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历
第7章
随着一声厉喝,原本喧闹的客栈霎时间安静下来。
听曲的不感伤了,捂耳朵的顿时松快了眉头,就连后院灶上的师傅都停了颠勺。
风吹动窗下竹帘,斜阳默默,金色阳光夹杂着浮尘游走在空中,热闹被挡在墙外,客栈之内,只有窗檐下挂着的铃铛在不断晃动。
‘叮当’,‘叮当’。
带头的捕头名王玄,他进来后对身后人使了个眼色,便有捕快顷刻之间去往后台。
掌柜的率先反应过来,越过众人过来向几个捕快作揖:
“几位头翁①驾临小店,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
“闪开。”王玄一把推开碍事的掌柜,一双鹰眼飞快扫过人群,不到片刻便盯住其中一个身影,微眯起眼睛。
不是他故意这样快找到此人,实在是因为他在一群人之中太过显眼。
不光是长相打扮,而是给人的感觉。
瞧着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言谈举止也并无出格之处,但就是给人一股沧桑的味道,这股沧桑不是来自于外在皮囊,而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就好似常年被血水、毒液浸泡的竹子,即便外头仍是青色的,仍旧改变不了里头的血腥味儿。
十一见他盯着自己,冲他笑了笑。
王玄眉头一皱,又在十一发梢间晃动的红色发带上扫了两眼,身体面向众人,眼睛却始终盯着他,握刀冷哼: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上头有人死了,咱们几个,是来寻凶手的。”
众人骚动。
“杀了人定然跑了,到县里来寻人不是白忙活一场么.....”
“是啊,怎么想的......”
王玄‘哗啦’一声用大拇指将腰间短刀从刀鞘中弹出少许,露出些许刀身,那刀身寒光凛冽,冒着丝丝凉意,食客们立即被吓得不敢言语。
王玄这才转过身,在十一一旁打横坐下,一只手搭在桌上,问他:“小兄弟,你不害怕?”
从方才起,这少年便一直坐在四方桌前的板凳上,随手摆弄他的短萧,方才他抽刀时,他更是连眼睛眨都不眨,甚至抽空呷了一口茶,寻常少年,哪有他这样的定力。
十一抬头,嘴角带笑:“不怕,诸位头翁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了人去,我为何要怕。”
“竖子安敢胡言乱语!”
只听那王玄一声冷笑,一掌猛拍桌面,四方桌上的木樨香茶被震得溅出杯外,“杀了人还敢往这里跑,小子,你胆子够大。”
满室哗然,他们不懂,这少年长得斯斯文文,怎得就是捕快口中的杀人凶手,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十一唇角微弯,瞧着王玄,一双桃花眼平静无波,“杀人?这个罪名可大了,头翁可不要错冤了好人。”。
“拿来。”
见他不认,王玄抬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张画像,‘刷'的一声展开,只见那画像上恰立着一体态修长的少年,长相与身材打扮都与眼前人无二,只是不如眼前这人姿态慵懒。
“束腰红衣、红色发带,还有这难以入耳的萧声。”王玄指了下十一手中的短萧,“不是你又是谁?”
瞧少年仍没有承认的意思,王玄又掏出一个破包裹问掌柜:“可是这位小哥托你店里的伙计将这东西分别送到孙、孟两位员外府上的?”
孙员外、孟员外不是旁人,恰是跟随冯三奇的那两个门人。
掌柜一愣,瞧向自家伙计,小二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包裹,因有赏钱,他便着兄弟跑一趟,不知眼前这位官爷为何面色如此严峻。
王玄冷哼一声,将那包裹展开,露出里头两片衣袍来,将其铺开拼在一起,恰是一张完整的血契!
抽气声此起彼伏,唯有十一没什么反应,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仍在慢悠悠吃木樨茶。
好定力!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王玄将画像和两片衣袍扔给手下人,站起身来:“成了,小子,咱们也不必白费口舌,跟兄弟几个走一趟吧。”
少年眉头方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的求饶声。
“疼疼疼......大人,烦请高抬贵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却是那捕快提溜着红鱼出来了,十一瞧她蹙眉朝自己使眼色,心里只觉好笑。
这会儿倒想起自己来了,方才倒是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玄问:“小姑娘,你是何人,为何要跳窗,可是和这小贼一伙的?”
他记得那个孟员外说,那杀人少年离去时带走了苗春柳那个粉头的丫头,难不成就是她?
可苗春柳分明说她那丫头相貌平平,生有雀斑,而且......
是个哑巴。
这小姑娘嗓甜貌美,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瞧着便能言善道,有百八十个心眼子。
他一双眼睛上下扫了红鱼好一会儿,实在无法将她与苗春柳所说的其貌不扬的老实丫鬟联系在一起。
红鱼心下后悔,棋差一招,就那么眨眼的功夫,再次逃走的机会便没了,煮熟的鸭子从手里溜走,着实令她扼手叹惋。
冲那人使眼色,对方只顾看她笑话,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气煞她也。
瞧这情形,等闲是溜不得了,一时间心下千丝百转,便想着到底是跟这个胁迫她的少年撇清关系,还是顺手捞他一把以报答救命之恩,内心天人交战,正纠结中,却听少年朗声道:
“不认识。”
红鱼猝然抬眼瞧他。
“某并不认识这位姑娘。”少年注视着红鱼,淡淡重复,见她一张粉腮憋得通红,似有些意外的模样,十分淡定地移开视线,将手中短萧在手指尖转了个个儿,起身:
“不是要抓人,我跟你们走一趟,也不什么大事,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瞧把人吓得。”
红鱼一张脸气鼓鼓的,好似三月间盛放的红色春桃,瞪他。
她有表现得很害怕么,他分明是污蔑!
这两人之间分明有事。
王玄打眼在两人之间扫了扫,思衬片刻,指着身旁一位食客沉声问,“他二人可是同伙?”
那食客不想突然被问话,磕磕巴巴照实说,“......是,是同伙,方才这小娘子跟那小官人在一块儿吃饭来着,小官人还不停地伺候她,给她端水夹菜......”
红鱼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刚要想法子脱身,猝然瞧见那捕头手中画像和半截血契,心头只是一凉。
她忽然想起方才才到这店里时,少年在门口与那小二谈话的画面,那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只隐约瞧见他从袖中递给了小二什么东西,当时没在意,如今却是十分分明。
她心头立即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少年是故意引官府的人来这儿的。
可他为何要如此做?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入脑海,犹如万千交缠的丝线,盘根错节,好似只待轻轻一扯,便可找到源头。
可眼前情形,容不得她细细作想,只能下意识张嘴按少年教给她的言道:“是,是他胁迫于我。”
“小姑娘,我不瞎。”王玄轻哼一声,胁迫?那小子还巴巴的要同她撇清干系护她呢,哪个胁迫人的会这么干?于是大手一挥:“都带走。”
红鱼扭头去瞧十一,只见少年颇有些无奈地对她摇头,“唉,果然不成。”
红鱼定定瞧了少年半晌,心头疑问暂时无法确认,但她知晓,这人在把她当猴耍。
恨恨把头扭回去,她若再同他说一个字便罚她变成真哑巴!
几个捕快动作迅速,眨眼就把方枷架到两人颈上。
红鱼预料中的沉重却没到来,费力垂眼一瞧,从洞口瞥见一根熟悉的短萧,正从下往上顶着枷锁。
红鱼一愣,瞧向十一。
少年弯眼一笑,“不必谢。”
风吹过,红色发带被带到少年方枷上,一晃,一晃,像是春日跳动的火焰。
红鱼蠕动嘴唇,看着他被自己咬着的地方因被沉重方枷压着,再度冒出血来,一时心绪复杂难言,略有些别扭地别开脸去。
当真是个怪人,她想。
被捕快们推着出客栈,红鱼脑海里开始浮现自己被推到菜市口砍头刮尸的场面,血淋淋的,吓人得紧,不由慢下脚步。
耳边响起催促声:“做什么呢,走!”
一个猛推险些将红鱼推倒在地,好在被少年用后背挡住,红鱼从后头瞧他侧脸,能明显感觉到他不大高兴。
一捕快见两人不识抬举,就要下意识抽鞭鞭打,却见有人远远骑马过来,气喘吁吁跑至王玄身边耳语几句。
王玄霎时一脸错愕,在鞭子落下之前一把擒住那捕快手腕,向来人再三确认道:“上头当真如此说?”
来人点头。
王玄一副见鬼模样,回头瞧了瞧十一,只见他趁自己谈话的功夫已然转过身来,倚在客栈门框处静静看着自己,见他视线投来,微掀眼帘:
“头翁,快掌灯了,可要留下喝杯茶?”
王玄心下一惊,只觉得如今情形这少年好似早预料到似的。
夕阳残照,客栈门口两侧已提早挂上大红灯笼,里头透出的红晕和着夜色氤氲在少年脸上,映衬得他整个人似鬼若妖。
王玄抿唇,让人把两人方枷取了,“不必。”转身从身上摸出一小袋银子扔给掌柜,“他二人的饭钱。”
“头儿——”被王玄抓住手腕的捕快不解,被他抬手制止,说:“把那个随意诋毁陈夫人的拿了,走。”
那捕快只好听命从食客中拽出那人,上枷,等一群人乌泱泱不见人影,红鱼与众多食客一起还如同呆头鹅一般愣在那里。
“不是说要拿凶手么,怎么忽然把人放了?”半晌,终于有客人碰了碰掌柜的肩膀。
掌柜心道他哪儿晓得,不过瞧如今情形那两个少年少女必然不是凶手了,如此结果他自然高兴,否则明日人说起来从他店里带走两个杀人犯,那他的生意还要不要做。
他捧着那袋钱去找十一,却见他未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惧意,已悠然在里头楼梯扶手上坐着,一条修长的腿垂下,微微晃动。
只见他俯身一捞,将掌柜手中银钱捞走,在空中抛着又接住,楼梯下正站着同他一起的那个青衣小姑娘。
掌柜听见少年对姑娘说:“瞧,我没骗你,给咱们付账的当真来了。”
少年潇洒,姑娘娇美,窗户没关,窗外清风揽春桃,烛光映红蕊,花叶摇曳不定,光影打在两人身上,恰如这人间三月。
—
通古县驿站。
灯火如豆,仆从端上一盏豆腐酸汤,一碟酥油泡螺搁在桌上,趁罗汉床上人吃着,又递上一张拜帖:
“老爷,冯左长史又差人送来许多东西,可还是如白日般退回去?”
宋太傅并不言语,亲自拿勺子盛碗汤喝了,反拿起桌上一枚飞刀在灯下眯眼看,烛光照耀下,飞刀上的大虫(老虎)暗纹清晰可见。
半晌,他摇头轻笑一声,将那飞刀‘咣当'扔回桌上,问:
“左长史派出去的人回去了?”
仆从:“回了,只是没带凶手回去,如今左长史改了口,对外只说冯衙内是暴毙而亡。”
带人上山发现冯三奇死状时,冯荣明明那样崩溃,扬言要将凶手大卸八块以谢心头之恨,如今凶手就在通古县内,他却忽然要隐瞒儿子死亡真相,甚至给凶手送去钱财,着实是叫人难以捉摸。
小厮不明白,宋太傅却知晓其中门道,却也不能明说,只道:“前脚那小子与我会面,后脚人便死了,你说外头会把这账算谁头上?”
仆从大惊:“老爷?”
“有人想把这口锅扣在我、朝廷、甚至圣上的头上......”
他一拳锤在矮桌上,上头的飞刀‘咣当’落地,“可咱们只能忍。”
如今还不是同云阳翻脸的时候,更何况他此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才是关乎大夏存亡的大事。
闭眼平静好一会儿,宋太傅方才睁眼接过拜帖,“罢了,彼此面上总要过得去,告诉左长史,三日后冯公子吊唁,我会去。”
“是。”
见仆从还不走,宋太傅便问,“还有事?”
“是。”仆从道:“老爷让注意的那少年郎身边跟了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他将她从冯三奇手中救出后,一直颇为看顾。”
这倒是叫宋太傅意外,他捋着胡须,微眯有些老花的双眼。
“小姑娘......小姑娘......”
只听命那人的人都是冷血无情、心如槁木的杀人工具,只会杀人,断没有救人的道理,从前大夏多少官员死在他们之手,但凡见过他们的,便是连当时在跟前伺候的家眷都不放过,这次的少年竟然会救人......
宋太傅目光瞧上那飞刀上的暗纹。
这小姑娘只怕是大有来历。
“一同盯着。”
“是。”
作者有话要说:①:对捕快的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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