雨。虽然布莱尔的天空整个冬天都是灰色的——在我看来,它几乎整整七年都是灰的!——可现在似乎为了他晴朗起来。魏先生拉开大门时,一阵阵轻快、柔和的风,从我露出脚踝的裙下掠过。“谢谢你,魏先生。”理查德说,对我奉上臂弯,好让我挽住。他头戴黑色礼帽,身穿深色羊毛西装,戴着紫色的手套。魏先生看着那手套,然后满意地看看我,眼光里仿佛带着一点嘲笑。
你以为自己是个千金小姐?那次,他挟持着踢脚哭闹的我去冰房时,曾这样说过,我们走着瞧。
今天,我不会和理查德去冰房,而是选了另一条路——一条更长的,无趣的,围绕着园子的小径。那是一条斜斜的上坡路,可以俯瞰庄园的后半部分,包括马房,树林,礼拜堂。路上的景色我已眼熟得不愿多看,眼睛一路盯着地面。他挽着我的手,苏跟在我们后面——起初跟得很近,后来他加快了脚步,她就渐渐落了后。我们没有说话。但是,一边走,他一边把我拉近,我的裙子尴尬地向上卷了起来。
我试图拉开距离,但他却不放手。最后,我开口说道:“你没必要把我拉得这么近。”
他笑了,“我们总得演得像一回事吧。”
“你没必要抓得这么紧吧。你还有什么话必须悄悄说?你能说的,我都听过了。”
他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她会觉得奇怪的,”他说,“要是我放过这些和你腻在一起的机会,谁都会觉得奇怪的。”
“她知道你不爱我,你没必要献殷勤。”
“春天难道不是绅士们抓紧时机,大献殷勤的季节吗?”他仰起头,“你看这天空,莫德,你看看这天,蓝得简直过了分。太蓝了——”他举起一只手,“和我手套的颜色太冲撞。这就是自然,不懂时尚。伦敦的天至少懂得收敛:它就像裁缝店里的墙,永远是素色。”他又笑了,把我拉得更近,“当然,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我试着想象自己来到裁缝店。我只想起《舞鞭的货郎》里的场景。我转过身,像他一样,飞快地瞟了苏一眼。她正看着我那缠绕在理查德腿上的裙角,她皱起的眉头在我看来,仿佛是某种满意的神情。我再一次想离他远些,他再一次把我拉紧。我说:“你放开我不行吗?”他毫不松手,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忍气吞声,我直说了吧,你这是从折磨我中找乐子。”
他看着我的眼睛。“和所有男人一样,”他说,“越得不到的越是朝思暮想。赶快把好事办了,然后你会发现,我对这事的关注很快就会冷淡下来。”
我无言以对。我们继续走着,后来,他放开了我,为了用双手挡风去点烟。我再次看看苏,我们走上了斜坡,风大了一些,两三缕褐色的头发从她帽子里垂落,随风拍打着她的脸。她背着我们的包,提着篮子,腾不出手来整理头发。斗篷在她身后被吹起,像鼓满了风的帆。
“她还好吧?”理查德吸了一口烟说。
我转回头望向前方,“很好。”
“她可比阿格尼丝健壮。可怜的阿格尼丝!我真想知道她现在怎样了。”他又挽起我的手,大笑起来。我不说话,他的笑声消失了,“好了,莫德,”他语调冷淡下来,“别跟个老小姐似的闹情绪,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
他从侧面盯着我,“那你为什么一直拖着?现在已经万事俱备,万事俱备了。我已经在伦敦为我们租了房子,伦敦的房子可不便宜,莫德……”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我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他再次把我拉近。“我想,你该不会,”他说,“不会改变主意了吧?是吗?”
“没有。”
“肯定?”
“十分肯定。”
“可是,你还在拖。为什么?”我不回答,他追问,“莫德,我再问你一次。上次我们见面后一定发生了点事。究竟是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我说。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们计划中的事。”
“那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当然。”
“那就去做,行不行?做出恋人的样子,微笑,脸红,发痴。”
“难道我没做这些吗?”
“你做了——然后又苦着脸,或者退缩,把做好的事弄糟。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你他妈靠我近一点啊!碰碰我的手会死吗?——对不起。”他的话让我脸色一僵,“对不起,莫德。”
“放开我的手。”我说。
我们并肩,沉默地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苏努力在后面跟着——我听到她的喘息,像是在叹气。理查德扔掉烟头,拔起一把草擦着靴子。“这红土泥真脏!”他说,“不过,查尔斯可有好事儿了……”他自顾自微笑。然后他脚尖踢到了什么,让他一个趔趄。他骂了一句。站稳后,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我看你倒是走得很自在。你喜欢散步,嗯?你知道,在伦敦也可以这样散步的。你可以去公园和野地散步,知道吗?或者,也可以不再走路了——雇辆马车,轿椅,想到哪里去就让人抬你去——”
“我自己知道想做什么。”
“真的吗?”他举起草梗放在嘴边,若有所思,“我怀疑。你是畏惧,畏惧什么呢?害怕落单?是不是?莫德,一旦有钱,你就再也不用畏惧什么孤独了。”
“你以为我畏惧孤独?”我说。此时我们已快走到院墙边。高高的墙身是灰色的,干如粉末,“你以为我畏惧的是这事?我无所畏惧,无所畏惧。”
他扔掉手里的草,抓起我的手臂。“那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让我们困在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我不回答。我们放慢了脚步。听到苏在我们身后的重重的喘息,我们走快了一些。他再次开口时,语调变了。
“刚才,你提到了折磨。事实上,我认为,这么拖延时间,是你喜欢折磨你自己。”
我仿佛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虽然其实,我不是不在乎。“我舅舅也曾这样说过我,”我说,“那时,我还未变得跟他一样。现在,等待对我来说丝毫不是折磨。我已习惯。”
“我却不习惯。”他说,“在这件事上,我也不需要你或者别人的指点。过去,等待已经让我失去太多,现在我学聪明了。当你学会了耐心,我则学会了为了自己控制事情发展的节奏。你明白吗,莫德?”
我转过头去,半闭上眼睛。“我不想明白你,”我疲惫地说,“我只希望你能闭嘴。”
“你没听进我的话,我不会闭嘴。”
“听进什么话?”
“这话。”他的嘴靠近我的脸。他的胡须上、嘴唇上、呼吸里,全是烟味,仿佛恶魔,“记住我们的约定。记住我们如何结成的同盟。记住,你我初见时,我并没以绅士自居,我没有什么可失去——而你不同,李小姐,你在夜深人静时私下见我,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顿了顿,“我觉得,就算在这乡下,你也不是把名声当儿戏的吧。女士们都很重视的——当然了,你见我的时候,也早就知道的。”
他的话里话外有了一种新棱角,这是我以前没听到过的。但现在我们互换了位置。我看着他时,他的脸逆着光,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小心地回答,“你称我为大家闺秀,而我根本不是。”
“可是,我认为你舅舅一定当你是大家闺秀。他乐见你受玷污吗?”
“他自己已经玷污我了!”
“那么,他能乐见此事居然被另一个男人接手吗?——当然了,我只是说,如果他当此事是真。”
我离开他几步,“你彻底地误解了他。他只是把我当作一种机器,朗诵和抄写文字的机器。”
“那更糟糕。他不会乐见这机器闹故障。如果他喜新厌旧抛弃了这台机器呢,你怎么看?”
当时,我感觉到额头的血管跳动。我把手举到眼前。“别这样烦人了行吗,理查德。他怎么抛弃这机器?”
“哦,把它送回去啊……”
血管挣扎了一下,然后跳得更快了。我放下了手,他脑后的阳光依然强烈,我看不清他的脸。我非常小声地说,“如果回了疯人院,我将对你毫无价值。”
“你现在对我就毫无价值了,像你这样拖延!你要小心,别让我对整个计划失去耐心。到时候我就不会对你仁慈了。”
“现在这样算是仁慈?”
我们终于走到一个阴凉处,我看清了他的脸:那上面是坦诚、惊奇,还有被逗乐的表情。他说:“这本来就是恶劣欺诈,莫德。我有说过它不是吗?”
我们站在那里,像恋人一样紧紧依偎。他的语调又变得轻松,但是目光强硬——十分强硬。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他,是怎样的滋味。
他转身呼唤苏。“不会太远了,小苏!我觉得我们就快到了。”然后他对我低声说,“我需要单独与她处几分钟。”
“坚定她的心意,”我说,“就像你刚才对我所做。”
“那个早已做好了,”他志得意满地说,“至少,她是一心一意的——怎么了?”我颤抖了一下,或者是脸色有变,“你不是担心她会犹豫吧?莫德?你不是担心她会软弱,或者会对我们耍花招吧?你是因为这个而拖延不决?”我摇头,“好吧,”他接着说,“那我更应该去见见她了,搞清楚她对我们怎么想。你让她来找我,今天或者明天。找个由头,行吗?巧妙点。”
他把被烟熏黄的手指举到嘴前。那时苏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来休息。背包的重量使她涨红了脸。她的斗篷依然被风吹起,她的头发依然在飞舞。我渴望把她拉到身边,摸摸她,为她整理衣裳,这念头强得不能再强。我想,我已倾身前去,手已伸出了一半;然后我意识到理查德就在身边,意识到他狡猾的、审视的目光。我于是把双手抱在胸前,转过身去。
第二天早晨,我让她从火炉里取一块炭给他送去,让他点烟。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前额顶着玻璃,看他们交头接耳。她的脸一直背着我,但当她走开,他仰起头,与我对视,就像之前,他在黑暗中与我的那次对视一样。记住我们的约定,他仿佛在重复。他扔掉烟头,重重地踩上去。然后摇着脚尖,把沾在鞋上的红土甩掉。
从那以后,我便感觉到这阴谋的沉重压力与日俱增。正如卡住的机器、被困的野兽、不断聚集力量的热带风暴给人们带来的压力。我每天醒来便想:今天我就动手!今天我就拔出发条让机器狂转,把野兽放出牢笼,击破那集聚低空的云!今天,我就让他占有我——
但是,我没有行动。我看着苏,然后,心底总是升起一片阴影,一团黑暗——我觉得,是惊慌,是单纯的恐惧——是动摇,是退让——是陷落,仿佛坠入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疯癫之口——
疯癫,我母亲的遗传,也许从此开始缓慢降临到我身上了!这想法使我更加恐慌。有那么一两天,我加大了安眠药的药量:它使我安静下来,也改变了我。我舅舅注意到了。
“你手脚笨拙了。”他说。有一天早晨,我弄皱了一本书,“你觉得我每天叫你来我书房,是弄坏我的书的?”
“不是的,舅舅。”
“你嘀咕什么?”
“不是的,先生。”
他舔了一下嘴唇,噘起嘴,盯着我看。当他再次开口,语气变得诡异起来。
“你多大年纪了?”他说。这问题令我惊讶,犹豫了一下。他发现了,“别跟我装模作样,小姐!你多大年纪?十六岁?十七岁?——你就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吧,你以为我是学者就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嗯?”
“我十七岁,舅舅。”
“十七岁了。如果我们相信书里写的那些玩意儿,十七岁就是麻烦的年纪。”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你好好记住:你的工作不是去相信,只是去研究。还要记住一点:你并非什么好姑娘——我也并非老学究——我随时可以叫斯泰尔斯太太把你按住,让我拿皮鞭抽,知道吗?这些你都记好了,嗯?”
“记住了,先生。”我说。
如今回想起来,我记住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脸,我全身的关节,都已被书中各种惊世骇俗的场面和姿势害得隐隐作痛。我再也无法确定我的哪些行为——甚至情感——是真的,哪些是伪装的。理查德仍寸步不离地观察我。我不愿意看他。他态度轻率鲁莽,嘲笑我,威胁我。我假装糊涂。也许,我真是软弱。也许,正如他和我舅舅相信的,我从折磨中得到某种快感。如今,在他身边度过一堂绘画课,在晚餐桌上与他对坐,晚上为他朗诵我舅舅的藏书,对于我无疑都是折磨。和苏共度的时光,现在也开始变成了折磨。我们的习惯被打乱了。她在等我,我对此变得非常敏感和在意,我觉得她总是在观察我,判断我,期待我的下一步行动。更糟的是,她竟然开始替他说话——毫不修饰地告诉我,他是多聪明,多善良,多有趣。
“你真这样觉得吗,苏?”我直视着她的脸,问她。她会有点尴尬地避开我的眼神,但回答一如既往:“是的,小姐。是的啊,小姐。谁都会这么说,不是吗?”
然后她就会把我打扮整洁——总是那么整洁,美丽而整洁——她会解开我的头发,把它梳好。拉齐我的衣襟,挑走粘在我衣服上的棉绒线头。我觉得她做这些,是为了让她自己平静。“好了,”她做完时会说,“你现在这样多好。”——其实她的意思是,她现在这样多好,“现在你的眉头多舒展,刚才皱起来多不好啊!别皱眉头——”
为了里弗斯先生,别皱眉头。我听出那话外之音,血液又沸腾起来。我拉过她的手臂,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谁叫了出来,是我还是她。我心虚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在我的手指触摸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我的身体仿佛得到慰藉般地一震。在那之后的一小时,我一直发抖。
“天啊!”我说,用手蒙住脸,“我害怕我自己的想法!你觉得我是疯子吗?你觉得我是坏人吗,苏?”
“坏人?”她说,绞着双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凭你这么个单纯女孩?
她服侍我上了床,自己睡在我身边,手臂紧挨着我的手臂,但她很快就睡着了,手也移了开去。我想着身处的这幢大宅。我想着床榻之外的这个房间——想着它的边角,它的平面。我觉得,自己若不伸手触摸一遍,便无法入睡。我起身,房间很冷,我悄悄地一件件摸过去——壁炉架、梳妆台、地毯、衣柜。然后我来到苏的身边。我想触摸她,以确认她的存在。我不敢,却又离不开。我于是伸出手,就在离她身体一英寸远的地方,只有一英寸——她的臀,她的胸,她弯起的手腕,她在枕头上散开的头发,她的脸,在她熟睡时,我就这么隔空摸过。
我这样做,大概连续做了三晚。然后,这件事发生了。
理查德开始要求我们去河边。他叫苏背靠着那条反扣的木船坐下,离我很远,他自己如往常一样,守在我身边,假装看着我画画。我在同一个地方画了又画,直到那张硬卡画纸都拱了起来,在笔下裂开。我仍固执地继续涂抹。他不时低下头对我耳语,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怒气冲天:
“天杀的莫德!你怎么还能坐得这么优哉游哉?啊?你听到钟声了吗?”布莱尔的钟声传到水边,格外清晰,“又一个钟头没了,我们本来可以早自由一个钟头的。可是,你却把我们困在这里——”
“你让开行吗?”我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你挡住我了,莫德!你看,去掉那个阴影多容易?只要动一小步。你看见了吗?你看看行吗?好吧,这人不看。这人宁愿画自己的画。画的这张——算了,给我一根火柴,我把它烧了!”
我看着苏,“安静点,理查德。”
天气渐渐热了。后来有一天,空气闷热得让他也受不了了。他把大衣铺在地上,躺了上去,把帽子拉下来,斜遮着眼。于是有了片刻宁静,周围只有芦苇中的蛙声,水流轻拍河岸声,鸟鸣声,船只偶尔经过的水声,让人觉得真是个美好的午后。我的画笔轻轻划过纸面,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我几乎也要瞌睡过去了。
这时理查德笑了一声,我的手一抖。我转身看他,他把手指举在嘴唇上。“你看。”他轻声说,往苏那边指指。
她仍坐在反扣的木船边,头向后仰,枕在木船上,四肢松弛地伸展开来。一缕头发飘到她的嘴角,发尾的颜色深一些,可能因为她常常咬。她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她完全睡着了。阳光斜着照在她脸上,勾勒出她尖细的下巴,睫毛,还有雀斑。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间,有两道窄窄的空隙,露出了粉红色的手腕。
我又看看理查德——看着他的眼——然后目光回到画纸上。我轻声说,“她的脸会晒伤的,你叫醒她行吗?”
“叫醒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这种出身的人,不太习惯阳光。”他的语调几乎是轻松愉快的,自己也笑了。然后又小声加了一句,“我觉得,她要去的那地方也不习惯阳光。可怜的小杂种——睡就睡吧。自打我找到她把她带到这儿,她就没睡醒过,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说着,并不是爱惜,而只是觉得有趣。然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打了个喷嚏。他好像不太适应这晴朗的天气,用手背捂着鼻子,用力地吸着。“不好意思。”他说,摸出手帕。
苏没有醒。但她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她的下唇微微张着。那一缕头发在她颊上飘动,发尾仍然卷曲。我提起画笔,在画纸上扫了一下,然后就握着笔呆住了,笔尖离画纸大约有一英寸距离。我看着她睡觉,只顾着看。理查德又吸了吸鼻子,小声咒骂着天气和季节。然后,和往常一样,我想,他站定了,他在盯着我看。我想,颜料从我手里的画笔上滴了下来——因为后来我发现,我蓝色的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的印记。我没有察觉颜料滴落。然而,也许正是我的毫无察觉出卖了我。又或者,是我的表情。苏再次皱了皱眉头。我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转头,和理查德的目光碰个正着。
“哦,莫德。”他说。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但是终于,我从他的脸上,读到了我对她的渴望。
一时间,我们没有任何动作。然后他走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画笔掉到地上。
“快走,”他说,“趁她还没醒,快走。”
他拉着我一路跌跌撞撞沿着芦苇的边缘顺水向前走。我们跟着转弯的水岸,来到庄园墙边停下。他双手放在我肩上,把我紧紧按住。
“哦,莫德。”他又一次说道,“我还以为是你良心发现,或者是什么类似的弱点,但是,这事——”
我扭头不看他。但还是感觉到他在笑,“不要笑,”我发抖地说,“不要笑。”
“笑?我没干别的事就算你走运!你明白的——你最应该明白的!这种事,通常就是用来激起绅士们的‘性’趣的。你赶紧谢天谢地,我是个流氓,不是什么绅士:我有我的江湖规矩。你想去爱死爱活都不关我事——别动,莫德!”我在他手里扭动挣扎,他把我抓得更紧,然后他稍稍放松了一点,握住了我的腰,“你想去爱,爱死爱活随便,”他重复道,“但是,要是碍着了我发财——让我们困在这里,让我们的计划、我们的希望,还有你的光明前途受阻,你就休想。休想!好了,现在我们去弄醒她——说实话,我跟你一样烦这事。你别再动了行不行!——让她起来找我们。让她看见我们这状况。你还不跟我来?好,我就在这儿抱你,让她发现我们终于发生关系了,就算完事。你给我站稳。”
他身子后仰,发出一声叫喊。湿闷的空气给这叫声加上了一点嗡嗡的低鸣,然后归于平静。
“她听到会过来的。”他说。
我扭动着手臂,“你弄痛我了。”
“你站得像个恋人一点,我自然就会对你温柔呵护。”他又笑了,“把我当成她——啊!”我伸手打他,“你是想逼我捏伤你吗?”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他握着我的双手,手臂紧压着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他体格高大健壮,一双手掌合起来,就能围抱我的腰——据我所知,年轻男人的手就是用来这么握住恋人的腰的。我挣了一会儿,我们站在那儿,像两个摔跤手似的扭动,出汗。但我想,从远处看来,我们也许像恋人一般轻推慢摇。
但我心中郁闷,很快就觉得乏力了。阳光仍然灼热,蛙声依旧,河水依然轻拍着芦苇岸。然而,我觉得这天空仿佛被刺穿或撕破,我感觉它开始塌陷,渐渐下沉,包裹在我身上,让我窒息。
“抱歉。”我虚弱地说。
“你现在不需要抱歉了。”
“只是——”
“你必须坚强起来。我曾见识过你的坚强。”
“只是——”
只是,什么?我能怎么说?只是,她在我慌乱迷茫时,把我的头轻轻抱在她胸前?还是她曾经有一次在我寒冷时呵暖我的脚?还是她曾戴着一只银顶针,为我磨平一颗出头牙?还是她给我端上了清汤——而不是鸡蛋——微笑着看我喝下?还是她的瞳仁上有一点深褐色的斑?还是,她以为我纯良……
理查德看着我的脸。“听我说,莫德,”他说道,抱得更紧了。我在他怀里软弱无力,“听着!任何姑娘都行,只要不是她。阿格尼丝也行!明白吗?但是,这个姑娘必须被我们下套,必须失去自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自由。这就是将来某天,我们将眼睁睁看着被医生带走的姑娘。你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
我点点头,“可是——”
“什么?”
“我开始害怕了,我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
“就因为你对一个小扒手上了心?哦,莫德。”他的声音粗了起来,并且带着不屑,“你是不是忘了她来你这儿的理由?你以为她也忘了?你是不是觉得对她来说,除了那个,你还有别的意义?你在你舅舅的书堆里埋得太久了!书里的姑娘们轻言爱恋。书得写成那样才有人看。要是在现实生活中她们真这么做,这些书都不用写了。”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当面笑死你。”他语气轻浮起来,“她肯定也会当面笑我,要是我告诉她……”
“你不能告诉她!”我说,紧张地抬起头来。对我来说,这太可怕,“你若是跟她说一句,我就永远不离开布莱尔。我舅舅会知道你如何利用了我——我也不管他怎么惩罚我了。”
“我不会告诉她的,”他缓缓地回答,“只要你把该做的事做了,不要再拖延。我不会告诉她,只要你让她相信你爱上了我,愿意做我的太太。然后,按照约定,让我们好好地远走高飞。”
“她过来了!”他小声说,“她沿着院墙悄悄走过来了,她是想偷看我们,不是来打扰的。现在,让她知道我已经得手了……”
他吻了我的头。他高大的身躯、身体的热量和压力、四周空气的闷热、我头脑的混乱,夹缠在一起,使我站在原处,无力地接受了。他从我腰上松开一只手,举起我的手,隔着衣袖吻我的手臂。当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触碰我的手腕,我退缩了一下。“好了,”他说,“听话,只要一小会儿。别介意我的胡须,把我的嘴当成她的就好了。”这话湿漉漉地从他嘴里说出,喷到我手腕上。他把我的手套往下推,张开嘴,用他的舌尖舔了我的手心。我一阵颤抖,感到虚弱,恐惧,还有恶心——想到苏正站在远处看着,可能满意地以为我是他的了,我只觉意冷心灰。
因为,是他让我看清了自己。他带我向她走去,我们走回宅子,她帮我除下斗篷,脱掉鞋子,她脸上的红晕依然在。她站在镜子前,皱着眉头,抬起手,摸过自己的脸……她只做了这么个动作,我看在眼里,就感觉心里猛然一沉——那种塌陷,那种坠落,夹杂着多少惊惶和黑暗,我以为那是恐惧,或者疯癫。我看着她转身,伸懒腰,在房间里随意走动——她自然率性,一举一动毫无矫饰,我贪婪地、长久地注视。这就是欲望?而为何最应该知道的我,却不知道!我原以为欲望会小一点,规整一点;我原以为欲望只束缚在某些器官上,就像味觉束缚在口里,视觉束缚在眼中。这感觉却萦绕缠绵,占据了我的全身,像某种病。它又像一层皮肤,完全覆盖了我。
我想,她一定看出来了。现在,既然他已点破其名,我觉得我身上一定显出了标记,或者颜色——那一定是绯红,就像我舅舅那些藏画中,用绯红描绘的各种人体突起,唇,裂口,被鞭打过的裸露的肢体。那天晚上,我害怕在她面前脱衣。我害怕睡在她身旁。我害怕睡着。我怕我会梦见她,我害怕,在梦中,我会翻身去抚摩她……
但毕竟,就算她感觉到我的变化,她也以为这变化是因为里弗斯。假如她感觉到我的颤抖,感觉到我心跳加快,她也以为这都是因他而起。她在等待,仍然在等待。第二天,我带她去我母亲墓前。我坐在那里,看着我多年来令之保持干净整洁的墓碑,心里却想挥起榔头把它砸碎。我企盼——我曾无数次企盼——我母亲还活着,那样我便可以再一次杀死她。我对苏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妈妈。”——我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掩盖住语气中的骄傲。
她却没有察觉。她看着我,我开始流泪。有那么多的话可以安慰我——说什么都比这好!——她却偏偏说出这一句:“里弗斯先生。”
于是,我轻蔑地从她脸上移开了视线。她走过来,带我走到礼拜堂门前——也许,想把话题往结婚上引。门锁着,我们进不去。她等我开口。终于,我尽责地说了:“里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
她说她感到高兴。然后,当我再次落泪——这次是虚假的眼泪,它冲走了真心的泪——当我绞动着双手喊出“噢,我该怎么办”时,她伸手扶住我,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他爱你。”
“你觉得他爱我吗?”
她说她知道。她说得不带一丝迟疑。她说,“您得听从自己的心意。”
“我不知道,”我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但是,”她说,“爱他,然后又失去他?”
她近距离的凝视,让我觉得紧张。我望着别处。她跟我说起血流的加速,激动人心的话语,还有梦。我想起他吻我的感觉,就像手心被烫到。她一下子就看出来,我并不是爱他,而是怕他,恨他。
她白了脸。“你想怎么做?”她悄声问道。
“我能怎么做?”我说,“我还有什么选择?”
她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去,盯着礼拜堂斑驳的门看了一会儿。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她的下巴,她耳垂上用针穿过的洞。她转回来时,脸色已经变了。
“嫁给他,”她对我说,“他爱你。嫁给他吧,按他说的做。”
她来布莱尔,是为了毁灭我。她是来欺骗我、伤害我的。看看她,我对自己说,看看她多瘦弱,多黑,多不值一提!一个贼,一个小扒手!我想,我会强压下自己的欲望,就像我曾经强压下悲伤和愤怒。就为了她,我会让自己被阻碍,被限制——被过去束缚,被未来拒绝吗?我想。我不会的。出逃的日子即将来临。我不会的。季节渐暖,夜晚变得闷热。我不会的,我不会——
“你真是铁石心肠,”理查德说,“我觉得你不够爱我。我觉得——”他狡猾地把眼光瞟向了苏——“我觉得你爱的另有其人。”
有时我见他看着她,觉得他已经告诉了她。有时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或者,在触碰到我时,她的手变笨了,显得紧张而动作生疏——我觉得她也知道了。我必须偶尔给他们留出一些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回到房中。这时,他也可能告诉了她。
你猜怎么着,小苏?她爱你!
爱我?说的是小姐爱上贴身女仆?
说的是某种小姐,也许,爱上她的贴身女仆。她有没有经常找点小理由,把你留在身边?——我那么做过吗?——她有没有假装做了噩梦?——这就是我的作为?——她有没有让你吻她?小心啊,小苏,她不会回吻你的……
她会像他说的那样,笑话我吗?她会发抖吗?我觉得,在我身边,她最近似乎睡得小心谨慎了,手和脚都收拢了起来。在我看来,她最近似乎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然而我越是顾虑,就越是想要她。欲望在心中升起、膨胀。我的生活变得异样可怕——或者说,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有了生命,它们有了鲜艳夺目的色彩,有了咄咄逼人的表面形状。摇晃的阴影也能吓到我,我仿佛看见,从蒙尘的地毯和帐幔褪色的花纹中,长出一些无名的形状,沿着因潮气生出的白色霉花,慢慢地爬上墙壁和天花板。
甚至我舅舅的那些书也变了,这是最心乱,最最让我心乱的事。我曾以为它们不过是死书,而现在,那些字句——就像墙上那些形状——开始动了起来,具有了意义。我开始咬字不清,甚至结巴。我忘了我读到了哪里。舅舅尖声怒骂,从书桌上抓起一块黄铜镇纸向我掷来。这让我镇定了一会儿。但是,有天晚上,他叫我读一段作品……理查德一手掩嘴旁观着,脸上显出看笑话的表情。因为,这作品描述的是,当身边没有男人时,一个女人能用来取悦另一个女人的各种招式。
“她把唇和舌压了上去,然后,伸了进去——”
“你喜欢这个吗,里弗斯?”舅舅问道。
“我坦白,先生,我喜欢。”
“是啊,很多男人都喜欢,不过这丝毫不合我口味。虽如此,我也乐意了解一下你的兴趣。当然了,在索引里,我会全面列入这个主题的内容。继续读,莫德,继续读。”
我继续读。甚至在理查德那阴暗的、折磨人的注视下,我无法自控地被那些句子撩拨了。我的脸红了。我感到羞耻。想到那些被我藏入心中的秘密,到头来也不过被打上下流可悲的烙印,收入我舅舅的书架,我便感到羞耻。每天夜里,我离开客厅,走上楼梯——我用穿着软鞋的脚尖着地,慢慢地踏上每一级阶梯,如果我步伐均匀,便觉得安全。然后我就站在黑暗中。当苏来为我更衣,我用尽全力克制自己,冷静地接受她的触摸,就像蜡制的模特,接受裁缝灵巧的、不带情感的双手的触摸。
然而,即使是蜡做的躯体,在温暖的手指的抚摩下,也会融化。终于,在那一个夜晚,我在她手中融化了。
我开始做一些难以启齿的绮梦,每次从梦中醒来,心里都混杂着欲望和恐惧。她有时会惊醒,有时不会。她若是醒了,会对我说一句,“快睡吧,”我有时能睡去,有时不能。有时我会起身,在房内四处走动,或吃一点安眠药。那天夜里,我吃了安眠药,回到她身边躺下。但我没有坠入昏睡,而是更混乱了。我想起最近为舅舅和理查德读的那些书,现在它们借着语句和片段,重回我眼前——她的唇和舌压了上去——拉住我的手——臀、唇和舌——用力插入——握住了我的乳房——阴唇大开,我那小巧的——她那小巧的阴户——
我无法让它们消音,我几乎能看见它们,黑暗地集结,从苍白的书页上飞起。它们交织,汇流,聚成一团。我以手掩面,不知道这样待了多长时间。我一定是发出了什么声响,或是动作,因为当我把手放下,她已经醒了,正看着我。虽然床上一片漆黑,我知道,她在看着我。
“快睡吧。”她说,声音低哑。
我感觉睡袍里的双腿赤裸裸的。我感觉到两腿相接的那处地方。我感觉到那些字句,仍在眼前聚合起伏。而她躯体的热度,正沿着床单织布的纹路,一寸一寸,向我靠近。
我说,“我怕……”
她的呼吸变了。她的声音变得清澈、友善了。她打了个哈欠。“怎么了?”她说。她揉揉眼睛。她把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她要是任何别的姑娘而不是苏就好了!她要是阿格尼丝就好了!她要是一个书里的姑娘——!
姑娘们轻言爱恋,书就得写成那样。
臀、唇和舌——
“你觉得我好吗?”我说。
“好,小姐?”
她就是如此认为。这曾为我带来安全感,现在却变成了陷阱。我说,“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小姐?”
告诉我一个拯救你的方法,拯救我的方法。房间黑暗如墨。臀、唇——
书中,姑娘们轻言爱恋。
“我希望,”我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在新婚之夜,妻子应做什么……”
开始时,这很容易。归根到底,舅舅的书里就是这样的路数:两个姑娘,一个聪明练达,一个未谙世事……“他会想要,”她说,“吻你,拥抱你。”这很容易。我说出我的台词,她——只要稍加引导——就说出了她的。那些在空中起伏的字句,沉回书中。这很容易,这很容易……
她支起身子,吻下来,她吻了我的嘴。
我曾感受过男士们的吻,他们干燥的嘴唇,呆板地吻在我戴了手套的手背上,脸颊上。我也强忍过理查德那湿漉漉的邪恶的吻,在我掌心。而她的嘴唇是清凉、光滑、湿润的。她的嘴与我的并未吻得严丝合缝,但它渐渐变得温暖湿润了。她的头发跌落到我脸上。我看不到她,我能感到她,尝到她。她的味道是带着睡意的,微酸的味道。太酸。我张开嘴——我想呼吸,或吞咽,或移开。但是这呼吸、吞咽或移动,却仿佛令我把她吸进了嘴里。她也张开了嘴,她的舌伸入我口中,触到了我的舌。
这令我震动,使我颤抖。这感觉,仿佛是终于找到了痛处,一个发炎的伤口,一条敏感的神经。她感觉到我的震动,退了开去——但是退得慢慢的,慢慢的,极不情愿。我们湿润的嘴似乎已粘在了一起,现在又被撕开,分离。她在我的上方,我感觉到心的急速跳动,以为那是我的,但其实是她的。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也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察觉到她的激动,她的惊喜。
“你感觉到了吗?”她问。她的声音在一片绝对黑暗中显得奇怪,“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那种坠落,那种塌陷,那种细细的流动,如玻璃瓶中的沙。然后我动了一下,我却并非沙一样干燥。我湿了。我在流淌,如水,如墨。
我也开始像她一样颤抖。
“别害怕。”她说,声音中有一点异样。我挪动了一下,她也动了一下。感觉到她的靠近,我的躯体急不可待。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是因为靠近我而颤抖!她说,“想想里弗斯先生。”——我想到理查德冷眼旁观。她又说,“别害怕”——其实害怕的人是她吧。她的声音仍旧有些异样。她再次吻我。然后她举起手,我感觉她的指尖颤抖着拂过我的脸。
“知道了吧?”她说,“很简单的。多想想他。他会想要——想要抚摩你。”
“抚摩我?”
“只想抚摩你,”她说,颤抖的手指向下移动,“只想抚摩你,这样,这样。”
当她撩起我的睡袍,摸到我的两腿间,我们俩都怔了一下。当她的手再次动作,已经不再颤抖。她的手指已湿,在我身体上滑动。正如她吻我的唇,她手指的动作,触发了我的激情,使我随她而去,身心一念,冲破了这黑暗,冲破了皮囊的束缚。我知道我渴望过她。而现在,这欲望变本加厉,如此强烈,我害怕它永远难以得到满足。我觉得它将不断膨胀,令我疯狂,甚至要了我的性命。但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对我耳语。“你好软!好温暖!我想要——”她的手动得更慢了。她开始用力。我倒吸一口气,这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推进。最后,我感觉到肉身的沦陷,我感觉到她在我体内了。我叫喊了出来。她不再犹豫,而是把身体压了上来,以胯抵住我的大腿,手上继续用力。她人那么轻——髋骨却有棱角。她手上的动作鲁莽起来,她倾斜,她进入,她的胯和手似乎找到了同一节奏,一起动作,一起加快。她拼尽全力。她终于抵达,她俘获了我的生命,还有我那颗战栗的心。很快,我已不知身为何物,天地间只剩被她紧紧掌握的那一处存在。然后,“哦,是了!”她说,“是了!哦!这就是了——”在她手中我已破裂,崩塌,粉身碎骨。她开始流泪。她的泪滴到我脸上。她用嘴吻去。我的珍珠,她一边吻,一边说。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的珍珠。
后来,我也不知我们那样躺了多久。她倒在我身边,脸还压着我的头发。她慢慢地把手指退了出来,我大腿上,被她按压和摩擦的地方,仍是湿的。我们身下床垫里的羽毛,被挤到了两边。高高的床里显得闷热,她把毯子掀到了一边。此时夜深人静,房内漆黑。我们的呼吸仍急促,我们的心跳仍在耳——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显得更急,更响。这床上——这房间——整幢宅子,似乎处处回荡着我们的耳语和喊叫。
我看不见她。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摸到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然后拉到嘴边,吻我的手指,然后把脸枕在我手上。我感觉到她颧骨的形状和脸的重量。我感觉到她眨眼。她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脸渐渐变得沉重。她抖了一下。热量像香味一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我拉起毯子,轻轻地盖回她身上。
一切,我对自己说,都变了。我以为自己已死,而现在,她触发了我的生命,我的热切。她让我的肉身觉醒,让我敞开了心扉。一切都变了。我仍感觉到她在我体内。我仍感觉到她在我大腿上的移动。我想象她醒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想,“我要告诉她。我会对她说,‘我原本是要骗你的。但现在我不能了。这是理查德的阴谋。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我们的——’”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我们的,当时我想,或者可以完全放弃。我只需要逃离布莱尔,她可以帮我——她是一个小偷,而且很聪明。我们可以想法子自己偷偷跑去伦敦,自谋生路……
我就这样筹划着,当她把脸枕在我的手上熟睡。我的心又加速跳动,我心中如同充满了光和色彩一般,充满了对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期盼。然后我也睡了。睡梦中我一定是离开了她——或者她离开了我——她一定是破晓即起。因为当我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床已经变冷。我听见她在自己房间里倒水的声音。我从枕上抬起身,发现睡袍一直敞到胸口,是她在黑暗中解开了系带。我动了动腿,湿的,仍然是湿的,因为她昨晚进入的手。
我的珍珠,她说。
然后她过来了,看着我的眼。我的心狂跳。
她却望向别处。
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有点尴尬。我以为她害羞了。她沉默地在房间里走动,取出我的胸衣和裙子。我站好,等她为我梳洗。现在她该开口了。我想。但是她没有。当她看见她留在我乳房上的吻痕,看见我两腿间的湿润,她仿佛打了个冷战。直到那时,我才开始害怕了。她把我叫到镜前。我看着她的脸,在镜中,那脸显得有些扭曲,有些奇怪。她帮我别好所有的发卡,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动作不太稳当的手。我想,她觉得羞耻了。
于是我开口。
“昨晚我睡得好沉。”我说得非常轻柔,“是吧?”
她的眼皮颤抖。“是的,”她说,“没有做梦。”
“没有别的梦,除了一个,”我说,“但那是一个——一个美梦。我觉得你在那梦里,苏……”
她的脸红了。我看着她渐渐涨红的脸,再一次想起了她的手和唇压上我身体的感觉,我们热烈却稍显笨拙的吻,唇间的吸吮,她手指的进入。我原本是要骗她的。但现在我不能了。“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我要对她说,“你以为我良善,其实我不是的。我并不良善。但,若是和你一起,我可以努力变得良善。这是他的阴谋。我们可以把它变成我们的——”
“在您梦里?”她终于回答,从我身边退开,“我想不会吧,小姐。不会是我。是里弗斯先生才对。看!他在那儿,烟就快抽完了。您就快见不着他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接了下去,“您再不过来,就见不着他了。”
我坐在那里呆住了,仿佛被她打了一记耳光。然后我站了起来,木然走到窗边,望着理查德走动,吸烟,撩起额头上的头发。在他离开草坪去我舅舅书房之后,我依然久久站在窗前。如果天色阴暗,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就算不够暗我也能看见,我消瘦下去的脸颊,我的嘴唇,太丰满,太红——尤其现在,被苏的嘴唇按压之后,更红,更丰满了。我想起舅舅说过的话,“我已在你唇上涂了毒药,莫德”,也想起吓得从我身边跳开的芭芭拉。我想起用薰衣草皂擦洗我舌头的斯泰尔斯太太,然后把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又擦。
一切都变了。其实,一切都没变。她让我的肉身觉醒,但肉身亦可关闭,封上,结痂变硬。我听到她在起居室内走动,看到她坐下,以手掩面。我等待,但她没有看我——我想,她从此再也无法以坦诚的目光看我。我本想救她。而现在,我已一清二楚,若是我这样做——若是我退出理查德的计划——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将带她离开布莱尔。她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将离开,我将留下——留在我舅舅身边,与这些书,与斯泰尔斯太太,与一个新来的软弱可欺的小姑娘为伴……我想到我的生命,我生命中过去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天;想到未来,绵长不见尽头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它们将如何被消磨?再也没有理查德,没有钱财,没有伦敦,没有自由。再也没有苏。
因此你应明白,是爱——不是轻蔑,不是恶意,而是爱——让我最终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