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章
来者已于不远处站定。
满头墨发被玉冠高高竖起,月白交领衣袍不染纤尘,眉飞入鬓,薄唇凤眼,明明是清冷又颇具攻击性的长相,却被眉心一点朱痣化成了春风。
望向来者,鹤姨的眸光倏地闪了闪。
她略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总算来了。”
先前的话题被成功打断,容安安笑得更真诚了,她上前一步,正准备同来者寒暄一番:“大师兄——”
还不待容安安说完,一抹娇小的鹅黄色身影便扒拉开药田的花花草草,嘹亮的嗷唠一嗓子:“南望师兄——!”
容安安:“……”
她合上嘴,目光幽幽地望向自家小师妹风风火火的背影,充分体验了一把“女大不由娘”的心酸。
凡是碰到有关大师兄的事情,斐然的耳力都好着呢,她“咻”的一下瞬移到大师兄近前,兴奋得整张小脸通红,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随即冲南望娇怯一笑。
“师兄~”她甜甜地撒起娇,“斐斐、斐斐好想你呀。”
容安安:“……???”
被斐然故作矫情的发嗲招惹出一身恶寒,她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实在是受不了小姑娘酸掉牙的肉麻劲儿,便大步流星地走至二人近前,满脸沉痛地打断道:“小师妹,正常点说话吧,算师姐求你。”
斐然:“……”
粉红泡泡还没蹭到大师兄的衣角便被容安安无情戳破,她双手叉腰,气鼓鼓地为自己正名:“斐斐没有!”
容安安:“……”
她瞠目结舌,不是,这还没有?
南望捏了个诀,将褶皱的袖口拂平。
“无碍。”他向后撤开半步,眉眼含笑依旧,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师妹自小便黏我,这么久没见,定是想得紧了。”
“是呀是呀!”斐然丝毫没感觉出不对劲来,她眼中的光芒更亮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师兄你有没有想唔——”
眼见小丫头又要傻兮兮凑上去,容安安赶紧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斐然的嘴。
她看看南望,又觑了眼斐然,在品出二人的脑回路这次依旧不在同一频道后,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唉声叹气。
她就知道。
乏善可陈的寒暄,就连笑意也被把握得恰到好处,透着划清界限的疏离——处事圆滑,进退有度,再配上那曜玉似的面庞,以及那眉心中的一点殷红朱痣,真可谓是松姿鹤骨,君子端方。
……
可容安安是个偏心眼的。
她对南望这个大师兄并无意见,甚至在见证对方凭一己之力将山月宗打理得井井有条后,也跟山月宗的所有弟子一样对南望心生钦敬,可她就是觉得对方在面对斐然的时候拎不清。
不说别的,就说这言行举止吧,半进不进,半退不退,活像个无情的渣男,呸。
“师兄,和你打个商量呗。”她盯着南望唇角无可挑剔的弧度瞧,越瞧越觉得气闷,“咱能不能别对所有人都是同一张脸?”
“师妹此言差矣。”南望缓缓摇头,他眉眼低垂,唇角的弧度不变分毫,眉心朱痣愈发殷红,“众生平等,相由心生,我所走的剑道便是如此,一切都是遵从本心罢了。”
“……”又不是出家人,也没修无情道,老拿这套说辞搪塞作甚?
容安安翻了个白眼,她一清嗓子,正欲好好跟南望掰扯掰扯,却感觉手上蓦地一凉。
容安安:“?”
她不明所以地垂下目光,却正好将即将逃脱师姐魔爪,正悄咪咪深呼吸的斐然抓了个现行。
还没来得及将手捂回去的斐然:“……”
她抿起唇,冲容安安乖巧地眨眼,却在下一秒就麻溜蹿到了南望身后,眼里盛满了控诉:“师兄你看她!”
“……?”容安安眼睁睁看着斐然倒戈。
她气结,小没良心的,这是为了谁?
南望也没料想到斐然会这般,他怔愣了一瞬,随即唇侧的笑意扩大了些。
“小师妹,不能对师姐无理。”他不得不打起圆场,“更何况,你容师姐也是为了你好。”
容安安撸起袖子,对躲在大师兄身后正偷着乐的小师妹温柔地弯了弯眸子。
她温柔道:“是啊,为了你好。”
“!!!”斐然瞳孔地震,她笑容消失,惊恐地缩回头,自欺欺人地将头抵在了大师兄的后背上,将整个身子都藏了起来,只露出一片鹅黄的衣角。
“师兄——”一时间,整座后山都回荡起她惨烈的哀嚎,“师兄你快、快救救我!”
鹤姨:“……”
茶杯与桌案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击玉声。
“行了。”揉了揉被吵得胀痛的额角,她不耐地抬眼,冷冷地道,“再吵吵,就都给本座滚出去。”
话音落地,整座后山霎时一静。
容安安倒是没被吓住,趁此机会,她一把将斐然薅了出来,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顶着鹤姨投射来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
斐然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师姐——”
她不情愿地憋着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鹤姨一记眼刀扫了过来,登时便被吓得什么都忘了:“……嘤。”
空气愈发沉闷,鹤姨眼神冷冽,她一眨不眨地盯了斐然好一阵,直到容安安神色无辜地向前挡了一步,她才挪开目光,施施然对南望道:“过来吧。”
南望含笑上前,他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上前,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是云竹酒。
“师尊。”
他低下头,神色恭谨地道:“弟子知错,还望师尊恕罪。”
轻嗅酒香,鹤姨眉间的躁郁一扫而空。
“云竹酒啊。”她舔舔唇,眸光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容安安,“也罢,都坐吧。”
容·被友方背刺·安安:“……”
她带着斐然落座,神色无语地道:“干脆把凡人的酒肆给您请上来一间得了。”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僭越,但刚收下云竹酒的鹤姨心情正好,她懒得跟容安安计较,深吸一口空中醇冽的酒气,转而陶醉地眯起了眼。
“少拿本座取乐,”她扫了容安安一眼,“原本是想让望儿通知你们的,结果你们却先来一步……倒是赶巧。”
通知我们?
容安安神情逐渐疑惑,她张口,话没过脑子便秃噜出来:“难道——是宗里出了什么可塑之才?”
鹤姨:“……”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冷笑一声:“那你就一个人留在宗门内寻找什么可塑之才吧,斐然,你去,和望儿下山一趟。”
容安安:“?!?”
“不不不,”她当即便换上了一副笑脸,“刚刚都是弟子乱说的,宗主您千万别当真,那个……是什么样的任务,有危险吗?”
鹤姨一眼便瞧出了容安安试探的小心机,她哼笑了下,也没揭穿:“危不危险不知道——但的确有个任务,需要你们师兄妹三人一同出马。”
“十日后,帮我查一下这里。”还不待三人反应过来,鹤姨便轻弹指尖,流光一分为三,瞬息间融入三人眉心,“不出意外的话,本座标记的坐标处应该有一处类似于秘境的空间。就在前几日,本座曾在那处坐标感知到一股不弱于本座的妖气,很可能是一位避世的妖族老祖。”
顿了顿,她沉声道:“而且还活着。”
活着?
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容安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南望也肃正了神色,就连一向疏于修炼的斐然都“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鹤姨用指尖摩挲着杯壁,“妖族没落至今,该走的老家伙们早都走了……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英才。”
容安安惊疑不定:“难道是某位闭关的前辈?”
鹤姨摇头否定:“妖是能够通过妖气辨别年岁与修为的,那只妖分明还不到四百岁,比本座还差得远。”
可在沉吟一阵后,她又点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四百年对你们来说并不算短,不管是老祖还是前辈,怎么称呼都不算冤。”
“……老祖,前辈?”斐然一听便泄了气,她趴在桌上,眸光哀怨,“师尊,您这不是叫我们去送死吗。”
“又不是让你们同它套近乎,慌什么。”鹤姨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刚刚本座已经分给了你们每人一缕妖气,有这缕妖气在,它不会为难你们。”
南望闭目感受一番,在感受到丹田内盘旋的一抹妖气后点头:“那宗主的意思是?”
这句话才算是真正问到了正题上,鹤姨神色满意地颔首,对众人素手一挥:“很简单,趁着空间近几日愈发不稳定,你们直接进去即可,我和那位用妖气沟通过了,借到东西后就立马走人,再不会扰它清净。”
容安安:“……”
南望:“……”
斐然:“……”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容安安小心地出声:“……借?”
听这话音,确定不是强买强卖?
“……”鹤姨撩起眼皮,给了容安安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借能让你丹田痊愈的东西,借不借?”
真的?!
容安安顿时喜上心头,她再无任何犹豫,当即拍板:“借!”
“……”斐然弱弱举手,“那个,不、不还了吗?”
南望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点点头,低声难得地哄了一句:“还。”
怎么还带忽悠人的?
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大师兄,容安安在心底连连称奇,她狠揉了把斐然的头发,向鹤姨提议:“宗主,这事简单,我和师兄两个人就可以搞定,小师妹就别去了。”
斐然:“?”
“不行!”不用鹤姨出声,她直接扬声反驳,“我是医修,师姐的内伤还没好,要出去必须带上我,这个没商量!”
“是这个道理。”鹤姨很赞成,她犀利地锐评,“要是想丹田上再多几道裂纹,你也可以试试单枪匹马。”
南望也对容安安体内的情况略知一二,闻言,他的眉心渐渐蹙紧,忧虑地问:“师妹伤到了?”
“……”容安安叹口气,十分不想回顾这个话题,“动用灵力,被反噬了。”
南望却是神色严肃。
“这不是小事。”他起身向鹤姨施礼,“师尊,我一人去足矣。”
斐然更不能同意了,她霍地拍案而起:“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这次容安安罕见的没有摁住斐然,她望向南望,眼底亦是不赞同:“师兄,我无大碍,不必顾及我。”
几次张口都没插进话的鹤姨:“……”
眼见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她手里的茶是彻底喝不下去了。
她闭了闭眼,头疼怒道:“都闭嘴!”
“……”三人神色各异,却都偃旗息了鼓。
“放眼整个宗门,也就你们仨还算出息,剩下连个凑合能看的都没有,除了你们还能谁去?”鹤姨不住地冷笑,用能冻死人的目光在三人间游走一圈,“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出发时间你们自行商议,别再想做什么文章。”
再美丽的心情也经不住这一遭,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蚊子似的,同时发出了最后通牒:“没别的事了吧?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离开后山。”
斐然原本正在石凳上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听到这句话后却是瞬间坐不住了:“师尊,药田,灵植,我还没来得及——!”
容安安:“……”
祖宗,咱能不能别作死了。
实在是怕她挨揍,容安安赶紧在鹤姨发火前起身,站在斐然与鹤姨之间,把赖在石凳上不肯走的斐然一下子提溜了起来:“走吧,大不了回头再拿。”
斐然神色焦急,手脚并用地挣扎:“不行!那可是——”
“我来拿吧。”南望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笑了笑,坐在石凳上没有动弹,“我再陪陪师尊,临走时候一并带回去,届时将储物袋放在小师妹的门口。”
斐然:“!!!”
她顿时不闹腾了,乌黑的大眼睛在眼眶骨碌碌地转,简直是明晃晃的小九九:“那个,南望师兄,斐斐——呜啊?!?”
“美得你!”揪着斐然的后衣领子,容安安又气又好笑,她回过头,用感激的眼神向南望道了声谢,随即直接拎着四爪腾空的斐然一路走远。
一路鸡飞狗跳,在蜿蜒迂回的山谷间,偶尔还会传来零星几声怒斥和惨嚎。
半山腰的某间药堂里,某个胖墩墩的杂役弟子睡得正香,却忽然被一声惨嚎吓得惊醒。
“嘎???”他腾的一下子站起来,迷迷瞪瞪间抓起一把扫帚便冲出了门,“怎么了?敌敌敌袭?!”
“哪来的敌袭?你刚来还不知道,这种事儿啊,隔三差五就得来这么一遭,”值守弟子早就优哉游哉地跑到了药堂外听热闹,闻言,不禁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冲杂役弟子招手,“你过来。”
杂役弟子走了过去,二人凑在一起,肩膀擦着肩膀,耳朵贴着耳朵。
见四周无人,值守弟子这才彻底放下心,小声同杂役弟子嘀咕:“记住喽,能把咱们山月宗的二师姐给气成这样还没内什么的——”
他一脸钦佩,连啧三声,以宽大的袖口作遮掩,朝杂役弟子比了个人人都懂的手势:“斐小师妹,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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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晨露消散得彻底,慕林间跃动着影影绰绰的金,连带着荫蔽处都是一片敞亮。
一只修长又颇具骨感的手于阴影中抬起,任由碎金抛洒在手中的半扇面具上。
“离光,你干的好事。”
“……”暗红色的长剑离了剑鞘,剑柄主动缠在男子发尾的吉祥结上,时不时嗡嗡颤动,似在讨饶。
笔直的手指缓缓划过面具的割痕,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被男子做出来却显得清贵无比,他看也没看身后的长剑:“讨好也没用,没看见你那个小主人想杀了我?”
又是一阵急促的嗡嗡声。
“你说你手下留情了?”宵沂听懂了长剑的意思,他唇角弯起一抹笑,温温润润地一点头,“也对,要不是你,那一剑斩下去的,可不止面具那么简单了。”
长剑嗡嗡几声,亲昵地蹭了蹭宵沂的发丝。
看来后面那一剑的落空也是离光捣的鬼,宵沂心下了然,只是一码归一码,该算的账还是要算。
“别高兴太早了。”将剑拎到身前来,宵沂乌眸微微眯起,“故意引我绕远来到慕林,只为看你那个小主人一眼……离光,我不在的这些年,你还真是在人间学了不少陋习。”
长剑:“……”
半晌,它蔫头耷脑地嗡了一声。
白雾裹住面具,“嗤”的一声将面具化作飞灰,在日照下闪着星点的光。
不过是赶路途中的一件小小插曲,宵沂淡阖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然恢复澄明。
罢了,跟一柄神智初开的剑计较个什么劲,他轻点剑柄,示意这一茬算是过了:“……出发吧。”
离光:“!!!”
它兴奋得在原地转了一圈,随后十分狗腿地连嗡两声:
——“嗡?”为什么要绕远?
——“嗡。”走直线,抄近道。
宵沂:“……”
“你确定?”他眼梢慵懒地一挑,随即从荫蔽处慢悠悠走出,缓缓露出那张隐藏在面具下绝俗夺目的脸,“路过几个宗门,再横穿几座城池……人太多了,没有面具是要出事的。”
长剑左右摆了摆,它遵从对主人的决定,自觉回到剑鞘内:
——“嗡。”累了说。
——“嗡嗡。”离光载你。
“……”愣了愣,宵沂轻笑出声。
“好,”在感受到指节处剑柄的轻蹭后,他眼底展露出些许柔软,白雾随着他起伏的心绪自林间腾起,像跌落凡间的云,“需要的时候,自然不会跟你客气。”
众神陨落,能守在那里的怕是只有她了。
一阵微风将浓雾吹散,林间光景依旧,溪水潺潺,余音郎朗,唯有一人一剑失去了踪影。
“依那位板正的性子,离光,咱们得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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