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先慎乎德(五)
监牢里幽深黑暗,潮气从墙壁不断的泛出来。
因为年少时的经历,白芜对这种满是血腥与肃杀之气的地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从踏入此地开始,就不由自主的微微颤着身子,紧锁眉头。
又下了一层台阶,沈绫昀眼尾一扫就看到了她不适的面容,脚步不免停顿片刻。
再走时,便带着她去了更为干净明亮些的空牢房中。
命人将坐塌搬了进来,沈绫昀才下令将张纯给提来。
察觉出他的照顾,白芜抿唇,想要说些什么。
“长公主身份尊贵,本就不该前往脏污之处。”沈绫昀却先一步弯腰行礼,主动解释道。
看着他周全的礼数,白芜也只好点点头,不再多言。
过道中,已然响起了铁链拖地而行的刺耳声,以及低低的斥骂催促。
眼前逐渐多了一个形容潦倒之人。
胡子拉碴,头发凌乱,手指扭曲无力的垂着,似是已被掰断,即便换了新衣服,血迹也随着他走动的步伐缓缓外渗。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的。
白芜有些不忍的避开了眼。
“嘶——”
耳边响起抽吸之声,张纯被人按压着跪倒在地。
动手刑讯的本就是沈绫昀,对于他的惨状,沈绫昀倒是无甚反应,只是在看到白芜的表情后,抬手示意压着他的小吏们退下。
“张大人,别来无恙否?”
张纯被这句话语逗笑,呼哧呼哧的喘起了气。“沈将军……你这么问,不觉得虚伪吗?”
粗粝的嗓音,用极小的力气说完后,还又用力咳嗽几声。
白芜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我也不想如此待你。”沈绫昀强忍着不再留意白芜的反应,敛神看着他逼问,“若是你早些想通,前几日的罪也不会受。”
张纯却突然用力挺直腰板,摇了摇头。“我今日愿说,不是畏了你的刑罚,是为了被关押的学子们!”
霍然抬眼,白芜没想到,那些学子还被关在牢中。
沈绫昀,也是一阵面色复杂的沉默。
缓慢的抬头,张纯略有失神,慢吞吞开口,语气中多有叹惋,眼中却不见丝毫的悔意。“现将一切说明,万般罪过就只在我一人,学子们皆可出狱。”
不觉打起精神,白芜侧头与沈绫昀对视,屏息听他言。
“我苦读十数载,是大儒黎崇光的弟子,自幼立下的志向便是报效家国,肃清朝堂,让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伴着话语,张纯目露傲气,说完却又颓然摇头,“方入朝堂,我确实是如此做的,刚正进言,也曾风光无限。直到有朝一日,我劝阻陛下不可再过于重视道术,更不可兴建道观,遑论成立这荒唐的崇玄署!”
动了真气,张纯握拳捶地厉声说完,猛然咳嗽了起来。
白芜望着他抖动的肩膀,却只觉寒意,他如此厌恶道家与崇玄署,却被景昌帝敕令做了崇玄署令。
每日经手着最厌恶的事情,费心费力扶持道术之风壮大。
“帝王之心,终是容不得反抗的。”张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眼神逐渐锐利坚毅,“可我自知,绝不能继续在崇玄署做下去,我要回到朝堂,回到属于我的位置!”
瞬时抬起头来,张纯的脸上显露出几分疯魔。
白芜一怔,便有一人下意识护在了她身前。
“所以,你便利用了春闱,做出这传闻中的科考舞弊。”沈绫昀单臂伸直护于白芜身前,脸上肃穆之色取代了一贯的温和笑容。
眼底有着疯癫笑意,张纯扭头自得道:“我的学问,当今朝堂有几人比得过?出科考试题,谁不会来问问我的意见,评卷之时,谁又不会来听听我的评判?只要我能从中做梗,让家世了得却才学平庸之人上榜,再从中传出流言,学子们怎可能不怀疑、不义愤填膺!”
闻言,沈绫昀亦难免震惊,“从头到尾,并未真正有过科举舞弊。”
“谁知道呢。”张纯越笑,笑声越觉瘆人,“我只知道,科考结果的异常没能引起帝王重视,沸沸扬扬的流言没有得到彻查。”
笑声戛然而止,张纯一字一顿,“直到我不得不怂恿学子们闹上官衙,换来的也只是学子被抓。”
拍下沈绫昀的胳膊,白芜上前半步,茫然摇头,“布下此局,你能得到什么?”
“自然是帝王的重新重视。”沈绫昀代替他做了回答,“若是如他所愿,陛下从一开始就发觉科考结果有问题,必然会寻找一个合适的人肃清科举,而他才学冠世,又是大儒弟子,必定是他。”
言止于此,沈绫昀也未免唏嘘,“可惜你,终是不能得偿所愿。”
“你错了!”张纯却忽的大笑,耸动着肩膀,“众学子这一闹,至少让陛下看见了,书生之才可凌天,君子之志敢撼地,陛下绝不能再忽视这天下读书人!”
气势迫人,逼得白芜不由的退后半步。
过于激动,张纯嘴角已经开始溢血,胸腔更是忍不住咳嗽,却还是被满腔的孤愤压了下来。
他转头,看到了不远处书写记录的小吏。
这份供书,一定会呈到陛下面前。张纯突然用力的挺直脊背,怅然高呼。
“自崇玄署设立以来,道士与日俱增,他们不事生产,却能得天下各处厚待,寰宇之内座座道观,举目望去皆是香烟。遮天蔽日,何其哀哉。我要这天地清朗,读书之声不断,圣贤之道不绝。”
话语像是有了分量,能激起空荡牢房中的尘土飞杨。
一时无声。
直到捧着纸张的小吏,慌慌张张的凑到沈绫昀面前,将供书拿过去。
低眼扫了一眼,沈绫昀迅速冷静下来,只挥手示意他去找张纯签字画押。
一席话落,张纯似是也耗尽了力气,脸色衰败,只有嘴角血色嫣红。
像是磨不尽的心火。
他平静的提笔,签下自己名字。
接下来就像是一切都画上了句点,小吏无声的快速整理文书,沈绫昀与狱卒交代了几声,便回到白芜身边。
一面觑她神色,一面小声道:“殿下,臣送你回去。”
目光看向枯坐于地的身影,白芜抿唇点头。
步伐移动,跟着沈绫昀走至牢房门口,白芜却突然停下来,转身快步走到张纯的面前。
“张大人,能够靠着自身才学参加春闱的学子,一日需学多少时辰?”
少女的声音轻灵好听,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张纯茫然眨眼,“哪怕资质再了得的人,也须得卯初开始,亥时再停,日日不停歇,自治学始十年甚至数十年不间断。”
了然点点头,白芜又追问,“那这些学子,念书以来费用几何?”
“你问这些做什么?”后知后觉的不耐,张纯瞪她一眼,委实看不上这个曾流落民间的公主。她懂些什么?
可白芜目光灼灼,只一直盯着他。
眉头紧蹙,张纯瓮声道:“这我哪里知道,反正书本要钱,笔墨要钱,找教导先生更是要钱,何况京城路途遥远,路上的盘缠,住店的费用,都是钱。”
“是,所以普通人家供出一个能参加春闱的学子,几乎是全家老小用命省出来的钱。”
白芜嗓音轻缓,张纯却更是烦躁,“你都知道,还要问我做什么?”
一旁的沈绫昀,也不解的看她背影。
深吸一口气,白芜袖中的手颤动不停,可她只能用含笑的面容发问,“张大人,那这些学子与他们的家人呢?”
“什么?”
望着眼前人满脸的莫名其妙,白芜只觉心寒,冻得她几乎要流出泪来,她轻呵了一口气,“学子一闹,此次春闱,尽数作废,那些学子与他们的家人,该如何呢?”
“张大人,因为你的大志,你知道有多少人陷入了深渊吗?”
少女面容恍若温柔小花,张纯愣愣仰头,心却无端的慌乱起来。不,他是对的,他没有做错。“都是为了大局,而且又不是没有下次春闱!我能死,为何他们不能做出这小小的牺牲?”
白芜闭了闭眼,艰难吞咽一下,“张大人,你还是不懂,有几个人能参加下次的春闱?”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可是现在,他们只是你完成志向的微末牺牲。就连你死了,你也是青史留名、后世传扬的大义之士,可那些无名学子呢?”
突然睁开了眼,白芜声音极轻,“他们只能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潦倒死去。更可笑的是,他们还要感激谅解你。”
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张纯脊背再也直不起来,几乎贴在了地上大声咳嗽。
话已说完,白芜不再留恋的转头,迈步离去。
擦肩而过之时,沈绫昀好似看到了她眼底快速消失不见的锋芒,忍耐着极大的惊叹,他也快步跟上。
两人离去,只留下牢房之中,张纯一声声的嘶吼。
“我没错,你休想动摇我心智!”
喊了几声,便模糊不可听,像极了困兽吼叫。
直到走出牢狱,重新坐在了马车上,白芜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揉揉眼尾,她转眼便看到直直盯着她看的沈绫昀。
“怎么?”
“没有。”仓惶收回视线,沈绫昀摇摇头,淡淡漫出笑意,“只是觉得,殿下方才像极了真正的长公主。”
像。心中默默重复了这个字眼,白芜笑了笑,对他的夸赞并未回应。“如此想来,李太监许是被冤枉了。”
“想来便是张纯一开始安排好的替罪羊。”沈绫昀点头,目光看向她的脸颊,那里曾被李太监甩过一个巴掌,“但他也算不得无辜。”
忆起李太监的飞扬跋扈与恃强凌弱,白芜赞同点头。
不愿再纠葛这些事情,沈绫昀积攒着心中的勇气,小心问:“天色已晚,我带殿下去吃些东西?”
“不用了。”白芜摇头,拢了拢袖子。“我想快些回去,见霍旻辰。”
目光倏然一颤,沈绫昀紧捏拳头,近乎逼着自己开口,“微臣僭越,殿下赎罪。”话音落下,就探身出了马车,坐在驾车的位子上。
白芜只一直低着头。
天可真冷,就算是铺了白狐皮,也抵抗不住寒气,白芜慵懒的眯起眼假寐,心中叹道,真的好想见霍旻辰啊。
想缩进他怀里。
可白芜全然不知,此刻的霍旻辰正站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而白馥娇媚的贴在他怀中,染着蔻丹的手指点于他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