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秋(五)
顾方池总算抬首。
烛火倒映着他的半阙侧脸,从鼻梁到下颌,如起伏顿挫的陡壁,风骨峭峻,高高的肩骨撑起了单薄禅衣,在檐下猎猎作响。
苏筠眼睛半分不眨地窥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后悔,替他自己不曾珍惜她而后悔。
可并没有,连半分错愕都不曾有,她早该料到的,失望再一次铺天盖地朝她兜头袭来。
“你就不想说什么?”
苏筠有些急了,连“殿下”都不呼,直走至顾方池的面前,将自己剖于明月青灯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把全部的下贱堕落拿出来曝晒,拿一双恨眼看着他,“你就不想说什么吗?”
斜月跟着静了半晌。
那双恨眼先止不住地落下了泪,一寸寸往眼眶外涌,为他的无情,为他的冷淡,为他的无动于衷。
哪怕他扇她一巴掌,骂她一句不知廉耻,她都会觉得他也在乎过她。
可他却从屋内拿出了条雪白帕子丢给她:“别在观音座下造次。”
言下之意,只要他们不去观音殿私通,想去大雄宝殿还是藏经楼都随意,她在他人身.下辗转痴缠,唤着谁的名,被谁抚揉,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苏筠掩面泣哭,这话简直是往人的肺根子上戳,直扎得人呕血。
她也才想起一桩事,太后在内廷深宫日日供香,而太子的生母就曾是那供香室的小小宫女,专给观音拂尘。
两厢对比,更显悲戚。
他在乎观音圣洁,却丝毫不在意她与旁人苟且。
他对她无爱无恨无想无念,才能不闻不问,夫妻三年,她在他心里还只是个陌路人。
苏筠惨笑,唇色胭脂都褪了色,恶语刺他:“顾方池,我祝你终有一天也被所爱之人伤,所爱之人恨,让你尝尝这般被万蚁啮噬滋味!”
“错了,苏筠。”
这也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叫她的名,似沉敛的泉,泡化了苏筠的狠,她又垂下了泪。
顾方池弹了弹袂上虚灰,眸色落向月影,轻嗤,“我连自己都可弃。”
他连自己都会弃,怎还会去爱人?所以她说得那些伤恨,于他而言是无稽之谈。
他自小就被父皇弃、被诅、被讥‘、被辱,见惯凉薄,无人爱他,后来,他爬出万人堆,睡过乱葬岗,上阵杀敌,成千上万的血从他手中淌,满身疮痍,他连自己都嫌,早已把肉.欲情念剔除。
他无心也无情,这样手起刀落,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以他很费解,自己为何救了那个麻烦。
思及头疼,顾方池挪开目光,往屋内走去:“言阙,送客!”
这是苏筠头回听他剖白,太过剖心剖肺,含着血淋淋的拒之门外,他对她没有一丁点情分,皆因他没有心。
不等言阙走上前,苏筠已带着一败涂地的落魄走出了园庭,院外众人低眉作礼,帕子就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体面,掩住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自夜谈之后,太子府愈发如同繁华下的囚牢,拨开繁华,目之所及皆是废墟,寂寂寥寥,反倒是杨宅因小女在家,一日比一日欢腾。
“都过去七八日,怎现在才交予我?”
杨静影手里握着荷包,上绣云中闲鹤,周侧是一圈锦草缠枝滚边,可见品味不俗,她嗔了一眼黄杏,“那日时安可留话不曾?”
“哎唷,说起这个奴就来气。”
黄杏本在切千叶石榴,闻之就举起了手中的尖刀,恼道,“奴就是刻意将他的荷包搁了几日,一看到就能想到那些凉薄之言,比这刀扎得还疼,姑娘,不是奴多话,此人配不上你。”
杨静影没细问他到底说了何话,毕竟初见面就把她当成细作的人,想来也无甚好话。
只不过她能想起那晚她拉他去巷口悬济堂时,长巷阒暗,她有夜盲,走了两步就缩了脚,他似是知道她的害怕,明明自己腿软虚浮,还将她一言不发护在身后,那身鸦青挡在前头,似密密绕绕的情网,将她的神魂全收揽了去。
先生曾说,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一个人不应当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杨静影打开荷包,往里一瞧,笑得合不拢嘴:“还多给了不少呢。”
“姑娘府上最不缺的就是钱,要他来献媚。”
黄杏的话锋里满是对他当日见死不救的不满,错刀沿石榴脉络狠切成几瓣,又用小锤猛敲,粒粒透如红玛瑙的石榴籽落入水晶瓷盏中,剔透甜香。
她将瓷盏端近了些,“姑娘快尝尝这软籽石榴,看着就甜。”
杨静影拿帕净了手,刚想拾一勺舀进口中,就见管棉往屋里进,她忙放下金匙,迎她对坐。
“可是有消息了?”
管棉擦汗,“我才刚坐下,让我先喘口气。”
杨静影斟茶给她,见她一口饮尽,两眼将她望着,语气稍急:“快说说。”
“阿影,这个人恐怕诓你了。”管棉小心翼翼睃她一眼,“除却皇城的天子皇孙册籍不可翻阅,姐夫查看了京中上至一品良侯,下至豆腐人家,均未看到有名叫时安的。”
残辉静立,杨静影眼中的光也跟着歇退了几分,天子皇孙是不敢肖想,而京中无籍者,不是戴罪之人,就是匪徒贼寇。
管棉宽慰:“许是个外市人也说不准哩。”
杨静影摇首:“他京话说得十分地道,定是在天子脚下土生土长的。”
“那就是随口胡诌了个名给你听?”
“不会。”杨静影沉吟,“那两字见他写得娴熟,应也是平日里也用惯了的。”
荷包在桌上垂立,残阳斜照,仙鹤有鸿飞冥冥之势,孤云驰行,一腔岑寂。
黄杏难得机敏:“姑娘,无籍即无地无家,此人擅武,不会是个江洋大盗罢?”
她捉裙走到杨静影面前,益发笃定,“且看那人出手阔绰,每月拿出二十两给茶铺,这荷包里少说也有三两银子,但出行却无小厮奴从跟随,定不是正经公子。”
管棉后背冒汗:“黄杏分析得有理,若不是盗贼,为何不敢以面示人?”
杨静影喝了口茶水,缓缓心神,替他辩白:“不会。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他穿的那一身,衣角下还打了个补丁呢,若是有钱怎不买身好衣穿?他定是为了说书倾其所有了。”
她掂量掂量荷包,“而且哪个盗贼不随身揣金捧银?他却连药钱都拿不出,过了一天方凑齐,还多给了些,足以见其诚信,再看他知书习字,非从小苦学难成,定不是流寇,我倒觉得他极可能是罪臣之子。”
本朝律法,但凡族中有人犯了大不韪之罪,直系虽罪不至死,但得受黥刑,即在面上刺字染墨,再也擦洗不掉。
杨静影益发觉得是,心口倏尔一疼,他定是因受此大辱,才戴狰狞面具的罢?
帘上的侧颜轮廓还映在脑中,清朗无双,她难以想象这样端方的脸被刻上了字,日日该怎么熬,益发怜惜他来。
对一个人的喜欢或许就是因这片片怜爱堆砌而成,窥其脆弱,见其至暗,就会怀着莫须有的愧疚,去心疼他的满身是刺。
管棉见其两泓眼波泛了潮,忙转了话锋:“这石榴倒新鲜,粒粒饱满。”
尝了一大口,更是赞不绝口:“好甜,哪采买的?”
“哪是买的呀,”黄杏接话,“是先生昨日送来的,在书塾后院现摘的呢,说是姑娘自小爱吃,给尝个鲜。”
管棉咋舌惊愕:“先生还有闲心往这送石榴?”
杨静影听其语气不对,将荷包塞进云袖里,转脸看向她,眼婉多娇,“怎么?”
“先生没同你说?”
管棉吐了籽,声色杳恨幽幽,“他都快被逼得关教馆了,我现在看到他都得绕一下,怕挡到他喝西北风。”
“……”
杨静影拢起那点风月,揪其关键,眸色若有所思,“先生被谁逼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方池:……我还没有那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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