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正文完结

李缮从鼻端哼哼地笑了声,脸色却一下转晴了,他目不斜视地走着路,但又用手背去碰碰她的手,手指勾她指尖。

窈窈一愣,悄悄拍掉他的手。

李缮又扬眉,无声问她做什么。

窈窈看看周围,小声说:“大街上呢。”

这条路行人不多,主要是辛植和他身边的一批亲兵,还有窈窈的婢子,他们隔开十几步跟在他们身后,窈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但她忘了,李缮从来悖逆。

他手指张开用力握住她的手,动作也大,生怕旁人不知一样:“那就让他们看!

窈窈扯了扯,没扯回手,李缮已经牵着她,大步走了起来,两人衣袂交叠,前路朝前延伸,远处,是洛阳巍峨的皇宫。

春雨洗过、夏风拂尘,长夏来临,宫城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着迷离耀眼的光泽。

……

李缮一路带着窈窈回了李府,还不放手,沿路的婢子婆子,纷纷低头不敢乱看,直到郑嬷嬷抱着灵奴过来。

窈窈抱着灵奴,递到李缮身旁,轻声叫灵奴看李缮:“灵奴,这是你爹。”

李缮微微弯腰打量灵奴。

上次见面,灵奴不过巴掌大,除了眉眼像窈窈,其他辨不出旁的,如今灵奴八个多月了,脑袋圆溜溜的,蓄了短短的头发,双眼又亮又好看,又白得像团子,脸颊软软糯糯的,生得和他也像。

这是窈窈和他的小孩。

那一刹,李缮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暖呼呼的。

突的,灵奴脸色一变,四肢挣动,嗷嗷大哭起来。

窈窈赶紧拍拍灵奴的后背:“好喽好喽!”她换了一下抱姿,灵奴看不到李缮了,突的收起哭声。

李缮:“……”

窈窈想了想,缓缓把灵奴翻过来,让他看李缮。

灵奴:“嗷嗷嗷!”

李缮:“……”

窈窈用力咬了下唇,免得自己笑出声,又赶紧哄了一句,灵奴果然不哭了。

见情况不对,郑嬷嬷上前来抱走灵奴,笑道:“是吃饭的时候了,灵奴该是饿了。”

窈窈:“那就抱下去吧。”

李缮:“我看他不是饿了,是被我吓到了。”

这种大实话,也只有李缮自己说得出来,窈窈终于还是没忍住,笑道:“灵奴和你才算第一次相见,况且你……”

她看着李缮,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风吹日晒的,他瘦削了,更显棱角线条分明,加上他原先就不是秀美的,而是英武峻拔的,轮廓分明,那漆黑的眼底凝聚着一股煞气,不笑的时候,气势着实令人畏惧。

窈窈话语顿住,换了个话题,体贴地问:“夫君可曾吃过?要吃什么?”

在一些窈窈不想提的“小事”上,李缮能比狗敏锐千百倍,他顿时皱眉:“况且我怎么了?”

窈窈问身后木兰:“大厨房那边今天做了什么?”

李缮拦在她跟前:“你细说我怎么了?嫌我丑了?”

她躲开他,他又追上来,干脆一个打横抱起窈窈,窈窈“欸”了声:“没有,真没有……”

李缮不管,只对新竹、木兰几人道:“不吃了,气得吃不下了!我得给你们夫人看看我变成什么样!”

窈窈双颊倏地酡红,把脑袋埋在李缮怀里。

新竹和木兰识相地留在原地。

天下大定,四海臣服,礼部用了一个多月筹备,定下五月的吉日迎李望登基。

这一日,天才擦亮,钟常侍扯着嗓子:“开宫门!”

宫门缓缓打开,朝阳落下,李望着衮服逐步登到祭台,插香祭天登基,定国号周,年号建通,追封父亲为圣。祖先太上皇帝,册封发妻钱氏为皇后,其子李缮为储君太子,谢氏为太子妃。

而后,朝廷改革逐步铺进,取前朝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组成三省,调整三省下辖职权功能,设六部九寺,沿袭九个官职品级。

新朝初立,逐一封赏,辛植封镇远侯,世袭罔替,领皇宫禁军统领,范占先封太保,身兼丞相、户部尚书数职,其余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领幕僚,纷纷封侯拜官。

李缮的人狂揽新朝一半的权力,权势赫赫,风头无两,难免引起李望心腹的不满,暂不赘述。

封后大典之后,是皇太子与太子妃册封大典,这三个月,李家人都没多少闲的时候,眨眼间,就要到灵奴的周岁宴。

经过窈窈和李缮的几番磋商,灵奴大名单字霁,取自《高唐赋》“遇天雨之新霁兮,观百谷之俱集”之“霁”。

后来,李缮听说《高唐赋》作者宋玉,乃传世有名的俊美男子,隐隐怀疑窈窈是不是更喜清俊书生,而非他这种。

李缮自认自己是恩怨分明之人,无凭无据的,别平白怀疑了窈窈。

只是往后,若他所辖的官场,出现生得清秀俊美的文臣,他一概心生莫名不爽。

当下大典完毕,李缮和窈窈回了东宫,这也是早早修好的,周朝东宫不在宫内,只是在洛阳宫城往东,出入不走宫门,相对自由。

窈窈坐下,新竹和木兰赶紧上前,替她摘下厚重的发冠,擦面洗脸,又递茶。

李缮自己换下红色袍服,洗过手,就抱着灵奴,逗弄:“今日可会说话了?”

郑嬷嬷笑说:“会了,太孙殿下前头突然蹦出个‘娘’,实实在在的叫人惊喜!”

李缮:“来,叫声爹。”

灵奴眼眸一转,嘴巴咂摸一下,吐了个圆圆的泡泡。

李缮给他擦:“脏死了。”

灵奴“呸”的一下,将口水吐到李缮脸上,李缮早已习惯了,抹了把脸:“李灵奴!又吐我口水,岂有此理!”

灵奴扭动着身体,咿咿呀呀地想朝窈窈这边来,李缮偏不让。

窈窈换好衣裳,看李缮和一个未满一岁的小孩争锋相对,又无奈又好笑:“夫君,快来吃饭吧。”

过了巳时了,宫女摆上了午饭,一碟碧菜梗,一盅羊肉炖蘑菇,一碟小鸡炒脆笋,一道蜜渍桂花。

为了早晨卯时的典礼,他俩都是空着肚子的,食物的香气勾出人的馋虫,那道小鸡炒脆笋,用到了“炒”,是王焕用铁锅改良的,更是鲜香十足。

窈窈才说完,李缮肚子发出“咕”的一声,灵奴睁大眼睛,“咯咯”笑起来,还用腿儿去踹李缮的肚子。

窈窈也掩唇笑了。

郑嬷嬷把小孩儿抱下去,李缮摸摸鼻尖:“我看这灵奴不好用‘灵’字,越叫越机灵,成精了快。”

窈窈咽下口中米饭,问:“夫君觉得叫什么好?”

李缮给窈窈夹了一筷子鸡肉脆笋,他仔细想了想,道:“村生。”

窈窈:“……”

李缮自我欣赏起来了:“李村生,刚好村里生的,这名字不错!”

窈窈低头吃东西,她还是希望李缮吃完这一顿,忘掉他这灵机一动取的名字。

结果可想而知,李缮没忘。

当天开始,他就这么叫李霁,李霁竟然还“啊呀呀”应了,窈窈看这可是李霁自己选的,释然了,跟着灵奴、村生混着叫。

李霁乖时,她就叫他灵奴,不乖时就叫他村生,窈窈觉出了乐趣,毕竟,小孩儿身上多套几个绰号也没什么,反正李霁又不能说不要。

到了这年八月,临近李村生周岁宴时,一个日子也近了,就是谢姝的忌辰。

谢姝的死讯,窈窈没有刻意避而不谈,但也从没宣扬过,到现在,除了谢姝亲近的手帕交,洛阳很多人还以为她留在南郑。

窈窈并不想看到,有些人谈论谢姝所露出的“可惜了”的神情。

这日早上,卢夫人进东宫,与窈窈一同去了谢家的坟茔,两人给谢姝烧了纸钱,祭拜,窈窈把李霁也抱过去了,认认姨母。

中午,李缮和辛植在外头喝酒。

两人也没提杜鸣,到现在,李缮还让人在崖边找寻,一直没有找到尸体的消息,他们后来也给杜鸣立了冢。

杜鸣是孤儿,没人给他烧钱,李缮怕他在地府过得太拮据。

辛植身子虽然好了泰半,还是留了点病根,不宜多饮酒,酒多是李缮吃的。

晚些时候,李缮忽的问辛植:“我与你还可以吃酒排遣,我妻姐也因此事去世,我当如何与我妻说?”

辛植说:“殿下多宽慰娘娘。”

宽慰。

李缮很少宽慰人,唯有的几次,都是对窈窈,但他就算微醺,也记得每次劝说的效果都不太理想。

第一次好似是好几年前,他杀了一个萧家人,后来又有一次是杀了谢翡,知她怕鬼,才开口劝慰的。

但每次劝慰完,窈窈脸色更差了,甚至想躲他。

看李缮冥思苦想,辛植试着问:“殿下打算如何宽慰?”

好一会儿,李缮煞有介事,道:“要不我就说,杜鸣托梦告诉我,他们过得很好,现在是兄妹?”

辛植挠挠后脑,说:“要不,还是别说了。”

李缮:“……”

……

下午,李缮推了别的事务回东宫。

窈窈正在抄写着《千字文》,以做雕版的刻本,闻到李缮身上酒气,掩着口鼻,小声打了个喷嚏。

李缮速速去洗了个澡,换身衣裳,又用金银花水漱口,再凑到窈窈跟前:“还有味没?”

窈窈笑了下:“没有了。”

李缮:“我闻闻你有没有。”

他干脆抱起她,鼻端凑过来,在她鬓发耳际到处乱蹭,笑道:“桂花滋味的。”

窈窈趴在他身上,也闷声笑着,待两人静下来,窈窈听着他搏动的心跳,缓声道:“逝者已去……愿杜将军来生安好。”

李缮愣了愣,他抱紧了怀里的人,一时喉咙微堵,又勾起唇笑了笑:“嗯,妻姐也是。”

窈窈轻轻阖眼。

东宫不比从前的所有府邸,屋外栽种了许多繁花草木,倒影在窗户上,绰约绮丽,外头有风吹过,就发出娑娑之声。

李缮怀抱暖热安稳,窈窈渐渐有了困意,却

听外头有人脚步匆匆,她们压着声说话,尽力按住动静,还是把窈窈惊醒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

李缮皱眉,示意屋内候着的新竹:“去看怎么回事。”

新竹出去了一下,很快领着大宫女芷心,和两个小宫婢进屋,两个宫女哭丧着脸,新竹也有些焦急:“娘娘,智郎不见了!”

自打搬进东宫,智郎有了自己住的小屋子,但是它愈发不爱动,有时候还不怎么肯吃东西,窈窈身边延用的都是旧人,唯独在智郎的事上,调用了一个大宫女、两个小宫女看护。

芷心是从前宫女,因为擅长养犬,在当年萧太尉发动的宫变里,躲在奇珍兽园,留下一命。

她紧张地说:“回殿下,今早智郎起来走了几步,我一直看着,后来我调给智郎的药,我一直以为是若心几人看着,方才才得知,它很早就不见了。”

小宫女若心两人哭哭啼啼,磕头:“殿下,娘娘,我们以为狗在芷心姑姑那里,我们错了……”

那便是很早的时候,智郎就走丢了。

窈窈呼吸一紧,攥住了李缮的手指。

李缮扶着窈窈坐起来,他斜睨了一眼照顾智郎的几人,三个宫女皆瑟瑟发抖,李缮冷声:“来人,快去找智郎!”

洛阳城内,很快不少人知道东宫出动了禁军,士兵小步跑在路上,似乎在找什么。

有些胆小的官员,生怕自己摊上什么坏事,赶紧躲回家。

东宫这一找,就从日头正盛找到了日头西斜,窈窈几次看着手里的千字文,却怎么也写不下去,她眼睫低垂,手指抵着太阳穴。

李缮刚从外面进来,看到的就是妻子唇色泛白,双目无精打采的模样。

一刹,他心情像是一张好好的纸,被人揉皱成一团,就算能展开,也有七七八八的折痕。

听到脚步声,窈窈连忙起身:“夫君……”

李缮说不出他找不到智郎的话,一个下午,整个洛阳城的白狗都被搜罗出来了,但无一是智郎。

也有人见过智郎的身影,但是就是找不到。

看他目光闪烁,窈窈也知道了,她缓缓坐了下来,轻笑了下:“智郎今年,十三岁多了,不知道它会去哪儿。”

芷心说,感知到自己即将老死的小狗,会自己出门,找个地方等着去世。

李缮想起小狗那无害的目光,、心里也沉了沉,他坐在她身侧,环住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十三年,智郎在窈窈的人生里,占据了超过一半的分量,而在谢姝的忌日里,它选择默默地离开。

他该怎么说?李缮脑海里涌动着一个个念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行,太冷漠,但若是他对辛植说的那样,辛植都说不合适。

为什么偏偏它要今天走?

李缮宁愿是自己犯错,那他还能道歉,还能剖白,让窈窈心情好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轻轻“嗒”的一下,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到了李缮手背上,顺着他手背青色经络蜿蜒而下。

李缮一愣,他低头,只看窈窈眼尾泛红,眼中凝着水光,眼泪如珍珠一颗一颗地掉,打湿了她的面庞。

她就这么红着眼睛鼻头,无声地啜泣着。

李缮心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也不会再想看到哭泣的窈窈。

他一边用唇抿着她的泪,一边沉着气息,生疏地哄道:“别哭了。”

窈窈靠在他怀里,耳朵里,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它不给你当狗,我给你当狗,好不好?”

窈窈浅怔,忽的弯了弯水润的眉眼,但眼泪也掉得更厉害。

李缮一边叹息,一边亲吻着她的泪水。

智郎是除了父母姐姐外,陪窈窈最久的家人,他想续上它的位置,做那个能陪在她身边最久的家人。

……

此时,漫长的山坡线上,出现两个渺小的人影。其中一个冷硬的汉子瞎了一只眼睛,走路姿势不是很正常,似乎跛了足。

倒是另一个女子,除了额角一点疤痕,全身没什么明显的遗留伤。

正是杜鸣和谢姝。

两人手上绑着一条布巾,杜鸣在前面用劲带谢姝走,谢姝喘口气:“喂,呆子。”

杜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谢姝颐指气使:“我累了,你背我吧。”

杜鸣沉默了一下,蹲下。身。

谢姝趴在他身上,忽的,她捏了捏他耳朵,杜鸣赶紧躲开,几乎快跳起来,谢姝笑嘻嘻道:“你耳朵上有一个虫子,喏,你看。”

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谢姝还把手指给他看,但杜鸣深深皱着眉头,根本没有仔细看,只是,他从耳尖到耳垂,全红透了。

真是不经逗啊。谢姝趴在他后背,看着前方漫长的天梯似的山道,难怪蜀道常叫人望而生畏,这是他们第七次尝试攀登了。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也不知道窈窈有没有为她哭鼻子呢。

她眼角也微微发热,杜鸣似有所察,脚步一顿,谢姝又拧他耳朵,道:“走快点啦,我想家了。”

杜鸣冷淡道:“你别乱动。”

谢姝:“……”

谢姝不管他,只抬眼看天空。

山道上,声音渐渐小去,天上星辰熠熠,而地上,洛阳城中,灯火煌煌。

窈窈站在廊下,她眼睛哭过,此时还泛红,但情绪稳定许多,她指着天上的一颗星,问李缮:“那是不是北斗星?”

李缮以为,她要问那是不是谢姝化成的星星,还好自己开口晚了,他顺着窈窈的指尖看去:“是。”

他以前常在野外奔走,对认星辨位十分熟稔。

他道:“从前,我只在野外看这些星星,还是第一次和你看。”

窈窈也笑了下。

李缮又指着另一片星星:“那是长庚,那是紫薇……”

听着他的声音,窈窈望着漫天的星光,眼皮渐渐重了,她这几天没有睡好,终于又困了,时已入秋,李缮身上藏着火炉似的,只要靠着他,就能汲取温暖。

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而李缮缓缓抱起她,放到了床上,也环抱着她躺下,落下了帷帐。

窈窈在迷迷糊糊的梦里,有唇吻了吻她的眉心。

似是夏的灼灼日光。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