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父亲,母亲。不要抛下我!”

“不要丢下我,兄长。”

“别走,陆珩。你们不要走……”

嫣嫣仿若沉陷于无尽的深渊之中无法挣脱。可她的父母兄弟皆冷眼看着她的挣扎,视若无睹。不论她如何乞求,不论她如何扯破了嗓子喊他们,他们都不曾回头。

漆黑的夜幕下,仿佛整个靖远侯府邸皆被吞噬其中。

河满掌着微弱地灯光,脸上带着担忧,想要上前唤醒沉浸在噩梦中的嫣嫣。可更漏却上前,她沉默着将河满拉住,默不做声地冲着她摇了摇头。

二人行至外间,河满紧皱着秀眉,脸上带着两分不满:“姑娘又魇着了。若是此刻不将她唤醒,只怕明日就得头疼了。”

更漏拿过河满手中的烛台,她板平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微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她的面容。

河满定定看着她,等着她言语。可是她却只是将烛台上闪烁的火光吹灭。

屋中又是一片漆黑,更漏缄口不言躺在外间守夜的小榻上。河满气得想要跺脚却害怕将里屋的嫣嫣惊醒,凡事她都得听更漏的。

“姑娘醒来后,她心中难受你该如何安慰?”更漏声调平直地问她。

河满闻言呆愣了片刻,她家姑娘方才梦中呢喃着要侯爷他们不要抛下她。

方才的情状像极了嫣嫣十岁时,傅远章带着傅玉姿回南境那日,她偷偷从祠堂跑出来,远远地追着靖远军的队伍,直到出了城门才被傅远章着人押送回府,被军棍压着在祠堂连跪了数十日。

送回六福轩时,已经不省人事,那段时间的嫣嫣,几乎每晚都如今夜这般求着父母兄弟不要丢下她。

河满抱着手臂,侯府织锦夹绒的棉衣好似也抵不过此刻的冰冷。外面的风声呼啸着,雪未曾停下她看着四周,是可怕的黑,好像是要将人吃了的黑。

“阿姐,明明都是侯爷的女儿,为何侯爷对五姑娘不说是问候一句,便是连个笑脸都没有?”河满难过地问,“为什么呀?”

她与河满幼时为靖远侯所救,被教习武功成了靖远侯府的武婢,后来又被送到了嫣嫣身边。

更漏轻声斥道:“主子的事,又岂是你我能够在此置喙的?侯爷的任何决定,你我都无法无法违背。我们能做的便是好好照料五姑娘。”

河满嗫嚅着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任何反驳的话语。

屋外的风吹在窗间、吹在树丛上似是呻|吟。寂凉芳香的屋中,嫣嫣眼睫微微颤了颤,她双手紧了紧身上的锦衾,与夜黑一般纯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微澜,隐隐绰绰藏着几缕莹莹的泪光,久压在心间的难言的苦痛好似在这一瞬间一涌而上。

洛京人人艳羡靖远侯府的五姑娘生来尊贵,又同权倾北周的镇北王有这一桩不可能取消的婚事。可谁又看到她生来便不被母亲喜欢,父亲亦是从来不曾对她假以辞色。人人皆道她刻薄小性毫无教养,可谁又知她双亲虽在世,却不曾受其半分管教。

嫣嫣身子大好那日,洛京依旧下着大雪。她小小的身子陷在大氅中,怀中抱着一盏白玉碟子,碟中放满了饴糖,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屋中更漏一人忙忙碌碌。

她俏生生问:“你与河满自小长在靖远军中,却被父亲送到了我这不讨喜的人身边,心中便没有一丝不情愿吗?”

更漏心似漏了半拍,她看向嫣嫣,圆圆的黑瞳仁中满是好奇,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

可她还是朝着嫣嫣跪了下来:“我与河满的命是靖远侯府的,侯爷要我们跟在五姑娘身边便在五姑娘身边。”

嫣嫣皱了皱秀巧的鼻子:“你怎么跪下了呀!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你这样子也难怪旁人说我苛责下人。”

更漏垂着头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她只听嫣嫣轻哼一声对她道了一句:“起来吧。日后也别动不动就跪下了。我可受不起。”

更漏谢恩后,便默默站到了一旁,大气不出地暗暗打量着嫣嫣。

嫣嫣捧着那一碟甜腻腻的饴糖,一口一个吃进嘴里,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腻。

河满进来看到屋中略显窒息的气氛,不由愣了愣,她目光看向更漏,想问问这是怎么了,更漏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嫣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地问道:“方才良姑过来,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河满闻言立即回道:“良姑过来道是,再过两日,侯爷与二公子便要回府了。福颐苑那位要她过来与姑娘知会一声。”

傅远章与傅侃要回来了。嫣嫣心间颤了颤,细细麻麻的刺痛密布着整个心脏,便好似又承受了一番前世死时被傅远章一箭穿心的痛。

她手中的白玉碟子哐嘡落在了木质的地台上,碟中的饴糖散落了一地。

若是可以,她这辈子不愿再做靖远侯府的女儿。

河满吓了一跳,她无措地望向更漏,更漏抿了抿唇,亦是有些吃惊。

她上前扶住了嫣嫣,她满是担忧地看着她:“姑娘这是怎么了?”

更漏蹲下身子,将跌在地上的碟子与饴糖收拾干净。

嫣嫣冷眼看着二人,对河满道:“你着人去备马车,我今日就要去伽蓝寺。”

更漏语调毫无起伏地劝道:“今日大雪,上山的路不好走。姑娘不若待天气好些再去也不迟。而且如此大雪若被困在山上,错过了侯爷与二公子回府的日子,只怕侯爷会责怪。”

河满亦是为难地看着嫣嫣。

嫣嫣神色冷漠地盯着更漏道:“如今我连你二人都使唤不动了。即使如此,你们便在府中等着靖远侯回来,回靖远军中去吧!我这六福轩庙小,容不得二位了。”

二人闻言失了分寸,双双跪在嫣嫣面前,连声道着“不敢”。

望着嫣嫣走出门外的背影,更漏波澜不兴的眼神中出现了几丝波动。

“五姑娘似乎知晓了,我们听命于侯爷。”

河满愣了愣:“我们本便是侯府的婢子,本就是要听命于侯爷的,姑娘不是一早便知晓的吗?”

更漏摇了摇头。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妹妹,没有再说话。她觉得,嫣嫣或许察觉到了,她二人与她非是一条心。

洛京的伽蓝寺便在城西山间僻静的山上,伽蓝寺乃是前朝修建的古刹,如今已有百多年。

靖远侯府的马车徐徐行在山间盘旋的道上,朱轮瑰丽的华盖马车内烧着银丝碳。河满与更漏骑马跟在马车旁,二人情绪皆是低迷,河满更是满心疑问。

嫣嫣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通身只露出一张团月似的小脸。

原本已然大好有了血色的脸上,此刻却又是一片苍白带着两分病气。

前世那场噩梦便如毒咒,死死缠绕着醒来的嫣嫣。在听到傅远章要回洛京的消息,她便只想立刻离开侯府。

生父亲手取她性命,夫婿承诺为她超度。嫣嫣唇角微微扬起,乌瞳之中写满了嘲讽。这便是傅珋嫣荒诞可笑的一生。

她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枚玉玦,是她病前陆珩着人送来的。他赠她玉珏,便是要与她相决绝。也正是因此,她才大病一场。

嫣嫣皓齿紧咬着下唇,握着玉玦的手指亦是泛白。

重活一世,她宁愿不再是靖远侯府的嫡女,也不愿再嫁给声名赫赫的镇北王。

纷繁的大雪,白了整条山路。山间呼啸的风吹得车檐上的灯笼拍打着车身。

其中一匹辕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吓,牵动着旁边的一匹,飞快地向前冲了去,架马的小厮使劲拉着缰绳,可却阻止不了发狂的马,他只好从一旁跳车保全自己的性命。

嫣嫣在车内被颠得四处撞着马车的四壁,她护着脑袋,不知外边是何情状。有一瞬,她甚至想,若今日死在此处,也免了往后傅远章亲自动手。

“姑娘,快跳车!再往前便是绝路了。”

河满骑马追在飞驰颠倒的马车后边,她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嫣嫣想要打开马车车门,可衣角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动弹不得。

更漏急得不行,嫣嫣绝不能出事,若是可以她恨不得以命相替,也要保她周全。

眼看着那两匹马便要直冲下崖下,蜿蜒盘旋的山路前,忽而出现了一个骑着白马金鞍,珠玉加冠的少年人。

那白马如今日的雪一般白,他一袭白色的狐裘大氅,几乎都要湮没在浩浩的白雪中。唯有那墨黑的发与熠熠生光的金鞍在这雪中格外明显,而最是耀眼的却是他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闪烁着星光的眸子。

他抽出腰间佩剑,斩断了连接着马匹与车架的绳索,没了束缚的两匹马转头走在山路上,渐渐没了方才的暴躁,反倒歇在了一旁,哼哧哼哧呼气。

车架却不断向前飞快滑动着,那年轻人飞身下马以一己之力抵住了车架。直到山路边缘处,才堪堪停下。

更漏河满二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嫣嫣也终于扯开了被勾住的衣角,在那惯性的作用下,飞出了车厢外,猝不及防摔到了那正在活动手臂的年轻人怀中。

谢洵下意识抱住了摔过来的小姑娘,她一身火红,小小一只,露出的小脸上挂着茫然懵懂。

嫣嫣昂着头,愣愣看着将她抱住的年轻人。洛京的人都说,恐普天之下再无比陆珩更俊朗的男子。可她看着救了她的人,她由衷觉得,他比陆珩容貌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