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施恩与拉拢
申时,甜水巷最深处的一家破旧宅院中。
顾时明在后厨中熬药,他甚少做这些活计,灶台风箱一拉,呛的他直咳,烟雾缭绕间,他突然听见妹妹在哭,便一路提着衣袍匆匆跑进厢房中,一进屋内,便瞧见自家妹妹在昏睡中疼的哭嚎。
顾时明刹那间红了眼。
他家很清贫,但父母妹妹皆在,本是极好的,但后来出城走亲戚时,马匹失控,一家四口人都翻进了土坡底下,他父母当场丧命,妹妹压断了一条腿。
他翻遍了所有银子,请来了一个大夫,但治腿要更多的银钱,他出不起,只能用最低等的草药敷上,弄些药材来煎煮,父母丧事还未曾操办,而他的妹妹因为腿伤不治,又发起了高烧,在高烧中痛哭嘶鸣。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夕阳之下,顾时明单薄的身影立在破屋草檐下,从未这样绝望过。
他读圣贤书又有何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半厘财累尽读书人。
正在他面如死灰之时,突然听见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他以为是隔壁家的婶子过来给他送饭来了,温润的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丝微笑,一句“多谢婶婶照拂”已到了喉咙,但一回头,却瞧见了一个姑娘自门外走进来。
那姑娘走进来,远远地向他行了个莲花礼,纤细白嫩的手指抬起时如同仙子起舞,叫他目不转睛。
那时他刚熬完药,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处暗处,形容狼狈,像是一头被杀猪匠捆上了的猪,死期肉眼可见,毫无挣脱的可能,而木门外走进来的那张脸光华万千,穿着一身牡丹粉软烟罗圆领裙,仿佛是乘着祥云的仙姬,阳光落到她身上时仿佛都有了实质,指尖都被染成镀金虚无的模样,远远地对着他一拜,道:“小女石氏三女石清莲,敢问,公子可是松鹤公子顾时明?”
顾时明唇瓣紧抿,道:“在下是号松鹤,不敢称公子,不过区区虚名,在下未曾见过姑娘。”
他用尽了力气,但说出来的声音却那么小,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总感觉多说两个字,便会暴露他的贫穷与气虚,叫人看短。
那姑娘却对他笑的更好看了。
顾时明第一次觉得自己诗词不够好,他作不出能配得上这位姑娘的诗。
“我以前读过公子的诗,公子颇有才学,虽然清莲与公子不曾见面,但神交已久,将公子引为知己。”石清莲款款向前走来,从腰间拿出一个香囊,放置与茅草屋檐下用来吃饭的矮桌上,道:“听闻公子家中横遭事故,清莲颇为担忧,知晓公子有难处,清莲便想来帮扶公子一二。”
顾时明如在冷冬里被人塞了一把暖烘烘的炭火,他早已被冻僵了,此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瞧见那姑娘又说:“清莲孟浪放肆,望公子不要见怪。”
顾时明已不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了,男子的自尊让他本能的想要拒绝,但是他贫瘠的家境却又让他无法拒绝,而那女子将他的所有窘迫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柔柔的和他笑道:“松鹤公子不必介意,公子学富五车,日后定有造化,待到那时,送清莲两句诗便好了。”
顾时明恍恍惚惚的将人送走了,那姑娘离开之后,他打开香囊一看,足足五十两金子。
足够他救回他的妹妹,再给他的父母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他抱着那香囊站立了半晌,顺着粗糙的泥墙滑坐而下,泣不成声。
——
石清莲在甜水巷顾家施完恩后,心情颇好的走出了巷子。
只有她知道,里面的那个人,在明年三月的科考中会成为新的状元郎,然后因为才气过人而被江逾白亲自培养,江逾白成为帝后之后,便提拔了他为当朝宰相。
年仅二十,比江逾白当宰相时还年轻三岁呢。
她没有什么聪明的脑子,但是多结交几个厉害的人总是没错。
她从巷子出来之后,坐了脚夫的拉车又回了茶楼后门,溜回后门包厢中时,曲子刚结束。
墨言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位上冒充她,外面的人能瞧见一个女子的影子,便会以为这里一直有人坐着——这是石清莲用来蒙蔽江家家丁的。
“夫人,未曾被发现。”墨言见她回了,小心的起身和她换了位置。
二人又坐了片刻后,石清莲带着墨言出了茶楼。
她们出了茶楼时,已是酉时末了,两人便坐着江家马车回了江家。
她们前脚到了江家,还没进清心院呢,便瞧见清心院门口站了一个摘月阁的嬷嬷,瞧见石清莲回来了,嬷嬷谄媚赔笑道:“夫人,我们家小姐已知错了,劳烦您行一趟祠堂,叫我们三小姐给您赔个礼,可好?”
石清莲挑眉看向那嬷嬷。
她还尚未说话,便听清心院里出来了个小丫鬟,道:“嬷嬷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我们夫人是长辈,就是要赔礼,也该是三姑娘来清心院给我们姑娘赔礼的。”
那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道:“三姑娘跪的腿都麻了——”
但一瞧见石清莲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嬷嬷赶忙补了一句:“老奴这便去寻三姑娘来。”
那嬷嬷快步离开后,方才从院中走出来的小丫鬟一脸邀功模样的给石清莲行礼:“奴婢双喜,见过夫人。”
石清莲缓缓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她进了厢房时,眼角余光还瞧见双喜眼巴巴的在原地瞧着她。
双喜今年岁数不大,才十七岁,比石清莲大一岁,但野心不小,石清莲记得她就是因为这个丫鬟有一股一门心思往上爬、不怕死的劲儿。
双喜本不是她院里的,是二少爷院里一个烧火的小丫鬟,后来石清莲重生后,便将她要来了。
双喜是贱籍,生来便是丫鬟,在上辈子,她爬上了江照木的床,叫江照木给她抬成了侧室,给自己拼了个主子的位置,那段时间石清莲被江家冷落打压的厉害,江家又没有什么女主人,双喜便来管家。
她管的还颇为不错,且从没为难过石清莲,但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何事得罪了康安,被活生生给打死了。
石清莲现下手边正缺聪明人,便将她从烧火房提出来,提成了二等丫鬟,只比墨言矮一个位置,前个儿刚进清心院,就一直想在石清莲面前卖脸,她好在主子面前表现,故而今日嬷嬷守在门口时,她才跳出来说话。
眼瞧见石清莲回来了,双喜去了一趟小厨房,然后捧着一碗冰糖雪梨甜水候在外间外。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里头的墨言便打帘子出来,叫双喜进去。
因着石清莲出去了一天,对府中生了什么事儿都不清楚,故而她早就猜到石清莲会唤她,此时石清莲一唤,她便从容不迫的进了内间房门,先将手中的正红景德瓷花碗放置于窗沿矮榻旁的矮桌上,道了一声“天干口燥,夫人润润喉”,然后束手站在一旁。
石清莲以前做闺秀时很注重仪态,半点不敢逾矩,但死过一次之后就把那些东西都扔脑后了,怎么舒服怎么来,人歪坐在塌上,两条嫩生生的腿蜷着,双喜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一眼都不瞟,石清莲抿糖水的时候,她便道:“奴婢今儿听说,三小姐在祠堂哭,实在是跪不住了,都起不来身了。”
石清莲没抬眸,还是在吃糖水。
双喜便斟酌着说道:“奴婢还听说,昨日二少爷又醉了酒,在屋里打骂人,发脾气呢。”
石清莲还是没抬头。
双喜便继续说道:“奴婢从落乌院出来的,跟落乌院的人关系好,日后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奴婢也好给夫人报个信儿。”
石清莲将碗中糖梨吃了一小半儿,将勺子一放,点头道:“做的很好,你办事妥当,我很安心,以后院里有什么事,你跟墨言商量着来,定不下的再来找我,不用怕得罪人,有什么事儿硬气着出头便是了。”
双喜一脸欣喜的点头,她早就不爱当烧火丫鬟了,眼下夫人给她青眼,她便立马显摆起来了,
一脸关切的加了一句:“夫人,奴婢瞧着三小姐可不像是会低头的人,若是明面上给您赔罪,背地里还给您添麻烦,那可就糟了。”
石清莲闻言点了点头,她没与双喜解释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双喜不必再劝。
“我尚有些其他事要你来做。”她又道:“去研墨,我给你一个名单,你把这些人的事情都帮我探一些,不管是传言还是什么,越多越好。”
前些日子,她把自己所知的所有重生事和未来一年半中比较重要的人都写了下来,这些人的消息,她都需要知道。
这个活儿交给双喜干正好,墨言性子忠诚敦厚,但太老实,不懂得变通,留在身边固然安心,但在外头没人给她搭桥做脸,她正缺一个双喜这样的机灵人。
双喜恭顺点头,一笑出来两颗小虎牙,一脸的纯良无害,只是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子勃勃的凶劲儿:“夫人放心,只要夫人想知道,就连他们身上几颗痣,奴婢都给您挖出来。”
清心院内厢房中,摇晃的烛火映着她们二人拉长的影子,灯烛爆裂间,石清莲满意点头,起身叫双喜研磨,她自己拿起笔,将自己印象中的人名一个一个写出来。
夕阳遥落金光挥洒,清秀小楷墨染白宣,一个个在现在还不显端倪的人名,钩织成一副大网,悄无声息的笼罩了半个京城。
她才刚落提起笔,外头便来了摘月阁的人,江逾月的声音发着颤,从门外响起。
“嫂嫂,逾月来给您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