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003
唐铉迈开长腿,躬身从船舱内走出,踩上码头咯吱作响的踏板,先扶了被他同伴撞到的小娘子,托住她的手肘:“娘子小心。”
虽说小娘子已由货船的商贩扶住,但她被撞,也是由他同行之人做出,他不能没有表示。
转头望向岸上跑得猎猎生风、头也不回的同伴,唐铉开始后悔在路途中,没有多开导开导他了。
同伴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开春以一幅《梦游奇仙图》做敲门砖,顺利入了画院,后又被官家赏识,授予艺学一职。
他这个宣和殿学士家的三郎君,也还得尊称他一声“米艺学”。
不过很可惜,米艺学自入了图画院,就灵感缺失,进入了瓶颈期,再没能画出一幅完整的作品,加之他不是诏入制考进图画院的,是走了荐入渠道。
荐入制向来引人诟病,没少有托关系、砸银子,就为了进来混口官家饭,德不配位,名不符实的。
米艺学也没能逃过被同僚质疑的命运,甚至疑他的敲门砖之作,也是他人代笔的。
闲言碎语多了,米艺学愈发郁闷不能作画,官家爱惜他这是个良才,体恤他,准令内侍陪同他外出采景散心月余,调整一下心态。
这苦差事本是轮不上世家郎君唐铉来做。
可唐铉的父亲,宣和殿学士唐官人,晚年得了个优宠老臣的清闲职,临老卸了重担,反而不大适应,闲不住,向上自请兼任翰林图画院判密阁事,也管管画院的两三事,开导职内郁闷的米艺学,成了他分内的工作。
也是为给明年开春要参加科举考试的儿子唐铉,在官家面前开个脸的机会,替他应了这差事。
唐铉领命,陪着米艺学游山玩水散心大半月,自认也算事事照顾,所提条件皆满足,可米艺学瞧着不但没有豁然开朗,话一天比一天少,脸上再不见笑,终在游经这个偏远小渔村时,借口三急,独身跳上了岸。
依唐铉的角度来看,这是作不出画,不敢回见官家,预备缩到天涯海角,寻个地缝躲起来了。
过去是有画作不得官家满意,画师被开罪的案例,那也都是从前了,官家如今对画师的宽松又高待,他怕什么?又跑什么?
这一跑,无罪也落了实了。
苏幼婉还没看清扶她的人是谁,桃花笺被撞之下飘了出去,眼看五文的资产要落在湿地上打水漂了,心思先在这上面,双手忙扑去捡,被唐铉先一步捞住。
轻飘飘的纸片托在他的掌心,手掌方向一转,转到苏幼婉面前,还给她。
苏幼婉抬起头,这才认出,这是她心念的人,差点脱口而出唐游侠,怕又被认成疯子,忍住了:“唐……唐官人?”
生怕自己哪句错了,又要把这天上人儿给吓跑了。
男孩子发育起来,两年也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铉这两年不仅长高了许多,肩也宽了,脸上褪去稚气,愈发显出男人样来,变化不小,苏幼婉若非因一个“唐”字,仔细端量了他,还真有点难以认出来。
唐铉算起来见过苏幼婉两次了,分别是两年前和四年前,还是没能记住她是谁。
目光追随着米艺学,察觉到手心的花笺还没有被取走,才低头去看怎么回事:“娘子有无大碍?”
他打算在小娘子说无碍后,就去追人,礼仪还维持着,心里却只盼她快些说。
苏幼婉完全不知唐铉只是与她走个过场,带点憨气的望着他:“官人,你不记得我了?”
唐铉身子已半转了方向,迈步前目光调回来,落在苏幼婉脸上,淡淡的疑问和迷惑散去后:“娘子,你是?”
苏幼婉抬手,从唐铉手心取走花笺,指尖碰到一点他的皮肤,温热的,克服想要垂下头的羞赧,泛着水光的眼珠望着他:“是婉娘。”
“婉娘?”
唐铉家世不错,父为当朝宠臣,母亲也是三品阁学士爱女,十四岁时因描摹官家赠父亲的画扇,有九成相似,还被官家赞过一句:前途无量。
也知晓自己的模样是好的,走到哪里都有小娘子钦慕的目光,已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们为了亲近,五花八门的借口很多。
唐铉也困扰过,但家中教养得当,这么多年他也成长了,面对这些主动凑上来的女子,只要对方行为别太过分,他总也都还会礼貌相待。
“婉娘,我的朋友因急事莽撞,望你不要怪罪。”唐铉看苏幼婉也不像有什么大碍,不欲再等她回答,单方面周全的结束了这场谈话。
苏幼婉正从荷包里拨出二十文,要还两年前唐铉借她的钱,见他这就走了,迟缓又傻气的喊了一声:“官人……”
声音虚的像自语的喃喃,犹捧着那几个钱,不知放下。
她还不懂得藏掖着自己内心的想法,有多少不舍和遗憾的感情,都在脸上,不说唐铉一眼看穿,就是走城商贩王充在旁,也能轻易品得出来怎么回事。
王充轻咳一声:“苏小娘子,上月帕子钱都在这了,你收好。”
这要是自家孩子,他得说一句,那唐小官人锦衣玉服,瞧着来头就不小,不是咱能攀得上的,高门贵户才是最讲究门当户对的,不肖想了,绣一方帕子赚一方钱,踏实过咱自己日子吧。
但这不是他家孩子,他就不方便教育了,把话题往绣活上引,又聊了几句,忙着做码头生意,再转脸时,苏幼婉和她的鱼桶就都不在这了。
唐铉追着米艺学出来,人没找到,发现小村渔女一路尾随他,多少有点不悦,面上不显,回首问道:“娘子何事相随?”
语气也还算客气。
心里想的却是,她要再这么粘粘扯扯,耽误了他的差事,他可就管不了什么礼仪,和她是否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得说两句重话了。
比如,两人阶级差距过大,不要痴心妄想一类的。
这种话伤人心,也是事实,他看她懵懂大胆,不说清楚也很难明白。
苏幼婉放下鱼桶,数了二十文钱,又挑了条好鱼以柳枝串提,双手奉给唐铉:“官人两年前在北镇,借过妾身二十文买彩线,今日重逢,想来……应当是要奉还的。”
钱是要还的,想托个借口与唐铉说说话的私心,也是有的。
可这种借了东西要还,争得一个见面说话机会的招数,唐铉也见得多了,他还不戳穿:“一点小钱,就当是我朋友今日撞了婉娘的赔礼了,婉娘不必挂怀。”
刚转一个身,又听苏幼婉唤:“唐官人……”
唐铉停步,背着身,缓了口气,终没忍住:“娘子又何必苦苦纠缠?你我或可有分毫可能?你的主意,是要打错方向了。”
执迷不悟的人需要一点直白的残忍来浇醒,唐铉想,他已经酝酿好这样的残忍了。
“打主意?”苏幼婉慢慢品出味儿来,白净的脸皮漫上一点红,“官人,我……我真的是来还钱的。”
膝头月白的织锦袍角微荡,唐铉旋步转过身,三两狠话于胸,呼之欲出,想叫苏幼婉不必做不切实际的幻想,收敛自己攀附权贵的欲心。
可目光落上苏幼婉的脸,看着她那双懵懂无杂念、漆黑透亮的眼珠,就想起初生的牛犊不识屠刀为何物,就是举着刀子架在它脖子上,也不跑,还要伸出稚嫩的舌舔舐刀锋,向你示好。
这话就不大能说出口了。
恰逢米艺学躲在两人谈话附近的鱼篓里,不知怎么想的,大约怎么想怎么觉得离唐铉太近,不够安全,觑得他与人交谈的当隙,一把掀了鱼篓,挑了条路狂跑。
唐铉发觉后,最后看了苏幼婉一眼,也就什么话都没说,旋身追米艺学去了。
苏幼婉一路跟唐铉来了偏僻界儿,未料李家那个鳏夫也是偷跟着的,唐铉一走,李鳏夫就从暗处现了身:“婉婉,婉娘……”
苏幼婉一回头跟他眼神相对,骇了好大一跳,想起小姐妹翠娘的话,奉若真谛,扭头抱起鱼桶就跑。
李鳏夫在后头追着,“婉娘别怕,我不是坏人,我跟你叔母递过草帖子了,是明路要娶你的,聘礼我都备好了,就是提前来看看你,你别怕,别跑了……”
都是一个村的,苏幼婉小时候也不是没跟李鳏夫接触过,孩童手里的果子,他也能骗来咬一口,是不怎么好相与,但要说怕,也算不上,最多躲着他点走。
但这一遭他回来,不用翠娘说,她也能感受到李鳏夫的眼神变了,多了阴鸷和贪婪。
他又这么紧追不舍,她才是真有点怕了,不敢停下,奔跑时桶里的水洒的到处都是,身前衣裳都浸透了,鱼弹跳出水面,带起一片白水花,飞出去落在地上。
舍不得三十文的鱼,苏幼婉脚步迟疑,犹豫后弯腰打了个回马枪,捡了鱼噗通扔进桶里,又接着跑。
不知什么人家放爆竹,嘭的一声,只当附近是有人的,苏幼婉转了方向,往有声响的地方跑,慌张的时候喊:“阿娘!”
声音已是难有的大了,没有人回应,想起来阿娘早没了,又改口喊:“叔母!”
人跑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泄气,这股冲劲就没有了,她跨进一座荒宅的高门槛,一个岔气拌倒在地,连鱼带桶泼出去,满地的草鱼乱蹦。
手腕硌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念着翠娘说,看见坏种可以拿石头丢他的脑袋,就握住了爬起来,钻进荒宅的屋里头,寻了个破衣柜缩进去,念着倘若被发现,这石头就是她的最后一击。
不晓得是汗,还是鱼桶里的水,石头湿漉漉的滑手,有点握不住,静息听着脚步声逐渐逼近,停在衣柜外。
衣柜被拉开一条缝,苏幼婉缩了缩,知道这是躲不过了,抬手就将石头抛了出去。
咚的一声,响指敲水瓜似的,是砸着对面人的脑袋了,但那人只轻微一晃,并没有倒下。
稍抬了眼去看,不是李贤仁,是唐铉。
先松一口气,马上又提起来,瞧见唐铉面色沉郁,往上一看,他的额角被她的石头砸出来个豁口,已见了血丝。
立马心虚了,“唐官人,对不起,我以为……”
话未说完,却见唐铉背后的米艺学,默默地向唐铉的后脑勺挥起了柴棍。
苏幼婉挺起上身,拽了唐铉一把,帮他躲过,那棍子便打歪,削下去一扇柜门。
这般狠辣的力道,是奔着毙命去的。
唐铉望着倒地的柜门,终于认定了米学艺的决心,“艺学好路不走,这是铁了心肝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后脑先前就挨了米艺学一击,血液顺着后颈往下流,后头的苏幼婉看的清楚,手伸过去捂了两下,发现捂不住:“唐、唐官人,你……你流了好多血,”
唐铉还在强挺着,稳住身形,把身后的苏幼婉揪出来往门边一送,让她先离开:“走。”
又同米艺学交涉:“艺学不过一时走岔了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当没发生过。”
米艺学心里也摇摆,想着唐铉这么通人情,不计较,理解他,回头也是条好路,只是可惜他不是一时走岔,是开弓就错了,本事不到位硬吃官家饭,回去还能活得成?
心一横,握紧了柴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两条命的消失,都是悄无声息的,麻烦反而会很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