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南游别记
蜀道之上,清风明月两峡,一面是绝壁千仞,一面是深涧急流,凭空一条栈道高出嘉陵江面数十丈,走上去颤颤悠悠。
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掺扶着,小心翼翼走路,衣衫褴褛,曲背弯腰,白发凌乱被江风吹起,更增心酸。
忽觉这栈道抖得厉害,老夫妇一阵头晕,忙扶山壁靠立,见身后跟着一副四抬小轿,四名轿夫趾高气昂,脚下却是整齐划一。
轿旁尚有一位管家模样的瘦子,口中骂骂咧咧:“好狗不挡道,挡道是老狗。”四名轿夫哄然大笑。
老夫妇耳背,未听明白,看神情也知不是好话,只得忍了。
那四名轿夫经过老夫妇身旁,忽然喊一号子,脚下齐齐用力将栈道抖将起来,老夫妇更加头晕,眼前都是晃晃悠悠,看着这乘祸害人的小轿过去,似乎又过去一位二十多岁的白衣少年,还回头来一笑。
这乘轿行了大约五六里路,轿夫有些乏力,下脚也不再整齐,却觉得这栈道抖的反加厉害,初时倒也还好,再行下去,怎的这般不顺,落脚时不是栈道忽然下沉便是比意想的要高,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好不难受。
轿中人骂道:“阿福、阿财,不会走路了?仔细你们的狗腿。”
阿福苦笑道:“老爷,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这路不平。”
轿中人掀帘看一眼,骂道:“放屁,这路哪里不平了。”
管家陪笑道:“老爷,也不知怎的,明明路平,他今天抖的就是不大对头,哎哟。”正顾说话,不妨脚下一空,闪了一下,另一只脚下又一抖,站立不稳,摔了一跤。
身后有人笑道:“好狗不挡道,挡道是瘦狗。”
六个人回头,见一位白衣少年笑嘻嘻跟在轿后,听他说话分明是刚才听见了管家骂那老夫妇的话。
管家爬起身来,骂道:“臭小子,你骂谁?”
那少年嘻嘻笑道:“我骂瘦狗。”
管家大怒:“臭小子,找揍。”挥拳便打。
那少年也不避闪,脚下点两点,栈道登时猛抖,管家站立不稳,又摔在地上,哎哟又是一声。
他这一声声音还是低的,还有一声更高,原来那四名轿夫站立不稳,将轿中人摔了出来,却是个胖子。
那少年嘻嘻笑道:“好狗不挡道,挡道是胖狗。”笑声中急行而去。
这少年一路急行,过利州不入,径朝剑门关而去,口中念念叨叨,竟是一句“剑门天下壮”。看他一副急不可耐之相,倒似剑门关长了脚,迟些便跑走了不成。
愈行愈高,古柏森森遮挡夏日,粗可合抱,绵延数十里。再行十里,四面无数峰岭围环,白云缥缈,大小剑山如刀削斧劈般对立,居中一道军寨扼守险地,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少年站在大路之中,双臂环抱,打量这剑门关,半晌点点头:“有点意思。”过半晌又点点头:“有意思。”
军寨中兵士已注意他许久,见他一副模样,却像是来挑衅的,当即呼道:“兀那少年,可要过关?”
那少年嘿嘿笑道:“自然要过。”走上前去。
两名兵士拦在路口:“来者何人?可有官凭?”
那少年笑道:“这太平时节,要官凭做什么?”
那兵士道:“这么讲是没有了?”
那少年两手一摊。
那两名兵士互望一眼,居然一脸笑意,点头对那少年道:“没有好,没有就好。”
那少年也笑道:“没有也能过?”兵士道:“能过。”那少年抬脚便要过关。
那兵士急忙伸臂拦住:“哎……官凭。”
那少年道:“不是没有么。”
那兵士笑道:“没有官凭,那么……”右手伸出,五指大动,便是要东西了。
那少年自然晓得他是要钱,偏偏装作糊涂:“没官凭。”
那兵士嘿嘿一笑:“自然不是要官凭,是要那个了。”
那少年依旧道:“哪个?”
兵士气不打一处来,板下脸道:“别装蒜,银钱。”
那少年笑嘻嘻道:“原来要银钱,银钱么倒也有,不过这过关不是要官凭么?银钱比官凭大么?”
那兵士笑道:“我看你也是读书人吧,怎不知皇上都要向孔圣人磕头,官是皇上家的,孔方兄是圣人家的,自然是孔方兄大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原来这么个大法。”左掏右掏,掏出一枚铜钱,笑道:“孔方兄啊孔方兄,今日我才知道你有多大。”将那枚铜钱郑郑重重放到兵士手里。
那兵士道:“一两银子。”看这少年虽着白衣,无职无品,衣上却绣着金线,自然是个有钱的主。
那少年笑道:“奇怪也,银子又不姓孔,自然没有官凭大了,这可不行,还是这孔方兄大。”
那兵士不禁恚怒:“少罗嗦,不想过关就别给钱。”
那少年道:“哪里哪里,钱不是已经给了么。”
那兵士怒道:“这才一钱,要给千钱。”
那少年笑道:“孔方兄不是大么?怎么一个还不够。”
那兵士也拿他无可奈何,不再饶舌,冷笑道:“你给还是不给?”
那少年掏出一锭银子,足有六七两,拿在那两名兵士眼前晃来晃去,笑道:“给又如何,不给又如何?”
那兵士嘿嘿笑道:“好说,给了便过关,不给么就请你从别的关卡过了。”此处向东百里可走阆中道,向西更不得了,要走阴平古道。
那少年故作为难:“这哪里来得及?还是走剑门关的好。”见那兵士一脸得意,陪笑道:“这样吧,十钱如何?”
那兵士怒道:“岂有此理,千钱。”那少年道:“十钱。”
旁边一名兵士看的不耐,呼道:“我看,八百算喽。”
那少年嬉笑道:“二十钱。进长安城也不过这么多。”
那兵士哼道:“长安算什么?它有那么多门,这里只有一条路。”
那少年一拍脑袋:“我倒忘了,蜀道难么,‘噫吁唏,危乎高哉。’”
两兵士听他背的是李白的《蜀道难》,大有得色,这兵士读书虽少,但职守剑门关,《蜀道难》却要人人会背诵,不然如何和人讨价还价,却听那少年道:“‘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登时脸如寒冰,道:“好小子,大爷就是豺狼,三千钱,给就过,不给就别过。”
那少年笑道:“我既不给,也要过。”
兵士冷笑道:“你想闯关不成?”
那少年道:“闯关虽然不难,不过打打杀杀,伤着你们就不好了。”
那两名兵士大怒,那少年却理也不理他们,自言自语道:“自古华山一条路,那是不错的,难不成剑门也只有一条路?”四下张望。
兵士嘿嘿笑道:“不错,剑门就是一条路,有本事你别从大爷这里过,变成鸟儿飞过去。”
那少年笑道:“好,好,正有此意。”一伸手,那兵士只觉臂弯一麻,手中的一枚铜钱又被那少年拿去。
那少年笑道:“我没过关,这可不能给你,好大的,比官凭大。”回身去了。
那兵士手臂依旧发麻不能动,骂道:“疯子。”另一名兵士摇摇头:“傻子。”
那少年有路不行,偏要看那剑门天下壮究竟如何,果真便无别途可以绕将过去?两下里张望,西面绝壁几无着力之处,只东面有一道山谷。那少年步入山谷,空谷幽涧,林木茂盛,野趣盎然,竟如世外桃源。
那少年又如何耐得清幽,当下牵葛拔藤,向山上攀去。林木之上,更立绝壁,高有十丈左右,那少年左右察看,寻一条石缝攀缘而上。方上得两丈,头顶上却有响动,抬头望时从山崖上吊下一人来。那人正在那少年上方,只望见一双脚踩在山崖上,灰尘石粒簌簌而下,那少年呼道:“小心崖下有人。”
那人迟疑一时,似乎略微吃惊,反而加快向下。崖上伸出一张人脸来,满是皱纹,白布缠头,喝道:“格老子的,哪里来的龟儿子,和老子抢东西啥。”
那少年见那人素不相识,开口却极是不逊,怒道:“格老子的,啥子个破东西也值得老子来抢。”他方进蜀境便有意学起蜀中方言,自然不象。
那人一听便知他不是蜀人,骂道:“北方乖娃儿,学啥子蜀中乡谈,老子来教你。”
那少年却哈哈一笑,改用官话道:“甚么破东西,看你这般小器。”
那人也改作官话道:“破东西?你小子不懂得金贵,又怎来抢?”他的官话比之那少年的川话一般差劲。
那少年听他两三次提到抢东西,却留上心,抬头望上行半丈处横里两尺多远有一棵灵芝。原来此人以为那少年也来采芝,而另一人急急而下,显然是想抢先摘到。
那少年本来不稀罕甚么灵芝,见那人如此不逊,却要教训他一番,当下加紧几步,抢在另一人前去摘灵芝。
崖上那人一声惨呼:“大爷,高抬贵手。”那少年停住手,笑道:“凭什么?”另一人已到那少年头顶两尺处,也抓紧绳索不敢再动,那少年见他一身灰褐色葛衣,也是白布缠头,相貌与崖上那人相似,只年纪轻一些。
崖上那人道:“大爷,你这顺手一拔,可就要全完了。”那少年笑道:“左右不过一支灵芝,有甚稀奇,拔便拔了。”崖上那人眼珠一转道:“是,是,是。大爷自然看不上,便留与我兄弟吧。”
那少年何等机灵,眼见此二人对此灵芝格外看重,一定别有隐情,嘿嘿一笑道:“我偏巧需要一支灵芝来玩耍,我看这至多不过十两银子,算你我都有份,我要这只盖子,其余留与你们兄弟,或者我全拿去,与你五两银子。”
崖上那人见瞒不得那少年,哀求道:“这灵芝千万不能掰断,大爷手下留情,我剑门二虎一定记着你的恩德。”
剑门二虎乃是剑门关一带的两兄弟,以采药为生,练就一身翻山越岭的好功夫,为人虽不算邪恶,但也一毛不拔,见死不救或者有之,帮助别人从未听闻,江湖名声一向不佳。
那少年却也听过,嘿嘿笑道:“原来是剑门二虎,贤昆仲的声名在下却也略知一二。”崖上那人哑然无语,头顶上那人却有些发急,从背后药篓中抽出一支药镰,这既是采药之工具,也是他的兵器。
那少年唰的一声,长剑已然亮出,喝道:“想动手么,只要我一剑下去,这支灵芝便立即变成三十六片。”他一剑下去最多可以斩成五六片,讲成三十六片自然是故意唬那剑门二虎。
剑门二虎见那少年年岁不大,也不相信他一剑可以斩成三十六片,但斩成两片自然不在话下,再不敢轻举妄动。那少年笑道:“这一支灵芝何以值得贤昆仲如此?”
剑门二虎见状,心道这龟儿子怎的如此精乖,只得以实情告知了。那崖上的大虎便道:“丁家剑的丁老爷重金向我兄弟求取灵芝,我兄弟二人翻山越岭,方看好这支灵芝,今日选好吉日来采,不想被大爷也发见了。”
那少年笑道:“我十年前便见到它了,也是算好吉日来采。”他听剑门大虎在言语中暗藏先见后见之语,便反唇相讥,一毫不肯吃亏。那大虎哼一声,也拿那少年无奈。
那少年笑道:“也罢,只要你实话讲来,说不得我一时听得有道理,便拱手相让也未可知。”大虎叹口气道:“若是寻常灵芝,那丁家有的是钱,药铺何处买不着,他要求的却是神芝。”
那少年道:“我看与药铺所售灵芝无二。”大虎道:“此芝却是一百二十种神芝之一,名唤独摇芝。”
那少年笑道:“毒药芝?谁人敢服。”大虎道:“哪里是毒药,是独角龙之独,摇扇子之摇,无风自动,十分难得。”
那少年道:“如今无风,它何以不动?”大虎道:“既是神芝,自然这摇也摇的讲求时辰。这独摇芝根大如斗,四周相隔一丈远有十二枚细子附绕,服食后可成神仙。”那少年道:“这四周山崖,何来一丈外细子。”大虎道:“正是在崖下寻见细子,才认出是独摇芝,这可是仙草啊。”
那少年啐道:“甚么可成神仙,你兄弟二人怎不自己服用,去做神仙?”大虎道:“我们德行浅薄,从不指望做啥子神仙。那丁老爷平素吃斋念佛,是方圆百里的善人,只有他才配用这神芝,福分不足吃了也没得用。”
那少年道:“吃斋念佛又不见得是善人。”大虎道:“丁老爷不单剑术高明,还常做善事,这才老来得了儿子,便是他那女娃儿也是武功又高,人又美貌,方圆百里称仙女的。”
那少年一听,登时留上了神:“那女娃儿多大了。”大虎道:“那女娃儿正当二十出头,早已名声在外,蜀中人称‘长相思’,公子竟未听闻?”
那少年听到有美女,便将灵芝抛到一旁,心里寻思怎生见识见识这甚么“长相思”,看看她怎生使人“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那少年微微思索,计上心来,道:“这灵芝我也有份,对不对?”拿剑在灵芝一旁比划几下。
剑门二虎吓得神魂不定,忙点头道:“有份有份。”那少年道:“如今取了灵芝可是便往丁家?”大虎点头称是。
那少年道:“既然如此,我便与贤昆仲一同到丁家送灵芝,倘若我一高兴,那酬金便全归贤昆仲。”剑门二虎心道这龟儿子哪有这等好心,不过如今灵芝在他剑下,得罪不起,便点头应允,盘算灵芝到手,便不理这龟儿子的岔。
那少年向旁挪开一点。那小虎下到他身旁,用药镰仔细将灵芝周围土石撬开,小心翼翼将灵芝连根取起,放入背篓,忽觉腰间一麻,已被那少年点中穴道,怒道:“你个龟儿子。”
那少年笑道:“这样放你上去,我岂不是傻瓜,劳烦令兄多出几分力气。”一手拉住小虎,一手攀住石缝,让大虎向上拉。
大虎心中“龟儿子”不知骂得千万声,也只得出力拉绳。方近崖顶,那少年喝道:“离得远些。”大虎只得依言走出数十步。那少年先攀上悬崖,才让大虎来将小虎拉上。
小虎穴道被点,直直的拉将上来,大虎道:“给我兄弟解穴。”那少年嘿嘿一笑,将药篓摘下,才为小虎解穴。小虎穴道一解,立即一掌拍来。
那少年向后纵开,笑道:“你若再乱动,我便一掌将这甚么神芝拍成八十八瓣。”那剑门二虎怒目相视,又无可奈何。那少年笑道:“那丁家却在何处,有劳贤昆仲带路。”剑门二虎心中“龟儿子”乱骂,却不敢得罪,只得在前带路。他兄弟二人采药为生,身手矫健,善行山路,却被那少年不住催促快行,想不到这龟儿子功夫不弱,直走得一夜依旧毫无疲态,更不敢轻举妄动。
那丁家却在绵州城里,好大一所宅院,守门家丁见到剑门二虎十分客气,呼道:“大爷,二爷,来的好快哟。”却将那少年挡住,问道:“这是大爷的弟子?”那少年道:“哪个是他弟子,这灵芝有我一半。”剑门二虎哼两声,算做默认。
那丁老爷闻得喜讯,笑逐颜开,忙忙迎出门来,却不见有什么美女。那少年不住张望,心道你剑门二虎敢骗你大爷,我立即让你灵芝开花。
那丁老爷年岁已六十开外,一脸福态,伸手便来取灵芝,那少年将药篓一闪,道声且慢。那丁老爷微微吃惊,对剑门二虎道:“这位是?”大虎苦笑一声道:“这位少侠是和在下兄弟一起采的这独摇芝。”那丁老爷忙拱手道:“幸会幸会,有劳有劳,少侠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郑奇。这灵芝在下见有多时,昨日吉日正要去采,遇见剑门昆仲,听闻丁老爷需用,便算与他们一半,特送将来。”
他先用话头压住剑门二虎,二虎心中自然不胜恼恨,却不敢得罪,只得含含糊糊,唔唔两声。不想那郑奇道:“在下久仰丁老爷的声名,这灵芝么送与丁老爷也无妨。”
剑门二虎大急。郑奇道:“不过剑门昆仲也出了不少力,在百丈悬崖上垂吊五个时辰方采得来。”他将崖高时辰一下子夸大了十倍。
丁老爷笑道:“如此神草,自然采摘不易,酬金自然不能少了。”剑门二虎这才松一口气。
郑奇道:“在下年轻识浅,这灵芝的神异还是听剑门昆仲之言方才晓得。”剑门二虎脸上大增光彩,对那郑奇憎厌之情大消,忙将那独摇芝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引经据典,尤以葛洪《抱朴子》为详,殊不知那郑奇是暗下伏笔,将来这灵芝不灵可怪不得他了。
郑奇道:“不过在下与剑门昆仲素昧平生,只是初次相见,也不知两位是诚信之人,还是信口雌黄之辈。”
大虎急道:“我剑门二虎在蜀中也有小小名声,自然不会妄言。”心中暗骂:“格老子的,这龟儿子真够促狭,不知又玩啥子歪心思。”
郑奇道:“听贤昆仲讲起丁老爷行善乡里,惠及子女,想来贤昆仲一定是所言匪虚,果然如此,那一半在下便不取了。不过……”他将“女”字讲得格外重。
大虎仔细品味,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是想见丁家大姑娘,转向丁老爷道:“这灵芝不单有道之人服用可以成仙,女子用之更增美丽。今日怎不见令爱?”
堂后一阵脆笑,飘进一个少女来,笑道:“是甚么仙草,我却要见识见识。”那少女便是丁云了。那郑奇见丁云双目如水,顾盼流波,肌肤胜雪,晶洁如玉,果然十分丽色,眼神便发直了,忙从药篓中捧出灵芝交与丁云。
丁云款款移步上前,纤腰微摆,人随香至,郑奇更加发痴,心道:“天人,天人。”丁云见他衣着华丽,眼光直视自己,十分无礼,显然是个纨绔子弟。
蜀中地气潮湿多雾,林多水好,最宜女子养颜,蜀女肤色多美。丁云在蜀中一带大有美名,自然是美女中之美女了,追逐者成百,这等纨绔子弟不知见过多少,心中冷笑一声,回身便走。郑奇忙呼一声:“丁小姐。”丁云回眸一笑,郑奇如痴如醉。
丁云有心让他出丑,笑道:“不知公子何事相呼?”郑奇道:“这灵芝可……可好?”此刻连话语皆讲不利索了。
丁云笑道:“灵芝自然是好的了。”语气中略含不屑,意思嘛这人便不怎么样了。
剑门二虎忙道:“既然姑娘讲好,那酬金……”丁老爷笑道:“好说。”吩咐家人取出百两黄金,剑门二虎两眼放光。大虎向郑奇道:“少侠,你看……”
郑奇本想挥手不取,转念一想这丁家说不上将成我岳家,却不能让他太吃亏了,笑道:“在下浪迹江湖,这金子么,却也看不上,便尽与贤昆仲吧。”剑门二虎大喜,伸手便取。郑奇道:“且慢。听闻贤昆仲也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在下想既与二位有缘相识,便要尽点朋友之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剑门二虎摸不着头脑,笑道:“少侠请讲。”
郑奇道:“听贤昆仲今日所谈这采芝之事,大开眼界,《神农经》甚么的,在下还见过,这葛洪的《抱朴子》便只是听闻了,想不到这采芝还有这许多讲究。甚么访芝要在三月九月,先要占卜吉日,进山又需六阴之日天方初晓,带好灵芝符,牵白狗抱白鸡包白盐,写山符,然后手执吴唐草入山。”这些话皆是剑门二虎方才向丁老爷讲的,自然他二人连连点头。
郑奇道:“然则在下根本不通此道,却也见到了神芝,莫非是别有仙缘。”剑门二虎又连连点头。郑奇道:“听贤昆仲道如果心不诚,未斋戒,言行污秽,德行浅薄,即使想尽方法,也得不到山神指点,寻不到神芝,这一回贤昆仲一定是精诚感天了。”大虎嘿嘿笑道:“自然,自然。”
郑奇心道你两个龟儿子要中圈套了还兀自做梦呢,道:“贤昆仲以采药为生,想来不会因得到百两黄金,便从此放弃营生,改作别途吧。”
大虎道:“偶然得财便以为成了富家翁,实在浅薄得紧,哪个能这个样子啥。”眼光却不时盯着那黄金,惟恐那金子会长脚走路。
郑奇点头道:“那么贤昆仲一定还要上山采灵药济苍生了。”二虎满脸堆笑着点头。
郑奇长叹一声道:“我与贤昆仲相处不足两日,便知二位是侠义之人,不过江湖中人却不知晓,还以为贤昆仲是那种只顾私利、一毛不拔之人。”二虎拍案怒道:“是哪个龟儿子讲的?”丁云听出郑奇话中有话,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子还不全是草包纨绔。
郑奇道:“贤昆仲采灵药却一定要德行深厚,怎奈别人不知,所以在下想得一法,为贤昆仲正名。”看剑门二虎中小虎兀自茫然,只大虎有些生疑。郑奇笑道:“古时孟尝君手下有食客冯谖,能为他得到人心声名,在下也想效仿。”
丁老爷与丁云皆听得懂,微微点头,剑门二虎读书不多,哪知春秋故事,便道:“请讲。”
郑奇道:“若道这百两黄金,原有在下一半,在下情愿送与二位。”剑门二虎笑逐颜开,恭维几句,郑奇便道:“但想贤昆仲常需进山,德行最是重要,万一失了德行,今后进山再采不得神芝灵药。在下便想送金子与二位,不若送德行与二位。丁老爷素常好善布施,在下便将这五十两黄金让丁老爷散济孤贫,不过既然是送与贤昆仲,这五十两黄金自然是剑门二虎散财济贫了。”上前将黄金一分为二,剑门二虎欲哭无泪,两张脸拉得老长,强作笑容,那嘴角却无论如何提不上来。
丁云强忍笑容,转念一想这小子无缘无故凭啥子这五十两黄金不要,自然是讨好我们,再一想,自然是打我的主意了,心中冷笑两声,板起面孔。
丁老爷哈哈笑道:“好,好,难得剑门昆仲与这位郑少侠仗义疏财,明日我便捐与佛寺。”
郑奇道:“天下佛寺饶富,我看丁老爷还是捐与两河饥民吧。”丁老爷点头称是,丁云再向郑奇望一眼,心道这小子难道还真是有心行侠。
剑门二虎正在心痛,郑奇笑道:“贤昆仲面呈不满,莫非是嫌所捐过少,不曾尽心。那么依贤昆仲之意当捐几何?”
剑门二虎此刻已是心如刀绞,不知如何讲起。郑奇笑问:“再加十两?”一伸手又将十两黄金划到欲捐之列。
二虎火冒三丈,又不敢在丁家发作,怒火冲头只一瞬间,郑奇又问:“再加十两?”又是十两没了。总算大虎见机快,伸手取来两锭,忙放入怀中,另一锭已在郑奇手中,大虎苦笑道:“那便捐八十两吧。”
丁老爷拍案道:“好,剑门昆仲仗义疏财,感天动人,老朽再加一些银两,明日便捐与两河赈灾。”
剑门二虎侧目郑奇,恨不得将他撕碎,告辞出门,大虎咬牙切齿道:“兄弟,不收拾这小子,誓不为人。”小虎更是大骂。
送别剑门二虎,丁云已在厅中笑弯了腰。郑奇却磨磨蹭蹭,道:“在下初到蜀地,人地两生,还望丁老爷容留一宿。”
丁老爷道:“少侠仗义疏财,正是侠客行径,老朽略备薄宴,为少侠接风。”郑奇心花怒放道:“告扰了。”丁云心中冷笑,这小子不时拿眼光看我,不安好心,却要设法教训教训,让他知难而退。
从剑门关到绵州三百里路,郑奇与剑门二虎相互提防,走了一夜加四个时辰,都不敢打尖。郑奇早已饥肠辘辘,看见酒菜,早忍不住垂涎欲滴。
丁云笑吟吟亲自斟酒,郑奇飘然若仙,一口饮下,却是哭也哭不出来,这哪里是酒,分明便是白醋。却见丁云笑吟吟只作不知,又亲自挟菜与郑奇,那菜非咸即酸,郑奇心里雪亮,这是丁云捉弄自己。郑奇见丁云美颜如花,秀色可餐,咬咬牙将那菜就着美色吞下。
丁云笑道:“郑少侠是哪家名门子弟?”
郑奇忙道:“在下师父乃是长安大兴善寺的佛光。”丁老爷道:“原来是密宗高足。”丁云侧目不信,笑道:“郑少侠久行江湖,不知见过甚么大侠名宿。”
郑奇得意笑道:“若论在下见过的大侠名宿,却是不少,丐帮帮主、太乙门与华山派掌门在下皆曾见过。”
那丁老爷哦的一声坐直身子。丁云却心道这小子又在胡吹大气,这几位名宿皆是江湖中传奇人物,他一个纨绔怎会见过,但这几人丁云也未见过,自挑不出毛病,又道:“不知郑少侠何以谋生?”
郑奇道:“在下原本是禁军中一名将校,如今辞军不做了。”丁云更加认定他胡吹,丁老爷心中也生疑,口中客气道:“原来是位将军大人,失敬,失敬。不知将军府上何在?”
郑奇心道将来做了亲家,这家底终究要讲明的,便道:“家父曾任山南东道与横海节度使,而今赋闲在家。”
丁云冷笑一声,果然是个纨绔。丁老爷见是官宦人家,也不好得罪,亲自斟酒,这回却是真酒了。
郑奇腹中饿得久,只吃得几根有酸有咸之菜,如今几杯酒下肚,醺醺然有些酒意,便道在横海曾与平卢军作战。
丁云听他所言,自不信他看上去纨绔模样,居然上过沙场。
此时已经是大唐大和元年,元和年间的平卢之战距今已久,丁云当时只是孩童,根本不知这些事。丁老爷自然是知晓的,与他聊起当年平淮西与平卢的一些事情人物,却无纰漏。
郑奇道:“当初我父子立了功,不想与盐帮长老冲突,才调回京师,入宫做了侍卫。”那丁老爷已改口呼他“郑将军”,郑奇道:“我才不耐做他甚么将军,还是做个游侠自在。”
丁云心里冷笑一声,道:“不知郑少侠却做过甚么侠义壮举啊?”郑奇忙笑道:“总归不过是教训几个恶霸,壮举哪里谈得上。”
丁云道:“哦,原来这便是郑少侠的侠义大作,不知可有上得书记门的《侠隐记》?小女子曾在女校书那里拜读,似乎不曾见郑少侠大名,莫非一时走了眼?”
郑奇嘻笑道:“上得《侠隐记》,便不是少侠,成了大侠了。我唐大哥都未上去,我哪里上得去。”
丁云哪知他所言是糖是盐,微微冷笑。
郑奇急道:“我唐大哥其他事迹不讲,单讲东都事变,他与丐帮嬴帮主在洛南大战圆净,在长安擒得圆通,绝了李师道那厮祸害东都的阴谋,那自然是大侠。”丁云一件事也不知晓。
丁老爷却知当年有东都事变之事,自然不知详情,便向郑奇问道:“依郑将军所言,那唐大侠立了这许多功劳,自然是声名在外,如何这书记门也不知晓。”
郑奇道:“我唐大哥最不喜名利,他是举人出身,文武双全,见天下太平便游历江南,做漫游文人,如今却在苏州白学士府上。”
丁云心中一动道:“你口口声声唐大哥,却不知这位唐大侠名字如何称呼,多大年纪,怎生模样?”
郑奇道:“我唐大哥名唤唐宁,字安之,如今不到三十,风流俊朗,使一支箫剑,箫中藏剑,温文尔雅。”
丁云心道是了,笑道:“不知郑少侠与那位唐大侠如何相识。”
郑奇十分得意:“我与唐大哥自小同窗,相交莫逆,那是打八岁上开始的兄弟。”
丁云嫣然一笑,又挟菜与郑奇,这回却不再是咸酸之菜。郑奇心中比口中更甜,愈加讲起唐宁,讲话中带出“大嫂”来。
丁云身子一震,笑道:“唐大侠成家了么,那大嫂一定是女中豪杰了。”
郑奇笑道:“唐大哥这等人物,自然要仙女才配得上。”口中也无遮拦,讲起那唐宁与夫人韦玉筝翠华山奇遇,又怎生在陈仓道上偶遇,如今同在江南,如鸳鸯比翼。
丁云暗感失落,当年她在成都薛涛处曾遇见那唐宁。西川才女薛涛文名远播,时人称为“女校书”,也是书记门在西川的首席,专门纪录江湖有名的人事,与白居易常常诗赋唱和,便是唐宁往来送信,其时他尚未婚,薛涛有意为二人伐柯,被那唐宁婉拒,原来其时他已心有所属。
如今已是五年过去,这五年来丁云也偶到薛涛处,却不曾再遇到唐宁。不过郑奇既是唐宁的兄弟,丁云也对他高看,不再捉弄他了。
郑奇在丁家住得一宿,自然不愿便去,怎奈丁家父女并无留意,只得出门。才到绵江江畔,剑门二虎阻在道上。
郑奇笑道:“贤昆仲不去采药,留在绵州做甚么?”
大虎咬牙切齿道:“龟儿子,你成心与老子作对,今日就让你尝尝剑门二虎的厉害。”
郑奇笑道:“不就是出了点钱赈灾么,你那甚么灵芝值几个钱,二十两金子已然价高百倍了,依我看十两银子也不值。”
小虎大骂:“龟儿子臭屁,管啥子闲事,老子来教训你。”取出药镰便来钩郑奇。
郑奇笑道:“什么剑门二虎,左右不过两只野猫而已。”二虎咆哮而上,郑奇长剑出手,一剑便将二人迫开。
斗了一阵,两人药镰远不是郑奇对手,论翻山功夫剑门二虎当属一流,这兵刃只能算三流了,好在郑奇只是玩闹,不愿伤了他们。
大虎吼一声,甩出绳钩来,小虎也甩出绳钩,两人在山间以绳钩攀援,用力极准,此时一钩直钩郑奇脖颈,另一钩却钩他脚踝。
郑奇也未遇过这等怪异武功,一上一下对付起来有几分吃力,干脆奔入一片竹林,在竹林中绕来绕去。剑门二虎用绳钩钩他不着,又怕钩中了竹竿被郑奇砍断绳索,只在林边打转,用药镰又不是郑奇对手,又急又怒,破口大骂。郑奇又跳又闹,哈哈大笑。
丁云自郑奇走后,悄悄跟将出来,见郑奇被剑门二虎阻路相斗,听明白那灵芝未必是真的仙草,父亲怕是受了剑门二虎之欺,不由得心中着恼。
郑奇自在竹林中蹦跳,却似与剑门二虎捉迷藏,二虎无可奈何,只不绝大骂。丁云计上心来,走将出来呼道:“三位住手,我父有请。”
剑门二虎满脸戒备道:“丁老爷又唤我兄弟啥事。”
丁云道:“我父想起两河遥远,不知这金银如何送去赈灾,想请贤昆仲代送。”
剑门二虎大喜,向郑奇骂道:“龟儿子,你等着。”便来跟随丁云回丁家。
郑奇跳将出来,笑道:“不得了啊,送羊入虎口呀。”二虎回头怒道:“龟儿子胡说。”猛然腰间一麻,被丁云点中穴道。
丁云功夫所限,虽然点中了二虎穴道,却不知怎样才能将二人带回家去。解了穴道这二人自然跑了,说不上还要打起来,自己却不是对手,绑上么又太过分了。
郑奇笑道:“小姐可要在下帮忙?”丁云雅不愿让他帮忙,自己却又无善策,正在踌躇,郑奇已伸指在二虎上下身各点几下。二虎下身穴道被解,可以行走,上身却不能活动,向郑奇怒目而视。
郑奇笑道:“丁小姐请二位过府,又非坏事,两位何必作此苦相。请啊,请啊。”二虎只得迈步。
丁云见郑奇也相随而来,嗔道:“郑少侠跟来做啥子?”郑奇笑道:“丁老爷要成神仙,在下当然要一观。”丁云俏脸一板:“不敢当,郑少侠请去。”郑奇笑道:“在下若去,这二虎怎么办?”丁云道:“你道我丁家解不开穴么?”郑奇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丁小姐一人请二虎回家,旁人看见,难免议论纷纷。”
丁云哼一声:“议论甚么?”郑奇道:“这个不能让这两只山猫听见。”到了丁云面前准备附耳。丁云一惊,以为他要轻薄,一个巴掌打来,郑奇不避不闪,等着消受美人玉掌。丁云掌将及他脸,却生生收住,板起脸道:“甚么话,不能明白讲。”
郑奇走开数步,招丁云过来,低声道:“丁小姐天仙美貌,押两只山猫回家,旁人还纷纷以为这两只山猫垂涎小姐美貌,才动了手。”
丁云羞怒道:“胡言乱语,你心中想什么,别人也想么。”讲出去自己脸却红了,万一郑奇反诘不曾对自己动心,岂不是大丢脸面。
郑奇嘻嬉笑道:“丁小姐这般美貌,我若不动心,那不是有病么?”丁云骂一声:“好不知羞。”想起唐宁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由得叹口气道:“郑少侠,你怎没个正经。”郑奇笑道:“我又非和尚,装什么正经。”摇头晃脑,念声阿弥陀佛,学他师父模样。丁云忍俊不禁,想想他所言也不无道理,便应允他相随,只是想这家伙讲有人议论也便罢了,偏要加上一个“纷纷”。
郑奇心花怒放,跳入二虎中间,一手挽着一人道:“走啊,走啊,贤昆仲也尝尝丁家的美酒佳肴,保管滋味与别处不同。”丁云扑哧而笑。
到了丁家,丁老爷却面色不豫,向丁云斥道:“胡闹。成不成神仙要看自己造化,机缘不到,就是仙药吃了也没得用,现在你无故绑架二虎,作了恶事,更减了我的修行,这仙药也不灵了。”
郑奇心道:“天下有什么神仙妙药,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这丁老爷却执迷不悟。”那丁老爷解开剑门二虎的穴道,拱手道:“小女得罪贤昆仲,还请海涵。”
小虎忿然,大虎却拉住他道:“算喽。”他知得罪不起丁家,恶狠狠瞪郑奇一眼,告辞而去。
丁云斜眼郑奇,见他毫无欲去之象,讥道:“郑少侠还有正事么?”郑奇嬉笑道:“那二虎说不得又在外面阻截,在下只有恳请丁老爷再容留几日。”丁云诘道:“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二人。”
郑奇道:“大家本无冤仇,为钱财之事打斗不值得,左右不过将来我赔他们八十金便是,何必去结恶缘,减了德行。”他讲此话却正正经经,丁老爷听了点头。丁云嘟囔一句:“纨绔。”
郑奇居然恬然受用。丁云也无可奈何,次日又借机挤兑郑奇。
过了两日,郑奇便是脸皮再厚也住不下去了,只得拖拖沓沓的离去。
这日到了成都,信步而行,见蜀人嗜辣,当街围坐火锅,挥汗如雨。成都茶楼最多,蜀人聚得一起,大呼海喝,上论天文,下论地理,无所不谈,热闹还在长安天宝茶楼之上。又有人当街弈棋,行人也步履悠闲,满城无限闲适景象。长安人人奔走为政事,江南人人奔走为逐利,唯只这锦官城人人优哉游哉。蜀道艰难,蜀中人不大喜出川,更兼蜀中物产丰盛,生计无忧,人心思闲,只有官吏最愿不辞劳苦到蜀中来,西川成了宰相回翔之地,从此出了不少宰相。
郑奇自然不关心这里产不产宰相,只关心出不出美女,果见蜀女如玉,然之皆比不得丁云,心中更是难耐。
这日心中正在盘算,不觉走到望江楼来,想及唐宁曾在此赋诗,做小弟的怎能不亦步亦趋。
未及登楼,却见一女子正在井边汲水作笺,那女子五十多岁,风韵犹存,身着女冠服,不消说自是闻名天下的女校书薛涛了。
郑奇心中一动,想起丁云提及认识薛涛,如今大媒当前,岂可错过?
郑奇终究是贵门公子,自有办法,次日便带了一份重礼拜会薛涛。薛涛虽然不识他,但她是官伎出身,往来皆是官员文人,熟知政事,自然晓得曾是封疆大吏的郑权,如今他的公子来拜,总要以礼相待。
待得郑奇说明来意,薛涛笑道:“郑公子原来为的是那丁家妹子,这事却有些难处。那丁家妹子眼光可有些特别,富贵人家她却不要,定要有名的江湖侠客。这蜀中多少江湖人物前去提亲,她也是一个都看不上眼。公子虽出身望族,但……”
郑奇笑道:“晚辈也是江湖中人,晚辈师父乃长安大兴善寺的佛光禅师,晚辈自己也是长安剑宫的记名弟子。”
佛光已东渡扶桑,声名不著,长安剑宫却名声响亮,果然薛涛道:“曾听侠书记提及长安剑宫多青年才俊,既如此,洪度便为公子一试。”薛涛字洪度,以此自称。
郑奇心急如焚,等了一日,果然如隔三秋,好容易等到薛涛回来,自然急不可耐打探结果。
薛涛笑道:“洪度已然尽力。丁老爷意有所动,那丁家妹子原是不肯,总算看洪度薄面,给出个条件。”
郑奇急忙询问。薛涛道:“丁家妹子要公子在一月之内,在蜀中作几件侠义大事,起码能上得《侠隐记》剑南道的分册上。”
郑奇挠头道:“这个却难,便日日在路上逡巡,也未必能遇上这等事。”
薛涛笑道:“这等事果然是可遇而不可求。有一则故事专讲那游侠,有一人一心想要做游侠,便每日上街四处拉住行人,问别人有没有不平之事要他管,你想这种事情怎会日日有,人人有?便有也要先去报官去,凭甚么要他来管?好容易遇见两个人斗殴,他上去掺和半日,才知是人家兄弟二人喝醉了酒,怎么管得?”
郑奇点头:“是管不得。”
薛涛道:“寻了十来日,听说南村有数人为猛虎所食,便前去南村,那猛虎又不会等着他,早去的无踪。山深林大,他又不通虎的性情,追踪不着,便日日在村口坐等。等了日复一日,那虎毫无消息,这日刚打了一个盹,偏巧猛虎来了,自然作了猛虎的美餐。却是一个猎户路过,一箭将虎射杀。”
郑奇苦笑道:“如何不是?怎生才好?”脑中一转,道:“敢问女校书,不知这成都周围可有山寨匪窝,说不得只有拚着小命匹马挑山寨了。”
薛涛笑道:“这里平安富足,何来山寨,只有远处金沙江上的盘江洞与川东的柳家寨,不是已被你们长安剑宫平了么?”
郑奇叹气道:“可不是么?阎师兄也不知给我留下一个。”
薛涛不禁莞尔。
郑奇道:“没有山寨,难不成去招惹白道?那不是侠,反成了贼了,罢了罢了。”
薛涛见他垂头丧气,安慰道:“西川山川壮美,郑公子何不出游,这近处便有青城山,十分清幽。”
郑奇眼中一亮:“青城山,很好很好。”急急告辞出门,直奔青城山。
灌口距成都路程着实不近,郑奇匆匆急行,到了都江堰,不觉惊了。岷江自大山奔出,如狂飙呼啸而下,被分水鱼嘴一分为二,内江引灌川西,成就了这天府之国。
郑奇却无心游览灌口,直奔青城。青城山离都江堰却无多路,到得山麓丈人观,望见微云锁山,林木郁郁葱葱直上山顶,一望皆是青色。
日将近午,天色阴沉,蜀中常常大雾,连日连月,难得见一次阳光明媚,故有“蜀犬吠日”之说,讲蜀地的狗见到太阳,反当作奇异,狂吠不止,此虽笑谈,也可见蜀中云日之多。
山上却极清幽,除却道观林立,沿路少有人声,静时可听见自己心跳声。郑奇一心想找寻青城派的所在,却无所得。
大雾愈积愈浓,漫山填壑,不能望远,郑奇只得返身下山。却有道士在路边卖自制的箫笛。
唐宁箫剑最是郑奇仰慕,郑奇便道:“可有铜箫?”
那道士自然用心,道:“铜发金声,而竹有竹声,断不相同,公子不妨试吹。”郑奇把来试吹,果然金竹之声迥异,仅论箫声,却是竹声更胜。
郑奇刚刚买下,山上下来二人。
郑奇一见二人,登时笑嘻嘻的,那二人偏眼中喷火,不消说是剑门二虎了。
郑奇笑道:“贤昆仲不在剑门,怎生跑到人家青城山来偷灵药,不对啊,今日好像不是甚么吉日。”
小虎怒道:“龟儿子。”便要动手,大虎止住他,道:“龟儿子,前面的帐大爷还记着,今日你又要做啥子?”
郑奇心知你龟儿子打不过我,不敢动手还要死撑面子,嬉笑道:“你记着帐就最好不过了,千万莫忘了我送过你二位五十两金子,哦,改成送德行了。”
大虎也再忍不住,怒道:“你个先人板板,我剑门二虎和你势不两立。”持药镰便攻过来。
郑奇一错身,便闪到大虎身后,随手从药篓里抓了一吧,笑道:“哎哟不好,你这动了兵器,减了德行,这仙药可便不灵了。”又一脚踢开小虎的药镰,笑道:“剑门二猫,跑到青城偷药,早就没了德行,我看这药还是还给人家青城吧。”
二虎连连急攻,郑奇好整以暇,见那道士在旁笑吟吟的观战,笑道:“正好这位道长在此,我看二猫还是乖乖的给人家认个错,还给人家算喽。”
小虎怒道:“龟儿子胡说,这药又不是他家的。”
郑奇笑道:“这药长在青城山,自然是人家青城派的了。”
小虎鄙夷道:“青城派?”手下一缓,差些被郑奇踢中屁股。
大虎总算老成些,忙呼:“兄弟别讲话,小心着他道儿。”自知药镰不是人家对手,又甩出绳钩。
郑奇心道:“难不成我还真破不了你这破绳钩?”拔剑出来。
不料那二虎的绳钩还真有些门道,对付起来要兼顾上下,大是不适。如此远远的打,郑奇兵刃短,便只有抵挡,不能进攻了。况且雾大,周围地形不明,说不得旁边便是万丈深渊,躲避不易。
眼看十分被动,郑奇且战且退,不多时身后已是山崖,无法再退。
郑奇灵机一动,想起唐宁左箫右剑的招数,自己当时好玩也练了几下,如今或者可以派上用场,当即左手拔箫。
二虎怎见过这种招数,打起精神,过得数招,二虎嘿嘿一笑:“原来这小子蒙人,我道还真有两手分击的本领。”
郑奇当初练也只是好玩,未曾当真,此时自然破绽百出,左手不大灵动。
小虎看出便宜,原本大虎攻上他攻下,此时忽然也攻上盘。
郑奇急忙抵挡,小虎喊声“着”,绳钩缠住了郑奇左臂。
大虎急忙急攻,不让郑奇腾出右手去砍绳索,两下剑钩相交,绳钩乘势将长剑卷住。
二虎嘿嘿一笑,拉紧绳索,两下里相互绷紧,如今是在比拚内力了。
却见郑奇也是一笑。二虎正在诧异,大虎忽然手上一松,向后便倒,急忙稳住身子,心道这小子居然敢弃剑。
却见郑奇双手一扯。小虎腾空而起,他自然不肯丢了绳钩,一心要缠住郑奇,待到落下,只觉脚下一空。
原来落脚处乃是悬崖之外,雾中看不明白,小虎惨叫一声。
大虎也是一声惨叫,急取绳钩去缠小虎的绳钩,却哪里来得及。一钩落空,大虎红了眼便来砍郑奇。
郑奇正奋力立桩,难以躲避。眼见药镰便要砍到,大虎忽觉身后有人袭来,一回身见那道士站在了身后。
只听小虎呼道:“救命啊。”声音不远,却在脚下。
大虎顾不得那道士,急道:“兄弟,你在哪里。”
小虎喘吁吁道:“我……我吊着呢。”
大虎这才见郑奇紧抓着绳索,刚才不是道士阻拦,自己砍翻郑奇,便是连自己兄弟的命也葬送了。
郑奇嘿嘿一笑,双臂一震。小虎借力而上,虎吼一声,还要来打,大虎一把拦住,憋了半晌,对郑奇咕噜一声:“多谢。”带小虎下山去了。
那道士笑道:“阁下何门何派?因何而到青城?”
郑奇笑道:“什么门派,说来麻烦,不如不说。道长可是青城派的?”
那道士怪笑道:“青城派,嘿嘿,狗屁青城派。”
也未等郑奇再问,那道士道:“贫道无尘子,乃是上清派祖师。”
郑奇道:“上清派?不曾听闻。”
无尘子道:“便在山顶上清观。”
郑奇奇道:“青城山不是只有青城派么?”
无尘子嘿嘿笑道:“那是从前。这事还要从十二年前骊山大会说起。”
郑奇这可更奇了,骊山大会关青城派什么事?
无尘子道:“十二年前,长安剑宫派人送来拜贴,要我们参加大会。那白衣人只有十五六岁,是闯山上来的,青城派二代弟子中最大的也有四十多岁了,竟无一人能拦住他。我掌门师父恨铁不成钢,一下子就气死了,大家争做掌门,争来争去定不出掌门,骊山大会便去不成。”
郑奇心道:“乖乖,幸亏不曾说我是剑宫弟子。”
无尘子道:“当初师父对我们是不错的,每人执掌一个道观,哪知他死后大家谁也不服谁,大家各占一观,谁也不能代表青城山。贫道执掌上清观,便创立上清派,丈人观是丈人派,太清观是太清派。天师洞是天师派,虽然他们占了原先青城派的总堂,自称青城派,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承认。就这样十二年大家比来比去,谁也不服谁。”
郑奇笑道:“十二年就这样比着?”心道怪不得青城派近些年没的名气,原来都把力气用到内讧上了。
无尘子道:“当年大家各学一样,如今谁也胜不了谁,斗了十年,大家决定不斗了,改由徒弟斗,谁的徒弟好,就让谁来做掌门。谁想大家教出的徒弟也差不多,斗了两年没有结果。”
郑奇笑道:“莫不是道长想让在下做你徒弟吧。”
无尘子乐道:“阁下实在聪明。”
郑奇笑道:“那么我有什么好处?”
无尘子道:“好处大了,凭你的功夫,一准能打败其他各观的弟子,帮贫道作了青城派的掌门,你就是大弟子,将来的掌门之位就是你的了。”
郑奇脑子飞快转动:“那么这比武在什么时候?”
无尘子道:“五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比武之日。”
郑奇心道:“妙也。”便道:“要我出面也无妨,不过我自有师父,不能拜你为师。”
无尘子左右一看无人,笑道:“自然是假作师徒,只说你是我在外悄悄培养的徒弟。你帮我成事,我们就是兄弟了啥,青城派的掌门其实是你我兄弟共坐,我无尘子在此赌誓,如我不遵誓言,天打雷劈。”
郑奇笑道:“好,好,不过我需回成都一趟。”
无尘子笑道:“自然,自然,只是不要忘记五日之期。”
天师洞外,好大的庙宇,比之太乙宫尚大数倍,此时四面坐着四五十个人。每面都是一个老道身后带了六七个小道士。
郑奇一看竟有七拨,合起来还看着象回事,分开了便浑不成个气候。
天师洞香火鼎盛,围观的香客倒有百把人。四处看看果然见丁老爷和丁云也在围观者之中,这便是郑奇赶回成都,央薛涛哄丁老爷说青城山近来天师现灵,说青城派要复兴于江湖,丁老爷好神仙,丁云喜欢江湖事,自然跑了来。
这些个道士年年比试,早就没了个客套,上了便斗。郑奇看着笑嘻嘻,慢别说一对一,便是一对他们五六个也拿得下来。
果然郑奇上场一阵风似的便将众位弟子打败,他每击败一人,便笑嘻嘻望向丁云,每次都吃一个白眼。
丁云见郑奇居然一身道士打扮,竟是青城山的道士,心道还差点信了这小子是什么将军,不过他讲起唐宁倒有鼻子有眼,薛涛又怎生相信了他。
无尘子得意洋洋,看着郑奇将其他六家的弟子尽数打败,看来这掌门之位是跑不了了。
对面的无情子冷笑两声:“无尘子,你有几点分量大家伙清清楚楚,你从哪里找来这个少年冒充弟子。”
无尘子得意道:“这是贫道苦心培养的徒弟玄玄子,贫道秘密培养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无情子冷笑道:“放你小狗子的屁,凭这个少年的身手,别说去年你就会亮出来,只怕比你的身手都好多了啥。”
无尘子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会教徒弟,你眼红啥。”
无情子怒道:“你学的那些本领,大家伙清清楚楚,这少年的剑术你肯定不会,不信下场我俩来耍一下。”
无尘子笑道:“凭你也配和我耍,你先耍过我徒弟再说。”
无情子脸红脖子粗,果然愤然来战郑奇。郑奇打起精神,乘他火气未退,出手急躁,将他击败。
跟着无恨子、无名子、无光子、无玄子、无道子皆来挑战,只恨当年青城剑术都未学全,人人只精一套,竟都敌不过郑奇。想不到从前曾赫赫有名的青城派,如今连个无名小辈也敌不过,众老道脸上羞惭不已。
丁云见郑奇居然打遍青城派,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
无尘子得意洋洋道:“怎么样,咱青城派十二年选不出掌门,今日可以定下了。”
无情子咬牙道:“不成,这个少年来历不明,用的又不是青城剑法,我……我不服。”
无恨子也道:“我也不服。”
郑奇笑道:“既然不服,你二人一起上来啊。”
一个晚辈居然挑战两个长辈,真是奇耻大辱,无情子与无恨子忍了有忍,终于忍不住上了手。
郑奇依旧战着上风,无名子呼道:“无情子,做啥不用‘倒骑江’,哎哟,忘了,你不会的。”
无情子怒道:“你龟儿子会用,咋个就输了啥?”
无名子气呼呼不再言语,过不久,无光子呼道:“用‘过天台’,唉。”自不消说,这招只有他会用了。
郑奇长声笑道:“青城派合该被人欺负,不错,我不是这窝囊青城派的弟子,我是长安剑宫的弟子。”
几名老道同时怒吼,无尘子也脸色大变:“你……你,你个龟儿子,害苦我了啥。”
郑奇笑道:“你们两个是打不过我的,怎不再上来一个。”
以二敌一已经大没面子了,再上一个这老脸更没处放,众老道面面相觑。郑奇笑道:“反正老脸都丢光了,还怕再丢?”
果然无光子加入战团,局面逆转,郑奇已落下风,然而口中依旧道:“三个不行,再来一个。”
丁云眉头微蹙,怎么这家伙不知好歹,自找麻烦。
眼见无道子也加入战团,郑奇支持不住,大叫:“认输,认输。”
四老道将他围在中间,无情子冷笑道:“龟儿子,现如今咋个晓得认输啥?”
郑奇笑道:“你们四个一起上,我自然不是对手。”
无光子道:“方才又是那个龟儿子要四个上来的?”
郑奇嘻嘻笑道:“如果你还做你的丈人派祖师,他做他的天师派祖师,凭我‘玄玄子’这江湖三流不入的角色也能挑了青城山。青城剑法是不错的,刚才一招是甚么‘倒骑江’吧,还真不错。侥幸啊侥幸,你们几个不会用,不然呐,你们要是谁将青城派的剑术都学会了,对付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七个老道呆若木鸡,半晌无情子长叹一声:“唉,师父啊,我们真是混蛋呐。”
无名子也长叹一声:“唉,作孽啊,无情子,你是大师兄,师父让你执掌天师洞,本来这掌门就是想传给你的。虽说你武功不能服众,但你做了掌门也比今日强啊。”
无情子道:“我们七个师兄弟里,武功要数无尘子要好一点点了,唉,其实不管那个做掌门,也比今日个强啥。”
郑奇笑道:“你们犯得着这样唉声叹气么,现在好好商量还来得及,总不会再等十二年吧。”向丁云望去,见她嫣然而笑。
郑奇心甜如蜜,笑吟吟将道袍道观脱去,抛给无尘子:“还给你了。”径直走向丁云,作个稽首礼道:“无量寿佛,丁施主,贫道玄玄子有礼了。”
丁云咯咯一笑:“你……你啊,没个正形。”
郑奇笑道:“想要正形,只有拜小姐为师,日夜听教诲了。”
丁云道:“那我还不把你教的……”猛想起郑奇说的是“日夜教诲”,羞红上脸,嗔道:“你……你这滑头。”
郑奇径随丁家父女下山,眼见丁云的心意已是默许了。官宦人家,出身望族,相比较丁家虽富,却是寒门,丁老爷又有甚么不肯。
倒是在郑家还有麻烦,郑权本指望找家门当户对的,谁知不但是江湖女子,而且还是寒门。郑权大觉丢脸,怎奈郑奇坚不让步,也只得顺着他。郑奇婚后干脆便带丁云回蜀中,沿长江下江南找唐宁。
这日到得金陵,见幽燕三客在酒楼饮酒,一旁座头上文士清谈。
一文士叹气道:“唉,如今扬州繁华日胜金陵,世人皆知二十四桥明月,谁还念这莫愁湖、鸡鸣寺,南朝风雨楼台?”
另一人道:“北方不太平,唯只这江南依旧一片开元气象,何必留恋南朝?”
那文士道:“当年金陵数朝故都,天子脚下,如今天下三京,竟无金陵,连陪都也算不得。那扬州不过因隋炀帝那昏君开了条运河,一夜间暴富,却看我金陵人似乎低他一等,将那二十四桥明月压我这秦淮河。上月遇见扬州刘某,得意非凡,竟言我这秦淮河上皆是庸脂俗粉,比不过他扬州一个中等歌伎姿色,岂不可恼。”
郑奇听的有趣,倾耳细听,却被丁云狠狠瞪一眼。
郑奇轻声笑道:“云妹,你可知唐大哥当年也曾作漫游文人,莫不是也与他们曾相识?”
丁云便不言语。
那另一人笑道:“运河沟通南北,漕运发达,江南赋米集于扬州,每年四月上送长安。扬州自然是富商聚集之地,绝色歌伎集于扬州,也无甚奇怪。但我金陵岂是无人,你看旁座那女子天姿国色,绝不输与扬州。”
大户人家的小姐极少出门,而丁云自居江湖,抛头露面,竟被那些文士当作歌伎之流,郑奇火冒三丈。丁云脸色虽恼,却还是摇头止住郑奇。
那文士切齿道:“可恨那刘某将我金陵看得一无是处,声色不及他,富贵不及他,竟连风景也不及他。”
那另一人摇摇头笑道:“此言过枉了,金陵城依钟山形胜,虎踞龙盘,莫愁湖玄武湖美景天下驰名。而扬州无名山名水,二十四桥美的也只是人,不是景。”
那文士道:“那刘某却道‘琼花一朵压金陵’,可恼,可恼。”
郑奇哈哈一笑,那几名文人顿时一起看来,却听郑奇道:“‘琼花一朵压金陵’,讲得好,讲得好。”
丁云见郑奇忍不住又要惹事,也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这夫君也是为自己出气,只是他这脾气怎么就不能改一改。
那文士怒道:“何方来客,竟然在此雌黄。”
郑奇自言自语嬉笑道:“早听说一个人不能当官,一旦丢了官,便念念不忘过去的权柄风光,不会做人了。”
那些文士不知他所云。
郑奇又自言自语道:“早听说一帮一派不能参与军政,一旦又失去了,便念念不忘过去的呼风唤雨,一帮人不会做人了。”
那些个文士面面相觑,幽燕三客一时望来,微微点头。
郑奇又自言自语道:“早听说一座城不能做都城,一旦成了废都,便念念不忘昔日做过天子脚下的城里人,一城人都不会做人了。”
那文士怒道:“你……你敢说我金陵人不会做人?”
郑奇笑道:“我哪里敢说,当然是李太白说的。”
那另一人急道:“李太白何曾讲过?”
郑奇道:“李太白诗中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却过金陵而不屑入。”
那另一人也不禁愠怒道:“胡说八道,旅人在途,匆匆赶路,乘船更不会沿路登岸,又何来不屑入之说。”
那文士道:“如何不是。李太白漫游金陵,大加赞颂,那《登金陵凤凰台》有诗为证。”
那另一人点头道:“不错。”
郑奇嬉笑道:“太白写尽金陵没落,‘凤去台空’是道金陵再无才俊,‘吴宫花草’只剩野花,‘晋代衣冠’已然作古,太白人在金陵,心在长安,根本不曾高看金陵,否则何以‘长安不见使人愁’呢。”
那另一人动怒道:“岂有此理。难不成《金陵酒肆送别》也不能说明太白与我金陵人相交莫逆么?”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孰短长。
郑奇道:“吴姬色诱太白,太白却只顾借酒浇愁,这首诗最重的便是那个‘别’字,金陵子弟又是想色诱又是想灌醉,那太白还是去了。”
一座人大怒拍案:“岂有此理。”
郑奇道:“太白的《寄东鲁二稚子》可为佐证,太白思念子女,‘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精神恍惚,忧心忡忡,何以又不回东鲁家中,自然是金陵人见色诱酒诱皆不成,干脆将太白软禁了。”
一座人大怒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一扫斯文。
那文士更是一甩手,一盘菜劈面而来。
郑奇伸筷子一拨,那盘菜平平飞向幽燕三客的座头,笑道:“金陵子弟敬幽燕三客一盘菜。”
“易水剑”封浪伸手接住,反掷回来道:“公子自请。”
回来的力道可非才时相比,郑奇无法硬接,拿筷子顶住盘底,连连转了十多个圈才稳将下来,幽燕三客也不禁叫好。
郑奇再一转,那菜平缓飞向那文士怀中。那文士狼狈接住,总算没砸了,却也沾了满手的汤汁,见不是路数,坐下不语。
封浪笑道:“封某眼拙,敢问公子师承出身。”
“幽州枪”罗坚止住他,仔细打量郑奇道:“如果罗某所猜不差,可是郑公子?”
郑奇登时霍然而起,大为吃惊:“罗大侠何以识得在下?”想不到名动河北的“幽州枪”居然识得自己,郑奇又吃惊又兴奋。
更想不到“燕山刀”南宫望与封浪上前来见礼,郑奇连忙还礼:“晚辈见过二位前辈。”
罗坚笑道:“我三人痴长几岁,却不敢自称前辈。郑公子,我等有一面之缘,公子可还记得?”
郑奇笑道:“晚辈自然记得,还是井陉道上与我唐大哥相遇。罗大侠好记性。”
罗坚笑道:“罗某当时不过有些印象罢了。说起来当时不识郑公子,惭愧,惭愧。”
丁云在旁看得奇怪,这个夫君平素浮滑无状,又未曾做过甚么大事,何以“幽燕三客”对他如此看重,甚至有几分恭敬,莫不成青城派的事已传到这里?当日他自称“玄玄子”,不曾吐露真名,旁人都只道是长安剑宫弟子。
却听罗坚笑道:“郑公子当年义救裴相公,行不留名,有功不居,方是大侠行径。反观罗某三人在河北做那些你争我夺、蝇营狗苟之事,却博得一身虚名,岂不惭愧?”
丁云心道:“郑奇一路东来,无非惩戒几个恶霸,尚且嘴上沾沾自喜,炫耀不已,怎会救裴相公,连我也不知道,八成是传错了。”
郑奇忙道:“此话从何说起?莫非是唐大哥……”
罗坚道:“唐兄也是有功不居、将名利看得忒轻之人,怎会提起。我帮中一位兄弟乃是裴相公的随从。”
郑奇这才点头。当年郑权在外镇,此事传出唯恐连累他,如今郑权已经致仕,也无刻意隐瞒的必要了。
罗坚道:“裴相公视你为兄弟,我等岂敢以长辈忝居。”
郑奇嘻笑道:“莫不成路见不平,先问身份,高官名士则救,百姓草民则去。”
罗坚也笑道:“不错。”
郑奇忽然怪笑。丁云见他无状,咳嗽一声,果然郑奇收起怪笑道:“然而书记门标准便是如此,所记所传皆是‘贵人’‘壮举’,道册载之两条方为侠客,侠书记亲定方是大侠。”
“幽燕三客”哈哈大笑。
丁云脸色微红,想起自己曾经开出一月之内上得《侠隐记》道册的条件。
丁云再细细打量郑奇,却似不认识一般,想不到夫君外表浮滑,内里却谨严,竟然还有不为人知的好处。识得郑奇以来,虽说做的都是些惩戒恶霸、资助乞丐甚至教训酸儒之类的小事,可没有一样不是侠义之举。
丁云长长吁出一口气,一时心中通明,再也没有甚么暗角了。
罗坚道:“莫因善小而不为,果然侠义无大小,只在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