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微苹

之后两日,官兵对山中据点进行反复清剿,扫荡残余山匪后胜利会师。这一仗在三天两夜之内肃清了海州多年顽疾,大涨士气。

楚煊之后让李睿以他的名义给桃花寨写一封招降书,只要寨主率寨中众贼出谷受降,过往种种,皆可不咎,横冈博山活下来的老弱妇孺皆是他们的例证。

据说那封招降信送到桃花寨时寨主大为动摇,可跟寨主当年一起上梁山的兄弟却拍桌而起,大喊着投降?谁敢投降?老子一砖头拍死你!

楚煊不管他们是怎么内斗的,她让人堵住桃花寨那四道入口,大有反正山上没多少补给,你不投降就饿死你的意思。

桃花寨寨如其名,群山环绕,秀峰林立处开满了桃花,眼下正是江南融融春日,花开的粉白不接,像云里裹了烟霞。

楚煊坐在海州的一片梯田上,像是在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寨。风从山谷那边吹过来,她身后的稻田掀起一阵弥弥浅浪。

纪萧走到她身后,开口道,“小楚将军,桃花寨那边松了口,说三日内必率众下山受降。”

楚煊点点头,“挺好,你们殿下这事儿到这儿就算完了,纪萧,等会儿回去帮我问问他,能不能在海州再留两天?”

纪萧沉默片刻,出声问了一句,“小楚将军是为了东夷人之事吗?”

纪萧或许知道由自己来问楚煊这事颇有些僭越,说罢便低着头,好在楚煊并不在意,叹了口气道,“是啊,我爹生前最担心的,就是大夏的海防,如今,这事儿撞到了我身上……”

那日审问博山二大王,他一口气吐出来不少东西来,说常有东夷人来与这附近的山匪来往,给他们精良的武器,还教他们一些诡异的身法。

他还说这些东夷人来头很大,行踪成迷,与他们交易已有几年,一开始是月月一起烧杀抢掠,到如今这群人只需隔几个月来一次,从抢来的赃物中抽成而已。

这几句话听得楚煊倒吸一口凉气,大夏海禁将近十年,怎么还能有东夷人在境内自由来去?如今来看这海州大匪头子的分赃他们已经看不上,那他们的财源从何而来?

楚煊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个可能。

官府。

走私。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早在楚煊还未出生的那些年月里,就已有西方的洋人,乘着大船劈波斩浪而来,要与大夏王朝进行贸易,遭到了朝廷拒绝后滞留在南方的水域,与民间商人私下开通互市。

那会儿拿一点苏州的布匹,江西的瓷器就可换取西方的大批香料、果木与珍奇的玩物,这些中原少见的玩意儿被卖到民间去,价格不知翻了多少翻。

就算是如今海禁森严,但是这种贸易带来的巨大的利润空间还是诱得不少人铤而走险,不止渔民,还有大商巨贾,甚至可能还有军政要员。

他们利用手中的全力,给这种走私的贸易提供温床,甚至是与这些年在大夏南海地区频频骚扰的东夷势力勾结到一起,放任他们在大夏疆土上蚕食掠夺。

楚煊目光飘渺,看向远处延绵群山,纪萧在这一刻知道她看的其实不是桃花,也不是山寨,而是山的那边,暗藏了不知多少波涛的大海深处的群青。

楚煊淡淡一笑,说,“我想下扬州看看。”

她想看看淮南最繁华的疆土,最华美的船舶上夹带了多少贪赃枉法的私物。

她也想看看,在海禁了近十年后的今天,那些当年不顾葬身海上也要来东方窥探一眼的洋人,又到了何等地步。

“那就先预祝小将军此去一帆风顺,”纪萧轻笑一声,转而叹息道,“若大夏不设海禁,若属下不是宦官,也妄想乘淮南宝船,去惊涛万里处看看。”

楚煊看他,“海上朝不保夕,一个大浪过来一船人都没了,你为什么这样想?”

“当年洋人漂洋过海数月也要来大夏瞧一眼,属下虽只三尺微命,但也有为大夏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夙愿。”纪萧淡淡笑笑,“只可惜生不逢时,属下又早已入奴为宦,做不了大事,这些心思,只堪想想。”

那会儿正是他们沿着梯田拾级而下,青山妩媚,暮云凝贴碧空,山脚新绿的溪水倒映出天光云影和纪萧略显青涩的面孔,楚煊看着,陡然生出一股子心酸与遗憾——

她想,若纪萧不是宦官,在天策军,在神机营,有这样的气魄与肝胆。

有朝一日,怎不可封侯拜将呢?

偏老天爷无眼也无情,要他终军请缨止于念想,宗悫长风断于痴望。

三日之期已到,海州两万兵马整齐列阵,午时二刻,寨主带着妻儿老小出来跪迎。

据说这几日反对寨里反对招降的人跳崖的跳崖,溺井的溺井,但楚煊无暇管他们这些狗咬狗的闲事。朝廷交代的办完了,该往南走了。

李睿听说楚煊让他留在海州之事死活不干,非要跟她一起去。楚煊不带他,他就嚷嚷她忘恩负义,全然不顾他三四封奏折把她请出朔北的恩情。

李睿成天为了烦她踢着木屐在楚煊身边踢踢踏踏的声儿听得她脑袋疼,最后楚煊终于松口,“走走走走走走走,行吧。”

但带着这么个金贵的太子殿下终究要小心些,楚煊临走时到底是修书一封,给楚熠说明了他们下扬州的事情。

扬州路,春风十里,樱桃新红,芭蕉夜雨。

楚煊蜷跪在床头,给苏遇编着随云髻,窗外是潇潇夜雨,苏遇忽然提了一句,“熙辞,扬州是淮南地界……”

“知道啊,怎么了?”

“你还记得当年的易大人吗?”

易辰这名字已经两年多没人在楚煊面前提起,乍一听,楚煊还怔忪了一下,随后继续编着头发,问道,“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他?”

“呦,不认账啦。刚回朔北的时候,是谁几次三番喝醉酒跟我感叹,说欠了人家天大的人情,当初不应该借着几分酒劲儿兴师问罪去……”

“嘶,”楚煊道,“这不都是少年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这都到淮南了,不去拜访拜访人家?”

“不去,”楚煊斩钉截铁道,“这人情我眼下还不起,见一面又有什么用?”

苏遇笑骂一声,“小没良心。”

同时这一夜,芭蕉连窗而生,透出葳蕤绿意。有人持一把天青色油纸伞,蕉下听雨。

府里有人匆匆撩帘而出,道,“易卿,请。”

易辰微微抬伞,露出愈发清隽儒雅的一张脸,微微笑道,“黄先生。”

现任淮南节度使——黄昊对这一声先生很是受用,他四十多岁年纪,相貌不丑,身材魁梧,本是淮南不知哪个山沟里的一介地痞,估计是命犯破军星,生的太逢时,生生在淮南那两年的动乱里爬到节度使的位置。

论武功论本事,黄昊绝对当得起天下名将的名声,可是,这人偏偏不爱戎装爱儒装,把自己那身高七尺的儿子养成了个文弱书生,常请当地儒者名士来府中清谈,颇有些……附庸风雅的味道。

易辰被他带向内堂,这黄府内堂大的很,银烛秋光画屏展立,瑞脑销金香炉烟暖,花梨木桌上几只和田玉杯透着幽幽的白光。

这府中珠光宝气直晃人眼,若是平头百姓进来定要疑心一番,是不是天家富贵,也不过如此?

堂内人已落座,有淮南道各路管事,有矮小瘦削的东夷人,还有些面色冷白、金发碧眼的番邦洋人,黄昊撩起他那宽大的长衫坐下,示意着那个坐的离他最近的洋人,笑道,“易卿,这位是温先生。”

“温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易辰笑道。

“易,黄和我说你是中原式儒雅,像是这上面最柔和的玉。”温先生举起杯子用颇流利的中原话说道。

易辰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的好风度,“黄先生抬爱,我敬您一杯。”

易辰这一杯一饮而尽,让黄昊笑眯了眼。他也抬起酒杯,“今夜诸位算是风云际会、鱼龙混杂啊,在我黄某府里,大家且尽兴!”

温先生饮了两杯酒,冷白的面色有些酡红,说道,“黄,上次你换来那种叫丝绸的布匹在我们那里卖的很好,我们这次为了换它,带来了更多的香料、更好的珠宝!”

席间的一个东夷人说道,“对,中原的苏锦受人喜爱的很,要不是海禁,我们的婆娘都能冲到大夏来!”

黄昊哈哈大笑,“那狗屁海禁,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断人财路,相当于杀人父母!大家不如有钱一起赚,堵不如疏,堵不如疏……”

易辰坐在下席附和地淡笑,眼神却有些飘渺,觥筹交错间一桩桩令人咋舌的生意已经谈成,陈年花雕入口香醇,他却端端地念起那年南楼不值几文的两坛杏花来。

他想,她若是在,一定喝不了几杯。这样的推杯换盏,她也喜欢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剧情线上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