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这是一间古朴雅致的书房,门框窗框上皆雕着精致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榻前摆着仙鹤绕云青釉瓷熏炉。
正中摆着桌椅,南官帽椅后方悬着一副栩栩如生的婴儿画像,纸张微微泛黄,显然已有些年头了。
一旁的黄梨木博古架上不放名贵的古玩玉器,反而放了些不值钱的拨浪鼓、布娃娃之类的玩意儿。
卫清风对丢失的小女儿,可谓愧疚到了极点
卫夫人收回目光,抹着桃色口脂的薄唇弯起,露出温婉的、不带有任何攻击性的笑意,她轻轻地把补汤放在书桌边角,柔声道:“今天我有件喜事要告诉老爷。”
卫清风写奏章的笔未停,兴致缺缺道:“你说吧。”
“三姑娘找到了。”卫夫人道。
兔肩紫毫笔顿在纸上,黑色墨水晕染开来。
卫清风的呼吸滞住了,他缓缓的抬起头,眼里迸发出不可置信的狂喜,青紫色的唇瓣不住地颤动。
下一秒,卫夫人听到了丈夫激动到嘶哑的声音:“她在哪里?”
“在秦署正家,她如今是秦署正家的二姑娘,”卫夫人将猪尾花生汤往前推了一推,“老爷先边喝补汤边听我说吧。”
“秦署正夫人许氏拼死生下了她家二姑娘,后来那姑娘被送到外祖家教养。但没想到那女孩儿福气薄,在外祖家病死了。秦署正怕秦老夫人伤心,就让老丈人在外头寻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假做自己女儿接回府里。”
“那个在外头寻的女孩儿,就是我们家三姑娘。她身边的丫鬟来玲琅阁当了一堆东西,那些东西里,就有老爷当年亲自雕的玉佩。剪烛她家男人留意到了,忙让剪烛和我说。昨日丫鬟想赎回玉佩,我就让剪烛请她们到玲琅阁见一面。”
“剪烛对我说,一见到那女孩儿的脸,她就有八分肯定是三姑娘。那姑娘和长乐有五分相似,一看就是亲姐妹。”
“和长乐有五分相似?”卫清风忽然低声重复一遍,脸上仍然挂着喜色,但老鹰似的利眸却紧紧盯上了卫夫人,“那块玉佩真的是那位秦姑娘的吗?”
卫夫人疑惑地看向丈夫,道:“当然是了,这是和她一同来的秦大姑娘亲口说的。”
卫清风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依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玉佩,大拇指缓缓拨动着食指上的玉扳指。
卫夫人莫名感到一丝寒意,她再次将补汤推近了,柔声道:“老爷,这补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少顷,他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眼里却闪过一丝寒意,用白瓷汤匙慢慢地搅动棕黄色的补汤,声音似喜非喜:“请秦署正一家来尚书府见一面吧。”
卫夫人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满腹狐疑地退下,背后冷汗津津。
书房内,卫清风捏着玉佩,眸色深沉。
他的女儿,怎么会和卫长乐有五分像?
“二松,你去查查。”
卫清风沉声吩咐道。
“姑娘!”
脸上高高肿起的春雨快步跑向卫玉窈,泣不成声。
春茶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以后你出一回门,我就要跟着你一回。这次幸好姜公子救了你,否则以那谢三夫人的毒辣,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三夫人掳走春雨时,姜空青的人正好在旁边,他们认出春雨并救了她。
卫玉窈冷笑,说什么刚好经过,分明就是他故意派人跟踪。
和姜空青摊牌以后,白芷就把春雨带了来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三夫人在六和曲里当掉的东西。
确认了她不是楚妙,姜空青希望她能早点解决完这件事情,然后从别院搬离。
这正合卫玉窈的意,她也不想和姜空青这个疯子多做纠缠。
本想今晚就去谢府把这件事解决了,但谢瑜从姜空青那里得知她恢复了记忆,送来帖子说在八仙楼设了一桌替她庆祝。
谢瑜是攻略目标,他的邀请,卫玉窈自然不会回绝。
八仙楼临江而建,楼里邬州菜在京中十分有名。
手持莲花做何仙姑打扮的侍女笑盈盈地迎上卫玉窈,带着她上了六楼雅阁。
谢瑜在里头等他。
他今日似乎特意打扮过了,墨发用金冠束起,一袭红底云纹袍,配着玉质蹀躞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京城第一贵公子,名副其实。
“窈表妹。”
“卫姑娘。”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卫玉窈才发现坐在一旁的姜空青,心里有些不悦。
酒过三巡,谢瑜才开口道:“今日我想给窈表妹赔罪。”
赔罪?谢瑜做错了什么吗?
卫玉窈感到有些奇怪。
“我之前误会了你,认为你诬陷静瓷。”
“对不起。”
说罢谢瑜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卫玉窈听到他旧事重提,还是在姜空青面前,心一乱,抬手就撞倒了自己的酒杯。
丝竹声隐隐从江面上传来,姜空青凝眸注视着在桌上流淌的酒液,站起身来对卫玉窈和谢瑜一拜:“说到底,还是悯的错。”
“是我没有告知谢兄,平日里我惯常用左手,但右手也是可以写字的。谢兄看惯了我左手写的字,这才误会了卫姑娘。”
他面色如常,但卫玉窈心底仍然不安。
她不想再和姜空青待在一间屋子里了,即使谢瑜在也不想。
夜色降临,江心小岛上架起一个莲形巨台,巨台四周点着火把,亮如白昼。
台上彩衣女子翩然起舞,五色丝带随着江风飘荡。
临近江心岛,数十艘小舟载着乐人为台上的舞女奏乐。
卖果子、卖花的小贩撑着木船,笑嘻嘻地来来往往于江上的游人间。
貌美船娘低声轻唱着青衫文人刚写的小曲,婉转柔美的歌喉引得锦衣子弟将银两一块块地往人船里砸。
鹁角头小孩咬着糖葫芦兴奋地大叫,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虔诚地将花灯放在湖中,年轻爱侣相互依偎着互诉衷肠。
“瑜表哥既然要赔罪,不如陪我去江上玩玩吧。”卫玉窈指着江面道。
少女仰头看着他,水润明媚的眸子里含着浓浓的期待。
谢瑜心跳漏了一拍,情不自禁地答应了。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瑜表哥得先答应我。”
谢瑜点了点头,道:“本来就是给你赔罪,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卫玉窈白嫩的指尖指向姜空青。
“我们去江上玩,不能带着他。”
三个人一起出来玩,独独落下姜静瓷一人有些不好。
但这次设宴的目的,本就是给卫玉窈赔罪。
谢瑜略一犹豫,给姜空青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就答应了卫玉窈的要求。
租船时,船主人见到谢瑜等一行三人,却租了两条船。谢瑜和卫玉窈共乘一条船,而姜空青一人独乘一条船,心里对姜空青不禁有些怜悯。
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跟着人家年轻男女出来游湖,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漫天璀璨的星子并着周围游船上的灯光一起躺在江中。
谢瑜撑开浆,搅碎了一片的星光,破碎的星光在江中被拉得很长很细,仿佛千万条摇摆着尾巴的游鱼。
卫玉窈刚刚喝了不少酒,此刻有些微醺,趴在船沿边半眯着杏眼,忽然迅速伸出手就去捞鱼。
谢瑜眼皮一跳,空闲的一只手一把提住卫玉窈的衣领将她往回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抓鱼,”少女有些委屈地答道,水雾渐渐笼上那双明媚的眸子,“你吓跑了我的金子做的鱼,得赔我玉做的鱼。”
谢瑜看着她眼睛里欲落不落的那滴泪,有些头疼,知道她是装的,之前她戏弄秦知娴和姜静瓷二人时也是一样的楚楚可怜。
他本想板起脸拿出兄长的气势来训斥他的胡言乱语,但却话一出口,却是出奇的柔和:“你别闹,我们现在在江面上,哪里来给你去找玉做成的鱼?等过会儿我们的船靠了边,我带你去金玉行里买,这样可以吗?”
卫玉窈狠狠地摇了摇头,发梢上系着的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等谢瑜想出对策,袖子上一重,人差点栽倒在船里,往下看去,罪魁祸首是卫玉窈,只见她两只小手牢牢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使出全身力气将他往自己身边拉。
周围的游人投来或揶揄、或好奇的目光,只是这些目光在触及卫玉窈的脸庞时,通通都化为了无尽的惊艳。
谢瑜赶忙划着小舟远离人群,向江上的小贩买了一段红纱,遮住了少女含春的娇面,隔绝了游人惊艳的目光,最后才冷起脸低声呵斥:“卫玉窈,你规矩学哪里去了?”
谢瑜本以为会听到卫玉窈的道歉,不料她却十分理直气壮,双手仍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松。
“你就是玉做的鱼,你得把你自己赔给我!”
少女清脆的嗓音传入谢瑜耳中,他一愣,眼前出现了鱼儿瞪大眼睛呆头呆脑的样子,恼羞成怒道:“我哪里像鱼了?”
卫玉窈不耐烦地放开他的袖子,秀眉一蹙嫌弃道:“你怎么不像鱼了,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你真笨,我可比你聪明多了。”
“三岁的时候,我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会报我爸妈的电话号码,还知道怎么从托儿所回家。”
“爸爸妈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走丢!”
“后来我上了小学,次次都是班级第一,初中代表市里去比赛,高中进了省队……”
她夸张地吹嘘着自己的过去。
不过谢瑜并不能理解她,只知道她喝醉了在胡言乱语。
半晌卫玉窈才停下拉过他的手,七扭八歪地在他宽大的手心写起字来,一边写一边解释道:“这是斜玉旁。”
“这是俞。”
“你说你是不是玉做的鱼,该不该赔给我?”
少女柔嫩的指尖划过他粗糙的掌心,有一种触电似的酥麻。
谢瑜心里一跳,突然抽回了手,面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缠又这么机灵的小姑娘呢?
带着酒气、胭脂气还有淡淡梅香的江风送来了小贩清亮的叫卖声:“红线穿红线,情丝绕情丝,九文同心链,长久不分离!”
“我要那个!”卫玉窈指着小贩兴奋道。
谢瑜划着船靠近了一靠近小贩的船,那船上放着两个木盒,每个木盒里都装满了刻着字的小圆珠,游人可以挑选带有自己的木珠交给小贩串成手链。
东西不值钱,但挺有意思的。
卫玉窈凑近木盒前仔细地开始挑选自己的名字,谢瑜也跟着一起挑。
两人眼力都极好,没多久就选完了珠子,交给小贩编成了手链。
谢瑜见卫玉窈欢喜,随手丢了块银子给小贩。
小贩惊喜地接过,嘴里不断地说着吉祥话,笑呵呵地划着船离开了。
“我想要你的那一串,作为交换,我的可以给你。”卫玉窈忽然道。
谢瑜握紧了红色手链,刚刚小贩的唱词再次回响在耳边。
他明白了卫玉窈的意思。
但是他们真的可以吗?
内心深处的理智告诉他,绝不能把手链给卫玉窈,他们最恰当的关系就是表兄妹。
他会如卫玉窈真正的兄长一般爱护她,待她和谢莹、谢玫、谢琳一样,替她在京中寻一份合适的亲事,背着她出嫁,替她在夫家撑腰,然后看着她日子过的和和美美。
但另外一个声音又在不断喊道,如果他真的甘心当卫玉窈的兄长,又为什么要买下这对手链?
既然买下来了,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手链给她?
心绪不宁间,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拂过唇瓣。
这是一个隔着红纱的轻吻。
谢瑜定了定神,忽然挑起卫玉窈的红纱,主动覆唇而上。
唇齿相交,亲密无间。
红纱就像红盖头,盖在江心的这对情人头上。
姜空青在远处静静地凝眸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