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簪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梁逸脸色铁青,没吃早饭,洗碗的时候厨房叮里当啷响。
姚雪忍无可忍:“你机括坏了?”
梁逸抿紧嘴唇,手下动作一瞬间放轻缓了,别扭道:“我牙疼。”
“我看看。”姚雪踮脚,厨房里光线很暗,更显得那些光纤丝丝缕缕明快,梁逸张大嘴巴“啊——”。“哈哈哈哈哈哈,有蛀牙!有虫子,我看见了!”阿随抱碗站在姚雪身后椅子上张望梁逸嘴巴,这样黑这样远,他什么都不见,只是‘报复’梁逸吓得自己昨晚趴在被窝哭到半夜乔苓寒回来才止的事。
电光火石,空气中那丝不对劲的东西被阿随打散,姚雪移开视线,手要伸进冰水,梁逸拦住她,他的手宽大而漂亮,每一寸都像是美工刀细细雕刻,提笔作画最适合不过,此刻却穿着粉色滑稽的围裙,站在黑压压的厨房里,在阿随要笑掉房梁的声音里轻缓地扶住姚雪手腕:
“我来吧。”轻飘飘三个字。
不容置喙。
梁逸松开姚雪,手伸进冰水里,一手扯过抹布利索洗碗,姚雪手指蜷了下,阿随被乔苓寒揪着耳朵拽去大堂“饭不好好吃到处跑,弄碎碗把你送到大牛哥家去按猪杀猪。”
阿随哇一下就哭了:“娘不要啊,我讨厌猪。”
阿随小妹咯咯笑,阿随哭的伤心,乔苓寒叹气又哄阿随。
这只是枣花巷子里寻常的一天早晨。
因春暖花开,早起姚雪换了薄衫,心情莫名的轻快,她没出厨房,站在梁逸身边看他一双手在泡沫里浮沉。
梁逸一双手渐渐泛起粉色,就在梁逸要忍无可忍说“再看付费”的时候,姚雪一惊一乍“啊”一声:“我想到了,就做这个!”
什么?梁逸一脸迷惑。姚雪挑眉,伶仃的手掌在他肩膀一拍:“等我做好了给你看,你肯定会惊为天人地为本小姐的才华折服!”
“切,我肯定不会折服,白大叔就不一定了。”白家家主的弟弟,今年四十六,老不要脸在街上碰到卖花簪的姚雪,居然第二天就来家里下聘,被姚雪扔了东西赶到巷口,这老不死的嘴里不干不净说自己还会再来,乔苓寒害怕惹上官非才着急新年后见那些被姚雪挑剔到死的媒婆,没想到一堆人里倒是有好的,比如——陈志。
陈志不是本地人,早年随母亲搬迁来凉州城,家里的茅草屋被风吹走屋蓬,嘲笑陈家的人不在少数,陈志娘亲花容月貌肖想她的人很多,陈志娘埋了丈夫拉扯两个孩子,转眼老成婆婆身患沉疴,陈志品行坚韧性格微冷话少,却在他们巷子里很有话语权,尤其他补丁青衫却在一堆锦绣华服的学生里脱颖而出成为宋老先生关门弟子后,陈志母亲赵大娘一夜沉疴好转,说话声音高八度。
陈志三年前本要科举,因决定为父亲守孝三年,所以暂在白家挂职账房,连宋老先生都说,凉州城芝麻大个地方,离京城更是远了十万八千里,谁管你是否守孝?白白错过下场时机。
陈志不为所动。
今年年中,他孝期才结束,除夕前,碰上去白家交活的姚雪,大年初六,和母亲赵大娘来求亲。
今年后半年,他就会下场考试。
简直白捡的官老爷。
“你不是要嫁有钱人么?白大叔老丑就算了,陈志不正正好?送上门你又躲。”梁逸吊儿郎当,姚雪手搭布帘正要出去,闻言回头看着梁逸左右晃动洗碗的背影,一瞬间沉下脸抿唇,春意盎然的眼瞳沉寂如古井,姚雪贝齿慢慢咬住下唇,她简直想狠狠一巴掌甩在梁逸后背,正幻想,门口有道清脆的女声喊姚雪:“——小雪。”
“来啦,”姚雪放他一马。
——
梁逸不解,姚雪怎么突然带他上街,往常出了枣花巷子就让他去码头干活,今日却画风一转:
“本小姐带你去镇上。”二两胸脯拍的邦邦响,也不怕拍进去,梁逸没忍住笑出气音,姚雪身边的小姐妹乔珍纳闷,姚雪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胸脯上,顿时脸腾一下红了,磕巴:“梁,梁逸!我要杀了你!”
梁逸放肆的笑声冲出房梁,巷中过路的人不由将目光瞥向破旧屋门,只听到气急败坏的女声啪啪打出声音,那男声却并不躲,宠溺地软着口吻“好啦好啦,再打不能上工了。”
“梁逸!”咬牙切齿。
“梁逸!”气红脸颊。
梁逸穿着绀青色衣衫,白家少爷淘汰后,姚雪捡回来修改后给他做成春衫,微风拂动,他玉白手指捏着青色竹筐,站在巷子里回头,他眸似寒潭,面如冠玉,身边站得姚雪一起卖花簪的小姐妹乔珍脸红成猴屁股,害羞地从篮子缝隙偷窥梁逸,梁逸早察觉,浑不在意,只回眸望着姚雪,似笑非笑懒洋洋道:“大小姐要带小的去镇上,迟了可瞧不见西洋景儿。”
“好了好了,”姚雪匆匆交代好在门口凳子上练字的阿随:“不准瞎跑,我回来要一个一个对的!”
阿随委屈地哭出鼻涕泡:“凭什么梁逸能去?姑姑你不是说他是我们家的四等公民吗?”
好家伙,三等不尽兴,给他再降一级。
一道视线虚虚实实笼罩住姚雪,姚雪心虚,又觉得快意,清清嗓子:“对!四等公民!姑姑带他出去不是玩的,是要去干活的。”姚雪意有所指:“某些人,就算腿断了也别想歇着,该干的活儿一点不能少!”
到了镇上,姚雪挑了邻水的玉霜桥,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梁逸起先浑不在意,半倚着桥曲腿摘柳叶扔进水里,晦涩眸子寂冷如深潭,冷不丁乔珍食指差点碰到梁逸,梁逸飞快回头躲开,嘈杂的叫卖声里,乔珍碰到梁逸目光,四肢像被四颗钉子钉死进石桥,后脊背刷一下汗就从脑门落满后背,她不安开口:“你后耳垂,有血渍。”
“啊,这个么。”梁逸眼里寒冰一瞬融化,笑的迷人眼两指一捻:“处理猪肉不小心溅上去的,多谢乔小姐。”
“不不不不,不会。”乔珍红成煮熟的虾,取出手帕低头递给梁逸:“梁,梁公子你——”
“怎么才来,这不好吃吧?看着卖相不错,本少爷开尊口尝一尝,”梁逸接过姚雪买的桃冰饮,姚雪意外地看见乔珍手指狠狠攥着丝帕要把帕子撕碎,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梁逸,姚雪下意识:“珍珍。”
“啊。”乔珍眼睫扑闪,没看姚雪,只望着桥畔的布庄:“那不是大牛哥么?他身边的,是眉姑吧?”
姚雪顺着乔珍的目光看过去,一行四个人,大牛、牛大娘、眉姑,还有一个女眷,应该是眉姑姑姑一类的,一行人眉姑羞涩,大牛失魂落魄,几人进了布庄,姚雪看了两眼一回头,发现梁逸吃完了他的桃冰饮正埋着硕大一颗头在她手里吃她的那一份:“——梁逸!我杀了你!”
梁逸生的好看,有他在,买花簪的姑娘小媳妇纷纷驻足,姚雪受益颇丰。
带着梁逸卖了几天花簪,销量有所委顿,正巧梁逸腿脚好的差不多,梁逸再次被打发去码头做苦力。
梁逸毫无怨言,甚至更乐意去码头,姚雪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刚开始乔珍还问梁逸怎么不来,被姚雪压着火气顶回去,乔珍这样一个从来都毫无自尊心被人轻视不敢挂脸的人,居然再也不提梁逸了。只是更喜欢去姚家待一待,脸上笑意多了,也开始打扮,温柔而和煦地帮忙做家务,有次跟阿随吵架,居然一反常态没有哭鼻子而是句句顶住,虽然很快泄气,但林林总总姚雪非常地意外。
——
时间匆匆,很快要七夕。
姚雪憋着‘要干票大的’!晚上不睡白天不醒,彻夜点灯做绒花簪,她对梁逸管束减少,梁逸仍旧自觉,每天回来将铜板放在桌子上,随着昼长夜短,码头活儿也更多,梁逸有几天回来格外晚。
这一夜,梁逸踩着月色快到姚家门口,透过门上窗棂格子,看见本该在楼上已经三天都未打照面的姚雪坐在八仙桌边,橘猫用脑袋蹭姚雪,姚雪手撑着下巴望着满是银光的巷子,明亮的脸上带着淡淡倦意,天井的月光像一匹水绸,落在她身后,风吹时几乎有月光晃动的沙沙声,巷子里其他家有父母打儿子,夫妻争执,小童高声唱歌谣,下九流的瓦子赌坊声音嘈杂,姚家一片安宁,纤瘦的姚雪安静坐在八仙桌上。
巷中人来人往,垫脚的,喝醉的,急匆匆的,慢悠悠的,挑担的,相携的,姚雪始终半耷着眼皮,在梁逸飞快把自己藏在门后时,她眼皮突然飞快地动了一下,撑头的手指也微微缩了一下。橘猫察觉到她的好心情喵呜一声,姚雪没动,保持这个姿势又过了很久,门边响起一声沉沉的笑声,梁逸出现在门口巷中。
姚雪还没吃饭,梁逸快速洗手做了两份面,只剩一个鸡蛋,想想窝进面里,端到桌子上,另一份自己要端走,姚雪不满:“干嘛?我是女妖精啊,会吃了你?你不是号称阳气很足吗?怕什么啊?”
梁逸无奈,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吃面,姚雪吃的很快,直到筷子夹住一颗荷包蛋,梁逸吃饭吃相比姚雪好很多,虽然早就乔庄的‘入乡随俗’,但仍旧斯文,见姚雪直愣愣看着筷子上的鸡蛋发呆,梁逸随口道:“快吃吧,就剩这一颗了,你最近都瘦了。”
“谁让你对我这么好的?”
“啊?”
“你自己怎么不吃?”
梁逸脸僵了一下,他低头吃面,囫囵道:“我一个男的吃那干嘛?你颠三倒四的作息,再不吃万一挺不住,你可是我老板呢,我一个区区四等公民——”
“梁逸,”姚雪打断他的话,桌上煤油灯噗噗烧,姚雪声音寂寥沙沙的:“没人对我这么好,上一个我生辰给我买糖的人,还是我爹,上一个这么有最后一颗蛋给我吃的人,是我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起名梁逸吗?”
“不知道。”这个姚雪没说过,梁逸本来很饿,这会儿看着筷子上的面条却丝毫没胃口了,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梁逸继续吃面,姚雪沉默了很久很久,低头也吃面,吃完喝汤,两只碗放在桌上,两个人饱到有点困倦,相视突然笑出声。
姚雪要洗碗,梁逸抢了:“你那双手可金贵了,我听寒姐说,每年七夕是你绒花生意最好的时候,你每年都彻夜不睡,她每天夜里给你做饭,你有时候胃口很差,有时候胃口很好。怎么我瞧着你,这段时间并没有胃口差过?”
姚雪压低声音:“因为你做饭好吃!”
“是么?”
“是啊!”掷地有声。女孩冰亮的脸笑意盎然,在月色下简直比刚珠更灼目,梁逸手一滑,拇指被碗破口挂到,他手指停顿了一下,手并没有拿出来继续洗碗,只是收回看着姚雪的目光,沉沉地在黑夜的掩饰下,眼里笑意飞快褪成冰冷寒意,口吻淡淡:“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