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忘了吗？

云霄听到元始的问话，只觉得莫名。

坐忘者，止动，息念。

修士以静坐的姿势，摒弃外物，使心思空明，以达到“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

修为浅薄者偶尔有一念空明，逐渐可以不食五谷，无畏寒暑。

大能者往往一次静坐，千年就过去了，而心中不生一念。

到最后斩去善恶本我的三尸夙念，即为圣人。

若根据坐忘之道的含义，元始应当是在问她修行的心境，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被注视的感觉又增强了。

云霄压下那莫名的怪异感，如实作答。

“弟子惭愧，只因心有牵挂，恋眷红尘旧故，虽每日打坐，也未能坐忘空明。”

她说完，那种被注视的压力骤然一松。

圣人淡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如一汪冰泉凛冽。

“你求见本尊，所为何事？”

云霄答，“弟子在麒麟崖下反思七年，深感过往因争强斗狠，所造恶业的不应当。昨日听闻封神已定，弟子自愿上封神榜赎罪，请圣人成全。”

她低垂着眉眼，语态谦卑。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盖住了真实的情绪。

前日她惊闻噩耗，悲痛之余满心都是对妹妹对同门的挂念。

她不知自己还要被囚禁多久，但想着同样是失去自由，与其一直被单独关押，不如舍去此身上封神榜。不说能否伺机为师门报仇，至少也能照顾两个不省心的妹妹。

奈何云霄被关到麒麟崖以后就仿佛被元始天尊遗忘了，七年里仅有鸟兽相伴，直到昨日才第一次见到玉虚宫的人。

万不得已，她只能寄希望于看上去颇有灵性的九色鹿来帮她传书于元始天尊，求一线生机。

说来因为石牢简陋，除了几卷经帛什么也没有，她又不能撕自己的衣裳，还是用的枫叶潦草传了“弟子云霄求见二师伯”这几个字。没想到第二天就等来了白鹤童子……

七年不曾为难她，一求他就接见。从这点看，或许这位二师伯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还没来得及生出期待，便听得里面的圣人淡淡言，

“封神榜已送往天庭，不可再改。既然你侥幸逃脱杀身之劫，当静思己过，清修坐忘，方不负万年修行。回去吧。”

“可师伯……”

云霄还要再求，却被一阵凉凉的灵风直接掀起来，推出门去。

殿门外只见白鹤童子，不见九色鹿。

白鹤童子看到云霄，神情古怪，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老爷方才传音，言仙子心思不净，让你自己走回麒麟崖。”

云霄，“……”

云霄回身去看坐忘殿。

门已经关了。

那殿立亭亭，没有金妆玉饰，就是纯粹古朴的原木色。阳光在它周遭斑驳留痕，好似一位淡泊清净的修士，与恢宏华美的玉虚宫格格不入。

然而内里呢？

她想起那殿里的刻字。

大的，小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像符咒，像锁链，像一张稠密得让人窒息的罗网。

诡谲，阴森，危险。

她想到的每个词都不该同那位威严肃穆的天尊搭上任何联系。可直觉悄悄告诉她，不是的，他并没有那样光明。

昆仑的灵风扑面，也携带着冰雪的气息，不伤人，但凉意透骨。

云霄无声地拢了拢衣襟，将心里头冒出来的一些还比较模糊的、大不敬的念头缓缓按下。

出了玉虚宫，白鹤童子指给云霄一条下山的路，就不再陪同。

她暗道元始天尊未免太自负，莫非就不怕她半路跑了，不回麒麟崖吗？

但转念一想，她的法力是被天尊亲手封的，除了几个圣人恐怕没人能解。这一届凡身，能安然回到麒麟崖不在半路被什么灵兽叼走就不错了。逃走实在不能奢望。

云霄独自走了半天，发现有一只红顶仙鹤跟随盘旋在她上方。让她心里稍稍安稳。

因为只说让她自己回去，没有限定时间。云霄走得很慢。

她从雪顶往下，一路云雾缭绕，积玉堆琼，周遭的座座山顶犹如浮沉在滔滔的白浪之中，以众星拱月之势簇拥玉京。

截教长居东海仙岛，倒是极少有这种会当凌绝顶的感觉。

那风，那雪，那云，都是清泠泠的。云霄一袭月白的长裙，轻盈袅娜，竟似与那玉京的风雪浑然一体，仿佛她原就生于此间。

奇妙的感应笼罩她，渐渐忘记了时空。

“可是截教的云霄师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温润的男声打断了那种奇妙的境界。

“正是。”

云霄抬眸，才发现距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站定了一位青年道人。

空中的红顶白鹤警觉，落到云霄身旁。

“善，贫道正要去寻你。”

道人身着八卦袍，五官端正，笑容浅浅，有一种清风霁月的闲散。

他好像认得她。但云霄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不解的问，“不知道兄是？”

“太清门下，玄都。”他含笑作答。

云霄讶然，他竟是大师伯太清圣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名副其实的玄门大师兄。

只是为何要叫住她呢？

玄都解释道，“二师伯让广成子道友送封神榜归天庭，恰好太上老君在，说榜上少了一位仙人，现已补上。特令我来告知二师伯。”

“补了谁？”她眼眸微亮。

“正是云霄师妹你啊。”

玄都打量她两眼，微笑着说，“师妹且随我去玉虚宫走一遭吧，你的修为还须二师伯定夺。”

柳暗花明的惊喜蓦地一滞。

“……定，夺？”

接到云霄以后，玄都并未留恋玉京山的风光，领着她不过眨眼功夫就到了玉虚宫的太清殿前。

“这里是家师过去的药园。”

他指着太清殿前被浓郁灵雾覆盖的地方，好似不经意的闲聊说起，

“我记得曾有一位截教的师妹在那里化形，毁了半个园子，害得三师叔赔了老师几十件先天灵物。”

云霄惊奇，“莫非是金灵师姐？”

她问话时，却有那白鹤童子匆匆而来。

“老爷请玄都法师到三清殿去说话。”

“好。”

玄都微微笑着，不再与云霄闲聊。

玉虚宫有八十一殿，以最大、最恢宏三清殿为中心。太清殿、玉清殿、上清殿呈三才阵的方位环绕三清殿。这四座大殿还是最初的排列，未曾因三清分家而改变。

与那偏僻的坐忘殿相比，元始天尊选择在三清殿见玄都，就要郑重得多。

走进三清殿内，那装饰华美自不必提。

紫金殿顶倒悬二十四颗斗大的明珠，耀晃得满堂云白光洁。两侧银炉生烟，馥郁遍地，如月华流淌铺就琉璃宝殿。

正前方有白玉阶，以白玉为底，金缕为边。每阶宽九寸，高四寸五分，九阶为一大层，足有九层，层层叠高。倒映满室清华。

而元始天尊就端坐于白玉阶之顶的八宝云光座上。

没有了屏风遮挡，然天尊周身的诸天庆云神光盛极，她依然看不清圣人的面貌。

只能看见一个白衣金冠的人影端坐云台，身后的虹光包罗诸天万象，功德庆云里三朵金花摇曳，璎珞垂珠，瑞彩千条。刺得她眼睛生疼。

云霄收回视线，方知圣人，看一眼皆是亵渎。

玄都拜见了圣人，将之前说给云霄听的话重诉一遍。说着，还把封神榜又拿了出来。

金色榜文在空中展开，玄都截取一段，上书以，

【云霄 琼霄 碧霄

…执掌混元金斗，专擅先后之天，为感应随世仙姑正神之位】

云霄的名字，赫然在列。

元始天尊看着那榜文上的名字，静默半晌，淡声道，

“此女未曾在劫中陨落，修为已有大罗金仙之境，却是不合适在封神榜上。”

封神榜最终要交由天庭掌管。因为担心那些身死上榜的仙人不情愿归顺天庭，把修为提上来以后闹事。为了方便管制，就规定魂魄上榜的神仙修为永远不能超过金仙之境。

当然了，像阐教三代弟子杨戬、哪吒那样肉身封神的关系户自然不用限制修为。

说到底，要防的就是截教仙罢了。

玄都闻言，却是气定神闲的取出一粒金丹。

“老君也料到了，特意赐下一枚化灵丹给我带来，可以化去千年修为。”

言下之意，就是要生生把云霄高出的修为化去，好让她符合上封神榜的条件。

云霄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轻抿着唇，心下悲凉。

只安慰自己，昔日她以黄河阵废去阐教十二金仙的修为，如今却轮到她自己被废修为。也算是因果循环吧。

她不耐殿中的寂静，主动站出来说，“弟子愿意服用化灵丹。”

“善。”

玄都微笑着将丹药递给云霄，

“此丹炼出来还是第一次给人服用，恐怕药力还不稳定。幸而封神榜在此，就算运气不好，师妹魂魄也还是可以上榜的。”

是了，不过是活着被奴役跟死了被奴役的区别而已。

云霄平静的接过丹药，“愿为师兄试丹。”

成王败寇，自当坦然接受。

“师妹好气魄。”

玄都笑意不减的颔首，转向元始天尊，

“还请二师伯给云霄师妹解开体内禁制，不然恐怕她一丝修为也发挥不出来，平白丢了性命。”

他说话间，颇有一种丢命事小，不能试丹事大的意味。

莫要问为何老君要赐下化灵丹废云霄修为，而不是让天尊或者其他大能出手，像过去七年那样把她的修为压制到金仙境上封神榜？

须知云霄修为被压制的每一息，都需要封禁她修为的人耗费自身相当的法力。能够一劳永逸，何必时时费力？

固然耗费那点法力对于圣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她一个截教弟子又凭什么呢？

以两教的关系，元始天尊直接杀了她送她魂魄上封神榜才是正常操作。之前的七年已经让云霄意外了。

“请二师伯为我解开封禁。”

她手里拿着化灵丹，像个引颈就戮的战士。

她静静数着，一息，两息……天尊未曾言语。

玄都微笑着提醒，“二师伯？老君还等着呢。”

这句话仿佛引起了天尊不悦。

殿内无风，圣威犹如凛冽的冰霜，沁透人骨。

“不劳老君费心。”

元始天尊终于出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淡淡道，

“此女的修为还要留个几日，本尊另有他用。”

“可天庭那边——”

玄都似是意外。

“距封神之日还有四十九天，本尊自会将她在吉日前送往天庭。”

用完了再丢，这很合理。

“如此，玄都告退。”

玄都平淡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收好封神榜，转眸又对云霄微笑道，

“师妹，近百年我都在兜率宫随老君炼丹，待师妹去了天庭，记得一定要告知我试丹的反应啊。”

她应了这话，目送玄都悠然退出，实在说不清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判了个缓刑，晚几日才能跟妹妹团聚。罢了，总归不是毫无盼头。

相比之下，云霄却还是对留下她的元始天尊充满警惕。

他一个圣人，堪称无所不能，莫非还需要她这个大罗金仙帮忙办事？该不会是突然想起了当年十二金仙的仇，对她有什么新的折磨吧？

小心试探，“不知二师伯有何吩咐？”

上首的圣人静默片刻，从那玉阶上飘下来一片半红的枫叶。

云霄下意识抬手去接，枫叶入手，却变成一套枫色的红裙。触手柔软，叠的整整齐齐。

“这……”她一时茫然，充满了困惑。

便听得天尊淡淡吩咐，“你先去换身衣裳。”

云霄懵了。

换衣裳？天尊特意把她留下来，就为了让她去身换衣裳？难道她穿的有哪里不对吗？之前七年也没让她……

等等。

好像是有点不对。

云霄突然想起来，她貌似已经七年没洗澡也没换过衣裳了。

虽说白云化形不染凡尘，但七年！

不是仙人打坐入定的一念七年，而是像凡人一样扎扎实实过的七年光阴！

七年！没洗澡！没换衣服！

这可真是——

女儿家喜净。想到这位二师伯赐下衣物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七年没洗澡的缘故，云霄死死盯着手中那枫叶所化的衣裙，白皙脸颊烧起两抹羞红，声音细若蚊蝇。

“弟子多谢……二师伯。”

白玉阶上，圣人垂眸望着下方面红耳赤的云霄，扣在膝头的指骨微微收紧，似在克制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元始：老婆脸红了，想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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