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靖十八年，腊月二十三。

风雪裹城，江山不夜。

今日是云封国二公主生辰，也是祭龙节。

灯长明，盖过朦胧熹微。

宫女们忙了一晚上，赶着吉时，迎雪跪在云轩宫门前，手里端着紫檀木雕蝶花纹的方盒，高举过头，脊背挺得比那雪中寒梅还要倔，都是主子教的规矩。

整个云封无人不知晓，二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尊贵至极。单名一个“倾”字，乃是皇帝亲口所赐，有“倾国倾城”之意。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她莫属。

她自小体弱多病，生母又早逝，皇帝对她宠爱之际，也格外小心保护。外出时，她须得戴着面纱和沉重的珠帘，隐藏自己的容貌，坐在那轿子上，脚从不在外沾地。

她不受封号，久居云轩宫，宫里不论大大小小多热闹的事情，都不准吵到她的休息。

即便是她自己的生辰。

此时，屋里暖炉烧得旺，她早就穿好了衣裳，却不急着梳头，而是不紧不慢地倚在桌边用膳。窗户开着，冷风直吹。窗外寒松苍老遒劲，枝上厚雪被灯火映成了暖橙色，像块抹了糖霜的杏花糕。

婢女青柠在一旁伺候，拎起紫砂提梁壶为她斟茶。

茶水清脆当啷落入瓷杯中，还未满，流水声戛然而止。

二公主慢条斯理地将菜咽下，不悦地放下筷子，以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站起来，接过青柠手里的茶壶，晃了晃，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叹息着对着空气发牢骚：“连水都不让好好喝，这日子还怎么过。”

婢女无应答。

整座云轩宫不知何时已鸦雀无声，蔓延着死一般浓重而悲凉的寂静。

连风都静止了，刮在半空中的枯叶就像一只定格了翅膀的蝴蝶。

定格……

如约而至。

自打她有记忆起，每到生辰这天，就必会发生这怪事。水不再流，风不再吹，唯有日升月落不受影响，提醒着她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多少天。

每年定格的时间并不固定，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时间越来越长。去年足足有三天。

在定格结束之时，所有人和物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就像把这段定格的时间进行了骤然的快进。而被定格的人本身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时间对他们来说竟然是正常流逝的，他们甚至有这期间的完好记忆。

与她截然不同的记忆。

回里屋换上便行的衣裳，她将如瀑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带上剑，绕过门前跪着的宫女们，足尖轻点，轻功上墙。

体虚气弱的二公主平时多说两句话都喘不过气来，此刻竟然能飞檐走壁，若有旁人瞧见这一幕绝对会惊掉大牙！没有刻意抹粉的脸蛋红润可爱，全不见半点虚弱苍白。

……

越过皇宫城墙，云倾来到往日里最为繁华的长宁街，就在皇宫不远处，但与皇宫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河。

街上早集正热闹，百姓们维持着定格前最后的姿势，有的刚掏出铜板准备付钱，有的正仰头吆喝叫卖，有的昂着脖子挠着脸看光景，还有的扛着米袋子大冷天里冒了满额的汗。

云倾随手从旁边的草木棒子上拿走了一串糖葫芦，铜板从她手里飞出，停在即将掉落在摊贩手心的半空中。糖葫芦的酸甜融化在唇齿间，她大摇大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看不见她的人。

走着走着，她见前方一根高高的灯笼柱倾斜在路边，而底下的百姓面露惊恐，正作鸟兽散。虽然等定格结束的那一刻，灯笼柱的倒塌会瞬间成为过去的记忆，但眼下这功夫，她闲来无事，还就爱没事找点事。

她用牙咬住糖葫芦，飞身上前，一个空翻接一脚重踢，生生地把那倾斜的柱子给踹正了。落地时站得比墩子都稳当，不忘得意地咬下一整颗山楂来奖励自己。

她正可惜于自己的飒爽英姿无人欣赏，一扭头，却发现街边有个平平无奇的大叔正在盯着她。

真不怪她注意到，只怪那人目光太过放肆，还眨了眼睛。

她笑意顿失。

腮帮子鼓着一整颗酸甜的山楂来不及咀嚼，擎着糖葫芦跑到了对方跟前。

对方眼里一片雾白色的浑浊，是个瞎子。

她伸手在对方眼前摆了摆，瞎子不悦蹙眉。

“你！……”云倾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忽见他身后冒出一个怪物来，攀在他肩上，做了个鬼脸，吓得云倾倒吸一口气，退了两步，“什么东西！”

瞎子右肘直接朝后狠狠捣去，将那怪物痛击后挡住。左手托着的一盏外形酷似六角凉亭的小灯，已燃起了充满威胁的火光。

原来是个降妖除魔的修道者。

可他为何能不受定格束缚？

云倾想问些什么，瞎子身形一晃，已经绕过她闪到了她身后百步之外，眨眼就不见了。

……

云倾一直找了瞎子很久，但都没有结果。他会仙术，随意拈道符就能做个幻影骗得云倾团团转，俩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

一天又一天，看着满城死物一般的人，瞎子和怪物的出现仿佛只是云倾发疯时短暂的臆想。定格就这样在她的遗憾中悄然结束，一切迅猛地恢复如常。

水重新开始流动，风也重新开始荡漾，漫天的大雪送来了除夕的夜晚。

年至。

彻夜通明的灯火照耀着，大年初一，天不亮，文武百官披着风雪，进宫朝贺。

天河边，刚翻墙出来的云倾高坐在树上，正晃悠着腿看热闹。

初一过后，休沐一月，官员们大多趁此机会带着妻儿回老家去，或者外出游玩，即便不去的，也会赶着今日这个好时候，抓紧时间上山祭祖拜神。因此皇宫大门前，等着许多互相寒暄拜年的官眷。

远远地，云倾瞧见了一个虚弱的白衣青年从轿子上下来，用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了两声后，没有跟任何人搭话，转身立于桥边，凭栏赏景。

他的背影如此好看，又如此熟悉，让云倾忍不住瞧了又瞧，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直到他的背影渐渐地，竟与她记忆中某道的可恨的影子重叠……

瞎子！

惊愕之色从她面上一闪而过。她一把抓住身边影卫的衣摆：“汤圆！你看栏杆边上那个白色衣裳的男人！是谁家的公子？”

影卫半蹲在她旁边，听见命令立刻找到目标，一眼便认出：“二公主，此人是威远大将军之子，宋远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