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昭和三年,首辅府邸。
正值酷暑,难免燥热了些,近日来都是梅雨季,地上也颇湿滑泥泞,空中俱都是股泥土混杂雨水后难闻的腥气,免不得教人难耐。
住着女眷的后院,廊回百转,府中小厮婢女步履匆匆,皆是手上端着热水,往主房中一盆盆的送去。
半个时辰后,那送水去的频率才低了下去。
此刻主房中,不同与外间的熙熙攘攘,此时气氛有些凝滞,半分声响也无。
躺在红楠木软榻上的姜梨睁着大眼睛,眸子滴溜溜的转,呆愣的看着站在榻前的几人,不明所以。
她昨日夜间睡了下去,随后便没了知觉,待醒来后便躺在此处,还被父亲母亲围着。
照理说她该在郊外的庄子里才对,这番是怎么回事,且父亲母亲怎的都这般年轻了,好生怪异。
空中气氛教人压抑起来,终于,立于榻旁的首辅夫人先行出声,打破了这方寂静。
“府医,小女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被点名唤到的府医闻言微一皱眉,正色看向靠在金丝绣荷软枕上的少女,右手做了个数。
“小姐可认得,这是几?”
姜梨神色懵懂,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且这个数她认得,方乖巧的回答:“这是四。”
四根手指头可不就是四么,这人好生笨,连她也不如。
随后府医又接连问了许多问题,自简单到复杂的,才终于下了判断。
站起身来,扭头看向首辅与大夫人,抹了把额上的汗,作揖禀道:“小姐智力并无受损,这般症状应是摔到了脑子,患了失忆之症。”
首辅姜鹤之闻言怔愣片刻,沉吟半晌,才迟疑的问道:“既是如此,那……可还能治好?”
姜梨这个女儿自小便沉闷木讷,不如柔儿聪慧得他喜爱,虽他以往便不喜这小女儿,但身为人父,该关心过问的一样没落下。
“这……失忆之症颇为罕见,老夫也只在医书中见过此症,至于具体何时能恢复,这……说不准。或许明日小姐便会记起一切,或许往后再不能记忆也说不定。”
姜鹤之听后揉了揉眉心,心下烦闷起来,再看面前等着吩咐的府医,一挥袖袍:“下去吧。”
小厮见状立刻奉上诊金,府医结了银钱,方领命告退了下去。
大夫人面色复杂的往榻上看了眼,才关切的上前将人搀住,柔声说着:“既然阿梨这病症罕见,不若等她自个恢复些,府医走前也说了,这等情况切不可刺激了她。”
姜鹤之听了这话,再看面前满面懵懂的姜梨,想说些什么,但也记住了那医嘱,知道这话有理,自是听进去了。
此番得等她自己恢复,不能过多惊扰了去。微叹口气后说了声:“那便走罢。”
一行人来的匆忙,去的亦是。
躺在榻上的姜梨仍有些迷茫,待人都走后,眼前才能看见房中摆设,随后四下打量起所处的环境,不消片刻便瞪大了眼。
金线昙花披帛、黄梨木的雕花椅,绣了云锦的珠绫帘,俱都是她曾经闺阁的陈设,分毫没变。
还有那香炉中熏的那香,是她年少时最爱点的香,日日都要点才算舒坦。
就连这身下的红檵木软榻,也是她少时睡的床榻,后来去了庄子上,便再没这么好的东西了。
这是……身死之后,上天怜她,让她回忆一遍往昔,便重新投胎去?
可投胎不该去趟阎王殿,过了往生喝了孟婆汤么,哪有这么猝不及防的?
房门咯吱轻响,打断了姜梨万般思绪,只见婢女端着煎好了的药,走上前曲膝做礼唤了声小姐,才恭敬的道:“药都煎好了,小姐趁热喝了吧。”
药碗氤氲出些许雾气,随后便跟着夏日拂过的风,消逝在上空。
姜梨看着眼前的汤药,微一怔忡,再定定眼看着眼前的婢女,瞳孔一缩,试探的唤了声:“你是芍药?”
芍药是她的贴身婢女,那样貌流失在岁月长河中,她已有些记不真切了,可仔细看着看眼前的相貌,分明就是十四五岁时的芍药。
首辅与夫人走后特地告知过她们几位近身婢女,切莫扰了姜梨恢复病情,那婢女虽不知她忘了前事,怎还会知道她的名字,却也点了点头,如实答道:“奴婢名唤芍药。”
再将药碗递了上去,温声说着:“小姐还是快些喝药吧。”
方才喝下去汤药的触感十分真实,做不得假,这一切都是真真的。
芍药见她仰头便喝了去,不由得有些震惊,要说以前让小姐喝下药,哪次不是耍小性子不喝,还得她们万般规劝才肯。
如今怎喝的这般痛快了?
倒也没有多想,见她这般乖巧的喝了药,便收拾了药碗,准备端出去。
再看房中那些顶好器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面色不由得有些复杂,拦住了准备退下的婢女,无视了她疑惑的眼神,小手指向自己,只迟疑的问出心中的问题:“你……你知不知,我是谁?”
芍药也是知道府医论断的,听她这么问,自然没生疑,只耐心的为她解释:“回小姐的话,小姐是首辅嫡次女,名唤姜梨。小姐前些日子磕到了头,不小心摔伤了,所以记不起往常。”
姜梨瞳孔一缩,心下怦怦直跳,将幔帷攥紧,稳了呼吸后,才问道:“那现下,是何年份?”
“回小姐,现下正是昭和三年初。”
“昭和三年?!”
姜梨喃喃一声,若她没记错的话,昭和是前朝记时所用年号,且昭和三年,算起来她现下……约摸十六岁?
“现下确是昭和三年,小姐可有什么事?”婢女见她面色不好,忙躬下身,小心翼翼的问着。
收敛了心下的错愕,姜梨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微摇了摇头:“只是问问罢了,无事,你且下去吧。”
“是。”
芍药得了吩咐,喏喏的应了声,收拾了空的药碗,便下去了。
待她走后,姜梨揉着胸口,捏紧了被褥,大口吸着气,神情恍惚。
若按芍药所说的昭和三年,昭和三年……所以,她死后莫名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
方才听那府医说她患了失忆症,那便更好了,总归不会露馅儿,就是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举动,她也有了借口。
日子渐渐过了七八日,姜梨虽然震惊,但也终于相信了这般诡异的事情。
只是院中不知缘由的下人们有些不解,为何这二小姐近日来都不爱说话,若不是偶尔能得几句吩咐,恐怕只会以为那是个哑巴。
那自然是姜梨怕露馅,虽说有那失忆症做借口,可还是小心些为好,可不能轻易让人知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否则会被拉去当成妖怪给烧了。
今日也如前几日般,悠悠的吃着婢女奉上来的点心,那首辅与大夫人自从知晓了这病惊扰不得,所以这几日倒是没人来,她才得以这般悠闲。
夏晨的日头不如午后,此时还未毒辣起来,倒是适合吹风,蝉鸣声聒噪,光透过树梢,洒落了几丝,细碎流动。
惬意的躺在秋千上,婢女在旁扇着凉风,姜梨只觉日子舒心极了,重回了少时的日子,也不用再像以前那般经历磋磨,可真真是舒适。
正舒服的喟叹着,却听外间突地传来几声对话,婢女前来传话,说是大小姐来了。
姜梨眼睫微微颤了颤,她本以为今日也如前几日一样,却没想到不速之客来的这般快。
今日的姜柔着了件淡青色衣裙,瞧着十分衬她那身书香气,略施粉黛,娇娇柔柔,姜梨心内感叹了句不愧为日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阿梨,不知这几日恢复的如何?”姜柔几步便上前,拉着她垂在秋千藤上的手,好不亲昵的问着,外人眼中看来便是一副好长姐的模样。
虽说按现在的身份,她是长姐,但姜梨仍有些不适应这般熟稔,不禁微微将手往回收了收。
姜柔心思细腻,自是发现了她的推拒,眉心暗蹙,却也只当没看见,轻笑了声:“真是没想到,一朝摔了头,阿梨这性子倒是大不如前了。”
这话说的姜梨心内一跳,忙嗫嚅着说道:“我记不住以往的事了。”
“我没怪阿梨,阿梨切莫想多了,忘了前事也不算坏事,心中都不用装那些杂事。只可惜,我却不如妹妹现下那般舒适。”
姜柔眸中染了些雾气,水珠子似不要钱的往下掉,再配上她那副清冷哀怨的气质,瞧着可怜极了。
“你别哭。”见她落泪,姜梨手忙脚乱的拿着帕子,帮她擦了擦眼眶落下的泪珠,没旁的缘由,只因她自小便见不得女孩子哭。
待她将那些泪珠都擦干了,把那帕子塞给了姜柔,才睁着大眼,歪着头,嘴角的酒窝晃了人眼,状似懵懂的问道:“你是怎么了吗?”
那日醒来后便没见到长姐,今日倒是来的猝不及防,一来便哭的这般可怜,莫不是有什么事?
姜柔低垂着头,将那方帕子捏着,轻启唇:“姐姐自是没什么事,就算是有,阿梨是妹妹,姐姐怎能要阿梨帮忙。”
真的没什么事?
姜梨刚这么想,那站于姜柔身后的贴身婢女,此刻看着自家主子这般可怜,当下便按捺不住了,忍不住插了嘴。
“小姐哪是没事,二小姐有所不知,如今还有三日便到了与那状元郎约定的婚期,可小姐早已有了意中人,自是不愿。近来日日都以泪洗面。”
这般的快言快语,看似不经心,顷刻便将今日所来目的说了个明明白白。
姜柔听后却是没了表情,看了眼那婢女,瞧着生了怒:“我与阿梨姐妹间的体己话,哪由得你插嘴。”
婢女被这一语惊醒,方才意识到自己将将说了什么,再看主子面色不虞,立时便被骇了一跳。
她是家生子,早已侍候了姜柔许久,小姐素来心软,哪天不是温温和和的笑,就连对着她们这些下人也是温柔和善的,何曾像这般冷脸过。
此时身子比想法快,不由双膝微曲,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响动极大,又来的突兀,登时吓了姜梨一跳,待她扭头看去,只见那婢女膝盖径直的跪在了地上。
“奴婢多嘴,都是奴婢的错,求小姐责罚。”
姜柔看了后却没甚反应,只冷声道:“你插了妹妹的话,我自是做不了你的主。”
那婢女听了这话,如梦初醒,知道此时就小姐没用了,随后猛的看向姜梨:“都是奴婢多舌,若是坏了两位小姐间的姐妹情分,奴婢万死难其辞其咎,求二小姐责罚。”
这话说的就严重了,姜梨本就没打算罚她,况且这是姜柔的婢女,她哪能代为责罚,这不是越矩了吗。
“无事,你起来吧。”
再让她这么跪下去,外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娇纵跋扈。
此话一出,那婢女顿时如蒙大赦,站起身子后便径自站在姜柔身后,再无多话。
姜柔今日这般用意,她自然也能猜出个几分,如她所愿的问出声:“我都忘了从前的事,不知与姐姐有婚约的是谁,姐姐就这般不想嫁那人吗?”
要说状元郎,她就想起了摄政王,虽南朝每几年便有英才新科及第,说起来也俱都是万中无一,但在她看来那些人都不如顾珽。
姜柔知她是失去记忆了,自然也没怀疑这话有问题,一听这话,眼尾微红,那眼中雾气凝聚成泪珠,又如断线的风筝般滴了两滴下来,此时嗓音有些哑:“妹妹忘了前事,那人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顾珽。”
说起这个,她便像有天大的委屈般,泣不成声:“本与那人也是良配,可他如今跌了双腿,患了腿疾,都说他现下性子阴晴难辨、残酷暴虐,听闻还毁了容貌宛若恶鬼,我还怎能嫁他。”
当日爹爹会与落魄的顾父定下婚约,一则是看顾珽那人心有大业,以后定能成事。一则便是顾珽家中无父无母,若嫁去了,也没旁的妯娌婆媳费脑子,加之这般官职也能堪配她,便没拒绝。
她原也远远见过顾珽两眼,男子生的相貌极好,星眉剑目,又不似别的读书才子那般白面无力,她见之便心动了。
不料一朝狩猎坠崖摔了腿,绝世少年郎顷刻便成了人人唾弃的残废,她却是名动京都的才女,怎还能像往日那般登对?
再者,要她嫁与顾珽,这不是生生将她往火坑里推吗?
姜梨听她这般说,便在脑中思索起来。
前世在庄子里闲暇时无聊,她便唯爱读些史书,只因她万分崇拜后来的摄政王顾珽。
摄政王自少年起便是英才,虽出身寒门,却能十五岁便高中状元,随后封了大理寺卿的职务,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不风光。
光是想起脑海中的那些字句描述,便能窥探到其中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只可惜那之后……之后的顾珽一朝狩猎,不慎跌马坠了崖,成了人人厌弃的残废。
她最崇拜的,便是顾珽即使拖着残了腿,也没有意志消沉,后来杀伐果决、手段狠辣,随后便辅佐新帝登基,成了南朝第一位摄政王,风光无两。
按现下的年份,他应该是已经坠崖了。
犹想起曾在史书里看见的话语,景之有以谋,建树八斗,诸事皆可。
景之是他的字,史官如此评价,再加之诸事皆可这样的词汇,算是至高的评价了。
至于阴晴难辨、残酷暴虐,多半也是外间以讹传讹,他手段本就雷厉风行又狠辣,她生来性子有些软糯,做不成这般,便十分钦佩能如此果决的人。
人惯是如此,自己做不成的事,若有人做到了,便会仰慕钦佩。
听到她这般贬低顾珽,姜梨不觉有些生气,头一回沉下脸,也不怕会露馅了。
“姐姐慎言,既那人是大理寺卿,断不能如此言语,待传了出去,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了笺子,那可就不好了。”
之前那些都无妨,是小事,但被如此贬低心中信仰,她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也不再替她擦眼泪。
姜柔登时讶异的看她一眼,只见她此刻似是被提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那眼神比往日更加澄澈清明,夹杂了光,断不再是以往那般双眸无神了。
难不成磕到了头,性子也能与往日南辕北辙了?
手中那些锦帕,将滑落的泪珠抹了去,字句皆是凄切。
“我倒是太过伤心,好在妹妹提点得当,才没说些不该说的事儿。”
此刻的姜梨头回硬起了心肠,再不似刚看她哭那般的心软了,将头往旁撇开。
再想到她今日来的缘由,心下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莫不会,长姐今日来寻她,做了这些举动,是想她来替嫁?!
嫁给顾珽,她最为钦佩的人?
姜梨心中小人欢喜的快要跳了出来,喜滋滋的笑弯了眉眼。
没想到身死一遭,居然能有这般好事,她竟能有机会做他夫人。
虽然后面那些记载里并没说他有夫人,她也不知这般举动会不会影响了历史轨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般好的事落在头上,她不嫁便是傻子。
姜梨想明白了前后缘由,只觉得幼时温婉贤淑的长姐,竟是这般深沉的心思,自觉不喜。
也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淡淡打断了那黯然垂泪的表情,只是那话惊的众人一愣。
“我来替你嫁。”
这话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霎时就激的姜柔怔愣起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听见了什么,猛的抬头看向她,本以为要她同意还得再费些功夫才行,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竟是她自己将话给说了出来,不由直愣愣的盯着她。
眼前之人与往日的小妹哪有半分相似,眉宇间尽是淡漠疏离,这感觉陌生得很,她头次觉得好似从未见过小妹这一面。
姜梨见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那眼里的情绪都是些她不喜欢的,心中不喜更加不耐了,但仍耐着性子,一板一眼的再次将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来替你嫁。”
虽不知她此举何意,但姜柔也不愿再去多想了,左右今日是她自个开口要替嫁进那火坑的,可算不得是自己的错儿。
三日后,前来迎亲的媒人早已在府中候着,只待到了时辰,就催新娘子起身。
姜梨昨夜便与姜柔互相换了卧房,卯时还睡得正香,却早早的就被媒人喜娘簇拥着拉起身。
睡眼惺忪间,就被按在小凳上由着身后那些人梳了妆,还给她戴上了沉重的凤冠金钗。
待姜梨真正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红轿中,由小厮抬着八抬大轿,轿外的喜娘满脸喜气的唱礼,和着那一箱箱的嫁妆,就往顾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鸽了四个月,但我肥来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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