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像星星一样来过(上)
2002年的5月,汉武出世,国芯事件真相大白。紧接着的就是一场席卷全国的震动。
随着调查组的深入调查披露,国芯黑幕所牵扯出来的问题陆续曝光,陈越在国芯项目启动的三年时间内,向国家和各部门申报项目40余次,累计骗取近一亿元拨款的事实,已经确认无误。
科大撤销了陈越微电子院院长职务,撤销教授任职资格,教育部撤销其“长江学者”资格,追缴拨款,同时陈越还将面临侵犯商业机密罪,贪污罪等罪行的起诉。
另一方面,由国芯黑幕牵扯出来的打着科技产业园幌子,巧立名目,进行买卖壳资本运作,侵占国资,这之中涉及的贪污腐败相关事例,更是触目惊心。
主流媒体东方日报的评论表示,“国家对集成电路扶植之厚,对打造自主研发期望之深,国芯一度承载着中国芯片工业核心技术研究重大突破的期望,结果却成了一场空欢喜。不得不说,过去的经验让我们相信,自主创新总是在政府的规划和掌控之下,集中大量的资源和金钱攻关的结果……然而这场国芯事件,科大的汉武芯片团队的出世向世人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种制度过往某些领域时可以凑效,但如果这种主导科学界的传统模式没有根本改变,政府不能从体制上进行改革,释放企业成为自主创新主体的地位,通过合理方式激发创新热情,陈越就不是最后一个造假者,国芯事件,还会同样在现有的科研体系和架构上发生!”
一份提交到上层搅动风云和打讨论的内参则更加直白,更是这种能量释放后敲响高层的警钟。
“……‘科研老板’使科研资金大量流失,把纳税人的钱变成自己资产,巨额科研审批经费掌握在少数不懂技术的主官身上,造成权力寻租,跑部钱进的怪现象……现在相当数量的科研教育关联的机构和行政位置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博弈出成熟的分肥机制……财权,审批权,审计权,三权的设立和并行机制必须尽快纳入讨论……这场骗局不是陈越一个人在造假,相关领导,专家权威也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涉及面广的集体犯错的产物,它集中暴露出我国的科研体制上的弊端,必须引起高度的重视!
如果不能正视这种问题,改革制度,重建学术道德风气,这一次有汉武芯片兜底,没有对集成电路创新领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下一次呢,我们还能寄托汉武这样的芯片,在那样危险的环境之中,还能出现吗?
只有改革,才能让我国自主创新焕发生机,才能在未来,努力达成中央政府订立的‘要在2020年建立成创新型国家,使科技发展成为社会发展有力支撑’的宏伟目标!”
……
这篇引起高层大讨论内参的作者,有一个目前在南州冉冉升起的名字,李靖平。
而此时的李靖平确实如当初在燕山山脉步道林和姜越琴分别时所言的那样,他们接下来确实都是非常忙活的了。
在外界看来,姜家这位女婿和那个曾经背负争议的姜越琴,在这场于南州发源的海啸博弈中,竟然创造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失地收复,但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碰撞开始了,极具挑战的未来,还在来临。
冰山在咔咔消融,大地的版块在轰隆中碰撞,地裂山崩的声响过后,兴许又有万物勃发的春雷,寒武纪元,必然可能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
“好久没爬山了,还怪想念之前和你爬燕山的时候,远看碎碎绒绒的绿意,现在想来那段清闲日子,又觉得怀念得很了。”李靖平对电话里的妻子感叹,“柳高……是真的去美国了?”
陈越被调查之后,柳高的问题暴露之前就消失了,这个曾经在蜀山论剑大会上接受采访,曾经说跟他同台领过奖的很多江湖大佬,都销声匿迹翻身落马,唯他独屹立不倒的人物,此时也因为行贿,挪用资金和合同诈骗罪这些通缉罪名,失去了所有的尊严败走遁逃,同样失去的,还有南星集团名誉主席的职务,南星集团更掀起了一番内部动荡,现在外部看来就是一场沸沸扬扬的地震风波。
姜越琴道,“老太爷那边已经规劝他了,让他早日主动回国投案自首……但情况未必是那么简单,他这么下去,后半生也只可能像是老鼠一样的生活,我了解柳高,他未必是愿意过这种生活的人,他更宁愿引颈一刀。他不回来,大概可能是背后有的人,还是不希望他的回来,以避免眼下的局面雪上加霜。”
“那么兴许有一天他回来投案之时,就是大体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张松年怎么样……”
“没大碍了,很多事情,清者自清。只是这老张,之前被调查闹着澄清后就辞职,眼下看着南州打开了局面,恐怕这场改革会扩大开去,南州模式可能会向很多兄弟省市进一步推广深化,张松年算是功臣,对这个大好局面大概也想再争取多干一下,也不舍得他那个区长位置了,不过看来以后不局限于区长,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李靖平道,“不放他走也好,一来我这边确实需要这么个帮手。二来,他要走就要去伏龙,程飞扬居然还传出要倒履相迎,这不是跟我抢人吗,倒履相迎又是什么个意思,这个张松年看来很会暗度陈仓,我还是坚决别放人了。”
说完两个人隔着电话都笑了。
……
自汉武发布,国芯黑幕揭开之后,程燃也就只接受了一家媒体经济报道的采访,主要的内容也是提纲挈领的将整个国芯事件的来龙去脉还原了一番,因此后世的人们有了最确切的一份答案,在那之后,他就退后,再没有一家媒体能够正式的采访到他,最多就是因为某个场合突然遇到的一场临时访问,也大多行色匆匆。
现在似乎真的证实了那个传闻,他是真的很不擅长走在前台,去像是马老板,或者很多公司擅长宣讲的CEO一样,到处讲故事,去给自己的商业版图做大量宣传。
但似乎人们又觉得,这样更符合他的性格和定位。
放在流淌的历史河流来看,很多一时喧嚣的故事,过去了也就只是故事,在人们心中泛起浪花,惊起缱绻,涟漪,又会在浪花消融之后,回归潺潺静水,只会在岁月里偶尔回想起来,带着些许的余温。
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碰撞,应该都是国芯事件后带来的影响。
通浪董事会发起了一场夺权,谢乾险些被突袭赶出董事局,失去通浪的掌舵权,最后是程燃亮出了底牌,两人相加的股份重得通浪最大比重,这场夺权给了谢乾深刻教训和反思,那之后就是一场重新的整顿再出发。
CQ之后面临了模仿者和美国进来的MSN的挑战,但是挑战就是一场对内部的试炼,忘战必危,李明石团队上下一心,都有战胜这些外来挑战的信心,这些会让他们的反应更灵敏,组织更完善,会倒逼他们的进步,更会让他们开始一个又一个的变革,鲤鱼跳龙门。
美国能源巨头安诺在2003年破产,市场上出现了大空头,有人说其中一个大空头指向的就是一洋之隔的那个Mr.Cheng。
但这场事件后不久,柳高就回国投案,刚下机场就被逮捕,一年后相关案件在南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
同样的在这些喧嚣中,陈木易那天上门,递给了程燃一份文件,那是天行音乐的部分转让股权,来自秦西榛那部分的一半。
天行音乐发展得极好,不光在亚洲地区拿到了很多音乐版权,现在的平台也开始引领人们进入数字音乐时代,炫铃业务历史性的上线,就取得极大的成功,不出意外天行音乐03年到年底的收益会达到近一个亿,有调查在未来一两年,手机的普及和爆发式增长,会让这块市场迅速扩大到十亿,在市场上占据绝对比重的天行音乐,又会从这里分到多大的蛋糕。
“听说你们汉武科技现在后续研发需要资金,正好业务不错,西榛的意思是打算把这部分股份转让给你,以支持你们汉武的融资……”
秦西榛有天行音乐一半多的股权,这本就已经是很大一笔收益,以搬仓鼠的性格,她会看着这笔就在眼前的收益,会这么大方把自己的一半股权分给自己?
这个理由太拙劣了。
哪怕是为了汉武,都不可能。因为程燃所认识的她,不会这么做,她兴许会用其他的方法,但绝不是这样。这样的决绝,带着一往无前后的尘埃。程燃嗅到了烧焦羽毛的,那种飞鸟撞向炽热太阳的味道。
再想到最近一次见到秦西榛,那是半年之前,自科大事件过后,关于两人之间的那些传言一直没有停过,秦西榛倒也并没有解释什么,这件事成了公众那边的一个悬案。
两人半年前见过一面,那还是03年初,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情,美国太空梭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在着陆前于德克萨斯州上空解体,七名机组人员遇难,那是人类的一场悲剧,程燃也在处理着很多余波,秦西榛也忙碌着,两人匆匆相遇,咋呼着吃了一些好吃的,约好下次吃食,又倏忽别过,只是她最后的那个眼神,程燃依稀像是哪里见过……恍若隔世。
再联想到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程燃郑而重之的看向陈木易,声音发沉,“这个文件我不会签,除非你老实告诉我,秦西榛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头到尾都一直掩饰极好的陈木易,终于绷不住在这一刻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像是拉着破败的风箱,“她不让我告诉你……还让律师跟我定了个协议,你在之后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拿到兑换的股权,他吗的,我就是明天去当乞丐,我也要说!程燃……去看看秦西榛吧!”
“去年去科大见你!那是她查出了淋巴系统上的大问题,才做出的决定啊!”
程燃脑袋眩晕了一下,看着陈木易,想要从他脸上分辨出哪怕一丁点玩笑的气息,想知道这可能只是秦西榛那副性子的顽劣使然,下一刻就会跳出来,说“哈……骗到你了吧!”
程燃终于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在科大和秦西榛见面,她说陪她逛逛的安然宁静,像是根本不担心自己之后所引爆的关于她事业和声誉的风潮,那时候程燃以为她只是投桃报李,但现在看来,她只不过是任性自私一次。
所以她那时候临走时会笑着说,“以后我要是没饭吃了,没工作了,没地方去了,你要负责呀。”露出的是那样清婉的,恍若隔世的笑容。所以那时候陈木易转过头去看不到他的脸。
原来她不是想要他负责。
而是他对她人生负过的责……她要还给他。
……
程燃要了一张立即到美国的签证,畅通无阻,随后就来到了秦西榛曾经所言的她买下的那个上东街的闹市别墅。
这是一处在街边的白色外墙立面,总计三层外貌古典的联排住宅,前门有个五平方米的小院被黑色栅栏围起来,里面摆着一些盆景,盆景修剪成动物的姿态,有胖乎乎的熊,有长颈鹿,体现着主人丰富的内心世界,生机勃勃。
秦西榛兴奋的带他参观这处她心心恋恋的房子,就像个搬仓鼠在兴奋地展示自己藏满宝藏的小仓库。
程燃到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一个很温和的女人,冲程燃点点头,说,“那接下来就麻烦你了。”她要回国几天,秦西榛父亲秦克广腰也出了问题住院,这个一辈子躲在丈夫和女儿光环背后的女人,此时对一切向这个家庭袭来的风浪都显得那么的沉稳平静,让人钦佩。
程燃接过她递来拟出的清单的时候,她还在道谢,看程燃目光柔和,“我们家西榛,一直以来,多亏你照顾了。”
秦西榛身子有些虚弱,程燃接下来就承担了陪伴的工作,住在二楼的客卧。
这栋别墅屋后院有个家庭篮球架,程燃清晨的时候就在这里投篮,秦西榛会在沿着建筑墙体蜿蜒而上爬山虎尾角及达的三楼窗户处支着下颌微笑着看他,阳光洒来,窗明几净,明眸皓齿。
她还带他看了曾经说得那个高科技双喷淋系统,程燃有天不小心体会过了,热情似火。
这个街区旁边的联排有的房产都属于一些名人,其中一处放着时装博物馆的藏品,过去几个牌号,有好莱坞的影星,有球星,其中也有秦西榛的朋友在那里租住,不久前那个叫拉维妮的加拿大女歌星来做了客,秦西榛给她介绍程燃,她很惊奇的和他握手,说,“常听她说起你。”
程燃说,“我也很喜欢你的歌。”结果引得她受宠若惊。
程燃有些理解为什么秦西榛会购置下这套上东街的房屋,有时候坐在二楼落地窗前,看着这个街道的熙熙攘攘,便会有一种隐于闹市独立安宁的美好。
下午的时候他们会在外面的街道走一走,就在那些白杨树下,见到过很多低调住在这里的明星和富豪。有天遇上了一对老年夫妇,住在附近,经常也会在这条街上散步,老人举起拐杖,朝他们脱帽致意。
那天晚霞映照的黄昏,两人在栅栏这边停住,白杨树下,牵着他手的秦西榛微笑,“程燃,你怎么看待死亡呢。”
程燃道,“生来死去,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岁月不待人,在有限的生命里,好好活着。”
秦西榛鄙视,“忸忸怩怩,一点不大气。”
程燃没声好气,“那你说!”
“我还是喜欢陶渊明的那首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只是,想到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无法再见一面了,我还是很难过。”
恢弘的日晖中,她的丸子头立着,使得脸颊的弧线纤瘦而俏丽,对他微微一笑,“程燃,来听我的演唱会吧。”
程燃点头。
程燃突然记起科大一位教授讲课时说过的话,说人只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用不着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毁灭他,有时候致他死地的,只是一口气,一滴水,甚至只是宇宙一个片段的微渺的一霎时光。
然而,这根芦苇又是伟大的,纵使宇宙毁灭他,人却永远比致他死命的高贵得多。
因为其所承托的思想,所进行的事业,所留下的印记,足以超越那些摧毁他的事物,足以超越了能致他死命的,人类穷其一生都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人可以在有限且短暂的生命中,创造出远远超越它所存在的那段生命旅程中更为恢弘的事物,那就是思想的意义,那就是生命的意义。
无论媒体怎么渲染秦西榛的那场告别演唱会也好。
蓉城的体育馆,当秦西榛说起这首歌献给一个很重要的人的时候,数万人鸦雀无声。
程燃上台,站在了聚光灯前。
他看到那边光环璀璨绚烂的秦西榛,如那年一席白衣,丸子头在白纱面前轻轻晃动,像是天外谪仙,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那嘴型,和当初她在山海音乐节,程燃淹没在人潮喧嚣中的嘴型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恐怕再转身,就是红尘万年了。
那个嘴型是:
再见。
她最终还是报复了他。
程燃胸口某处,伴随那抹天籁的声音撕裂决堤滂沱。
苦海,翻起爱恨。
这世间,难逃避命运。
再见,再不见身骑白马的女子。
再见,再不见日暮乡关何处是,再不见烟波江上使人愁。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