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涿郡
越青雨顿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他让她远避谢府,住府外的空宅,可是,哪有新妇住府外的?
越青雨睫羽微颤,扫过他极长的眼睫,一双冷极的眼眸,终是缓过良久,鼓起勇气颤着声问他——
“那我,究竟算你的夫人,还是你的外室。”
寒风忽而吹过来,窗棂晃动几下,透出一条细小的缝儿,冷风顺着吹了进来,越青雨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唇角轻轻抬起,往旁侧斜撩过一眼,忽而笑了一声:“你的衣衫还湿着,不难受么。”
谢满衣伸手将窗关紧,淡淡道:“回屋去换身衣物,别再病了。”
他避而不谈,已是答了她的问题。
但其实,她亦明白。谢满衣肯同她仔细说清楚,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面色苍白,神情倒是平淡,少顷后,才慢慢起身。
“好。”
她极冷静的察觉,就因今日短暂的相处,他叫‘滟滟’二字时裹挟的尾音,乃至河底冰凉的吻,竟叫她险些生了妄想,以为至少能够相敬如宾。
越青雨极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好没出息——
明明,来之前,她便知道,嫁往定州只是权宜之计。
她怎敢以他夫人自居。
越青雨忽而侧眸看向他,一晌,笑了起来,“和离一事,君侯与我不谋而合。半数私财却不必。”
她就这样,挽回着自己的颜面。
“怎么不必。”他微笑着,“牵连你进来,非我所愿。”
“我能做的,唯有尽力补偿。”谢满衣手中把玩着空茶盏,语气淡然。
她此时望进他漆黑的眸,总觉得里面含了几分讽笑。
纵是纸糊的心,都会觉得难堪,况是她这样自幼心思细腻的女郎,心上更有三分薄怒。
越青雨神思恍惚,迟钝忆起梦中堂姐嫁到定州后几近身死,她本以为,或许是堂姐杀他之时失了手,才会得此下场。
只没料想这跟章明帝的阴谋诡计无关,根本是谢满衣不愿接纳、无论是堂姐,还是她。否则以他手段,堂姐若刺杀失败,根本难以活着回到洛阳。
期望愈大,失望愈发,是她早就该明白的道理。
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怎么会怀揣一丝可恶的希冀,企图向自己证明,只是萧淮不喜她,旁人未必。
幸好,她且有两千部曲,不会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
“有何要补偿的?”她温温道,分明是极柔和的神色,却似绵里藏针,携着微不可察的凉意,“不敢欺瞒君侯,这桩婚事原也是我心有成算,储君之心在我堂姐身上,我抱成人之美的心思,自请嫁给君侯,也是对你不住。”
他既想摊开说清,那她自然也要毫无保留。
“正如君侯所说,”她唇角有浅淡的笑,不躲不避地同他对视,“你我之间毫无情谊,皆是算计,远离彼此才是上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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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行路的第五日,入夜时分大雾又起,亥时末,才接续行路。
路上一片沉寂,听不到人声,车舆摇摇晃晃,越青雨披着白狐裘,恹恹垂着眸。
大约是临近涿郡,最后一天日夜不眠地行路,她困倦至极,忽而又起了风寒,因算不得严重,只偶尔咳嗽,强撑了几个时辰,已是全然没甚么胃口,一日什么东西也没吃,非但不觉得饿,胃里还翻腾,不停往外呕酸水。
合璧一路提心吊胆,隔一会儿便问她:“还难受吗?”
她始终摇头。
越青雨昏昏欲睡,将要睡着的一刻,车舆缓缓停下了。
一阵儿静谧中,她听见振聋发聩的合声:“恭迎君侯归来。”
越青雨拨开帘子,打眼去看,外面的百姓呜呜泱泱地跪了一片,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这里的百姓显而易见地信服、并极为推崇谢满衣。
护卫并未上去拦这些跪在路上的百姓,他们很快便自觉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紧接着,似乎有人瞥见了她的脸,刚静下来的人群又沸腾起来——
“这莫非便是君侯的新妇?”
“瞧这模样定是了!新妇出自司州越氏,据说是洛阳第一美人!”
“恭迎君侯夫人——”
越青雨怔愣住,片刻,微笑向百姓示意,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又良久,车舆再次停下。
随着一阵女子低却杂乱的交谈声,越青雨扶着合璧的手从车舆上下来,一抬眸,望见一座宏阔的府邸,黑瓦红墙,玄金匾额上书“初安侯府”四个大字。
抵达涿郡的这日,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寒冬里的北地罕见挂起一轮金乌,遥遥洒下明亮的光辉,照映在青瓦砖片上面的雪层上。
越青雨跟在谢满衣身后,不动声色敛眸,扫视着立在门外的女子们。
前头一位,头梳八彩盘云髻,身披淡紫大氅,走上前来,挽着越青雨的手笑吟吟道:
“好俊的女郎君,莫不是九天仙娥来的?”她两边唇角上翘,含笑望着她。
她不知这女子如何称呼,只隐约猜出她大约是谢满衣的某位嫂嫂,轻声回:“夫人谬赞。”
“不必见外,”云挽沁轻笑,“唤我大嫂便是。”
越青雨不置可否一笑。
这些女子穿着有异,气度却都凌然,见到谢满衣并不行礼,只迎着他们往府内走,谢氏门第显赫,飞檐砌玉石,门栏皆推光朱漆,府内却给她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犹似平日里无人居住,连花都不曾看见一株。
云挽沁却似明了她的心声般,开口道:“此处乃陛下封六郎爵位之时赐下的府邸,平日无人居住,婆母特意着人收拾,让女郎一行人暂居。”
越青雨微怔。谢满衣口中空置的府邸原是封侯所赐的侯府。
这样一处空置的府邸都如此磅礴大气,不难想见谢府的气派。
待入正厅,落座后,云挽沁又道,“女郎见谅,家中长辈极为看重礼之一字,婚礼之前怕要委屈你一人住在此处了。”
九州礼数皆如此,她这样说只是谦卑之言。
“夫人此言恕我不敢应下,”越青雨淡然看她,起身行了一礼,“君侯自涿郡迎我,已是破例,至于夫人所说,我于礼也当回避。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家中父母远在司州,婚礼之事且要全数交予贵府,青雨惶恐。”
“此事你不必多虑,自有我等操劳。”三夫人见状,命人引她重新坐下,才笑着道,“我只觉得稀罕,我们家六郎竟也要娶妻了。”
几人又笑着说起谢满衣来,责他薄情,又斥他寡欲,满定州的女郎不见他钟情,原是眼高于顶……有意要替谢满衣讨新妇欢心。
半晌,也不见谢满衣接一句话。
他漫不经心地坐在红木椅上,手指捏着茶盅的边缘,游离于这些人的谈话之外,毫不在意。
三夫人殷如雪恨铁不成钢,一边瞪他一眼,一边又跟越青雨搭话,“青雨妹妹,过几日便是除夕夜,到时我叫人来接你,一起去谢府过年去,那劳什子地规矩,哪有一同热闹重要!”
“三妹想得周到,婚礼定在正月初六,便有这个不好,除夕怎么能让越女郎一人孤零零地守在这偌大府中。”云挽沁也道,“到时叫六郎来接女郎,我们一大家子在一处守岁才好。”
她说罢,侧头唤谢满衣,“六郎觉得呢?”
谢满衣淡淡笑了声,温声道:“问她。”
“二位夫人的好意,青雨心领。”越青雨浅笑,答的滴水不漏,“我在洛阳时,同家人隔的远,没有守岁的习惯,之前既如此,之后更不必为我破了规矩。”
二人皆是一愣,又出言相劝,未料这女郎瞧着柔婉,性情却是说一不二,始终不曾应下,只好暂且罢休。
其后入宴,几位夫人有意让她与谢满衣坐在一处,越青雨淡哂,平静坐下。
一路上,她和谢满衣之间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
她有意疏离他,他更不会低声下气来同她搭话。
云挽沁听说新妇体虚,特意命人在厅内四角都点了银炭,将厅内烘得温暖如春。
席间一派其乐融融,并不因越青雨是个‘外人’,便有意照拂她。
这叫越青雨拭去几分紧张,松了口气,她今日身子不适,并不想与这些生人周旋。
不说话归不说话,既是午宴,总归不好拂旁人面子,再是没胃口,越青雨也抿了几口乌梅浆。
便是这几口汤又勾出她昨夜起的风寒,她头昏欲涨,支着下巴,掩着帕子低咳了一声。
声音轻微,掩在众人的说话声中,几乎不起波澜。
身侧的人却敏锐的侧过头,细细打量过她苍白的面色,半晌,浅蹙了眉,微微倾身,低声道:“又病了么。”
越青雨很觉诧异,看他一眼,摇摇头,“……什么叫又?”
她眼底有很薄一层水光,眼睫倦倦地半垂,整张脸都是白的,唯眼尾与鼻尖留一抹嫣红,瞧着很没精神。
“可不是个病秧子么。”他神情里似乎带了点好整以暇的逗弄,垂眸看着她。
女郎只着一件青色的裙襦大袖,素白交领上襦衬得细颈如瓷,长裙曳地,大袖翩翩,愈发显得人风致楚楚,不胜病弱。
越青雨冷冷笑声,“君侯逾矩了。”
谢满衣很轻地挑眉,伸过手要握住她的手腕,被后者眼疾手快地躲开。
她气不过,睨他一眼,低声道,“别动手动脚,莫说你我还未成婚,便是成婚了,也是注定要一封和离书一刀两断的。”
“……?”
一股莫名的躁郁,自谢满衣心底油然而生。
情绪闪过,他来不及捕捉,更不明白这股陌生的情绪如何而来。
她尤嫌不够,又补一句,“这可是君侯亲口所说。”
她相当记仇,鲜少被人那样提醒过,平静了几天,心性再也压不住,眸底渐起怒气,渐渐地,又升腾起湿润的雾气。
谢满衣被那双眼盯得烦躁,移开视线。
他少见的有些迷惘,那天为何说出那番话来着?
说了才对么。他原本就是那样打算的,同新妇互不打扰,免得影响彼此。
谢满衣闭闭眼,逼退了渐起的阴鸷。
片刻,他手指动了动,轻轻扣了下桌面,声音极淡:“你想多了。我只是想为你探脉。”
交谈声渐低的众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这对璧人身上,见二人行止亲密,旁若无人地咬耳朵,便抬着眼色互相低声打趣。
“我就说六郎要动心的——”殷如雪将声音压的极低,凑过来与云挽沁耳语。
云挽沁意味深长一笑。
这厢,却并不是她们想象出的温情。
“探脉这等小事用不着君侯尊驾,”越青雨冷哼一声,低着头,又轻轻咳了两声,才道,“何况外面的医师探脉有绢帕相隔……而君侯冷不丁伸手,可不吓我一跳。”
大约是身子不适引的,她句句呛他,很不客气。
她说罢,还用手抚上心口,微弯下脖颈,声音更低,“把我吓病了怎么办……”
“君侯也知道的,我是个病秧子。”
越青雨微合着眼,隐忍不及,弯了腰咳嗽几声。
谢满衣面上没什么情绪,默不作声的睨着她,眸中却似墨云入海,半晌,意味不明笑一声。
自白袍长袖之中伸出一根银针,无知不觉地打入了女郎后颈的穴位之中。
女郎鸦色的睫羽狂颤两下,失力便要向一侧倒去。
谢满衣极淡的垂眸,伸出手握住她的后颈,顺势将人揽在了怀里,还不忘无声无息将致使她昏迷过去的银针取出来。
下一瞬,响起一道惊呼——
“娘子!”合璧失声大喊。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惊。
谢满衣缓缓启唇,淡声吩咐:
“来人,去府中将江府医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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