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腿疾
风声呼啸不止,一干护卫皆是惊疑,却并没有人去请越青雨。
谢定闻言略怔了下,思及越氏同皇家的那桩婚约,不由皱眉道,“越娘子乃我谢氏新妇,恐不宜在此关头同殿下相见。”
“见不见的你说了不算。”萧淮将将从并州脱身,马不停蹄地前往广川郡平匪,正是乏累之际,却听说了越氏的十一娘同初安侯的婚事,先是诧异,再是勃然大怒,带了一队亲卫一路快马来截人,此刻怒气正在心头翻腾,气急却笑,“孤为君,你为臣,莫是初安侯教你对孤不敬的吗?”
如此高的一顶帽子,谢定自是不敢受,单膝跪下行了一礼:“臣无此意,殿下恕罪!”
萧淮摩挲了下手中的剑柄,并不说话,亲卫分散在四周拦着路,也无让行之意,似乎料定了马车上的人正在听着,刻意同她僵持。
合璧娇眉一挑,压着怒意道:“这皇室的人莫不是都同娘子有仇吗!这太子平日里不见多在意……”
未等她说完,越青雨倏地拢了拢衣裳,便欲掀帘下去。
在此关头,却听骏马呼啸声,几息后有人翻身下马,急切道,“殿下!”
这声音有些熟悉,合璧悄然掀开一角轿帘,瞥见了半张清隽温和的侧脸,随即转过身道,“是敬文公子,陛下先前派他与太子同去并州,如今二人一前一后来此,着实怪哉。”
越青雨略有些诧异,不知他又缘何追到这里,正听他说,“臣忧殿下,故快马同往。”
“越娘子舟车劳顿,怕会冲撞了殿下,才……”
萧淮一向不喜祝家人,这些时日同祝衡一同平匪,二人时有分歧,厌恶更甚从前,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祝衡,此事跟你有何关系?”
“殿下勿怪,臣只是顾念殿下声名,故言出无状,只是越娘子出嫁,殿下实应避嫌。”祝衡拱手一礼,倒是不卑不亢。
祝衡乍听越十一娘嫁去定州之事,心下虽有波澜,也只是三分惋惜和慨叹,惋惜自己晚了一步,慨叹越青雨的遭遇,只是听闻萧淮倏地带人往广川郡来,直觉不好,便一路跟了过来。
萧淮冷飕飕地笑了声,眼神凌厉,“你的手伸的够长的,连孤见不见旁人都要加以置喙,那日后,是不是要篡了我萧氏的天下?”
他如今也是怒及,越发恣肆,说罢便要往马车处去。
而这时,越青雨却从里头出来了。
一只白皙如雪的手扶在侍女臂上,淡淡一层雪光相映,薄施脂粉的脸掩在面纱下,只露出一双潋滟温婉的眼睛。
萧淮再逼近一步。
“臣妇拜见殿下。”她的嫁衣裹在里头,外头罩了件浅青色的斗篷,头颈弯下个柔软的弧度,屈膝行礼。
萧淮从她袖腕处瞥见了那抹红,又听她自称‘臣妇’,脸色瞬间沉下来,眉眼间积满阴沉,几乎是瞬间上前擒住了她的手腕,手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筋,目光低垂,隐在阴影里,显得阴森可怖,“你该是孤的妻!”
越青雨的手被他拽的生疼,顾不上细究他此举之意,心下却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悲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轻声叹息:“是啊。”
我在梦中嫁给了你,可是做你的妻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为了那一点爱,活的小心翼翼,为了家族荣耀,付出了性命,唯独没有为自己。
她这句若有若无的叹息太轻,萧淮愣了愣,被她眼中凝着的近乎于悲悯的情绪灼伤,不由又念起她葬在火海时的场景,他另一只手钳制住越青雨的脖颈,直将她迫的呼吸不过。
后头的合璧急切上前,却被萧淮的近卫拦下,祝衡惊呼,便就欲往前拦萧淮,“殿下放手!”
萧淮自幼习武,哪是祝衡一介文人抵抗住的,何况萧淮正在激愤之中,抬腿便将祝衡踹出几步远,喷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远处正有一队人马而来,身份未明,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将,恐怕来者不善!”近卫飞身而来,快声禀报道。
“滚!”萧淮却无心听之,不由分说地抬脚直向近卫胸口。
马蹄落在薄雪上的声音短闷,却难以忽略,越青雨闭了闭眸,以手推萧淮,气力却轻,他的身形纹丝不动。
“滟滟,全怪孤。”萧淮喃喃,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她,“你跟我回去,你该嫁我的,你怎能嫁谢满衣那个废人!”
越青雨再也无法忍耐,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狠狠刺在了萧淮的肩上,血顺着衣衫蜿蜒下来,周遭的近卫拔剑对向了越青雨,她带来的人亦拔剑而对,气氛剑拔弩张。
风雪声倏然呼啸,枯枝上留的几片树叶也被风吹打落下,在这气氛中,竟也无人注意一辆玄黑色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那马车周身无一道点缀,在飞雪中静静停留。
萧淮吃痛,将钳制在她脖颈上的手放了下来,正欲发怒,却对上她绯红的眼尾,再看她细弱的脖子上被捏的通红的皮肤,到底是起了怜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劝慰道:“滟滟,谢满衣废了一条腿,又受了重伤,命不久矣,你嫁他竟是去当寡妇的吗!”
“殿下,恕我失言,其一,‘滟滟’是我小字,由殿下唤出来,着实不合规矩。
其二,我嫁去定州,是陛下之令,已是定局。
其三,无论初安侯如何,殿下贵为储君,不当有此一言,且这桩婚事,本也是为‘冲喜’。”她眉眼垂下,声线平淡,登时便有雪粒子落在她的眼睫上。
这番‘肺腑之言’传到众人耳畔,在场之人心思各异。
谢定原本对这从天而降的‘侯夫人’没甚么好感,只觉是章明帝的手段,对主公不利,还觉得她过于柔弱了些。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见她举止有礼,对下温和,有了几分改观,今日听了她这番袒护主公之话,不由有些复杂地看向她。
不远处的马车中,有个男人隐在马车一角的暗影里,透过轿帘无声地凝视着前头,他眼底沁出漫不经心的晦色,听到‘冲喜’二字,目光奇异地扫视女子弱不禁风的身子,忍不住讥笑一声。
“冲喜啊。”他语气轻蔑,似是自言自语,声音轻不可闻:“也不知是谁给谁冲喜。”
山间寒风瑟瑟,白雪萧萧而下,两队人马刀剑相向,气氛随猛烈吹着的冬风而愈发紧张。
“定局又如何?”萧淮冷笑,不顾肩上一滴一滴坠落在地的鲜血,再度将手攥住了越青雨的肩。
萧淮低眸看向她微颤的眼睫,忍不住手下的力度,直至将她困在车壁前,高大的身形将她笼罩。
“孤便是将你带回洛阳,毁掉这桩婚事,他初安侯又能如何?”
越青雨闻言眼眸瞠大,满满的惊愕与不可置信,几息,弯了下唇,几分哭笑不得。
梦中她嫁给萧淮后,萧淮对越琴眉念念不忘,如今她不嫁了,萧淮反倒追来说这些毫无分寸的话。
荒唐到了极点。
青年隐在马车中的面容辨不清晰,轿帘慢慢掀起,从里面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手指纤长,隐约可见皮肤下淡淡的青色纹路。
“君侯,可要出面?”守在马车旁的护卫长谢钊冲里头低声问道。
里面的青年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
下一秒,谢钊拉弓松手,利箭瞬间破开几丈之地,朝着萧淮的方向飞旋而来。
玄色箭羽破空而出,萧淮的近卫来不及躲挡,用剑堪堪顶了一下,叫那箭羽擦过萧淮手臂,插在了后头的车壁之上。
若不是近卫挡的那一下,只怕那箭便要刺入萧淮的手掌中,虽不至于伤及性命,却是要令他受些罪的。
对方来者不善,但目的却不是萧淮的命。
倒像是一种警告。
东宫护卫长萧穆惊疑之后,看向玄黑马车的方向,高声怒斥:“太子殿下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不怪他们不识来人身份,当今世道,门第阀阅,各怀心机,凡世家大族出行,必是大张旗鼓,皆有象征身份的旗幔高高挂起,庶族百姓远远退避,以此来保证出行者的安全。
像眼前这般诸多甲卫相护者,身份不比寻常,更不是山间自立为王的匪徒。
若是真的交手,未必有全胜的把握。萧穆先报出萧淮身份,亦是为了保护肩膀受伤的萧淮。
风卷残叶,四周只余了细叶落雪的沙沙声。
越青雨向后退了半步,萧淮察觉她的动作,跟着退后,握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收紧,好似怕她就此逃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越青雨淡讽一笑,索性半倚在了车壁上,抬起眸,颇觉怪异地看去——
出行跟了如此多的卫兵,且不惧怕太子之威,马车里的人究竟是何人?
寒风凛冽,大雪扑面。那玄黑马车置身于山间,呼啸的冷风时而将车帷卷起,只勉强瞥见雪白色的袍角,在这冬日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抹颜色。
越青雨偏过头,一只手揉了揉肩,心中暗叹:故弄玄虚,这做派当真叫人不喜。
不过此刻闹了这出,也算是解了她的困境。
倒是,九州诸侯哪个会在这时候挑衅萧淮呢?
根本是百害而无一利。
胡思乱想之际,便听萧淮阴冷的声音:“谁家的人?敢在大梁地界里对孤出手,可知谋害太子,罪诛九族?”
一道轻咳声倏地响起。
车轿门帘微动,候在马车旁的人立刻将帘拉开,呼啸寒风蔓延过躬身出来的青年衣袍之上,浸压上片片鹅毛雪花,最终与氅衣融为一体。
越青雨慢慢抬起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掩在氅衣的宽袖之下、与雪白之色交相辉映的手腕,再往下,他手中竟扶了一根紫檀木杖。
他动作极缓慢地从马车上下来,慢慢地朝这边迈步而来,片刻后,停在了萧淮三步之距的地方。
黑玉束冠,氅衣素不染尘。发丝与袖袍被山风一齐吹动,好似话本子里遥不可及的谪仙。
他生着一张实在好看的脸。
长眉入鬓,凤眸微扬,薄薄的眼皮子半垂,窥见不得此中情绪,尤以身形高大,而显得气势迫人,尽管他有腿疾,似乎是习惯性的走的极慢,也难掩其矜贵之姿。
日光倾斜而下,映在他清清冷冷的脸上,他不甚在意地投来一眼,唇边携着淡淡的笑意,冲萧淮低了低头。
“定州谢满衣,拜安太子。”
越青雨微微一怔。
眼前这气质出尘的青年,竟然是传闻中暴躁狠戾的谢满衣吗?
大约是她的惊讶过于外显了些,谢满衣侧眸瞥了她一眼,不过一霎时,目光又落在萧淮拽着她腕子的手上。
萧淮也是一愣,没有想到远在定州、腿有重疾的谢满衣会亲自来迎亲,待回过神来,方意识到谢满衣在知晓他身份之时,还敢无所顾忌地对他出手,礼数亦是十分敷衍。
萧淮眯了眯眼,正欲出声责难,便听青年清淡的嘲弄:“臣虽一介废人,不过,殿下若想染指吾妻,大可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