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送她
一阵阴湿的风吹来,许是感觉到寒冷,女孩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拽了拽毛衣的下摆,掩住那截细细的腰肢。
沈宗庭意识到目光的失礼,将视线挪开。
等两个人都坐上车后,司机发动引擎,“港3”缓缓起步,加速,飞驰在尚未开发的广袤土地上。
孟佳期整理了下大衣,粉颈低垂。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沈宗庭坐在车里。上次给他伤口贴创可贴不算。她细细看着自己的手,心中想的念头却是,要不要找沈宗庭说话?
其实孟佳期在别人面前,从未有要主动说话的意识。
同处一个封闭的场合时,她和陈湘湘这类,能自然而然聊得来,有吐槽不完的话题。
和叶酩这类,把该询问的问了,两个人会很有默契地相对玩手机,也不尴尬。
至于别的异性——她尽量避免和异性同处封闭场合。
她眼角余光看着沈宗庭。沈宗庭倚着座椅,似乎在看窗外景色。大片倒退的绿水青山,远处海天交汇,雾气四散,天上飘着的云朵如棉花糖般柔软。
他很闲适,似乎从不觉得不搭理别人会是一个问题。
想想也是。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从不用主动搭理人,主动奉献情绪价值,主动维系人脉关系。
那就不说话吧——他不说,她也没必要说。正当孟佳期以为他们要这样沉默着一路时,窗外的绿水青山、海天交汇情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望不断的高楼。
终于回到主城区了,再往西开这么一会,就该到学校了。想到这儿,她还有些不舍。
沈宗庭也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修长手指打开中岛台,从储存格里拿出一支药膏。
“给你。”
孟佳期听到他低沉清冽的声音,侧过身,他修长矜贵的指间夹着一支药膏,送到她面前。
“这是?”她有些疑惑。
药膏的包装很朴素,白色的瓶身,普普通通的铝管包装,其上连一个说明文字也无,只印着一朵绮靡的山茶花,开得妖艳鲜妍。这朵山茶花将药膏映得像某种特供的存在。
事实上,这药膏也的确不在市场中流转。
“用来治疗擦伤的。”他将那支药膏塞进她手里,嗓音低低擦过她耳膜,像是大提琴最为低沉的音腔,悦耳。
“你不是肿了?回去擦一擦,化淤很快。”
“肿..了?”孟佳期双眼迷蒙,微微看向沈宗庭,一双云雾缭绕的远山眉不觉蹙起。
莫名地,车厢内氛围变得格外暧昧,若有若无的乌木暖香,车内循环的新风系统送来暖风,湿润得人鼻腔舒畅。
“就是你被马鞍摩擦的地方。”沈宗庭嗓音平平地说。
原来是这里。腿间火辣辣的痛感似乎更强烈了,他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个地方,还是被布料所紧密覆盖、除亲密的爱人之外,不能再被别人所碰触到的地方。
她脸颊发烫,暗骂自己又想到了别处。他指的地方明明不是那儿,他的声音明明很正经,但她就是想歪到别处。
女孩羞赧的时间有些长。
当她自己意识到这点,又着急忙慌地想说出什么话来解释。“我、是我想得有点歪。”
她这简直是越描越黑!不解释还比解释好。
沈宗庭扯了扯唇角,目光触到她绯红的脸颊,笑得颇有些肆意。
“歪到哪儿去了?”他闲闲地问,起了几分想要逗弄她的心思。
面对他的调笑,她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染的薄红,她轻轻颤动的眼睫,握住药膏的小手蜷缩着,就连呼吸,都放得非常轻。一瞬间,好像有鲜花在枝头颤巍巍地绽开,不敌凉风娇羞。
沈宗庭撩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久久地在她面颊的薄红上停留,久得超过一个绅士应当有的界限。
原来她害羞的样子,这样好玩。
就在这时,车到校门口,一下子停住。
孟佳期不是没注意到沈宗庭的目光,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红晕正被沈宗庭缓缓研磨着,心中羞怯更甚。
她不知道,由于她平时总是一副静默内敛的模样,眉眼冷冷,所以更衬得此时的娇羞的女儿态难得。
“谢谢沈先生送我回来,我下车了。”
她低声说了一句,拽住背包拧开车门把手,颇有些慌张地想逃离他的气息和他的目光。
却听得他在她身后,低沉的一声:“站住”。
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玩笑的痞气,但却命令感十足。
听到他的话,她的双腿已经先于意识停了下来,转过身去。
沈宗庭看着她。
她湿润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松松地披垂在脑后,穿着白色毛衣和低腰牛仔裤站在那里,很乖,又很青春。和她在马上肆意张扬、英姿飒爽的模样又颇为不同。
孟佳期手里还握着那管药膏,乖巧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先生?”见他久久不说话,她脸上露出一点探寻的意味。
“没什么,下次带你去选一匹马。”
沈宗庭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冽低沉。
黑色“港3”轿车扬长而去。
孟佳期站在原地。
选马,选什么马?他的意思是,他要给她买一匹马吗?
一直到黑色轿车开走,孟佳期那生锈的脑子才缓缓转动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暂时抵御沈宗庭对她致命的诱惑力,不断以身份差距、阶层差距等为理由,试图用理性的缰绳拴住自己。
那现在,理性的缰绳就已经隐隐失控。
她不知道这缰绳失控之后,会将她带到哪里。
已经失控了吧?在他用随性又凛然的声音说出“她是我罩着的人”时。在他不惜得罪他那圈子里的人,也要阻绝别人对她的性.骚扰时。在他骑着马,在马场上收放自如,挺拔有力的身躯在马背上驰骋时。
她从未有过如此迷恋一个人的时刻。
似乎,原本她以为只是转瞬而过的“crush”,在此刻被编织成了网。密密实实地要将她网住。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有了梁风忻的存在,接下来她仍会和沈宗庭有接触。
既然有接触,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慢慢靠近,谋求他的喜欢?
此时此刻,少女坠入爱河的热烈感让她暂且忘却现实的鸿沟,心底第一次冒出了,“总得为此时的喜欢做点什么”的感觉。
但这感觉也很快被抛到脑后。
因为她还要忙着出设计图。工作室那边给她传来了一组数据,是经验精湛的量体师傅测量了顾客肩宽、背长等诸多关键数据,让她根据顾客的数据绘制版型。
经过一整晚的忙碌,孟佳期终于将版型图发了过去。临上床睡觉前,她又去洗了个暖呼呼的热水澡。
那管药膏被她放到衣物篮里,一并带到澡室。
洗完澡时旋开盖子,管口位置贴着锡纸,是全新的一管。
药膏挤出,是乳白的颜色。
抹在大腿内侧,起初的刺痛让她咬住了唇。
等刺痛过去后,肿了的地方无比熨贴滋润,有种凉丝丝的舒服。
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下睡衣裤时,她发现被马鞍摩擦的大腿内侧淤青消退了不少。
这药果然是好用的。
清晨,孟佳期起来洗漱上班。
杨诚是他们组到得最早的一位。孟佳期捧着咖啡走进格子间时,看到杨诚拿着花洒,从Lisa的办公室出来。
“学妹,早。”杨诚穿着清爽的天蓝色条纹衬衫,对孟佳期露出八颗牙齿。
“学长早。”
孟佳期来到自己工位,看到杨诚拿着那个绿柄的洒水壶,将办公区里朝南面晒着的绿箩、芦荟、龟背竹等都淋了一遍,细致又耐心。
给植物浇水,这本来是清洁阿姨负责的工作之一,但杨诚来了之后,他就主动接手了组里浇灌植物的活,理由是“阿姨粗心一些,不知道植物们要多少水”。
孟佳期后知后觉地起了警惕心。来到Tera的实习生都起了靠实习最后留用的心思,她也不例外。
明年秋招之际,插画组的留用名额只有一个。照这样来看,她和杨诚就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孟佳期细想了想,自己来到插画组后,帮组里出了不少重点版面的大图,按照业绩说话,留用名额非她不可。
而且,她记得杨诚亲口和她说过,他来Tera实习就是想感受下业界的氛围,之后他还是倾向读博士走学术道路的。就连陈千枝老师,也为杨诚写了几封申博的推荐信。
这样一想,孟佳期放松了不少。
孟佳期匆匆喝了两口咖啡,正要打开电脑工作,发现WhatsApp上弹出一条消息,发信人名称是“Joseph”。
“这周六有没有空?去给你挑一匹马。”
这句话,前不着腔,后不搭调,除了沈宗庭还能有谁?
语气也随意。
沈宗庭似乎天生有一种极致的个性,一言一行自成风流。孟佳期不由得想,究竟有几人抵得住沈宗庭这种骨子里的痞感?
那些话,譬如“我罩着她”“她是我护着的人”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场面合适,情致到了,便说出来了?他的话从来都信手拈来,好像不用钱。
孟佳期带了几分恼怒去想,不知他对别的女孩是否也这般。
她盯着“Joseph”的发信人名称看了一会,没有回复,而是拉出和梁风忻签订的电子合同,细细看了一遍,打算先发消息给梁风忻。
她要问清楚,沈宗庭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给她买一匹马?
是否是梁风忻的授意呢?
Kristin:「梁小姐,方才沈先生发了消息给我,要给我购一匹马,但我看过了,马的购置费用不算在合同里。」
发完消息后,孟佳期将手机放在一旁,等梁风忻回信。
两个小时后,梁风忻才有信息回来。
Fidanza:「这的确不包含在合同里,是宗庭他的个人行为。」
Fidanza:「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顶多一顿饭钱,他愿意买,你就要。」
他愿意买,她就要?孟佳期看了好一会这条消息,拿不准主意。如果这匹马是她正式同他谈恋爱之后,他买的,她会满心欢喜地收下的。
但现在,她和他关系尚浅,他说要给她买一匹马,礼物贵重,感情却还很轻。
孟佳期下意识地抗拒。
她在打字框里删删改改,不知道能回复梁风忻什么话。
许是她沉默得太久,梁风忻很快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Fidanza:「不要扭捏嘛。他还是我最大的赞助商,合同中的费用,全都由他包揽了。」
梁风忻言下之意就是,她已经在用着沈宗庭的钱了。她的纠结没有意义。
孟佳期盯着这句话想,所以她的骑马服,她的马球杆,她在马球场里拥有的澡室柜子,这些若是没了沈宗庭的钱,那就全都没有了。
梁风忻暗示得很对,纠结其实没有用。沈宗庭的钱,用一笔是用,用两笔也是用。
昨晚上和叶酩长谈过后,她就已经决定,她不要做那种他玩一玩就放开的女孩,不要做露水情人,她想过同他平等相爱。
但是,今天梁风忻这番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她所渴盼的“平等相爱”,从某种程度来看,其实是空中楼阁一样的存在。
他会给她买马,也会给她买别的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都是身为穷学生的她,无法回应的。
沈宗庭曾经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和我说‘对不起’和‘谢谢’”。
因为除了“对不起”和“谢谢”,其余物质性的回馈,她无法给他。
她最终还是拒绝了沈宗庭的好意。
Kristin:「谢谢沈先生的好意,我目前还不需要一匹马,所以就不用啦。」
简单的一句话,被她在输入框里修修改改,最后把生硬的“了”,改成“啦”的结尾。
沈宗庭的回复来得极快。
Joseph:「真不需要?」
看到他发的消息,孟佳期咬唇。这要怎么回复?
许是她久久未回消息过去,沈宗庭又发了一条过来。
Joseph:「别的你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骑马?」
Joseph:「你想不想要?」
他接连发过来的两条消息,让孟佳期握着手机的手微抖。这两句话太有沈宗庭的辨识度,似乎就是他当面问的,她眼前浮现出他问话时,指尖夹着烟,优雅傲慢得像古罗马硬币上的铜刻线。
吊儿郎当,又语气认真。
你想不想要?
孟佳期内心颤动,涌起一阵渴望。她当然想要一匹马,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她想飞翔。
这句话,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了。
一直等到下班,孟佳期都没有回复沈宗庭,她不知如何回复。
这天下班下得晚,地铁里照样很挤,出了地铁站,有小商贩支起亮着白炽灯的流动摊位,在叫卖鱼蛋。
孟佳期忽然觉得腹中饥饿,扫码要了一份。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吃热量这样高的碳水炸弹了。就这么站在冷风里吃了一碗鱼蛋,肚子里暖了一些,转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鱼蛋。
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很亮,身上的棉衣是一种脏兮兮的粉色。
孟佳期含在口中的鱼蛋忽然哽了一下。
脑中出现幼年时的情景,那时孟良刚刚去世。孟良一去世,家里的顶梁柱顿时坍塌。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柳女士,成天痛哭。
好在莫柳女士长了一张好脸,娘家人重新找了一门婚事给她。同时,孟佳期被送到了亲戚家。
她就这么在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和表哥表姐住在一起。每天上学,亲戚会送他们到路口,那个路口很繁华,也有很多流动摊贩卖吃的,肉丸子、豆腐泡、鸡蛋灌饼、烤玉米和烤番薯...
亲戚会问表哥表姐:“想不想要啊?”
“想要想要——”
小孩正是馋嘴的时候,捧着豆腐泡,吃得舌头发烫皱起眉头,都不停顿一下。
那时,孟佳期就站在一旁,等表哥表姐吃完。
她的棉袄很旧了,用水一遍遍洗过,旧得发灰。小佳期低着头默默地吞口水,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想不想要”。
隔了一整个童年那样漫长的时光,终于有人问她“你想不想要”了。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
可是,这个人是沈宗庭。
这个人,怎么会是沈宗庭呢。
孟佳期吃完鱼蛋,把塑料小盒扔进一旁的大垃圾桶里,重新点了一份鱼蛋,递到小女孩面前,弯下腰,和她说:“趁热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又吞了吞口水,说了一声“谢谢”,接过塑料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孟佳期心忽然变得很软,鼻子很酸,站在风里,用两条胳膊抱紧了自己,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
长大后,她罕见露出脆弱的情绪,也罕见伤春悲秋。
再度迈开步伐时,这点鼻酸已经被她压到了心底。毕竟,她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将情绪浪费在这上面。
又是辛苦忙碌的一周。
临近周末时,梁风忻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让她到跑马地附近一个俱乐部继续练习赛马,继续巩固她英式骑马的基础。
这天下班,孟佳期走出大楼。
瑞纳士集团大楼,一楼吊顶极高,其上悬着一盏明晃晃的巨型水晶灯。每天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但神情疲惫的都市丽人从其下经过。
孟佳期正要用实习工卡刷开门禁,听到有两个都市丽人正悄悄讲着小话。
“好帅啊外面那个。是不是最近走春季秀场的男模?”
“靠,怎么可能是男模?男模哪里有这种通身的气派?”
刷开门禁后,孟佳期看到旋转玻璃门外颀长的身影,背影挺括,上身一件薄薄的黑色立领长风衣,下身是同色系的长裤。
黑色的长风衣一穿,身量颀长瘦削,光是往那儿一站,气势十足。
孟佳期走出旋转玻璃门,沈宗庭转过身,和她面对面
“沈先生。”
她在距他一米之处顿住脚步,问候他的同时,感到窘迫。
这是她第一次以平常的状态见到沈宗庭,穿着旧毛衣和洗得发白的天蓝色牛仔裤,还有平底的缪勒鞋。
一时间,她暗骂自己早上偷懒睡懒觉,衣服都是随随便便抓过来穿的,一点穿搭都不讲究。
“下班了?”他问候她,“上次我发的消息,你没回。”
孟佳期本以为他会主动忽略那条信息,没想到还直戳了当地问出来。
“后来我去工作了,就没回复,我以为沈先生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以为,成年人之间有不回消息就是拒绝的默契。
“我不明白。”他直白打断她,她脸上刻意的冷淡让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细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两分玩味。
“我...”
孟佳期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那般百转千回的少女心思、小心翼翼的思量,不断衡量礼物和感情之间的分量,这些情感,又要如何才能解释给他听?
根本不能。
他没等来她的回答。但他并不介意。
“不过,这无关紧要。”
沈宗庭看住她。不知为何,她总给他一种特殊的感觉。有时她像一本书一样能被轻易地读懂,有时又像一整个碧波汪洋,正如那部著名的电影中所说"A woman’s heart is a deep ocean of secrets."
很少有女孩能在沈宗庭脑中留下什么印象。可莫名地,她在他这儿的印象越发深了。
他上前一步,孟佳期不觉后退一步。很快,她就退到了车旁——那是他的车。
逼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让她觉得喉咙干哑,呼吸滞涩,就连心脏都麻痹了半边。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沈狗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不要老是观察一个人,不然会爱上那人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