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少小相逢客 何人知玉声
秦岭山高路险,白山碧水,唐宁正行了一日,到得凤州地界的红花铺留宿。
五月已是初夏,山上依然凉爽,此地乃嘉陵江源头,山高沟深,清江如带,杨柳夹道,这小镇不大,不过百十来户,客栈却不下三十家。
夜凉如水,唐宁难以入眠,与父母团聚后,心情畅快,不去多想他事,而今夜独处,却不知怎的竟想起阿元来了,心里郁闷排遣不开。一合上眼,便是阿元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及自此一别,永无相见之时,更是黯然神伤。
已是初更时分,客栈外却有人打门,只听那店家开了门,惊呼道:“原来是位姑娘,快快进来,这一带山里猛兽很多,姑娘怎敢半夜里一人走路。”
那人笑道:“不妨事的。”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那声音似曾相识,唐宁原以为是凤儿,细听却又不是,心中将认识的女子阿元、崔氏姐妹、袁聪、华山及太乙门下相识的女弟子甚至郑奇的姐姐、学宫的女同窗一一想过,皆不是的,但这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
第二日唐宁早早赶路,远远的见前面有一白衣女子独自行走。唐宁一向自负脚力,满拟不多久便会超过,哪知走了一个时辰,才将距离拉近,官道之上,总不成运轻功,想不到这女子背影看来娇弱,脚下却甚矫健,显然是身具功夫。
将近午间,唐宁与那女子相隔不过两三丈远,一前一后进了凤州城。那女子到了一处酒店打尖,唐宁听她声音,果然便是昨夜投宿的女子,只是那女子一直不曾回头,更戴着帷帽,看不到面庞。
那女子分明感到有人跟随,便坐向一个暗角,要了两个小菜。唐宁听她讲话斯文,声音确然是自己从前听过的,偏偏又想不起是谁,愈加想寻个究竟。那女子吃饭慢条斯理,唐宁早已吃过,要一碗茶坐等。
急匆匆进门一名中年道姑,怒容满面,朝唐宁喝道:“小子,给我站起来。”
唐宁道:“道长是唤在下么?”
那道姑怒道:“不是你,会是谁?年轻人不学正经,一路跟着人家姑娘想做什么?”
唐宁拱手道:“道长误会了,在下只因听这位姑娘的声音甚是耳熟,恐是旧时相识之人,才想问个究竟。”
那道姑怒道:“放屁,你若要问早就问了,先前一路怎不问来。”她见唐宁一身打扮,只道是个纨绔子弟,骂道:“你分明见她孤身一人,动了歹意,你道老道没看见么?老道今天要教训你这小子。”也不待唐宁解释,扬手便打。
唐宁一晃躲了开去,那道姑也吃一惊,想不到这小子武功不差,手上加劲,连扇五个耳光,唐宁脚下灵活,一一闪避开。
那道姑住手不打,冷笑道:“好小子,还有几分本领。”
唐宁欲待解释,那道姑挥手阻止道:“少来,老道要是十招之下拿不住你小子,便放你过去。”
唐宁道:“这位道长,在下实在无意冒犯这位姑娘,更不敢与道长动手。”
那道姑冷笑道:“小子原来是个软骨头,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做登徒子。”
唐宁听那道姑居然称他登徒子,不觉也怒道:“道长莫要羞辱人。”
那道姑啐道:“辱你便辱你,如何?”便要动手。
那女子忽道:“师父且慢。”将唐宁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公子可姓唐?”
唐宁喜道:“在下正是唐宁。”抬头见那女子依然带着面幕,看不清面容。
那女子点点头,将那道姑拉到一旁嘀咕几声。那道姑转身回来,脸上寒色更重,喝道:“姓唐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闯入翠华山中,又跟踪这位姑娘?”
唐宁听得“翠华山”三字,猛然想起这女子原是三年前在翠华山冰洞前偶遇的弹琴女子,怪不得声音耳熟又想不起来,恍然笑道:“原来是这位姑娘。”
那道姑喝道:“小子,老道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闯入翠华山?”
唐宁笑道:“在下唐宁乃是读书人,因父母隐居终南山,寻亲时误入姑娘府上。”
那道姑冷笑道:“小子,你身有武功,还想欺瞒哪个?我问你是何门何派,师父是谁?”
唐宁道:“在下确实是读书人,也学过武,只是无门无派,也不曾拜师。”
他讲的自然是实话,那道姑听来却毫无道理,冷笑道:“你小子不说,老道自然可以让你说。”她使的是柄拂尘,便朝唐宁腰间扫来。
唐宁不愿与人轻易动武,只来回闪避,那道姑道:“小子还不动手。”
唐宁道:“道长是这位姑娘的师父,在下是晚辈,不敢动手。”
那道姑只道他又出言轻薄,呸了一口,拂尘加紧将唐宁四下罩住。唐宁只得道声得罪,展开拳脚,他拳脚怪异,那道姑自然不识,几乎着了道儿,脸上寒气更重,手中拂尘使上内力,呼呼作响。唐宁空手接不得,将箫作剑,格开拂尘。
拂尘一卷,唐宁几乎持箫不住,这道姑的内力甚高。
唐宁左手一旋,剑刃出鞘。他出剑又快又出人意外,那女子轻呼一声。
那道姑的功力更非圆通孟三可比,处变不惊,却似轻描淡写,将唐宁剑招化解。
不单如此,唐宁每出一剑,那道姑却似料敌机先,早早等在那里,只去应付铜箫。
唐宁从未遇见这等情形,处处拿手拿脚,施展不开,心中不禁发毛。
眼见白云剑法遇见克星,唐宁不得已变作青云剑法。那道姑一脸怒气,忽然出手加重,唐宁手忙脚乱,不得已又使出太乙门剑法。
亏他内力不弱,脚步奇异,左手箫怪,右手剑利,渐渐将局面向回扳转。那道姑看来对太乙剑法熟识,根本不看唐宁右手之剑,却只盯向唐宁左手。
约莫已过了二十招,早过了道姑所限十招之数,唐宁仍无败相。那道姑心中明白,制服唐宁总须三五十招,适才倒是小觑了他,她非但不怒,反有几分笑意。
一支羽箭飞来,那道姑原本脸色方霁,立时又变作冰。
唐宁心知是凤儿来了,回头看她果然在不远处,恶狠狠瞪了唐宁一眼。
那道姑拂尘将羽箭卷住,喝道:“武灵门的野丫头,找死么?”
凤儿冷冷的道:“我便是找死又怎么着?”
唐宁道:“凤儿姑娘,不得对前辈无礼。”
凤儿抢白道:“你又凭什么管我,我是你什么人?”唐宁一时语塞。
那道姑转头喝道:“她是你什么人?”
唐宁道:“一位朋友。”
那道姑道:“你居然与武灵门交朋友?”
凤儿冷笑道:“你又是唐宁的什么人?管的那么多。”
那道姑道:“老道自然管得,你既是太乙师兄的徒儿,怎么不承认,我太乙门说出来会丢你小子的脸么?”
唐宁听她口气,这道姑居然是胖大道士的师妹,忙行礼道:“晚辈不识前辈,望前辈宽恕。”
那道姑听他只称前辈,依然脸色不豫,哼一声道:“怎么,叫声师叔也委屈了你么?”
唐宁道:“在下确曾受太乙道长教授剑法,只是不曾入门,望前辈见谅。”
那道姑更加不悦道:“我太乙门在江湖中声名赫赫,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你甚么来头,好大的架子。”
唐宁忙道:“前辈莫要误会,太乙门是名门,晚辈自然敬重。不过晚辈是读书人,虽然有缘得太乙前辈和其他几位前辈垂青传授武功,却不想弃了书卷。”
那道姑皱眉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的武功这么杂,不使剑法,我还真一时看不出来。太乙师兄的徒弟都是太乙门道士中选出来的,怎会教你一个俗家人?还不拜师,真正奇怪。”
唐宁道:“实是几位前辈错爱。”
那道姑见他态度谦恭,脸色方缓道:“错不错爱,再说吧。唐师侄,你又怎么遇见了筝儿。”
唐宁道:“是这位姑娘么?昨日夜宿红花铺,听这位姑娘投宿,声音耳熟,今晨便顺路跟到凤州。晚辈与这位姑娘只见过一面,事隔三年,一时想不起,才一路跟随,请前辈和姑娘见谅。”
凤儿见唐宁姑娘长姑娘短,一路追着人家,脸色发青。
那道姑道:“好了,别姑娘长姑娘短的了,她也算是你师妹,你们师兄妹相称便是。”
唐宁道:“是。不知师妹贵姓?”
那道姑笑道:“啊?连姓都不知道。老道告诉你,她姓韦,名玉筝,老道便是华阳道人。”
那女子顿脚道:“师父,你怎么连名字都告诉,告诉唐师兄。”
那道姑华阳道人笑道:“师兄妹么,总会知道的,我们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又不是做官家小姐。”
韦玉筝低头低声道:“是。”
华阳道人道:“你也将帽子取下吧,多熟悉熟悉,今后同门也好相互照应。”
韦玉筝依言将帷帽摘下。唐宁见她相隔三年,已经长大及笄,依然面白如玉,如蒙神光,心中又有一种异样,似乎很久之前曾经认识的。韦玉筝也见唐宁头上束了冠,衣着虽不华贵,却已非当年的白衣少年。
凤儿凉在一旁,看韦玉筝面容可人,那唐宁又看个不停,愤然而去。
华阳道人笑道:“好了,不打不相识,你们师兄妹也认识了。唐师侄,你因何事到凤州来?”
唐宁到四下无人处,道:“不瞒前辈,晚辈是受凉国公李愬所托,前往甘陇一带察看吐蕃军情。”
华阳道人皱眉道:“唐师侄怎么参预官府中事?”韦玉筝却是眼睛一亮,有几分跃跃欲试。
唐宁道:“晚辈曾任军职,李凉公乃是旧识,所以受他之托。”
华阳道人摇头道:“江湖中人还是少参预官府的事为妙,你没拜师入门倒是正好。”
唐宁道:“前辈放心,晚辈此去也不会牵连江湖。”
华阳道人冷笑道:“好大口气,万一有人与你动武,还看不出你是太乙门功夫?”
唐宁一时语塞,江湖中胜过自己的人何止成百上千,恐怕真会连累太乙门。
华阳道人正色道:“唐师侄,师叔还是劝你今后莫再管这等事情。你若想作官呢,便好好读书,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若想做江湖人呢,便莫与官府瓜葛。”
唐宁沉吟不语,这次来甘陇他只想到是为国尽忠、为友尽义,并不曾想那么多。
华阳道人又道:“譬如你的师叔终南道人,武功胜过你多少,十几年前他与朝廷官员来往,差点便毁了太乙门,最后只有他自己退出太乙门,浪迹天涯,前车之鉴,望师侄你好好想想。”
韦玉筝道:“终南师伯。”眼色放光,终南道人是江湖中传言神仙一般的人物,虽是韦玉筝的师伯,她却不认识。
华阳道人又问道:“唐师侄准备走哪条路?”
唐宁道:“原定两条路相机而行,一条向西直到成县,另一条经阳平关到利州,沿白水江西去,走阴平古道。向西路近,但恐吐蕃重兵屯扎,盘查甚严,尚未定夺。”
华阳道人道:“我看你还是走远路合适。西去有吐蕃大雪山的和尚驻守,这些和尚功夫了得,你还是避开为是。”
唐宁道:“多谢前辈指点。”
华阳道人道:“我怎么听着这前辈两个字这么不顺耳,也罢,就不难为你了。再有,你还是少与武灵门这样的交朋友,尤其还是个姑娘。”与韦玉筝告辞去了。
这话却也莫名其妙,人在江湖,广结朋友,武灵门如何又结识不得?便是武灵门的少掌门田布,也率军参与平淮西,与唐宁相识。“姑娘”就更莫名其妙了,莫非武灵门的姑娘都是蛇蝎猛兽?
唐宁也自往利州而来,沿白水江到达碧口留宿,但见一条清江夹在两岸青山之间,一泻东去,岸边乱石成堆,却有一群人立在水中淘金。那些人衣裳各异,胡汉杂处,十分和睦,其中不仅有汉人、吐蕃人,也有羌人打扮的,相互谈笑,也是各种语言混杂。中原百姓多有视吐蕃为敌的,唐蕃近四十年也屡有战事,但亲到这交界之地,才知百姓之间本是和睦共处,亲如一家。
唐宁坐在岸边,看着江中急流,水流一去不返,那个个浪花却永不改变,或旋或翻,姿态各异,随江中地形生成。唐宁不觉又胡乱痴想一阵,想起孔子感叹时光流逝的“逝者如斯夫”,又想起兵法中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想来想去,一会又想到剑法,一会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阿元,叹道:“无那清江水,一泻似人泪”。
一连几日,唐宁经阴平、武都,翻越米仓山到了成县,这一路汉蕃杂处,地方官吏仍奉唐朝廷命令,由此向西很远也无吐蕃驻军。倒是成县已为吐蕃兵占,也不过上百名士兵驻守,防卫也不严。
唐宁留心身后,知道一路不远处有人跟踪,猜得那是凤儿。此去凶险莫测,唐宁自不愿牵连她,便故意向东,将她甩开。
唐宁再向北去,经麦积山边,却见有吐蕃兵设卡盘查甚严。唐宁四下望去,两旁尽是山林荆棘,没有道路,唐宁自然无所谓,斜斜插上西面山峰,寻得条小路下山。
刚刚转上大路,两边长草中呼呼飞出几条人影,将唐宁围在核心。唐宁见是几名番僧,大约便是华阳道人讲的大雪山的和尚。
当先一名番僧叽里咕噜说得一阵,唐宁一字不懂,只小心戒备。那番僧转而用生硬的汉话道:“你是大唐汉人?”
唐宁点头称是。那番僧道:“大唐汉人,来吐蕃,就是奸细。”呼喝其他番僧上前捉拿唐宁。
唐宁瞅准空当,一错身便冲出包围,那几名番僧呼喝追赶。一连跑出二三十里,大山之上,竟无岔路,眼见前面又是一处关卡,唐宁进退两难,只得返身应战。
这些番僧内功不弱,招式也怪异,唐宁以箫作剑,不多时已着了两下。这些番僧的武器也怪,竟是一双铙钹,边缘极是锋利,唐宁胸前、右肩接连挂彩。
凭唐宁的功夫,只能对付一两名番僧,如何能对付这六七人?忙抽出箫剑,将一名番僧的一双铙钹劈成四半。
那领头的番僧见识却广,呼道:“太乙门。”他虽不是成心讲汉话,这三个字却是一样的,那些番僧见唐宁宝剑厉害,更是加紧进攻。唐宁左冲右突,始终冲不出去,那失去铙钹的番僧躲在外围,专发暗器。唐宁本已左支右绌,又须提防暗器,若不是尽取守势,仗着手中剑利,早已丧命,饶是如此,也已伤痕累累,内力耗费极大,手中剑明显缓慢。
眼见无幸,猛听得一声怒吼,有一人从来路如飞扑来,一剑便将五名番僧逼退,一名番僧稍慢一点,胸口已经着剑毙命。
唐宁正支持不住,一见来人,立即精神大振。有四名番僧围攻那人,对付唐宁的便只二人,唐宁虽受伤不轻,但手中剑利,生死危急之下,将自身潜能激发,一手白云剑法使发了,逼得两名番僧急急后退,手中铙钹已为箫剑削得不成形状。
那来人一身道袍,五十开外,怒目圆睁,须髯剑立,怒吼声中已将两名番僧刺死,另两名边打边逃。
关卡中冲来两名番僧,这两名番僧年纪已老,从来势看内功远在这小一些的番僧之上。
道人见状,加紧两剑,将面前两名番僧刺死,迎前抵住两名老僧。
唐宁浑身浴血,犹自奋战。那两名番僧见他伤口流血不断,只两边缠斗,不与他正面交锋,存心使他失血过多,不战自败。那道人被两名老僧缠住,虽然略占上风,一时也抽不出手援救唐宁。那两名老僧会讲汉话,更认得那道人,相互边打边骂,原来是夙敌。
双方势均力敌,若唐宁先支持不住,自然是番僧胜,若那道人先一步解决那两名老僧,余下两名小僧自然跑不脱。
关卡中吐蕃兵出动十几名前来增援,若放在平常,莫说那道人,便是唐宁,也不在乎十几名寻常兵士。但如今双方势均力敌之时,多上一两人便能左右胜负,何况那道人此时已经弃剑正与两名老僧对掌比拼内力,便是一个小儿也能制他性命。唐宁眼见危急,只想尽快将面前两名番僧抢先解决。那两名番僧见形势有利,更加采用拖延战术,唐宁急躁冒进,反而更遭重创,右臂被铙钹扫过,使剑不便。
此时形势更加危急,那十几名吐蕃兵已冲上前来,一名兵士举枪直刺那道人后背。那道人正与两名老僧比拼内功,性命相搏之时,所有内力都集于手掌,后背门户大开。
眼见长枪及背,唐宁大吼一声,奋起最后之力,飞身扑向那兵士,一剑将他从头向下劈成两半。
两名番僧见唐宁不顾自身去救那道人,双双发力将已被唐宁削破的铙钹砸向他后背后脑,满拟将他砸个脑袋开花,却见打横里一鞭扫来,将四只破铙钹打落在地。
两名番僧急忙回头,劈面便只看见白花花的一片打来,一名番僧登时满脸开花,立时气绝。另一名番僧侥幸看清是柄拂尘,当胸便挨一掌,也是一声未吭便呜呼哀哉。
两名老僧正与那道人对掌,却见对头来了援兵,将吐蕃兵打得死伤无几,心下一慌,便有脱逃之意。内力生死相拼之时,哪能松懈?那两名老僧心只一慌,内力便接不上,登时被那道人的内力真气攻破心脉,气绝而亡。
那道人哈哈大笑,俯身拾起长剑,掉转身准备向救援之人道谢。哪知一转身,立刻脸色大变,大叫一声掉头便跑。那关卡中吐蕃兵不知死活,还要阻拦,那道人手起剑落,将几名兵丁刺死,一溜烟去了。
唐宁浑身着伤,伤口如火燎一般疼痛,强自忍着,额头上汗如黄豆大小,不绝滚落,见来救援的却是华阳道人与韦玉筝。
华阳道人虽然性情急躁,究竟是女人家心软,见唐宁受伤甚重,忙为他草草包扎。韦玉筝上来帮忙,她做事极认真,先要将伤口擦净,再敷了药细细绑好,等她包完一个伤口,华阳道人已将唐宁身上十几处伤口扎好了。华阳道人见韦玉筝慢条斯理,笑道:“大小姐,绣花呢?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韦玉筝红了脸,讪讪得不敢答话。华阳道人将唐宁三下五除二扎好,韦玉筝止不住噗嗤笑出来,原来华阳道人在唐宁身上十字八道绑了许多布条,看上去十分滑稽。
华阳道人瞪韦玉筝一眼,自己也不觉笑出声来。唐宁低头一看,也是哈哈一笑,但一笑便牵扯伤口疼痛,忙忍住了笑,当先走过关卡。那些吐蕃兵学乖了,再不敢阻拦。
唐宁所受皆是外伤,失血虽多,却无大碍,只是这副模样,自然无法混进天水城,便在城外寻一户汉人农家借住,再将伤口好好包扎,说是借住,其实哪有住处,只搬些草铺在地上。这里被吐蕃占后,吐蕃官吏不懂农桑,只知放牧,天水一带良田全改成牧场,那农户生计自然十分清苦,心怀大唐,才冒死容留唐宁等人。
次日还欲到秦州一行,华阳道人阻道:“唐师侄,你身上伤未好,吐蕃人又有了防备,不宜再西行了。”
唐宁也只好作罢,便沿渭水向东,到底心中有愧,还是翻山越岭将大震关一带吐蕃军营位置规模草绘成图。一路上吐蕃兵防卫戒备甚严,唐宁等只有向南绕山上通过。
自五月中离开凤翔,也有一月有余,只将陇南及大震关一带军情查明,到了凤翔李愬军中,唐宁深表歉意,称道有辱使命。原来李愬调任凤翔陇右节度使。
李愬再三感谢,图谋用兵之时,却又有圣旨调他到徐州,准备进攻平卢李师道。
淮西平后,河北震动,成德王承宗遣子入质,卢龙也开始纳贡,横海节度使程权干脆举族入朝。朝廷派郑权出任横海节度使,只有平卢李师道反反复复,又是两京事变的主谋,朝廷准备征讨。
赵姓同窗依然在军中,唐宁问起秦宁,平淮西后便不知下落。赵姓同窗又道阎峰希望唐宁常到剑宫,保证孟三不会再行滋事。
唐宁辞了出营回长安,华阳道人道:“唐师侄,这回你也见到了,你出生入死取来的军情,被那皇帝一纸调令弄得全无用处,这样的朝廷官府不值得卖命。”
唐宁道:“李凉公虽然调离,但后来的凤翔节度使也是用得着的。”
华阳道人听唐宁固执不化,沉下脸来冷笑道:“你既然热衷功名,又和长安剑宫有交情,怪不得看不上太乙门了。”要带韦玉筝离去。
韦玉筝道:“师父,徒儿离家已久,想回去看看母亲。”华阳道人哼了一声,也不做答,扬长而去。
唐宁道:“都是唐某不好,惹前辈生气。”
韦玉筝嫣然笑道:“唐师兄放心,师父是脸硬心软的,过一天就不生气了。”
两人做伴沿官道回长安,一路经过马嵬坡、咸阳等地,韦玉筝读书颇杂,二人文学武功琴棋之道随意漫谈。唐宁原本还有几分紧张,后来相谈投机,才敢仔细看她,见韦玉筝肤色白净,容貌不是艳丽,却是清纯可人,想起将她呼作仙女,唐宁自觉好笑。
到了长安西面的金光门,唐宁却不入城,沿城墙向南而去,韦玉筝也不多讲,随他而行,二人倒似心有默契一般。
一路到了子午谷口,唐宁向路东的村子走去,韦玉筝倒微微发愣,随唐宁走近一座小院。那院落不大,青苔上阶,杂草丛生,显见久长无人居住。唐宁打开房门,屋内书架上堆放不少书籍,地上桌上也蒙了一层灰尘。
韦玉筝道:“这里是唐师兄的家么?”细看唐宁,语气有几分异样。
唐宁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笑道:“是啊,有许久不曾回来了。”收拾了一些书籍包好,便退出房来,锁门出院。
出了村子,到得一片树林,韦玉筝忽停住脚步,呆呆的思索甚么,唐宁见她出神,也不去打扰。过了一会,韦玉筝拔腿向南山走去。唐宁跟随她来到山脚,见韦玉筝左看右看,随一条小路走到一处山坳里,拨开草木,却是一个小小山洞。
唐宁当她一步步走向山坳时,已是眼光发亮,仔细打量韦玉筝,听得她口中轻轻道:“十二年了,十二年了。”
唐宁跨前一步,喜道:“你是小妹妹?”
韦玉筝扭转头来,盯着唐宁,也是欣喜万分,颤声道:“你就是小哥哥了?”
唐宁笑着点头,二人一路同行,不知韦玉筝竟是幼时相遇过的那个小女孩,心情激动不已。
韦玉筝欢喜道:“你果然是小哥哥,适才到你家中时,我便想你或许便是小哥哥,看上去与小时候还有几分相似,只不敢相认。”拉住唐宁手道:“小哥哥,这些年小妹一直想着你呢。”
唐宁也笑道:“我也长想着小妹妹,怪不得在翠华山见到你觉得似曾相识,不过你那时才这么大,一时认不出来了。”他将手放到离地三尺高处,以示韦玉筝那时只有这么高。两人原本客客气气,因幼时一段奇遇,立时觉得十分亲近。
韦玉筝掩口笑道:“那时我才五岁么,小哥哥也只有这么高,脸上还全是土。”她也将手比划一下。
唐宁叹道:“十二年了,能再见到小妹妹,真是巧合。”
韦玉筝开心道:“是啊,不单如此,三年前小哥哥居然找到我家里。”
唐宁问道:“小妹妹,贵府又迁往何处了?”韦玉筝一笑道:“还在那里呀。”她每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唐宁甚觉她可爱可亲,和她在一起,很是无拘无束,笑道:“你骗我,我后来去过,都搬空了。”
韦玉筝道:“有一段日子,山中来得几名炼丹的方士,四处乱寻炼丹用的山洞。我家担心行藏暴露,招来仇家,便避开一阵,后来见他们确实只是炼丹人,也没找到我们家,又搬回去了。”不知不觉谈到了仇家,韦玉筝道:“我那时太小,记不得甚么,连那仇家的样貌我都不知。他们杀了我的乳娘,还打伤了我母亲,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报仇。小哥哥,你一定要帮我啊。”她本笑颜如花,一提此事,立时脸色黯然。
唐宁见惯了她的笑容,此时见她伤心竟有几分心疼,他虽对报私仇之类的事看得极淡,但想起小时经历,也是义愤,道:“这些人残害妇孺,丧尽天良,翦除他们义不容辞。”
韦玉筝叹道:“可惜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
唐宁道:“不要灰心,我们将所能忆起的事好好想一想,或可找得些许线索。那黑衣人的口音好怪,现在想来似乎是河北口音。”
韦玉筝收起笑容,幽幽的道:“那时我还小,有些事已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那天被大伯伯和小哥哥你救了,后来被大伯伯带到山里。过得不知几日,大伯伯又将我带到翠华山,妈妈已在那里了。等我长大了些,问妈妈时,她说大伯伯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至于姓甚么是甚么身份她也不知。”
唐宁见她伤心,心中不忍,咬咬牙道:“那大伯伯便是那日在麦积山外救我的道人。”
韦玉筝急道:“哎呀,小哥哥你怎么不留住他。小哥哥,现在又到哪里找他?怎么办。”
唐宁道:“他便是终南道人,也是你的师伯呀。”这个秘密在他心中深埋十多年,因要信守诺言,从不曾对人提起,今日实在不忍见韦玉筝难过,便说了出来,当然韦玉筝是当事人,唐宁也不曾违反诺言。
韦玉筝啊的一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当年的恩人和仇人,现在终于找到恩人了。”竟流下眼泪来,道:“小哥哥,我不知怎生才能报答你们呢。”
唐宁将十几年的秘密讲出,心中却似放下一块大石头,顿感轻松,道:“我哪能算救你?救你的是终南前辈。小妹妹,你怎么又拜了华阳道长为师呢?”
韦玉筝道:“我家一直隐居在翠华山冰风洞后的石林树林之间,很是隐秘。十岁那年我一时贪玩掉进湖里,正巧被我师父路过救起,便拜了她为师。”
唐宁道:“小妹妹,太乙门的功夫是用剑,为何你用的是软鞭呢?”
韦玉筝道:“我师父也不用剑,只是把剑意用在拂尘上。她知道我的经历,怕我学剑后报仇连累太乙门,便不教我用剑,改用软鞭。”
唐宁道:“太乙门功夫中并无使软鞭的,华阳道长怎生教你?”
韦玉筝道:“功夫还不都是人创出来的,原来没有,不会创么?师父为创这套鞭法,专门到江湖上跑了一年,见识了几家用软鞭的,回来后结合太乙门内功,创了十八招,后来又增添了六招。”
唐宁被一语点醒,笑道:“对呀。我若不用太乙门的剑法,另创一套,便不会连累太乙门了。”跟着便泄气道:“自创功夫,需要有大智慧、大修为的人,我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韦玉筝一脸认真的摇头道:“不。小哥哥,你别灰心。我师父说过,江湖功夫看外表招式容易,看内功心法难,我这套鞭法一样用的是太乙门的内功。我想只要改一改剑招,别人也看不出你是哪门哪派的。”
唐宁心花怒放,频频点头道:“想不到华阳道长脾气虽然急躁,心却这样细。”韦玉筝笑道:“师父其实心肠最软,就是嘴上生硬,教人受不了,你知道了她的脾气,就不会怕她了。”
只听得身后有人佯骂道:“你这丫头,有了‘小哥哥’,连师父都编排上了。”
韦玉筝脸色大窘,回头看时,可不便是师父,想到师父定是一路悄悄跟踪而来,那么自己与唐宁的言谈行止尽为她看见,更是羞不可抑。
唐宁也是脸红过耳,忙来见礼。华阳道人道:“别麻烦了,天色不早,我先到太乙宫去,你们随后来吧。”当先一阵风似的先到太乙宫去了。
唐宁与韦玉筝相视而笑,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加快脚步,来到太乙宫。
杜颖迎面笑道:“唐师兄、韦师姐,师父师叔在找你们呢。”讲罢还向二人怪怪的一笑。
唐宁问道:“杜师妹,有甚么好笑的事?”
杜颖吃吃一笑道:“我给师叔敬茶时好象听到是甚么小哥哥的。”讲罢,拍手笑着跑了。
韦玉筝闹了一个大红脸,唐宁也不好意思道:“这华阳前辈也真是的。”
韦玉筝低笑道:“师父肚子里最藏不住话。”
胖大道士和华阳道人正是为问询当年终南道人救韦玉筝之事。华阳道人一路远远跟着二人,是想让两个晚辈自己行动,多些江湖历练,暗中保护着,断断续续听见二人的话。
唐宁与韦玉筝便将当年如何遭遇告知两位道长,胖大道士听了只点头不多讲话。华阳道人道:“当年正为此事,官府却找到太乙宫,讲终南师兄擅杀人命,触犯律法,要我们交人。那两名被杀之人的尸体我们也看了,一看剑伤便知是终南师兄所为。官府讲那二人是官差,威胁交不出终南师兄就要查封太乙宫。后来此事竟没了下文。”
胖大道士笑道:“此事他们心中有鬼,真来拆我太乙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华阳道人道:“师兄还是太袒护终南师兄了,他惹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走了之。”
胖大道士道:“终南师弟也是为了太乙门,他主动退出太乙门便是为不连累本门,这师妹你还不知么?”
唐宁道:“那日在麦积山边,终南前辈一见华阳前辈便走了,可是为的此事?”
哪知华阳道人居然有些忸怩不安,胖大道士笑道:“这是别的事。”
唐宁知道胖大道士和华阳道人找他来,还有另一层意思。唐宁一直与官府中人交往,华阳道人怕他也如终南道人一般,给太乙门带来麻烦。
唐宁点头道:“晚辈心意已决。”
华阳道人笑道:“是啊,入太乙门又甚么不好?”
唐宁摇头道:“两位前辈,晚辈今后不再使太乙门的剑法。”
华阳道人不悦道:“你有我太乙师兄这样的师父,还不满么?”
唐宁道:“是晚辈无法脱离俗务。”
华阳道人已从胖大道士那里得知唐宁与阎峰的渊源,冷笑道:“是啊,我太乙门自然不能像长安剑宫一样给你荣华富贵了。”
胖大道士道:“师妹多虑了,唐宁淡泊名利,与我道有缘。”这才提起唐宁从前所为,韦玉筝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为有着这样一个哥哥大感骄傲。
华阳道人脸色刚刚舒展,又皱眉道:“只是唐宁这样交游过广,长安剑宫、武灵门这些门派虽说都不是什么邪派,可与我们太乙门行事大相径庭,将来只怕有多少解不开的乱麻了。”
唐宁道:“前辈放心,晚辈与阎峰曾谈及江湖,阎峰志在助朝廷削藩,所针对的是那些河北各派,与太乙门并无冲突,可以说他们只是想借江湖之名,并不想卷入江湖恩怨。”
华阳道人冷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
胖大道士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现在说不清楚。只怕将来太乙门会因唐宁的所为而利。”
唐宁却听不大懂。
华阳道人沉吟道:“师兄既然知道他不入本门,指点一些也便是了,又为何正式传剑,收他为徒?”
胖大道士笑道:“师妹你弄错了,终南师弟才是他的师父。”
华阳道人一脸惊愕,唐宁道:“那是我十三岁时,在长安学宫关闭前回到家中。有一天夜里终南前辈找到我,说是我救过他,要教我武功,我说我要读书不肯做江湖人,终南前辈便说教我一些强身健体之术,可以有助读书,根本不提内功二字,更加不谈太乙门,当然也不算师徒。当时他只是每日夜里来教我打坐行气,等我掌握了行气法门,他便走了,过了三年,我修练有些小成,才知道是习武的内功。”
韦玉筝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忙低头抿嘴窃笑。
唐宁也失笑道:“我也不知那时居然会想不出这便是功夫。直到大前年在秦陵顶上遇见太乙前辈,才知道所练的是太乙门的内功。”
华阳道人一时怔住,半晌才回过味来:“如此也好,只是你今后使甚么剑法?”
数月之后,唐宁与韦玉筝同往华山,下山路上,韦玉筝道:“宁哥哥,那位袁姑娘和你很熟啊,直呼你的名字。”
唐宁笑道:“是啊,我到华山先认识的袁姑娘,在千尺幢差点被她拿石头砸中,还交了手。”
韦玉筝道:“宁哥哥,你说袁姑娘漂亮么?”
唐宁道:“袁姑娘虽然调皮,但还是蛮可爱的,相貌么也很漂亮。”韦玉筝又道:“是袁姑娘漂亮,还是颖妹妹漂亮?”
唐宁道:“要说还是杜姑娘漂亮了。”韦玉筝便不再提袁聪,将话题岔了开去。
快到毛女洞,唐宁讲起那日遇见老疯头一节,正逢老疯头与凤儿由山下而来。
唐宁喜出望外,迎上前去。凤儿恨恨得看他一眼,直盯着韦玉筝。
韦玉筝只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凤儿也做不起脸,只得应一声。
凤儿看唐宁与韦玉筝认识不久便十分亲热,“宁哥哥”“筝妹”的叫着,心中更是难受。
她当初见唐宁与阿元相会,怒而离去,过后心道唐宁喜欢阿元在先,自己动情在后,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说阿元即将嫁人,心中存了指望,这才一直暗中跟随唐宁。
哪知唐宁故意甩开凤儿,凤儿心中大伤,遇见老疯头后随他四处云游,谁知今日偏偏撞见。又看见二人如此亲近,凤儿心中发凉,原来在唐宁心中根本不是什么先来后到的问题。
凤儿心中真是恨也不成,不恨却也不成。
老疯头道:“既然你到河东,不如也带上凤儿。”他早看出凤儿对唐宁有情,一直希望玉成此事。
凤儿冷笑道:“人家师兄妹的,我算什么?”
唐宁此行是寻访终南道人与韦玉筝的仇家,带凤儿自然不便,沉吟不语。凤儿更加难过。
韦玉筝自小到大没什么年纪相当的女伴,却很高兴道:“凤儿姑娘,宁哥哥也是把你当师妹的啊。大家一起去啊。”
凤儿脸上有点喜色,跟着又黯然道:“师妹,哼哼,人家又不情愿。”想上山去,却又举不动步。
老疯头心知凤儿其实是想去的,便道:“老疯头虽然算不得你们的师父,但你们两人也相处不短,算作师兄妹总不为过吧。”
唐宁怕老疯头不悦,忙道:“前辈对晚辈的师恩深厚,晚辈不敢或忘。凤儿姑娘自然是师妹,只是一向不曾叫出口罢了。”
韦玉筝笑道:“我和凤儿姑娘虽然不是同门,却也是平辈,不知道凤儿姑娘年纪比我大还是小,该唤师姐还是师妹?”
凤儿脸色凄然,唐宁轻声对韦玉筝道:“凤儿姑娘出身孤苦,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韦玉筝满心歉然:“对不起啊,这样吧,我就唤你师姐吧。”
凤儿看她天真,反觉得自己心思太多了。
一片紫影,唐宁便知是谁来了。果然那紫衣女子到了近前,冷冰冰的对凤儿道:“你这死丫头,一年多跑哪去了?”回头看到唐宁,再看凤儿的眼神,冷笑道:“原来为了这小子。”
凤儿见她的神色,晓得不好,果然那紫衣女子箭已露头,忙呼道:“姑姑。不关他的事。”
紫衣女子:“你紧张什么,怕我杀了他?”
凤儿颤声道:“不,不是。”
紫衣女子桀桀笑道:“既然不是,那我就杀了他。”凤儿凄声道:“不要。”
紫衣女子恶狠狠道:“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凤儿痛苦不堪,闭上双眼。
紫衣女子厉声道:“天底下就是瘸子聋子傻子,你都可以喜欢,就是不许喜欢太乙门的人。”
老疯头厉声道:“你这妇人,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紫衣女子冷笑道:“我便是不讲理,你又能怎么样?”
老疯头道:“我却偏要她喜欢唐宁。”
唐宁脸色尴尬异常,这两位年纪不小,却行事荒诞,倒似他与凤儿只是两只泥娃娃,爱摆在一起便是一对。
紫衣女子冷笑道:“凭你?”一支银箭射来,老疯头轻轻扫在一边。
紫衣女子连发三箭,老疯头一一挡开,一晃欺上身来。近距格斗,银箭毫无用处,那女子展开小擒拿手。
又怎经得老疯头的怪招,那女子连连后退,凤儿急道:“姑姑,你们别打了。”
老疯头占尽上风,知道那女子只是暗器厉害,拳脚在自己手下过不了二十招,住手不斗,喝道:“怎么样,老疯头的拳脚还可以讲话吧。凤儿,你听我的话,我为你做主。”
紫衣女子喝道:“你敢不听姑姑的话?”凤儿从来怕她,颤道:“不敢。”
老疯头喝道:“那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老疯头一向视凤儿如袁聪。
两个人停了手,口角却停不了。凤儿左右为难。
紫衣女子道:“凤儿,你若敢喜欢他,我就杀了他。”
老疯头嘿嘿一笑:“凭你的功夫,杀得了么?”
紫衣女子冷笑道:“有你在,我杀不了,可你能天天守着他?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就等着给这小子收尸吧。”忽然间三支箭射向唐宁,毫无征兆。
老疯头身形如电,拍落两支,只留第三支箭唐宁自然轻易避开。他如今已不是当年终南山中那个浑不知江湖事的少年了,虽说敌不过那女子,要射中他倒也不易。
老疯头怒吼一声,又要动手,唐宁道:“前辈停手,你二人都是凤儿姑娘的亲人,别为了这无稽之谈相拚,让凤儿姑娘为难。”
凤儿凄然道:“你们别争了,我又不是人家的什么人,你们……”直觉得伤心欲绝,恨不得就此死去。
紫衣女子冷笑道:“看到了吧,太乙门都是些无情无义的东西。”
韦玉筝动了气,唐宁怕她闯祸,连忙拉住。紫衣女子冷笑道:“人家既然成双成对,你还掺和什么?”
凤儿不敢开口,唯恐说错什么,紫衣女子喝道:“怎么,还不走么?”
老疯头瞪了唐宁一眼,道:“凤儿,别走,和我上华山去。”
紫衣女子冷笑道:“和他还是和我走,你自己看着办。”
凤儿知道紫衣女子威胁她若不走,今后就要追杀唐宁,伤心欲绝,又不敢流露,只得低头跟她离去。
老疯头顿脚怒吼,瞪了唐宁一眼,气冲冲上华山去了。
韦玉筝道:“宁哥哥,你怎么不留下凤儿?”
唐宁苦笑道:“这是随便能留的事么?”
韦玉筝道:“你不喜欢凤儿么?”
唐宁想起阿元,黯然长叹。
一日过了风陵渡,到了蒲州境中,韦玉筝道:“宁哥哥,我读过元稹的《会真记》,其中所提的普救寺便在此间,我们且去看看如何。”
唐宁笑道:“《会真记》只是一篇传奇,虚构其事,未必便有甚么普救寺。”
韦玉筝却道:“一定有的。”逢人便打听,果然有一座普救寺。
韦玉筝连连拍手叫好,急匆匆向那普救寺赶来。唐宁微笑相随,心道在翠华山见到的韦玉筝是隔得很远的天上小仙女,现在竟一下子成了嫣然可亲的小妹妹,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普救寺中,香火却盛,除了善男信女之外,却有许多读书人,人人手捧一本《会真记》,在寺中四处巡看,指点何处是莺莺所居,何处又是张生所居。
寺中居然有一座莺莺塔,唐宁哑然失笑。韦玉筝却兴致勃勃,口中吟着崔莺莺的《寄诗》,抬眼望着唐宁,笑道:“宁哥哥,那张生是否因崔莺莺自荐而轻薄于她,才始乱终弃?”
唐宁笑道:“此不过元稹虚构之故事耳。”
韦玉筝撅着嘴道:“我倒觉得实有其事,不然那故事何以写得这般真挚,你看这里还有莺莺塔。我想那张生分明便是元稹自己。”
唐宁笑道:“元稹十五岁便已在长安明经及第,与那张生二十岁尚未应试怎会相同?元稹是元和初应制举第一,并非进士出身,当然也不是甚么状元。贞元中,这河中一带甚是安定,崔莺莺母女怎会居于佛寺?可见这不过虚构之事。至于莺莺塔,自然是因大家慕名而来,寺中僧人借机附会而已。”
韦玉筝争辩道:“我便认定其事是真。宁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张生是否因崔莺莺自荐而轻薄于她?”
唐宁道:“自古礼法虽有礼聘为妻奔为妾之说,但始乱终弃与女子自荐何干?若是这男子朝秦暮楚,便是如汉武帝宠陈皇后,金屋藏娇,最终还是弃之长门冷宫。若是这男子重情义,便如红拂夜奔李靖,也可白头偕老。不过这世间偏是才子多无行,方使女子才高薄命,便如卓文君遇着了司马相如。”
韦玉筝叹道:“司马相如为阿娇皇后作《长门赋》,只知收取千金,何曾想到卓文君?”
两人在这里笑谈,却吸引了数名游客聆听,便有一名书生模样的少年接口道:“自古红颜薄命,实是男子之恶,这位兄台所言甚得其理。”
两人转头看时,只见这位相貌清秀,身材也偏瘦,上前来见礼道:“在下乃云州元清,见过这位兄台和这位姑娘。”他身旁还有一位公子,自报姓名龙城飞,也是云州人氏,和元清同路而来,还带了一名小奚奴。
唐宁拱手道:“在下唐宁,表字安之,长安人氏,这位乃是义妹韦姑娘。”此次出门,乃是暗地寻仇,唐宁当然要以读书人身份,便称是义妹。
那元清道:“适才听唐兄所言,对元稹元微之之事甚是明了,这位元微之与在下同姓,故而特来普救寺相看。不知唐兄何以对元微之之事熟知,莫非相识么?”
唐宁笑道:“唐某自然不识,久居长安,风闻一些故事罢了。”
那元清道:“听闻元微之任监察御史时,曾与一名宦官在驿站争厅,被那宦官用马鞭击伤脸面,还被贬做江陵士曹,可有此事?”
唐宁道:“确有此事,那宦官名唤刘士元,也是神策军中掌实权的军使。”
那龙城飞哼一声道:“这些太监,不过能欺负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若遇到龙某,倒要让他好看。”
那元清道:“龙兄武功不凡,当然不惧。但这神策军权势通天,却惹不起。”
龙城飞衣着华丽,看上去也是贵门公子,单从名字上看,自然是取自“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听了元清之语,依然笑道:“神策军又如何?龙某遇到了,一般要他好看。”这龙城飞听口气对自己甚为自负,看上去也是风流倜傥,边笑边向韦玉筝上下打量,见她面白如玉,娇美可人,适才听她谈吐,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
元清道:“贤兄妹来蒲州可是游历,还是访友?”
唐宁道:“久慕河东风光,地灵人杰,特来游历。”
元清笑道:“河东果然地灵人杰,绛州龙门文中子王通及弟王绩、孙王勃,蒲州王维兄弟、柳宗元柳中庸,并州王翰、王之涣皆负文名。而当朝晋国公裴度也是闻喜人氏。”元清如数家珍,“此外大历十才子之中的耿洪源、卢纶也是河东人,白居易的祖籍也在并州太原。”
韦玉筝自小隐居,很少与外人交往,从前相识之人也皆是江湖习武者。这元清却是文质彬彬,韦玉筝喜欢听他讲话,便道:“元公子对河东如此了解,不知这左近可有甚么名胜?”
元清道:“最近者莫过中条山五老峰。”
龙城飞忽道:“这中条山却是江湖前辈中条三友隐居之处。”他又看一看唐宁二人,笑道:“唐兄一望可知也是读书人,韦姑娘天生丽质,娇怯文雅,想来必是一个才女,龙某与你们讲这些江湖事迹,却是文不对题了。”唐宁与韦玉筝相视一笑。
元清道:“贤兄妹若有逸兴,不若同往五老峰一游若何?”
唐宁心道:“此次与筝妹出门,虽然所图之事几无希望,但究竟不是游山玩水,这二人并非熟识,不宜同行。”便拱手道:“在下兄妹今日已行长路,正待稍歇,便只有多谢元公子的盛情了。”
龙城飞笑道:“要韦姑娘这样的一个美人步行,实在是唐突佳人,我们自然雇轿前去。”韦玉筝虽然清纯可人,却也不是很有颜色的美女,实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龙城飞直直的看着,甚是无礼。
韦玉筝听到龙城飞称她美人,虽有几分无礼,也很受用,嫣然一笑,龙城飞自觉得意。唐宁看龙城飞和元清的装束,已知二人家中一贵一富,作惯了少爷的,依然拒却。
才出普救寺不远,便有一队骑兵截在道中,将龙城飞围住,当先一位军官冷笑道:“哪里来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和神策军过不去。”
龙城飞笑道:“便是你大爷龙城飞。”
那军官冷笑道:“你这小子,居然敢对神策军和刘公公口出不敬,撞到老子手里,算你倒霉。”
唐宁远远的观看,见那军官居然是长安剑宫弟子,当日在华山脚下围攻自己的八人之一,想是后来随神策军护送裴度到淮西前线,有功到蒲州作了一名军官。
那军官与龙城飞皆是颐指气使惯了,两下里言语不合,便动起手来。这龙城飞确有些本领,七八名兵将却也奈何他不得。那小奚奴有十四五岁模样,忠心护主,也敌住余下三名兵士。还好双方也不敢轻易弄出人命,不使刀剑,只以拳掌相斗。
两下里打得个平手,斗了半个时辰不分高下,那元清目光中颇有企羡之色。唐宁见龙城飞所使的大约是六合掌一类的功夫,单论拳脚功夫却也不弱,两下里也无甚危险,唐宁乐得旁观。
那军官见久战不胜,围观之人渐多,人人脸有嘲讽之色,不禁恼怒成羞,拔出长剑,那些兵士也纷纷拿枪拔刀。围观众人齐声惊呼,那小奚奴也有些脸上变色,叫道:“我家老爷是云州将军,你们敢伤我家公子一根汗毛,我家老爷一定要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那些兵士听闻是官宦子弟,果然逡巡不前,那军官笑道:“我道是天王老子呢,区区一个小州镇将,敢同神策军和刘公公过不去,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呢。”持剑便要动手。
那龙城飞一直脸露不屑,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听到此语,方才醒悟自己动手不要紧,若果然伤了这些人,会连累父亲,不禁有几分犹豫。
元清原先见龙城飞神色轻松,挥手退敌之间十分潇洒,赞道:“这才是云州龙公子,不愧人中龙。”这时见那些军将动了兵刃,也不觉担心起来,向唐宁道:“唐公子,这事如何是好?”
唐宁笑一笑,从人群中走出,向那军官拱手道:“这位兄台,龙兄台,两位本是意气之争,刀剑无眼,若不慎伤着了谁,竟成深冤,又有何好处?两位且看唐某薄面,就此罢手如何?”
那龙城飞心道:“你不过一介书生,却来管这种闲事,真是迂的可以。”
却不想那军官向唐宁恭恭敬敬道:“既然是唐公子出面调停,在下便不再追究此事。不过此人若再放厥词,在下可就要得罪了。”他已经知道唐宁与阎峰兄弟相交,自然要卖他这个人情,犯不着得罪代掌门的朋友,再说唐宁的功夫收拾他是绰绰有余,当下麾众而去。
龙城飞只道那军官不敢真的动手,借唐宁出面正好找一台阶而下,面露得色,虽也向唐宁抱拳道一声“谢了”,但显然言不由衷。
元清兴高采烈道:“龙兄台、唐兄台、韦姑娘,今日大家意气相逢,正是人生快事,小弟做东,请众位到酒楼一饮,万勿推却。”一把携了韦玉筝便去。
韦玉筝脸色羞红,忙将手挣开,眼望着唐宁,一脸委屈。元清登时醒悟,赶忙致歉,却携了龙城飞先行。
这酒楼在离普救寺不远的小镇,也是客栈,虽说不大,却是雅致。元清家中豪富,出手阔绰,那店家将拿手的好菜尽端上来,也不过十两银子,对元清不过九牛一毛而已。龙城飞与元清是同窗,元清对龙城飞极是夸赞,原来龙城飞在云州也是颇有侠名。龙城飞好武,毕竟也是读书之人,在韦玉筝面前也做言语文雅。
元清与龙城飞两人报了家门,正欲向唐宁二人问讯。邻座却走来一人,向唐宁拱手道:“遮莫是唐宁举人?”
唐宁忙起身还礼,见来人是在河东并州读书时同榜举人,姓王,便道:“原来是王举人,幸会。”
那王举人道:“四载未见,唐举人风采更胜少时,这些年一定显达。”
唐宁笑道:“哪里,唐某犹是一介布衣。王举人因何也来蒲州?”
王举人叹口气道:“惭愧,惭愧,王某应试不第,又是落魄而归啊。”
唐宁算一下日子,已是秋后,笑道:“可不是秋闱方过。王举人胸怀锦绣,一试不第,何须灰心,来年再考便是,岂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么?”
王举人叹道:“王某已是连续三年落第了。今年原准备了不少咏景和感怀平定藩镇天下一统的习作,谁想试题居然是《玉声如乐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破题才好。”
唐宁笑道:“这题目确也怪,玉声清脆短促,如何‘如乐’,想来必是心里之声,非是耳闻之声了。”
王举人抚掌叹服道:“唐举人果真胸中怀玉,你十六岁中举,才华远胜王某,州里应选送你应试才是,王某忝占其位,实在惭愧。”
唐宁笑道:“王举人文才乃是诸生中第一,何须过谦。唐某客居并州,蒙学政抬爱,录为举人已是破例了。”
元清闻得唐宁十六岁中举,不觉刮目相看。龙城飞在云州一向自负文武双全,如今看来文是比不过唐宁了,他本重武轻文,依旧得色不减。
元清便邀那王举人移席过来。唐宁见小奚奴站在一旁,便邀他坐下,那小奚奴哪敢?龙城飞笑道:“他一个童仆,岂能与诸君共席。”
其时主仆身份森严,奚族又被视为胡人,奚奴身份更低,几乎与牲畜无二,可以任意买卖。唐宁出身平民,不存此念,见小奚奴忠心耿耿,对他很是喜欢,便唤选一些酒菜,使他另桌而食。
那小奚奴眼望唐宁,感激不尽,他年仅十四五岁,却已被转卖了三四家,虽然龙城飞教他一些武艺,但平素动辄打骂,心中从不将他当作人看,今日遇见唐宁,竟是平生第一次被看作人来相待,不由得眼中含泪,又不敢在龙城飞面前流露,只得背身和泪饮食。
五人便谈论一些文人的趣事,那龙城飞说的是崔护人面桃花的事。此事距今不过二十三四年光景,流传甚广,崔护如今做到岭南节度使。唐宁是长安人,自是知道的。龙城飞一面讲故事,一面屡屡察看韦玉筝的表情,虽然目光直视无礼,但他心中自然是将韦玉筝比做那美丽女子,是以韦玉筝也不生气。
元清讲的却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更是人人皆知。花木兰是武将,他讲这事自然是讨好龙城飞。韦玉筝听到花木兰乔装男儿之时,内心一动,她见龙城飞直视自己而唐宁视若无睹,不由得心中有些着恼,故意与元清多加谈笑。
唐宁与韦玉筝欲去河北,要取道并州。龙城飞与元清要回云州,也经并州,便邀唐韦二人同行。二人不好拒却,便同路而行,共王举人、小奚奴六人。一路而行,龙城飞倾慕韦玉筝之意更明,处处讨好,十分殷勤。韦玉筝恼唐宁不理,便故意与元清亲近些,看唐宁依旧没有甚么反应。
众人一路沿汾河北上,到了汾阳一带,唐宁发现有一老者不远不近,跟在众人之后。这老者一身灰衣,满脸皱纹,一双小眼,容貌十分滑稽,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会终身不忘。唐宁已认出这老者,便是在骊山大会上偷了为书记门抄书人的《侠隐记》,被那人骂作西山老贼的灰衣人,见他暗中跟随,想来又要行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