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道歉

索隆高娃昨天着实被凶神恶煞的阿木尔吓到了,一直到放学回了家,都没从惶惶不安的情绪里出来,但睡了一觉起来,理智回笼,平常作威作福、关键时候竟然被吓得当众痛哭求饶的羞耻心泛了上来,便不愿意再面对见过自己出丑的同学,所以吃了早饭,就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去上学。

直到她的额吉发了火,她才一步一挪,不情不愿地往学校走去。没想到,到了学校,还有更大的“惊吓”在等着她,一个相熟的同学拉住了她,着急地跟她报信道:“你不要往里走了,你昨天打的那个小孩子的额吉找过来了,她要找你算账呢……”

索隆高娃大惊失色,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以为这件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后续啊。敖登格日乐的哥哥已经那么厉害了,她的额吉岂不是个母狮子?

索隆高娃腿都有点软了,不由有点懊悔,不该招惹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十二岁了,开始有了懵懂的性别意识,平常就比较爱打扮,这样的年月,大多数孩子都灰扑扑的,她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更亮眼一些,有时候系个红色的纱巾,或者在头上绑个花头巾。

她一直看不上班里其他小姑娘,觉得她们一个个就跟秃尾巴喜鹊似的,乌眉燥眼。可是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小姑娘,虽然一团孩子气,但长得白皙明净,衬得自己像个烧火丫头,一下子就让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打扮显得可笑起来。更可恨的是,她经常有漂亮的衣服穿,还有缎子的。她已经好几年没穿过缎面的袍子了,就算是过年都捞不着一件,明明她只是个牧民的孩子……所以,她怎么也看她不顺眼。

她慌忙转身就跑,谁知道阿尔斯楞从窗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喊道:“索隆高娃,你别跑啊!有人找你!”

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飞快地跑了。孟和闻声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孟和冷笑一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可知道你家就在镇上。”

班主任张老师听到动静,这时也匆忙赶了过来,见她手里提着个凳子,还以为她要打人,赶忙劝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您冷静一下,把凳子放下。”

孟和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的凳子,抬头笑道:“老师,别担心,听说我儿子昨天打坏了别人的凳子,他阿布就连夜给做了一个,不能耽误孩子上学不是?”

张老师这才放下心来,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敖登格日乐的额吉虽然护犊子,却并非不讲道理。她快步迎上前去,接下了凳子,跟她道歉道:“敖登格日乐额吉,真是对不住,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孩子受了委屈。”她昨晚回来,就听说了这起事端,本来想今天处理的,谁想到,一大早孩子的额吉就杀了过来。

孟和摇摇头,反倒宽慰她道:“这不能怪你们,你们也不容易。”

这年头的教师并不怎么受待见,昨天她和几个老师就又被叫到公社做“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实在身不由己。所幸向阳公社的书记对读书人还算尊重,每次上面来文件,都只是走个过场,不然学校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孟和就是知道这些底细,才不去苛责她们。蒙古人骨子里是尊师重道的,不然在如今的氛围下,老师们也很难辖制住学生们,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孟和和她寒暄完,便面色一肃,跟她说道:“我要见这些孩子们,让她们给我女儿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她。我还要见她们的父母,我的女儿年纪小,以后还要跟她们在一个班上学,我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张老师没办法,只得跟蒙语老师哈图调了课,去找索隆高娃几个。索隆高娃和海丽汗都住在镇上,她额吉是公社羊毛厂的工人,阿布却还是牧民。海丽汗的阿布是公社的干部,阿拉坦其其格家在牧区,离公社很远,所以她是住校的,她便叫人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张老师找到了索隆高娃的额吉和海丽汗的阿布,他们又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一路给拽到了学校。

他们本来不以为意,但听说打伤了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人家的额吉不依不饶找上门来,不肯善罢甘休,才不情不愿走了这一趟。

到了办公室,孟和和穆星河已经等在了那里,阿拉坦其其格也早被叫过来了,瑟缩在墙角,但孟和并没有先难为她。见了索隆高娃,孟和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说道:“你就是索隆高娃,就是你把我女儿打成这样的?”

索隆高娃的额吉抬头看了一眼穆星河,只见她脸上明晃晃三道血檩子,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心中不由一跳,知道女儿这次是真的闯了大祸,冷不丁一巴掌就狠狠拍在了她的头上,索隆高娃顿时惨叫了起来。

穆星河吓了一跳,看她这样子,竟觉得有点可怜。她爸爸妈妈从来都没对她红过脸,更别说打她了,而且她的额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轻重的殴打,总觉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孟和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打人,一时梗住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对女儿说道:“敖登格日乐,你先回教室,这里乱糟糟的,别吓到你。”

穆星河点点头走了,孟和跟出门外,见她确实回了教室,才转身回来,对索隆高娃的额吉说道:“这位大姐,你先别急着打孩子,我们先把事儿捋一捋,免得说我冤枉了你家的孩子。”接着她把事情经过说了,当时那么多孩子围观,还有初中部的老师见证,她们抵赖不得。

孟和又说道:“她打人这事先放一边,我只问你女儿一句,她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说我女儿是上海孤儿,她原来的爸爸妈妈都不是亲生的?”

面对孟和的逼问,索隆高娃一时嗫嚅不语,最后“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是真的怕了。她没想到,她一次寻常的逞威风会引发这样的兴师动众,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阵仗。旁边的海丽汗和阿拉坦其其格也跟着啜泣起来。

但孟和不为所动,她不耐烦地用马鞭敲了敲桌子,“别哭了,回答我!”她的额吉也拧了一把她的耳朵,叱喝道:“快说!”

索隆高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委说了。原来她有一次没交作业,老师让她做完了自己送到办公室去。她逼着别的孩子做完后,自己又抄了一遍,便拿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和张老师在说话。

那老师问她,“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女孩,长得蛮秀气,不像牧区的孩子啊。”她当时在批改作业,下意识回了一句,“她是被收养的,原本是汉人。”

她一时好奇,便没往前走,而是躲在门外继续听她们说话,接着又听那位老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师反应了过来,抬起头,顿了一下,含糊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家长也没细说。”

虽然她打混过去了,但索隆高娃却上了心。她的跟班之一海丽汗的父亲是公社管户籍的干部,她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一些近乎成人的小心机,便让海丽汗偷偷跟她父亲打听这件事。

有人在草原上罹难,并不是一件小事,当时向阳公社也协助红旗公社处理了相关事宜,所以公社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是跟当事人对不上号。但海丽汗的阿布在公社管户籍,穆星河上户口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就是当初那对夫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因为她国家孩子的特殊身份,知道了他们其实也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海丽汗旁敲侧击,他也没当回事,就当闲话一样,一句一句被套了出来。

他方才一到,就敏锐地发觉,他女儿不是今天的主角,那个索隆高娃才是罪魁祸首,所以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万万没想到,转了一圈,这口锅竟落到了他的头上——自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面对孟和利箭一样的目光,他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孩子们有这些小心思……”

“啪!”孟和又往桌子上拍了一下马鞭,打断了他的辩解,她毫不客气地道:“不用跟我解释,我明确地告诉你,敖登格日乐是穆老师夫妻俩的亲生女儿,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我见过她阿布的照片,父女俩长得一模一样。她不是什么国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上海孤儿,不要用你那做大人的嘴胡咧咧。告诉你的女儿,告诉所有人,我的女儿是她父母亲生的,一切都是你无端的猜测。”

他和女儿闲话,不可能把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海丽汗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有些还是她和索隆高娃她们一起推测出来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她们糊弄过去,但他大小也是个干部,即便他有错,她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他强忍着不满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我和伊徳日布赫也是好朋友,这件事我们私下解决吧,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不行!”孟和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就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女儿是被诬陷的。”

面对这个愤怒的母狮一般凶悍的女人,他着实头疼不已,知道今天不能善了,哼哧了半天,他才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说完,却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索隆高娃不禁噤若寒蝉。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别瞎猜,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孩子是汉人没错,但她的父母虽然去世了,却是她亲生的,什么国家的孩子,什么上海孤儿,你们从哪儿听说的,就胡乱凑在一起。”

海丽汗也被今天的阵仗吓到了,她没有想到,这事惊动了老师,惊动了家长,最关键还把她阿布给卷了进来,让他被人这样逼迫,她都不敢想象回家后会面对阿布怎样的暴怒。真相是什么她已经不想管了,她只想这种让她恐惧的气氛赶紧过去,她哭着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瞎猜的,都是我胡说……”又对索隆高娃道,“索隆高娃,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不要相信!”

索隆高娃已经完全吓傻了,今天是她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可怕的场景,她已经无法思考,跟着海丽汗一起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乱说了。”

孟和哼了一声,说:“这些话你跟我女儿说。”说着,转头对张老师说道:“张老师,麻烦您把我女儿带来。”

张老师心里正自责,她也没想到,源头竟是自己那不经心的两句话,汗颜得无以复加。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要开口道歉:“敖登格日乐额吉,我……”

孟和一摆手阻止了她,道:“跟你无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您去吧。”说着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这个女孩实在太有心机了,谁能料到旁人无心的几句话,就让她搞出这么多风雨。

张老师又愧又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她的话,去找敖登格日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有点不顺畅。光打架的事就写了两章,大家可能看得有点无聊,但这些都是必要的铺垫,和后面的情节发展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