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行尽江南意 迟迟只为卿

渔人也慌了神,搓手道:“是啊,怎么办?”

奚郎呼道:“师父,快用功夫啊。”渔人急道:“我哪会功夫。”

二人讲话之间,那快船已冲至一丈远近,眨眼便会将小舟撞翻,那掌舵者哈哈大笑。奚郎脑中灵光一闪,操起木桨,奋力掷去,正中掌舵者腰眼,登时将他砸倒,那舵一歪,快船堪堪从小舟前三尺远近擦过,好不惊险。

奚郎惊魂未定,回头向渔人道:“师父,你的打渔功呢?”

渔人早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每天打渔,便是功夫。我不是说过不会武功的么?”

奚郎不信道:“那么我这一个月来如何能练到操舟平稳?”

渔人连吐几口气,这才定下心来道:“熟能生巧,你不知道么?你现在驾舟捕鱼比我好多了,真是一把好手。”

奚郎将信将疑道:“那师妹的剑法又从哪里学的?”渔人道:“什么?她还会剑法?她那是胡抽乱打。”

奚郎回思一下,果然当日那女孩只是胡抽乱打,毫无理路,自己抵挡不住,还只当是精妙剑术,不觉哑然失笑。

小舟没了桨,顺水而飘,渔人这时已撑起竹篙来,还没调好方向,那快船已调头从下游赶来,挡住水道。

那掌舵者破口大骂,奚郎听不大明白,渔人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低声道:“你闯大祸了,这是漕帮的船。”漕帮势力主要在江淮之间,但运河一线是漕帮吃饭的根本,苏州城虽不是漕帮地盘,城外的运河漕帮却要管三分。

奚郎点点头,昂然挺胸向那掌舵者呼道:“既然是漕帮的朋友,那么划个道来,奚某一力承担。”他虽没有多少江湖经验,但在太乙宫时也学习了这些江湖规矩。

那掌舵者呵得一声,他原以为这小子不过是个力大的普通渔夫,不想却是个江湖人物,当下呼哨一声,只见四面八方划来十几条小船,将小舟围在中间。

奚郎道:“你们要以多欺少么?”

掌舵者嘿嘿冷笑道:“小子要是识事务,便乖乖的磕上三个响头,留下这条船,大爷今日便高抬我这只贵手,放你一马。”

奚郎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他无干。”他一指渔人。

掌舵者冷笑道:“小子倒是有种,你说无干便无干吗?这船大爷要定了。”

奚郎暴喝道:“你敢。”

掌舵者哈哈大笑:“怎么,想动手?和漕帮作对,不要命了?”

奚郎道:“一条命算什么。”他念渔人收留救济之恩,便是舍命相报也是应当。

掌舵者笑道:“原来是个亡命之徒,看模样八成是个逃出来的胡奴。”

奚郎最难忍受别人叫他胡奴,怒吼一声,飞身扑上快船,与那掌舵者斗在一起,六名持桨人也纷纷助战。不多时一阵扑通之声,船上七人尽被奚郎打落水中。周围十几条小船赶来助阵,奚郎抢过一根竹篙,将小船上的人一个不剩全部打倒。

这时又有一条快船如飞而来,到了近前停住,将那些落水者一一捞起。船头立着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面目和善,那些落水人对他个个执礼甚恭,看来是漕帮的一个大人物。

那中年人听了众人低声报告,却不动怒,向奚郎拱手道:“敢问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那掌舵者抢着叫道:“喂,小子,我们令狐副帮主问你话呢。”那中年人斥道:“退下,不得对江湖朋友无礼。”

奚郎见他和善有礼,抱拳道:“在下奚郎,见过这位前辈。”听那掌舵者的口气,此人居然是漕帮的副帮主。奚郎所猜不错,此人便是原镇海镖局的总镖头令狐匋,因助大师兄江潮灭掉了二师兄仇六安的安乐寨,索性加入漕帮,江潮便任他为副帮主。

令狐匋道:“原来是奚朋友,幸会,幸会,不知奚朋友是哪家子弟?”奚郎适才只是动了拳脚,不曾使出剑术,令狐匋又隔得远,认不出他的武功师承。

奚郎自然不敢打太乙门的名头,便道:“在下孤身一人,无门无派。”

令狐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奚郎道:“小兄弟果然是孤身一人么,那么这位是?”他指渔人。

奚郎道:“在下流落江南,幸被这位大叔收留。”

令狐匋点头道:“看小兄弟的身手不错,不知是否愿意加入漕帮?”他是漕帮副帮主,亲口相邀,这个人情可大得很。

奚郎大出意外,自己与漕帮人动了手,心道令狐匋不找自己麻烦已算幸运,哪知他会邀请入帮,一时倒也拿不出主意来。

漕帮以水运漕粮为发达的根基,最敬重水中船上的好汉。许多人虽然在陆上武功高强,但到了船上却立足不稳,施展不开,到水中更是一筹莫展,这些人功夫再高,也不为漕帮所喜。而今令狐匋见奚郎在船上威风八面,年纪又小,前程不可限量,有意招纳,笑道:“小兄弟是否嫌我漕帮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漕帮虽然论功夫谈不上名门大派,但论人有数万之众,占着江淮半壁,小兄弟若肯屈就敝帮,能不能做到堂主我不敢说,但现今要做一个分舵主,敝帮四十个分舵由你挑选。”

漕帮帮众一时哗然,想不到副帮主如此看重这小子。

奚郎一时难以抉择,心道说不定唐大哥已回到杭州,最好是问一问他,便向令狐匋抱拳道:“多谢前辈厚爱,此事可否容在下考虑?”

令狐匋笑道:“这个自然,这五日鄙人便在这个码头随时等候回音。”传令收船。

奚郎又跳回渔人舟中,渔人惊魂初定,埋怨道:“漕帮这么大的帮会,你怎么不应承呢?”

奚郎道:“我只想去询问一下唐大哥的意见。”

渔人一边撑船一边自言自语道:“其实打打杀杀也没意思,倒浪费了捕鱼驾舟的一把好手。”他是个渔人,见奚郎一个月时间便将撑船、游泳、捕鱼、结网一应活计做得比自己还好,也曾盘算过上几年等女儿长大了,便将奚郎招赘为婿,自己下半辈子便生计无忧了,不过这小子要真能在漕帮混上个分舵主倒也不错,只是不要去打打杀杀就好了。

闹腾了大半日,今天的鱼是卖不成了,渔人便直接撑船回家。那妇人和小姑娘见鱼没卖,和渔人叽叽喳喳聊起来。他们讲话一快,奚郎便听不懂,只听得一句似乎与自己有关,便向渔人问道:“师父,师妹讲什么呢?”他一来叫惯了师父,二来心道渔人教他打渔撑船,一样也是师父,便不改口。

渔人道:“她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自己没主意。”

奚郎倒愣了,其实他自己又不是没主见的人,只是从小为奴,听主人分付,根本就不让他拿主意,久而久之习惯了,没人吩咐,倒也不想自己要为自己拿主意。他感激唐宁韦玉筝,将他们看作亲人甚至有点象主人一样,依赖他们,如今想来自己终究不能一辈子跟着他们吧。

正想之间,有人敲门,渔人开了门,却见有五六名汉子立在门外,当先的便是那被奚郎打下水的掌舵者。

渔人以为他们要来寻事,有些害怕。

那掌舵者毕恭毕敬朝着奚郎赔礼道:“今天是小的不是,冒犯了奚爷。令狐副帮主特命小的前来赔罪。”身后那几个汉子从船上搬下许多米粮,掌舵者又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渔人,点头哈腰道:“今天耽误了大爷的生活,还望大爷能够包涵。今后大爷有什么事,到码头上言语一声。”

奚郎皱眉道:“这是做什么。今日的事就算了,东西你们拿回去。”

掌舵者道:“这些东西哪能入奚爷的法眼,只是补偿给这位大叔的。奚爷是英雄好汉,令狐副帮主说了,奚爷一定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豪杰,小的哪敢拿区区十两银子来,这不是羞辱奚爷么?”

奚郎听闻令狐匋夸赞自己,不由得心中既得意又感激。渔人见了这些东西,高高兴兴收下。那掌舵者临去时又特意说明令狐匋在等奚郎的回音。

奚郎见令狐匋诚心实意的招纳,定了主意加入漕帮,便与渔人说明了。第二日去码头拜会令狐匋,便随他回了扬州漕帮总舵。

扬州富甲天下,繁华不下长安,漕帮总舵地当城中,修建得气势非凡。奚郎拜了香堂,听了帮规,这算是正式加入了漕帮,然后去拜见帮主江潮。江潮此时已近六十岁了,胡子花白,看来正在生病,也没讲话。

令狐匋令奚郎按帮规行了礼便回到大堂,召集各堂各分舵议事,按近来各人功过赏罚,江潮近来病重不能主事,便由令狐匋做主,免了几个年老有过的分舵主,补任的尽是青壮少年。

令狐匋有心栽培奚郎,使他留在身边办事,亲加指点。

奚郎又从小练就的善察人意,十分领会令狐匋的意思,进步极快。过了两个月,奚郎对漕帮事务大致了解,令狐匋便派他出外办事,有心寻了几件容易立功的事,再聚香堂时果真委派了一个分舵的舵主给奚郎,真是言出必践,奚郎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自此更加敬事令狐匋。

这日令狐匋又委派奚郎到苏州起运一批漕粮到扬州,事情半妥,顺便去渔人家看望,回来时却在大街上冷不防与人撞了一下。

奚郎认得明白,此人便是曾经在并州跟随唐宁龙城飞一行的西山神偷,那日在石屋外被任龙飞等天龙寨的盗伙围住,此人被缚在地。

奚郎并不知西山神偷一胞三胎,也不知他们曾偷窃佛骨,只当他是一个人,向身上一摸,果然帮中的令牌被窃,当即喝一声,拔足便追,不多时自然中了那三人接力换位之计,累得气喘吁吁,那西山神偷已不见踪影。没奈何,奚郎只得启程回扬州,向令狐匋告罪。

西山神偷安子玉上次偷佛骨被唐宁韦玉筝揭穿,甚感不忿,又狠狠的在长安大偷一把,这才凯旋而回。天龙寨已被长安剑宫和介山派联合攻破,几个寨主皆被杀,也无人再找安子玉的麻烦,三人更是快快乐乐将太原西山当作了老窝。

又过了两年,这河北、河东、河南、关中该偷的地方也偷遍了,三人又合计到江南来偷,一路上又不知摸了多少胭脂花钿、罗帕汗巾,总觉没个稀奇,正巧遇见奚郎亮过漕帮的令牌,便趁机下了手。

奚郎回到漕帮,令狐匋因他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后进,更不能徇私,且丢失令牌兹事甚大,按帮规免职,责奚郎追回令牌。漕帮属下又四处探听西山神偷的下落,得知这活宝却大摇大摆到了嘉兴,他们的长相奇特,十分好认。奚郎便顺运河追来。

西山神偷安子玉得了漕帮令牌,欣欣然继续向南,每过一城必大肆行窃。一来他们手段高明,二来所窃也非值钱之物,更多是女子物品,谁肯声张,是以从不惊动官府,好不逍遥。这日进了杭州,又四处寻找新奇之物。只见那杭州城市井繁华,却道路弯曲,不似长安一般平直,倒似三人脸上的皱纹一般。

三人见多识广,倒也看不上金银钱货、珠宝玉器,至于罗帕胭脂,一路偷得已经太多,有些厌烦,在城里转悠了两三日,竟无所获。这日出了清波门,见数千兵民正在疏浚西湖,好不热闹,老二便混迹其间,四下察看。

哪知那些兵民看上去四下忙碌,形似杂乱,其实分工划区安排有序,老二在其中转悠不久,便已被人发现,只当他是偷奸耍滑之辈,呵斥一番。老二也不恼,笑嘻嘻的又溜到另一处,眼光只在那些人身上打量,那些兵民正挑土筑堤,忙得挥汗如雨,赤膊露背,除了一把臭汗,又有什么可偷?

老二眼见确无可偷之物,正欲离开,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如遭针扎,登时跳将起来。

面前一个少年,不是唐宁又是谁?

老二哭笑不得:“又是你这小……小……唐公子。”他想说“这小子”,终于还是不敢,这人手里可是攥着他的最大秘密,老二再急躁,这档子事也不敢忘了去顺口乱说。

唐宁笑道:“安子玉,别来无恙。一向可都好。”这个“都”字可用得促狭。

老二只得含含糊糊应道:“好,好,好。”心道我讲三个好字,便是哥仨都好。

唐宁笑道:“这一路南来,一定又有不少好物事吧。”

老二心道遇到你算我们倒了八辈子的霉,以为唐宁又要他吐出赃物,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一盒胭脂来道:“这个给你那位大小姐。”

唐宁黯然摇摇头,心知他讲的是韦玉筝,道:“她不在杭州。”

老二摇摇头:“不对。”

唐宁心中噔的一跳,忙问道:“你见了她?在哪里?”

老二嘿嘿一笑,心道:“好机会,这小子和那丫头不知怎么了,我偏不告诉你。”

唐宁心中一转,笑道:“你哪里能看到她?看到了还不是拔脚就跑,怎会还留在杭州。”

老二急道:“谁说没见,在城南郡亭……”晓得上当,嘿嘿不语。

唐宁点点头:“你去吧。”老二松一口气,将胭脂放回怀里,告辞一声便要走,猛听一声断喝:“不许走。”

二人扭头望去,唐宁欢呼道:“奚郎。”老二见到奚郎,拔脚便跑,奚郎手下数人分头堵截,又哪里拦得住,被老二一晃,便逃出了圈子。

唐宁见情形已知奚郎与西山神偷又生过节,喝一声:“安子玉,回来。”他声音虽不响,在老二听来便同圣旨,只得乖乖返回来,也不用唐宁多问,从怀里取出漕帮令牌还给奚郎,这才用眼光询问唐宁。

唐宁见奚郎首肯,笑道:“去吧。”老二得了赦令,忙忙的走了。唐宁这才询问奚郎如何到得江南,奚郎道:“话头说起来太长,还请唐大哥移步,寻个地方详谈。”

进城寻了一处酒肆,打发他人另开一桌。奚郎这才将在太乙宫外练功,如何与秦宁等人冲突以及离开太乙门始末讲清。

那日奚郎离开太乙宫,寻到了小华山,去寻访那个隐者不遇。其时正当清明,前夜下了一场小雨,第二日登山时艳阳高照,一路上只见地上冒出丝丝白气,倾耳听去,似乎嗤嗤有声。那白气越集越浓,待到了登云梯处,已成云雾,渐渐看不见周围物事。奚郎摸索着向上攀登约有百尺,突然从云海中探身出来,但见云海茫茫,平平铺在脚下,四面望不见边际,只有丽日当空,几座山头从云海中露出,如同海上孤岛。

奚郎顿感如在天宫,几忘世间,再行不远,山上却有一道观,奚郎便前去打听隐者不遇。那观主是个三十多岁的道士,问明来意,道:“这个不遇隐者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可遇而不可求,你能否见到他就看你的造化了。”便打开后山之门,云海中浮出一座缥缈俊秀的山峰来。

奚郎步入后山,那云海恰在小腿高低,人行当风,云开处便见道路,若伫立不动,脚便没入云中,一路到了绝顶,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山下不知何处有人凿石,叮叮声从云下传来。

奚郎顿时心中空空如也,一片茫然,竟不知何去何从了。突然一阵风来,面前云海荡开,但见一个不知多深的山谷,四面皆是绝壁。西面的绝壁中间却有一块小小的平地,长宽不过五步,却有一人在此耕作。奚郎待要看清,又一阵风来,云满山谷,整个面前只留云海上一点小小山头。

奚郎眼看面前奇景,若有所悟,又一阵风来,云海荡开,那耕者已不知何往。

唐宁笑着点头道:“想来那耕者便是隐者不遇了吧。”

奚郎摇头道:“不是。我问过那观主,那耕者只是他熟识的一个农家。”

唐宁道:“那不遇隐者又是何人呢?”

奚郎摇头道:“我到今日也不知。下山时那观主问我坐在山顶时有何作想,我说没寻见隐者,不知今后去那里,心中空空的好象什么也没有了。那观主便道‘有人便有一切’,便送我下山来了。”

唐宁口中反复念叨“不遇隐者,隐者不遇。”突然间似有所悟,开颜微笑,道:“根本就没有这个唤做‘不遇’的隐者。”

奚郎吃惊道:“怎会如此?师父不会欺哄我的。”

唐宁笑道:“太乙前辈自然不会欺哄你,这个‘不遇’是人非人,遇而不遇。”

奚郎更加听不懂了。

唐宁却不点破,笑道:“如今你不懂,将来或许会懂。那观主说的‘有人便有一切’你却要切记,不论遭逢何事,保护自己最为重要。”那观主便是华山派的大弟子了。

奚郎点点头,又讲起一路南来寻找唐宁的经历,直至加入漕帮,一点不漏,末了还问唐宁是否自己还应留在漕帮。

唐宁道:“人生之路终须自己选择,不管太乙门还是漕帮,你终究要做你自己。”

当时奚郎到杭州寻访唐宁时,唐宁正在成都薛涛处。薛涛本是官伎,才名远播,专门迎逢往来官员,后来节度使怜她有才,为她脱了乐籍,常召她侍酒赋诗。白居易与她长有诗往来唱和,便是唐宁往来送信。

薛涛此时已五十多岁,却着女冠服,风韵犹存,却是书记门门下,书记门在各地多是少年女子,年长一些的就会被换掉,薛涛却一直作为西川首席,称为“女校书”,想来“翩翩书记”杨投对她也是十分仰仗。

薛涛此日带了一位二八少女,却是蜀中丁家剑的传人,明艳非常,原来有意为唐宁伐柯。唐宁十分窘迫,忙忙告辞。

船过洞庭,唐宁登岸向岭南连州来,此去湘江乃是溯流,船行反不如人行快了。这日到得衡阳,见湘江上游下来几十条大船,结成一个船队,前后呼应,好不气派,泊在码头,引来无数百姓围观,纷纷羡慕那柳州曹家。

阿元嫁入柳州曹家已有四年,但不知如何,唐宁听到柳州曹家依然心中有些酸酸的。到了夜间,唐宁投宿的客房又面对湘江,与那队商船也仅隔一箭之地,竟展侧难眠。

临近三更,猛听船上一声惨呼,唐宁登时惊起,跟着又是一声惨呼。

唐宁抄过箫剑,急从窗户纵出,奔向船队。

果然是盗贼袭击商船,船上虽有护船的家丁,但人又少,武功也平平,敌不过盗贼人多,形势危急。唐宁跳上船头,接连将盗贼或点穴或打落江中,盗伙见唐宁厉害,发一声暗语,将火把灯笼尽抛入江中。

其时乌云遮月,登时一片漆黑,目力所及不足丈远,盗匪惯行黑道,相互有暗号相认,只苦了护船的和唐宁,不多时又有几名家丁被害。唐宁也只能自保,正在焦急,中船传出婴儿啼声,唐宁急忙跳到中船,脚未落地,横里一剑削来,其势甚是凌厉。

唐宁急忙避开,不想那人一击不中,跟着便是急攻,竟是一个江湖高手。唐宁再不出剑便有危险,箫剑出鞘,一片青光迎向那剑。那剑却知厉害,不肯硬碰,一招下来,两人都是“咦”的一声,原来唐宁从那人剑法中已知来人便是秦宁。

两下里还未打话,隔船呼哨一声,不绝打来暗器,唐宁只得避闪开来。便在此时,明月却从云层中透出,借着这份光,唐宁已看到隔船十几名盗匪,猛喝一声,纵过船去,箫剑指处,登时斩倒数人。

唐宁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是情形紧急,月亮能露出云层只是一小会工夫,不久又将为云遮挡,盗匪人众,又有秦宁这样的高手,满船无辜恐会尽遭荼毒。

这时后面数船也是惨呼连连,唐宁心急如焚,手中加紧要尽歼这船上的盗贼,听得几条船上连声呼哨,那些盗伙纷纷投入江中。

一片死寂之后,陆续有几条船上亮起了灯。唐宁跳上船顶,见各船上的人慢慢走出舱来,适才有婴儿啼哭的船上也亮了灯,出来一个年轻人大声喝令各船不要轻动现场,以备报官。

唐宁这才确信盗匪已退,纵上岸来,那些见过他的家丁呼道:“壮士留步。”

唐宁一笑收剑,转身便走,却听那船上有人轻轻“咦”的一声。声音虽低,唐宁却听得清晰,身子一震,急步便走。

那声音分明便是阿元,虽时隔四年,唐宁还是一下子便听了出来,胸中翻覆不能平静。虽明知阿元已嫁作人妇,那年轻人说不定便是她的丈夫,而那婴儿只怕也是她的孩子。但一闭眼唐宁便见到当年在朱雀大街分别时,阿元身着淡紫衫凄然欲绝的神情,和上元夜见最后一眼时满含千言万语的眼神。

回到客栈,唐宁依然从窗户纵回,店中无人知觉。唐宁斜靠窗前,回想起与阿元从相识直至分别的情形,与阿元的情事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唐宁是个守礼之人,他知与阿元纵便以兄妹或朋友身份相见也必然会难过,是以狠心绝情,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翌日唐宁担心商船再遭盗贼袭击,便暗中护送直至船队过了衡山,其间远远见一女子常出舱眺望,知是阿元,终于忍下心来不去相见,反身向南。

一路上唐宁总有几分神不守舍,一会想起阿元,一会想起韦玉筝,还有凤儿。这日在郴州地界,要过南岭,行走在山谷之间,猛然前面一伙人马挡住去路,唐宁四下一看,才见自己已被二三百盗贼团团围住。唐宁独自行走江湖也有数年,从不曾这般不小心,只缘今日失魂落魄,直到被人围定才发觉。

一个看似首领的人咬牙切齿道:“好小子,你两番坏大爷的事,真是我命中克星。大爷若不除你,只怕今后连觉也睡不安逸,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了。”

唐宁心道我与你素未谋面,如何会两番坏你的事,冷眼相看,用心周防四周。

那人嘿嘿笑道:“小子,也许你忘了大爷,大爷却记得你。你还记得在澧水边上殷宜那档子事么?”

唐宁一时恍然,此人便是追杀殷宜的四名柳家寨匪之一,投江逃命的那个。当初若非唐宁呼住老疯头,他哪里还有命在?而今却率众围住唐宁,唐宁真觉自己实在有东郭先生之愚。

那人又嘿嘿笑道:“大爷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这纵横潇湘的永安寨便是大爷我的。小子,你死期到了,快快纳命来吧。”

唐宁冷眼横扫,已知四周竹林布好了弓箭,只要自己运轻功想逃,立即乱箭射来,自己身在空中,难免应接不暇,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动,正因不动,周身才无破绽。

那人一摆手,立即从左右两边冲出两人,各挺长枪,直冲唐宁。唐宁待他们冲至近前,箫剑出手如电,登时将二人了帐,他已暗下决心,今日是生死相拼,下手务狠,决不能再行东郭之愚。

那人又一摆手,四人从队中冲出,各挺大刀。唐宁大喝一声,使一招将四人连人带刀削成十六段。

那人眼中露出惧色,猛一挥手,四面八方飞箭嗖嗖射来,唐宁左箫右剑纷纷拨落。

那人脸色更青,呼道:“兄弟们,今天谁杀了这小子,便是这永安寨的二寨主。”几十个盗匪欢呼一声,一拥而上,团团围定唐宁,四下里攻击,不时还有冷箭射来。唐宁奋力格斗,左冲右突,不出三五招便杀一人,盗匪立即有一人补上。看来今日盗匪也是拼了命,无论死伤多少,也要杀掉唐宁。

那人身旁一名盗匪笑道:“大寨主,假使王二砍了这小子的头,许七刺穿了这小子的心,又算谁的?”

那人狠狠道:“两个都算。”话音方落,见那王二被唐宁一剑削去脑袋,跟着许七被一剑穿心,倒似为方才的话做个注脚。

唐宁此刻虽硬起心肠,但眼见盗匪武功相差太远,却如飞蛾一般不绝投火,刚刚一剑挥下,杀死一名盗匪,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唐宁由不得心中一跳,不知是不忍还是心惊,手下只停的霎那。

当此紧要生死关头,怎可停顿?一时顾不及处,肩头中了一箭,跟着身上也接连挂彩。唐宁心中一凛,急忙调整内息。

唐宁身上着伤,眼见盗匪杀之不尽,一重又一重,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杀得手都发酸,心道:“难道今日我果然要毕命于此么?”

那匪首冷笑道:“小子,你武功高又怎么样?老子十个打不过你一个,就用一百个,一百个打不过,就用……”

猛然匪阵大乱,又一人冲进山谷,见人就杀,出剑凶狠更胜唐宁。那首领呼哨几声,无人响应,原来埋伏在两边山腰的弓箭手皆已被杀。

那首领见不是路,忙发令撤退,那些盗伙四散里逃去,沟中横七竖八躺下上百具尸体。唐宁虽受伤不轻,怎能让他再行逃脱,如飞追去,直追上半山,一剑将他斩首。

那后来者却是秦宁,杀散盗匪,将唐宁救下。唐宁已是四处挂伤,对秦宁道:“多谢秦兄,怎会是你?”他那日在衡阳船中与秦宁交手,还以为秦宁也入了盗伙,此刻见秦宁杀散盗匪,是以不解。

秦宁道:“那日在衡阳,我也听见盗匪劫船,不想与唐兄碰在一起。”

唐宁点点头,原来秦宁也是路见不平,那么后面船上的惨呼便是秦宁打发盗匪了。

秦宁帮唐宁包扎好伤口,寻了两匹盗匪遗下的马骑了,到前面寻个客栈投宿。唐宁受伤,便在店中将养两日。

如此大杀一场,竟无官兵前来,不知是无人报官还是官兵不敢前来,唐宁想起骊山大会时所听的汨罗祠之战,恐怕便是实情了。这日问起秦宁因何到潇湘之地。秦宁长叹一声,将如何为剑宫投入淮西与无极帮做卧底,又如何被成颀出卖,到了江南又被苍岩七杀逼着决斗之事告知唐宁,叹道:“想不到天地之大,竟无我秦宁立锥之地。”

唐宁叹道:“这样说来,从前果真我是冤屈了秦兄,又坏了秦兄的大事。”

秦宁沦落至此,哪里还有找唐宁理论的心思,只连声叹气。

唐宁安慰道:“秦公子莫要这般想,天无绝人之路,你不如同我一起到连州,或可向刘禹锡大人求份差事。”

秦宁眼睛一亮,马上点头答应。唐宁又道:“听你之言,此次是成颀害你,而阎大哥并不知情。若果如此,我回长安时可代你向阎大哥申诉。”

秦宁黯然道:“当初我何曾不这样想。可是成颀若害我,那便是铁案难翻了。”原来长安剑宫掌门人从不露面,平素里由阎峰处置事务,但有时成颀也会直接传达掌门命令。秦宁从未见过掌门,只知他是阎峰与成颀的师父,剑宫中能见过掌门的只有阎峰成颀与骆二孟三了,连秦宁的师父都未见过。此次河北招抚无极帮成颀奉了掌门的意思办理,阎峰也只有听命。

过了两日,唐宁伤势稍好,二人便并辔南行。经此一事,二人倒谈得投机,想起少年在学宫之时,相对唏嘘。秦宁又提起当年唐宁如何两度到河北,唐宁不便提起小时候之事,便说为一个师妹寻访仇家,那仇家只留下右耳被削、河北口音、三十以上年纪、用三齿镖这些线索,如今多年寻访无果,事情又过十几年,也不再存什么指望了。秦宁若有所动,但终于未讲话。

到了连州,唐宁便径到刘禹锡府中,他已来连州多次,熟门熟路。今日见了刘禹锡,递上白居易和薛涛的诗歌信笺,刘禹锡见唐宁面色委顿,身上受了伤,便询问路上情形。在座的又有一名书记门的弟子,更加留心,心道此人与西川首席“女校书”薛涛相识,这事迹莫被她先抢记了去,便要取木板记录。

唐宁道:“一桩小事,何必劳动书记门。”他不喜张扬,秦宁如今只求有个安身所在,哪敢扬名,更是不肯。

刘禹锡笑道:“既是游侠壮举,又何不留名青史。”

唐宁笑道:“小小事情,又那配游侠二字。那《侠隐记》上尽是知名大侠,这种小事不值一写。”

那书记门弟子又是一名少女,道:“这位公子尚未知晓,这侠客事迹太多,确实不能尽录于一本《侠隐记》,只有知名大侠、惊世壮举,才会由我杨掌门亲自选择,录入《侠隐记》中,年年都要重新修订。除此之外,各道、各州都自编成册,凡在各州的书中出现五次以上,或在各道的书中出现两次以上,皆可称为侠客,如能由我杨掌门录入《侠隐记》,便可称为大侠了。”

唐宁与秦宁相视一笑,敢则这大侠和侠客的封号是由书记门颁的。二人坚不肯让写,那少女也只得罢了,讪讪而去。

唐宁这才引见秦宁,并将他在衡阳与郴州两度截杀永安寨匪的义举讲给刘禹锡,请刘禹锡能否给秦宁在连州谋一职事。

刘禹锡笑道:“秦公子有这份武功侠气,留在连州,是百姓之福。”传请州尉过府,想将秦宁荐入军中。

过不多时,那州尉来拜,两下里一见,那州尉与秦宁都退开两步,相互戒备。

那州尉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大人,此人是淮西叛将,朝廷通缉的要犯。”喝令左右拿下。

刘禹锡问唐宁:“唐世兄,此是为何?”唐宁道:“秦公子是受人陷害。”

秦宁也向那州尉道:“王师兄,秦某投入淮西乃是卧底,阎师兄及各位师伯师叔都是知道的,何况我事后还因功回到神策军。”

那州尉冷哼一声道:“你戕害同门,而后逃之夭夭。我身为剑宫弟子,岂能让你从我眼皮下逃脱。”

秦宁道:“赵师弟平素与我交情不错,我怎会杀他?这都是成颀诬陷,赵师弟也是他杀的。”

那州尉喝道:“不得污蔑成师兄。”

秦宁道:“我临去成德时,阎师兄对我叮嘱再三,他最了解我,会替我洗清冤屈。”

那州尉冷笑道:“正是阎师兄发布掌门令,要各地见到你,不必多问,立即格杀。否则你我都是旁支,我何必害你?”

秦宁万没想到阎峰会发布这样的命令,这分明是不给他任何申诉的机会。秦宁一阵心寒,拔出长剑道:“王师兄,你若讨好成颀,想取我的性命,就来吧。”

那州尉也拔剑出来,周围数人也持剑围住秦宁。唐宁眼见秦宁势危,也拔出箫剑,秦宁救他一命,他怎能见死不救?

两下里剑气相向,刘禹锡脸上慌乱片刻随即镇定,道:“王将军,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刘某的客人,王将军难道要在我堂上动手么?”

那州尉虽自恃有剑宫撑腰,也不便得罪地方上司,何况这刘禹锡最是强梁,对权贵是宁折不弯,惹怒这老头,也是麻烦。那州尉也知真动了手,也未必能胜,当下收剑道:“看在刘大人面上,今日便放他一马,不过若再在连州遇见他,只好得罪了。”

秦宁道:“不劳王师兄,秦某自会离开连州,就算死也要抓一个成颀的死党垫背。”那州尉居然暗叹一声。

唐宁哪里放心让他单独行走,便向刘禹锡辞行,并道:“那永安寨匪还望刘大人费心剿除。”

那州尉道:“不劳费心,剿灭盗匪是本官职责。这永安寨本官早就要剿除,只是它一直不曾犯到连州,如今本官便与郴州道州联兵剿灭。”这时他又以官自居了。

唐宁与秦宁即日便离开连州,一路小心,也未再遇见永安寨匪。过了衡阳,秦宁道:“如今连州这样的边远之地也是剑宫势力所达,看来普天之下再无秦宁容身之地了。”边说边怆然叹气。

唐宁默然半晌,对秦宁道:“秦兄,有一句话唐某不知当不当讲。”

秦宁道:“唐兄但讲无妨,秦某洗耳恭听。”

唐宁道:“我看秦兄在学宫时便想出人头地,似乎颇为上进。但细究起来,秦兄在学宫时便只想着在学宫中混得好,在剑宫时便只想在剑宫立得稳。以至剑宫让你拜圆通为师你便拜,圆通带你到淮西你便出力杀官军,在无极帮你只为卧底稳固,浑不想击败武灵门幽燕帮,河北便要受王庭凑之意与朝廷作乱。后来秦兄为成颀所迫,又投到武灵门,也是一心为武灵门效命,到了青龙帮,又一心为青龙帮效命,如今又只想找一个安身所在,未曾想这个地方是做甚么的。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恕我直言,秦兄努力确是努力,却无长远之志,做事没了大方向,也不会有明确不变的原则,如此盲然行事,岂有不困之理。”

秦宁点头道:“唐兄所言真正切中秦某要害,我果然只知随遇而安,却反不能安,皆因胸无大志。经唐兄指点,我真要好好想一想了。”

唐宁道:“天下之大,只要有心,何处又没个立身所在。便是大唐中土不能留,那河湟不也可以作一番事业么,当年骊山大会时那瓜州张议潮有心光复旧土,秦兄何不便去河湟助他一臂之力?”

秦宁默然思索,过了一夜,翌日秦宁却向唐宁辞行道:“唐兄,我想好了,与其东奔西走,寄人篱下,不若干脆自己去闯一番天地。除了中土、吐蕃,不是还有南诏么,我便去南诏闯他一番。”

唐宁击节道:“好,秦兄有此决心,一定能够成功。”

二人执手话别,秦宁道:“他日唐兄有事,秦某一定鼎力相助。”欲言又止。

唐宁道:“秦兄但说无妨。”

秦宁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羽小箭。

唐宁奇道:“凤儿?”

秦宁点点头,将白羽箭交与唐宁,长啸一声,打马而去。

唐宁心道:“原来秦宁喜欢凤儿,哎,要是凤儿喜欢的是他倒也好了。”

却听一阵马蹄声,秦宁去而复返,道:“唐兄不是说过仇家缺一右耳么?”

唐宁点头称是。秦宁道:“倒有一人,秦某一直不愿提起,如今一切都放下了,也可以告诉你了。”唐宁惊问:“是谁?”

秦宁道:“你记不记得有一个人尖瘦脸,面色发黄,总是抚胸咳嗽,常戴一顶帽子。”

唐宁想了想,熟悉之人中却无此人。

秦宁又提醒道:“骊山大会的台上。”唐宁再一想,失惊道:“骆二?”

秦宁点头道:“不错。他常年戴帽,大热天流汗也不肯摘去,当年我因觉得怪异可笑,曾偷看他洗澡,知道他缺一右耳,而且他也是河北口音。他二支的弟子中也有使三齿镖的。”

唐宁心中翻涌,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道:“当初那仇家剑法怪异,却也平庸。那骆二在长安剑宫辈分不低,怎使这种剑法,远不及长安剑法。”

秦宁道:“长安剑宫开创之初便网罗了许多小门派,我师父是铁剑门的传人,也被邀入,长安剑法却是综合各家剑法、博采众长才推敲出来的。剑宫内掌门只有阎峰成颀两个弟子及他们的再传弟子,称为长支大堂二堂,骆二的弟子是二支,孟三的弟子是三支,这三家是正支,其余乃是旁支了,常被正支看不起。各支之间暗中竞争,或者依附阎峰,或者依附成颀。”

唐宁叹口气道:“原本听阎大哥所言,长安剑宫志在助朝廷平服藩镇,哪知如今竟与无极帮结盟。剑宫中居然混入骆二这样残害妇孺的贼人,看来阎大哥在剑宫中也是难伸其志啊。”

秦宁苦思一夜,想通了许多事情,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唐兄,你也莫把人全向好处里想。长安剑宫与漕帮东西结盟,若果然立志削藩,为何漕帮在徐州驱逐了朝廷派的节度使,长安剑宫却无动于衷?岭南无人割据,他派人到连州做什么?”

唐宁叹口气,莫别说长安剑宫忽然与无极帮结盟让人预想不到,便是一年来,眼看天下一统,却忽然河北大乱,殃及徐淮,局面竟不如元和初年,又是谁能预料的。

唐宁别了奚郎后,便向城南来。

一条清江东去,一位少女独坐江边,看背影便是韦玉筝,只瘦了许多。

唐宁轻轻上前,低呼道:“筝妹。”

韦玉筝一惊回头,惊喜道:“宁哥哥。”跟着心中一酸,扭过头去。

唐宁道:“筝妹何时来的杭州?”韦玉筝幽幽道:“十天了。”

唐宁道:“筝妹是一个人来的么?一路可平安么?现在住在哪里?吃住可习惯么?太乙宫的前辈们可都好?”一口气问了五个问题。

韦玉筝道:“他们都好。”过了半晌,方道:“有个王道兄在台州执掌道观,前些日回太乙宫,我便随他出来游玩。”那道士早已离去,韦玉筝却没去找唐宁,独自日日对着钱塘江水,话语中也丝毫不提。

唐宁心中也是沉闷,乍见韦玉筝的喜悦也随水而去。

原本二人之间开开心心。那日田钰临死前将凤儿托与唐宁,意思十分明白。田钰虽然暴戾,对唐宁毫无恩义,但毕竟算是唐宁的师母,再加上老疯头也是唐宁的师父,这份量可就不轻了。

韦玉筝与唐宁自小有缘,终南道人一直是韦玉筝心中维系两人感情的凭证和依靠,可如今凤儿在终南道人心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她,终南道人只有两不相帮。胖大道士是不会来管他们小儿女情事的,韦玉筝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华阳道人了,要是能加上老叫花子,也许……

一边是死师母加真师父,一边是假师母加棋师父,韦玉筝啊韦玉筝,你是争不过凤儿了。

更可恨的是这唐宁心意朦胧,从不明确,反而远避江南。

韦玉筝想到这些,心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巴巴的跑来杭州做什么?

自那日后,韦玉筝便开始有意保持与唐宁的距离,客气起来。凤儿也是有意无意的逃避,过新年前便去了华山。

凤儿身世凄凉,韦玉筝家道坎坷,都是脆弱之人,唐宁唯恐伤害她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三人都心事重重。

唐宁心道天下一统了,唐蕃之间迟早和盟,自己又不愿纯粹做个江湖剑客,乱世崇武,太平尚文,不若便依大唐风气,读书人中举后到各地游历,虽然不图取名声求仕进,但明辨事理锤炼文字总是有意义的。

哪知出来后才知读书人游历的坎坷,实不下于江湖,其中裙带师承、出身逢迎更甚于江湖。唐宁辗转江宁、苏州等地,皆无法立足,最后竟在杭州遇到白居易,便到他府中为他往来文友间传递诗文。

其后河北巨变,唐宁也曾想过再投笔从戎,但李愬已死,李听战败,吕元膺调任,投军何处?朝廷裴度虽在,无奈朋党交构,庸君权臣心无战意,裴度独木难支,凭着威望与吐蕃和了盟,但平复河北却遥遥无期。平素白居易常谈及此,也只是长叹一声,尽心治理好一方百姓便是。

一时二人默然无语,过的许久,韦玉筝轻轻问:“你怎会找到这里?”

唐宁道:“是安子玉说的。”

韦玉筝奇道:“安子玉?那三个偷儿?”想起三个滑稽的偷儿,不觉开颜而笑。

唐宁道:“筝妹住在哪里?还是和我回白府中住吧。”

韦玉筝想要拒绝,内心却又十分不愿拒绝,就这样任由唐宁将她带回白府。

唐宁与韦玉筝一别经年,却有许多话说。慢慢的二人也不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能够开心就多开心一日吧。

唐宁便带韦玉筝四处游览杭州,从“桂子云中落”的灵隐、“门对浙江潮”的郡亭到新竣工的西湖,如神仙般过了十数日。

这日谈起西蜀之行,唐宁不是善于作伪之人,他心中存这阿元和骆二两件事,轻描淡写,便不自然。

韦玉筝何等敏感,一再追问,细处尤其不肯放过,唐宁最后只得道出柳州曹家和阿元来,还好到此为止,不曾问出骆二。

韦玉筝听他不能对阿元忘情,心中气苦,却不便发作,心道:“原来我和凤儿根本都只是一厢痴念。那阿元,那阿元……”

过得几日白府要送家书到渭南与符离集,正巧另有一件差事到南昌,韦玉筝便道想回长安,顺路可带这趟差使。她从未单独行走江湖,不是与华阳道人便是与唐宁一道,此次也是随着同门师兄,偶尔独行也是华阳道人暗中跟随,而今一个人走这么远,唐宁自然不放心。白居易便想另遣他人到南昌,韦玉筝道:“此次南昌时限紧急,除了宁哥其他无人能赶得及。”坚持要一个人去,唐宁拗不过她,只得放她去。

韦玉筝虽赌气出门,但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毕竟没了依靠,一切都要自己解决。风餐露宿之苦倒没什么,一个人行夜路终究害怕,但又不能日日天黑住店、天亮行路,照这般几日才能到渭南?

当年韦玉筝也曾孤身夜宿红花铺,那是华阳道人有意安排,韦玉筝知道师父暗中保护自己,是以放心大胆。今日却是不同,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赶路,要格外留神,夜里也不敢睡稳了,吃饭也怕着了人家的道。

还未到镇江,韦玉筝已是对赌气有些后悔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打马快行,准备夜间停歇在金陵渡,赶明日一早便渡长江。

远远的已望见了金陵渡口的小山楼,从渡口方向却跑来一个老者,边战边逃,后面有十几人追杀。那老者已经精力不济,只在勉力支撑,身上多处着伤,看来不久便会被人杀了。

韦玉筝见这些人以众欺寡,心感不忿,打马上前便要阻止。那老者又惨呼一声,跌跌撞撞跑来,奔到韦玉筝马前,终于不支,仆地死了。

后面数人追来,看那老者死了,这才驻足,当先一位少年手执长剑,剑尖仍在滴血,居然便是奚郎。韦玉筝唤他一声。

韦玉筝戴着帷帽,奚郎听见她声音才认出,忙来见过。原来是漕帮一位老堂主,因犯了过失被令狐匋革职。这人不忿,暗中向令狐匋下了手,正好奚郎回总舵,见令狐匋受伤,及时救下,又率众从扬州追杀这老者直至此间。

韦玉筝见是漕帮内部事情,也不再管闲事。奚郎便请她到金陵渡上了一条快船,连夜赶到扬州,将韦玉筝安顿好,便到漕帮总舵。

第二日一早,奚郎来见韦玉筝,看神情兴冲冲的,原来昨日他立了大功,令狐匋升他做了一堂堂主,便是那老者原先的位置,下辖五个分舵,总管镇江一带。

韦玉筝别了奚郎,继续赶路,也没时间去看那扬州繁华、二十四桥明月,只想早些回终南山见师父和母亲。

一个孤身女子出门哪有这般容易,才出扬州不久,一阵马蹄声响,五六匹马将韦玉筝堵在道中,原来是扬州城里几个恶少,盯上了单身行路的韦玉筝。那几个恶少嬉笑调戏,韦玉筝正有气无处使,一通鞭子打发了,心里更恨死了唐宁,若非他的缘故,自己又为何会赌气上路。

再行两日,过得淮河,大雾如轻纱拂地,渐渐沉成云海,一平无垠,只有田间树木高出云雾,形同孤岛。

韦玉筝又如何有心情欣赏景色,劳心劳体,人也憔悴,心也憔悴,想及唐宁又是委屈又是后悔,心道:“要是宁哥哥能出现在眼前,我甚么也不计较了。”明知唐宁去了南昌,心里还要指望。

这日行路又被人盯上了,韦玉筝只道又是那些无赖,谁知动了手才知是个武功很高的劫匪。韦玉筝包裹中有书籍,看上去沉重,那劫匪以为是财物,倒耐着性子跟了两日,拣无人处下手。

韦玉筝苦苦相斗,她知一旦失手难免受辱,便打定了宁死也要保住清白的主意。苦斗之下,帷帽打落,头发也散了,内力消耗大半,长鞭无力,被那劫匪一把抓住鞭稍反缠过来,将韦玉筝手臂缠住,不让她腾出手来自尽,跟着点中她穴道。

韦玉筝心里一凉,一狠心,便要咬舌,却有一条人影如飞而来,敌住那劫匪。

那劫匪才要得手,被人截拦,定睛一看是一个长发遮面的剑客,目光扫来,如冰刺骨,那劫匪也不禁心里一寒。

韦玉筝认出苍岩七杀,欢呼一声,却已无法助战。只见苍岩七杀一冲上天,俯冲而下直扑那劫匪。那劫匪却也身手了得,空手对敌,丝毫不乱,一闪身避了开去,双手如爪,直抓苍岩七杀的腰眼。

苍岩七杀身处半空,丝毫不避,一剑刺向那劫匪咽喉,又是同归于尽的招式。那劫匪急忙闪避,左腿上踢,守中带攻,招式实在高明。

无奈遇见了苍岩七杀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不理会你的招数,又一剑直刺那人胸口。那人这才有些惊慌,稍一调整,双脚一错,便转到苍岩七杀身后,使出擒拿手段,右臂勾住苍岩七杀的右臂,左手抓向苍岩七杀的后颈大椎穴,这也是那劫匪的一招绝技。

大椎穴是人身要穴,以那劫匪的内力自然一抓便死。苍岩七杀右臂被勾,使不出力,若要躲避,便需弃剑以擒拿对擒拿,但擒拿却非苍岩七杀所长。

好个苍岩七杀,果然是招招同归于尽,不避不闪,剑交左手,向颈上横削,纵然那劫匪能击中他大椎穴,他这一剑也要将两颗脑袋一齐斩下来。

那劫匪心中生寒,左手变掌,击向苍岩七杀后心,右臂松开,便要向后跃开,哪知右臂一用力,却抽不出来。

此时已不是那劫匪勾住苍岩七杀的右臂,而是苍岩七杀反勾住了他。那劫匪一挣不脱,眼见剑尖已刺向自己咽喉,狠命一掌击向苍岩七杀后心。

韦玉筝有心无力,眼见苍岩七杀一剑刺穿那劫匪咽喉,后心也遭那劫匪重击一掌,吐出一大口血。幸而他剑快一步,那劫匪咽喉中剑,内力已失,击中他后心只是惯性余力,饶是如此,伤得也不轻,斜靠到一棵树上,再无力为韦玉筝解穴。

韦玉筝问道:“苍岩公子,你的伤要紧么?”

苍岩七杀强撑一口气道:“不,不要紧。”又吐出一口血。

他在扬州城偶然看见韦玉筝,竟不知为何跟了出来,待见到韦玉筝打发那几个恶少,功夫不弱,本想离去,却发现了那劫匪盯上韦玉筝。那劫匪却非泛泛之辈,乃是徐淮一带有名的独身大盗云外峰,取自贺知章的《晓发》一诗“故乡杳无际,江皋闻曙钟。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是说此人或隐或现,难以防范,一手阴风爪练得精熟。苍岩七杀怕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赶到时刚刚救下韦玉筝。

韦玉筝心中着急,这荒郊野岭如何是好,盼望有人来,但万一来的却是歹人又如何是好。正自犯愁之时,南面走来一人,步履飞快,远远望见这里似乎出了事,如飞的奔来。

到了近前,那人急呼一声大哥,奔过去扶住苍岩七杀。苍岩七杀见是幽燕三客中的老三“易水剑”封浪,点一点头,示意他为韦玉筝解开穴道。

韦玉筝过来向苍岩七杀谢他救命之恩。苍岩七杀已无力讲话,也不敢直视韦玉筝的脸,慢慢的坐下运功疗伤。

“易水剑”封浪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管,就口一吹,声音尖利,过了一柱香工夫,陆续来得两队青龙帮的人马,“燕山刀”南宫望也在其间。

苍岩七杀上次追走秦宁,“幽州枪”罗坚虽然可惜,但也没说什么,此次苍岩七杀又不知何故两三日不见,罗坚担心他又找人决斗,忙派人手四处寻找,约在前面数十里的刘集会合。封浪便与南宫望指挥人手,扎了一副担架抬着苍岩七杀。韦玉筝内力大耗,骑马跟在担架旁,一路关望苍岩七杀。

到得刘集,罗坚已等在那里,见苍岩七杀伤势不轻,甚为关切,待见了韦玉筝道:“韦姑娘,唐兄正在寻你。”

韦玉筝心道唐宁去了南昌,怎么会来寻我?

罗坚道:“唐兄担心韦姑娘一人行路不太平,从南昌直插宋州商丘,今日与我路上相遇,才去两个时辰,快马半日应能追上。”唤过一名帮中小头目,吩咐他骑快马去追唐宁。韦玉筝本想制止,又忍住了,其实她心中也是想见到唐宁。

众人便停留在刘集,一面为苍岩七杀疗伤,一面等唐宁回来。原想来回不过一日唐宁就到了,哪知过了两日,唐宁依然未到。

韦玉筝心中气苦,在人前又不能流露,只有夜里独自伤痛。她感念苍岩七杀舍身相救的恩德,亲自熬汤喂药。苍岩七杀为人素冷,却无法拒却韦玉筝的关怀,乖乖服药疗伤。

第三日唐宁终于赶来,见韦玉筝正在喂苍岩七杀服药,口中称“苍岩大哥”,好象未看见自己。

唐宁疾步上前,向苍岩七杀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筝妹。”那苍岩七杀脸为长发遮住,也看不出神情。

韦玉筝慢条斯理,依然在喂药,也不和唐宁打招呼,只向苍岩七杀道:“苍岩大哥,药很烫,小心别烫着。”直到喂完药才起身,对唐宁淡淡道:“你来了。”

其实韦玉筝对苍岩七杀唤大哥,又对唐宁故意冷淡,都是为了刺激唐宁,她恨唐宁拖了三日才来,又想起他对阿元不忘旧情,害得自己赌气出门,差些便遭大难,心中忿恨难消。

唐宁却未顾及这一层,他正从心底里感激苍岩七杀,韦玉筝对苍岩七杀喂药报恩他也觉得应该的,哪知韦玉筝心曲。他在人前又不好对韦玉筝过于亲密,也只点点头道:“筝妹来了。”韦玉筝心里更加气苦。

唐宁既已赶来,罗坚等便要向南回金陵,韦玉筝讲道还要照顾苍岩七杀几日,罗坚道:“苍岩大哥已无大碍,还是莫耽误了贤兄妹的正事。”韦玉筝还想坚持。那追赶唐宁的小头目才赶回来,对唐宁满脸敬佩之色道:“我追到汴梁才追到唐公子,这回来一路都被唐公子甩下了。”

原来唐宁担心韦玉筝,日夜赶路,他脚程飞快,快马追了一日多才追到。听说韦玉筝遇险,虽说得救了,唐宁还是心急如焚,一路不吃不眠,整整跑了一日赶到刘集。快马虽快,却不能连日不停奔跑,总要中途歇脚、吃些草料,所以落在了唐宁后面。

幽燕三客听说唐宁轻功快逾奔马,都是敬佩不已。唐宁其实已是疲乏之至,加之一日未进食,饥渴疲困,只在强自支撑,等得罗坚等人别去了,和韦玉筝说不上几句话,已倚墙睡着了。

韦玉筝苦盼三日,正有一肚子委屈伤心要他抚慰,哪知他竟酣然入睡。韦玉筝更加伤心难过,留下唐宁,独自骑马奔汴梁了。

唐宁醒转,发觉韦玉筝已不在,忙问店家,得知韦玉筝已早走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唐宁虽然饥饿至极,也顾不得吃饭,只要得一点干粮清水,边吃边急急赶路。

韦玉筝气苦伤心,放马疾行,所幸一路安全,经过符离集,到得运河边,沿运河向汴梁方向而行。运河中大小船只络绎不绝,煞是热闹,河边长堤绿柳掩映,风光旖旎,韦玉筝毫无兴致,只是暗里伤痛。

到了一处渡口,见泊着一支十几只船结成的船队,满载货物,各船上有十几名家丁,刀出鞘来回巡看,戒备森严。

韦玉筝本无兴致,却无意中听到是柳州曹家的船,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酸、苦、辣、咸,便只没有甜,当下驻马不走,倒要看看那阿元究竟怎生一副天仙模样。

然而直到商船起航,也没见有女子露面。韦玉筝不甘心便去,便从岸上缓缓骑马,始终不离船队。

到了汴梁,眼见那船队停靠码头,有数人上了岸,其中便有女子。韦玉筝打马上前,想看那阿元是怎生模样。登岸那几人想是因汴梁繁华,想到城中游玩,谁知刚一登岸,便被人拦住。

汴梁是宣武军治所,韩公文之父韩弘在此镇守二十余年,威权之下,境内安定。而今虽然韩弘入朝,汴梁当汴渠漕运所在,天下咽喉之地,自有重兵把守。光天化日之下,码头重要之地,敢公然拦路,是何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