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蔡氏
钟府的院子里,一抹月光透过树枝映在冷清的青瓦砖上。
四下静悄悄的,只余风吹细雪的声响。
一抹青白的背影站在树下,单薄的衣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须臾之间,便化入金线之中,了无痕迹。
“哥哥,你不冷么!”后头传来一声娇斥声,随即,一件白狐裘被人披在他身上,伴随着一阵淡淡的兰花香。
钟玉殊转过头来,面上神情极为复杂,见她额上细薄的汗珠,沉声道:“阿皎.....”
叫了个名字,却似没有下文了,半晌,才叹了一息。
院子里没有点灯,借着寒凉稀薄的月光,钟玉皎瞧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用手轻轻抚上去,笑道:“哥哥近来很多苦恼事么?”
钟玉殊面对着妹妹真诚娇俏的脸,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道:“阿皎长大了,不可随意碰男子的脸。”
“可你是我哥哥!”钟玉皎回握住他的手,瘪了瘪嘴,眨眨眼,眼泪便似成串的珠子般掉了下来,“哥哥也不行吗?”
钟玉殊松开她的手,拿出帕子为她擦拭眼泪,然面色却冷冰冰地,“你明知我不是你哥哥。”
“你纵然不是我亲哥哥,可将我养到这么大,还要同我计较这个吗?”钟玉皎轻轻揪他袖子,到底不敢再握他的手。
“让你去定州,愿意否?”钟玉殊缓缓开口。
“我愿意!”她义无反顾。
半晌,又轻声道:“可我不愿意离开哥哥。”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钟玉殊漆黑的眼涌起笑意,指尖弹弹她的耳珠。
钟玉皎垂了垂眼皮,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隐藏,情不自禁地倾身。
钟玉殊松开手,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轻声道:“别忘了我的话。”
他神情藏在暗影里,似笑非笑地,叫人琢磨不透。
钟玉皎娇俏一笑,“嗯”了一声,“哥哥放心!”
***
几日以来,越青雨并未常常见到谢满衣,至多不过碰个面,反倒钟玉皎常来寻她,同她一待便是一整天,可谓是形影不离。
在洛阳时,由于她身份特殊,贵女们既不多喜欢她,也不愿得罪她,继而惹火上身,因此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唯一能算作知心之交的只有女医叶神枝。
记起同叶神枝的头次见面。
似乎也是个风雪天。
章明帝将将入主洛阳行宫,城中不像如今这样安稳,街上常有贩子拐卖年纪小的孩子,不巧的是,刚到洛阳不满一年的越青雨,夜里被府里一个爱赌的老仆抱了出来,以五金的价卖给了贩子。
那马车后头挂着一个木箱子,里头关了五六个孩子,没人敢哭,因为上一个哭的小姑娘被人贩子割断了舌头。
越青雨害怕得紧,默默流眼泪,好在是高门大族养出来的孩子,捻了一把细细的红土,一边儿走一边儿往地上洒。
这马车摇摇晃晃得走,天快露明儿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刀剑敲打声,越青雨从木箱缝儿透过去一瞧,是个长着胡子的老头,和一个躲在后头的少女。
那老头虽躬着腰,倒像有些武功在身上,先是把人贩子打晕,又转过头来问这些孩子家都是哪里的,便一一回去送,正巧在城门打开的时候进去了。
“小枝儿,瞧你,爱管闲事不是?要不是这会儿工夫,老夫早就回到山上去了,还能睡个晚觉欸!”老头嘟囔着,动作倒是没停,那少女便接话说,“师父您平日里救人为生,就嘴硬,我瞧您救了这些孩子们也是高兴得很!”
那老头哈哈笑了几声,瞧着最后剩下的越青雨,问道,“小娘子,你家在哪儿呢?老头子把你送回家也要回家咯!”
越青雨拿捏不准这两人的来头,只道,“在春花巷里,谢谢您。”
临走时,将内兜里飞渡给缝的平安符赠给了那少女。
回府后,且就不提如何抓到那老仆,将其打发出府,便是这桩事,司州府中至今也不知。
只是后来,又同叶神枝打了几回交道,一来二去地,便熟络了。
这厢,钟玉皎见她出神,以为她还在生气,便道:“姐姐,你别生气了。我就是不懂,为何这世道,男子可以江南地北地去跑、求教、投靠,而女子却要拘在家中,哪里也去不得,我偏要像男子一般去长长见识!”
越青雨思绪回笼,终于轻声说了句:“你这样的想法甚好。可是你我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四五日,你便敢追着我走,太过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里了些。”
昨日,临到离开梨谷镇时,这小姑娘以兄长离家为由,偏要跟着他们往定州去,声称要去外头长长见识。
越青雨不知如何拒绝她,去问谢满衣的意见,谢满衣却发话说,但凭她做主。
虽她还是严词相拒,却不料钟玉皎竟悄悄跟在他们队伍后头,就这样行了一日,入夜时,被发觉了踪迹,也非要跟他们走。
越青雨要人送她回去,她却转头跪在了谢满衣面前,道:“君侯,求您了,让我一同去定州罢!我绝不会给您和姐姐惹麻烦的。”
竟似已知晓了谢满衣的身份。
越青雨早有所料,恐是钟玉殊先头已窥得妹妹心意,已同谢满衣通过气儿,要谢满衣照料她。
她习惯性地蜷了蜷手指,心底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这姑娘已是非带不可了。
马车轮子碾在路上未化的薄雪上,带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钟玉皎却道,“姐姐,我都晓得,你是奉旨成婚,同君侯并无感情。不过我却听过初安侯的大名,听闻他杀人如麻,脾性更是阴晴不定,死在他手中的外邦奴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吓人得很,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越青雨没接她的话,面色不变,抬了抬眼,道,“你既知初安侯如今风评不佳,为何要执意跟着北上?”
钟玉皎摇了摇头,目露犹豫。
半晌,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眼圈慢慢变红,半掩着面道:“我不愿瞒姐姐,我此番北上,为的是找那负了我母亲的人,寻个说法去!”
越青雨饮了口茶,面色如常,情绪没有什么波动:“哦?”
钟玉皎揽住她的手臂,抹了一把泪,“我见过我阿母的画像,也见过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女子画像,后来我才知道,另一幅画像上是哥哥的阿母。而我,险些命丧于亲生父亲手中,是哥哥救了我。我此番定要找到他,为我阿母雪恨!”
越青雨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轻声道:“为何现在才想到找?”
“从前是哥哥不肯告诉我真相,又拘着不让我出去。我承认我利用了姐姐的善心,自打我知道姐姐要往北边去后,便打定主意跟着姐姐一起走,如今将真相告知姐姐,也是我实在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姐姐待我太好,我却欺骗了姐姐,姐姐打也好骂也罢,万望别气坏了自己。”钟玉皎跪到了她跟前,抽噎道。
“你先起来罢。”越青雨眉心拢起。
钟玉殊没等到预料中的反应,倒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了,只好道:“姐姐会帮我找的,对吗?”
以她与越青雨相处的这些天来看,越青雨性情平和,平易近人,情绪从不曾有过起伏,是很好相处的性子,只是冷淡得有些令人意外,哪怕面上是笑着的,眸中的情绪仍叫旁人窥探不得。
越青雨侧过脸,将袖中的手帕递给了她,“擦擦罢。”
她没说帮着找,也没说不帮。
虽说钟玉殊原也没想着让越青雨帮忙,不过越青雨的冷静还是太让她无所适从。
钟玉皎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轻轻掩下了眸底情绪。
***
再过了十日,终于过了定州地界。
越往北地走风雪越大,天际余晖坠落,莹月低垂。
马车停在了新都蔡氏的府门外。
金柱红门之下,一位老夫人站在最前头,后头还跟了四五个女郎君。
细瞧之下,老夫人旁边还立了个郎君,着银氅,玉冠束发,正往这边看来。
越青雨跟在谢满衣身后,微微抬了眼去瞧。
正同那些女郎们的视线对上,她们似乎对她很好奇,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她,不过即便如此,亦是不动声色地,叫人捉不住错处。
“拜见君侯、女君。”这些人一呜泱地行礼,跪到了雪地上头,膝盖埋在了那积了一层的厚雪之中,瞧着便发冷。
越青雨脸色发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
尚未成婚礼,这些人便称呼她为‘女君’,不大合规矩了些。
新都蔡氏依附谢氏存活,自是极为敬重谢满衣,这种风雪夜,从地上的雪印子,便不难瞧出来这些人等候时间之久。
谢满衣撑着紫檀木杖,披着白裘,仪态端正,声音有些冷清:“不必多礼。”
那郎君笑了声,将老夫人扶了起来,向着谢满衣道:“多日不见君侯,士安备下了薄宴,望君侯不弃,请入席。”
这便是蔡氏当任家主,蔡峙,蔡士安。
听闻他十岁继任家主,文武无有不通,书法一道更是堪称举世无双。
谢满衣不过淡淡地唔了一声,便同他一道往府内走了。
一位女郎君迈步过来,在一旁含笑解释道:“女君勿怪,随我来罢。”
越青雨不知该不该驳她的称呼,犹豫几息,点了点头。
心想,谢满衣都没说什么,她更不必管了。
直到坐入席中,她才知北地的人有多无拘,席间男女并未分席,她坐在谢满衣之侧,府中的几位女郎君接替着敬她酒。
起初,越青雨觉着,女子喝的大多为果酒,便都应下。
谁料这酒虽发甜,却很是上头,不过三五杯下肚,她眼前便盈上些雾气,不大清醒了。
越青雨不想再饮,几位女郎君也极有眼力地不再敬她,只是她也不好提回去歇息的事,微敛了眼皮听他们说话。
正听府中的大娘子蔡淑贤道:“女君出自司州越氏,又在洛阳长大,不想酒量却不似那些个女郎君,饮下几杯‘胭脂醉’倒也不声不响......”
“娘子说笑了。”越青雨顿了顿,才道。
蔡淑贤大抵是有些醉了,竟笑了几声,隐隐有要再同她碰杯之意。
她缓了好一会儿,着实眼皮子困顿,犹疑良久,终是没忍住在桌面下悄悄扯了下谢满衣的袍角。
后者慢慢侧过眸,神色沉静如水,重重烛火倒映那双深如寒潭的漆眸中。
越青雨眼睫微颤,抬起秋水眸看他。
灯影晃荡之中,越青雨瞧见他一侧唇角不可察觉般地微微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