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昭平四十三年初春,皇后薨逝,谥号明宪。
明月还记得那日天气晴好,府里的玉兰花将绽未绽,婢子领着内侍进来,跪倒在地说皇后娘娘薨了。
“夜里睡下,第二日已没了声息。”
“太|祖母昨日悄悄哭了。”婉然拉着她同她讲
“你这几日好好陪着她。”
“我知道,只是婶婶我不明白。”她靠着她问:“娘娘那么想太|祖母,都派刘内侍来了,太|祖母为什么不进宫看看她呢?我也想阿娘,可我见不到了,所以我觉得娘娘好可怜呀。”
明月被她干净的眼睛看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抬手摸了摸她双丫髻上的发带才道:“也许太|祖母有她自己的原因吧,婶婶也不知道。”
小姑娘眉眼耷下来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明月抱着她轻轻拍了拍。
过得几日,玉兰都开了,朵朵洁白立在枝头,煞是好看。然而到了发引之日,城中下起了小雨,绵绵如丝。一夜起来,玉兰落满地,花瓣沾了尘泥,被婢子直接扫了去。
皇后葬在梁溪县的皇陵,送葬的队伍从宫中出来,太子执意前往,于情于理张信也得跟着。
五日后,张信回来了,却未回府,而是进了宫。太子在虞祭上晕了过去,琼林苑乱成了一团,城中百姓都说太子仁孝,这事自然也传到府里来。老夫人听了后,面色有些沉重。明月不知太子是不是故意的,只知道皇帝肯定不会喜欢。
夜里,婢子来报说侯爷归来了,明月便带着阿姜阿乔去了冉竹轩。
阿姜执着灯在前面带路,廊下昏暗,府中曲径弯折,在漆黑雨夜里更加萧瑟。她从月洞门进去便见张信迎面过来。他身上裹着冰凉水汽,穿着丧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身形高大,步伐极快,看见她时,眼尾微抬,两三步便到了跟前。
“夫君。”
他行走带起的风掠起她额前的发,近了,水汽就更重了,带着泥土生涩的气息。进了屋,明月给他解着披风,手指方触到绳结,他便往后退了半步。
“我自来便是,郡主早些去歇息吧。”
他眉心半拢,似是极倦,说完便往净室去。
“郡主?”阿乔有些担心
明月摇摇头,“阿乔你下去看看,备些素锅子来。”
“哎。”
阿乔退下,明月在榻上坐下。屋里极静,下人走动间似是都踮着脚,她撑在小几上,快要睡过去时才见他沐浴好出来。他头发散着,撩开帘子发现她还在,灯下面目肃着,有些不耐,等她再看又不见了。
明月起身坐到他边上,从婢子手中接过帕子便给他抿着湿发。她只管手上动作,也没急着同他说话,一时间安安静静的,谁都没开口。
未几,阿乔便带着婢子端了素锅来,汤底是是用春笋松茸熬的,里头滚了豆腐,素丸子,还可以烫些小白菜。张信在雍州呆了几年,能吃些辣,所以又调了一碟辣酱,还有一碟甜辣萝卜丁。膳房还备了面食,若是他想吃直接在锅里煮就是。
“夫君先吃点吧,我也有些饿了。” 等桌上摆好了她牵着他过去
张信本没什么胃口,可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才发觉自己原是饿的。毕竟在雨里跪了几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挨不住。
太子晕厥后被直接扶到了承华殿让太医请脉问诊,圣上焦急一直守着直到太子醒来。如此慈孝的场景,传出去即是一段佳话。
“夫君。”
耳畔是轻柔的声音,他阖眼再睁开又是一派清明,握紧的拳头松开,听她道:“先喝碗汤吧,暖暖胃。”
汤汁清淡却鲜香,豆腐吸饱了汁水,小白菜也嫩生生的。明月本只想陪着喝两口汤,结果没忍住吃了一碗汤泡饭。许是有人陪着,他也吃了不少,最后备的菜竟是被吃的七七八八。
这时已是戌时末了,二人漱了口在屋里散了散,才歇下。
明月头一次在冉竹轩留宿,尽管困了可也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然而没多久便开始做梦。梦里是大相国寺,原主与张信的初见。那埙声很近,似乎就在耳畔,她猛地惊醒才发现身边床榻空着,一缕埙声正从窗外缓缓飘来。
她下床趿鞋,冉竹轩夜里不留婢子,张信本想借此让她回去,她便直接让阿姜阿乔都回去了,明早再过来,是以屋里黑黢黢的,她点了盏灯才寻过去。
外屋的格子门开着,远处一人浸在夜色里,头微垂正吹着埙。
他坐在阶梯上,长发在背后系着,只是如今松了些在耳畔落下一缕。屋檐下雨未停,他身上湖蓝色大氅的袖子被风吹的轻轻摆动。
萧萧残夜,龋龋独行
想到梦里覆霜的眉眼,明月伸出去的脚便又收了回来。她将灯盏吹灭,扶着门框缓缓坐下。
张信这样的情态并未持续多久,他本就是心智坚强之人,即便世事多艰,却只将他那颗心磨的越发冷硬,只是明月显然在他预料之外。
她正准备站起来,奈何腿发麻了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郡主这是做什么?”
他眉眼凌厉,语气之冷是平日未有过的。
明月像是被吓着了,他就站在她跟前,高大的身影罩着她却未伸手扶一把,眼中幽冷似海冰,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像领地被侵犯的狼。
“我,我睡不着,醒了……”她去看他,见他还是板着脸,咬着唇有些泄气。
“我只是想陪陪你。”
她抱着膝盖怏怏道:“没想扰着你,本就要走了,不想让你看见的,只是腿麻了。”她敲着小腿,又去看他,弱弱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
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说话。
明月扶着门站起来,赌气道:“便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她一瘸一拐地往内室去,背影倔强,走的却颇慢,恨不得脑后能生一对眼睛,然而直到她进了内室,他都没跟上来。
这心也太硬了
她坐在凳子上没急着上床,就是要看他几时进来。
也没多久,他绕过屏风见着她,顿了下,旋即便去点灯。
屋内亮了,明月从凳子上站起来丢下一句:“谁让你吹那什么破埙,难听死了,不然我才不会醒呢。”她说的飞快,脱了褙子便钻入了帷帐中,和那理直气壮的话不同背影透着慌张。
张信眉梢微挑,方才怒气被她连番折腾已搅的不知哪儿去了,只觉得时日越久,与初时印象差的越远。
他躺下后,她背着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听气息该是还未睡。想到方才的话,又是一哂。
埙是在雍州时学的,西境兵士死在战场上便要用埙声来唤他们的魂魄归家。他曾在狼山上吹了一夜,唤父亲归家。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①
几日奔波,思绪纷杂。所忧、所怖、所恶、所念,他心有牵系,终是做不到如佛陀一般超脱。如今终于累了。他心莫名静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厢明月揪着被角扭头发现他竟然睡了
睡了??
她知道自己没点解语花的技能,可是默默陪伴再不经意被发现不是更苏吗。
这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她忿忿地睡过去,再醒过来就见到熟悉的绵绵瓜瓞,她眨了眨眼,她什么时候回的葳蕤院啊?
“郡主醒了?”
阿姜跪在脚踏上,俯身去探她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额上顶着一块帕子。
“阿姜?”声音也是喑哑
“郡主受凉了,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是风寒,应是昨夜吹了风。都怪奴,该给郡主拿件披风的。”
“与你无关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怎么病的嘛,“阿乔呢?”
“阿姆去熬药了,别的人她不放心。”
明月点点头,道:“扶我起来洗漱。”她嘴巴味道苦,不舒服极了。
阿姜给她搭了件厚衣,服侍她漱完口便听她问:“是侯爷抱我过来的?”
“可不是嘛,郡主病了,侯爷可急坏了,一直等大夫写了方子才走。老夫人也差厉嬷嬷来问了,让您好好养着,府里的事先别操心了”
明月身上没力气,趴在枕上听她说:“郡主烧迷糊了还一直念着侯爷呢,侯爷要走您还不让,扯着侯爷的袖子不肯放。”
“真,真的?”
明月不太信,她已经这么有职业精神了?烧晕了都能想着任务。
阿姜连连点头,“奴与阿姆都看着呢,侯爷也陪着郡主,给您擦汗敷帕子。要奴说,侯爷甚爱郡主哩。”
明月噗嗤一声笑,把脸埋进枕头里。这就甚爱了?这人惯会做样子,也不知是谁昨天那般凶。
喝药的时候,婉然来寻她。
明月便问:“你怎来了?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阿姜领着她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她眼睛巴望着,问:“婶婶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本也没多大事儿。”
就是这药实在难喝
偏阿乔还要催:“郡主快喝了药,凉了药效便没了。”
“是呀,婶婶快些喝药吧,我带了蜜饯李子雪花糕与你,今日膳房新做的。”
“大姑娘想的周到。”阿乔趁机道:“郡主听话喝药,莫让孩子看笑话了。”
顶着屋里三人期待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吨吨吨。
“阿乔。”她把喉咙里的恶心压下去试探地问:“这药要喝多久啊?”
“依这方子先服三日的药,之后大夫再来看过。”
三日?
一天两幅药,那便是六次
明月顿时觉得手里的糕点都不香了
这一日她几乎都在床榻上,原想病若西子怎么也能勾的张信怜惜,可谁想他因着前几日送葬耽搁了许多公务早早便去了军中,侍卫来报说夜里不归了。计划又泡汤了,却还要受喝药的苦,她深深郁卒,第二日便想办法躲。
因着喝药胃口不好,她便央着阿乔说想吃她做的豌豆糕了,阿乔当即便应了让阿姜守着她。阿姜不似阿乔稳重,明月说想看花儿了,她便自告奋勇道:“奴去给郡主折些桃花来,那玉兰虽谢了,碧华院里桃花却开的极好。”
“去吧。”
看她提着裙子便跑了,又等了一会儿,明月才捧着药碗到窗边,将碗里的药汁全都倒了。
总算是不用喝了
她趴在窗台上,仰着脑袋舒了口气,便听到身后一人道:“郡主便是这样养病的?”
她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碗便摔到了窗外……碎了。
“我……”艹
我的碗
她扭头见张信穿着一身黑色圆领的广袖纱衣,头上戴着圆顶软脚幞头,面上瞧着正经。
本就对他生气,现下更是生气。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便上了床榻。
未几,张信坐在床檐,道:“既是病了,郡主便该遵医嘱好好服药。”
明月本支着耳朵想看他会不会哄她,便是说些软话也好,她也能顺着梯子下来,可却是这样平淡淡的话。
真敷衍
和多喝热水有的一比
正僵着,阿姜回来了。她手里捧着新剪的桃花,行礼后方对床上的明月道:“郡主,奴剪了桃枝来,您可要看看?”
明月唔了一声,说知道了,你放着吧。
“诺。”她将瓷瓶搁下,在床边杌子上没看见药碗,便又问:“郡主药可喝了?”
“喝了。”
“并未。”
两声应答同时出来,阿姜都愣了。
“你再去熬一碗来,方才打翻了。”
“……诺,奴这便去。”她应下便屈膝下去了。
明月忿忿地收回扯着他袍角的手,掀开被子气道:“我已好了,不需再用药了,是药三分毒侯爷不知道吗?”
他抬眼低声道:“我只知你不遵医嘱,妄自倒药,将自己的身子不放在眼里。”
他眼型偏细长,眼尾上挑,平时望人时便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的脸孔若是笑着该是“满楼红袖招”的风华,可如今却沉下来,敛尽锋芒,只让人不敢放肆。
明月屈膝坐着,手指揪着被子,低头问:“那夫君呢?夫君担心我吗?”
她问完便抬头去看他
张信的瞳仁微不可查地凝了下,片刻后从善如流地道:“自是担心。”
“真的?夫君担心我?”她歪头看着他,虽是在问,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
他点头
她立刻扑到他怀中,双手合在他背上拥着他。
怀中女子清瘦,身上带着药香,张信一手支在她凸出的肩胛骨上,片刻后又落在她发上。因着病都在屋里,她便没梳髻,只拿发带轻系着。鸦青长发散在背上,触手如丝。
“夫君还怪我吗?”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
“那日在冉竹轩…”她脸贴在他胸口,小声问:“我,明月不能陪着你吗?便是不出声不让你知晓也不行吗?”
他抚发的手停下,想到那日她远远的在门下坐着。他初时确烦透了她,可她一番话下来却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不近人情。他发现对着她他总是多几分耐心。
“不是不让我知晓吗?”
“嗯?”她不明白
“我既不知,那便由你。”他抵在她发顶道
闷骚
明月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很是欢喜,仰着脑袋在他下巴羞答答的亲了一口。
他又道:“只是你体弱,下次再不可如此。”
“这次不算,下次我有经验了便穿的厚厚的去寻夫君。”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道:“我总觉得夫君吹埙的时候很孤单,我想伴着你,可那日我看着你,又觉得有时我也想自己一个人,即便是阿乔,我也不想她在。我们都会这样,对不对?”
她望着他极信赖的样子,他眸中映着她的人,倏忽间便移开。
她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可他不喜欢与她对视,太过干净让他心软,让他想好好护着。他与她之间隔着父仇,即便已然两清,可她是圣上给他娶的妻,是来制衡凉州兵与雍州张家军的棋子,他能给的便只有这些。
“夫君。”明月唤他
“你说的对。”
她笑了,靠在他肩上说:“其实夫君吹的埙不难听,我那日是瞎说的,我极喜欢。在凉州时每当我想母亲了,阿离哥哥便会吹给我听。他也教过我,可我总吹不好。”
“阿离?”
“是啊,他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待我极好,便如我亲哥哥一般。他武艺高强,性格坚毅,只是吃了辽人血脉的亏,他如今在雍州,跟着徐大人,徐大人公正廉明,应是好的吧。”
徐辉,早听闻他身边有一极信重的副将,高鼻深目,辽人长相。
张信略一思虑便问:“他名讳可是兰景?”
“是,这是父亲给他取的名,夫君怎么知道?”
张信道:“他作战英勇,很得徐大人爱重,我便有所耳闻。”
“如此。”明月拍手道:“我便知道阿离哥哥定能得偿所愿做大将军的,他那般厉害。”她显是开心极了,“他信中从不说自己如何,只说一切都好。我曾与他约定过若是他成了将军,便做件大红的披风与他。宫里无事,我早便做好了,只是迟迟没寄给他,现下终于能寄了。”
她说着便要从床上下来趿鞋
“这事不急。”张信制着她,道:“你还病着,交代婢子去做就是。”
“对,等阿乔来了我便要同她讲,还有阿姜,她也会很高兴的。”
她又说了许多,原主对义兄的感情着实深厚,或许是因为父母皆亡,义兄阿离是她与家乡唯一的牵绊了。她与他讲了他们是如何在草原上奔驰,他一直护着她,她要什么他都想办法找来给她。若是做错事了,他便冲在前头将她的罚都受了。
“我那时胆子大,看见父亲驯的鹰,便也想要。可鹰哪儿是那么好抓的,他便偷偷掏了只狼崽给我,我们把它塞在产子的母狗窝里,好一阵都没被发现,后来被父亲知道了,狠狠打了他。”
许是连日奔忙,而如今窗外日光正好,几上桃花夭夭,便如檀香轻袅,透出几分安宁。
张信竟也不觉得烦
她在他面前时不时比划两下,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活色生香的样子,不同于以往娇嗔顽劣,此时眉眼间神采耀耀,像乌拉山成片的野罂粟。那花黄灿灿的,即便是落雪结冰的时候依然开着。
她慢慢从人说到凉州的景
“落星湖很美,到了夜晚星星都在湖里。我若是烦了便会骑着马去那儿……”话至此,有些低落,她低头捋着腰间丝带,道:“真想带夫君去看看啊。”
“往后时日还长,总能再见的。”
“真的?夫君会带我去吗?”
她眼中希冀如萤火,点点却不容忽视,他却未回应。
“夫君不愿同我去啊。”
“世事无常,我不欲轻易许诺你。”
“可我却觉得我会同夫君一辈子。”她眼圈红了,赶紧扭头背着他,瞧着比方才还失落。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
半晌,她方转过来道:“那,那若以后我们真的相伴到老了,夫君总能陪我去了吧。”
他目光落在她微湿的睫毛上,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好。”
“夫君应了?”
“应了。”
“那拉钩,一辈子不能变。”
这个春日,张信第一次与明月有了约定。
佛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然誓言如影随形,成了他一生勘不破的业障。
作者有话要说:①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招魂·楚辞》
释义:“魂啊回来吧!北方不可以停留。那里层层冰封高如山峰,大雪飘飞千里密密稠稠。回来吧,不能够耽搁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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