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月港

朔北,四更天。

草原吹来的风似乎夹着呜咽,吹向巍巍伫立着的北凉关。楚熠站在城墙上,听那凄厉的风声陡然又升了几个调,像是狼嚎。

“我的将军,这鸡还没叫呢。”赵潜哈欠连天地爬上城墙,把大氅披到楚熠身上。

楚熠的脸色并不太好,她给赵潜递过来两封信,赵潜睁着惺忪的睡眼挑着一封读完,惊道,“他们去扬州了?”

“她真是什么浑水都敢趟。”楚熠叹道,“平日里教她的一到正事儿都给忘了。”

“害,将军教她趋利避害,不也教她不违本心了吗?”赵潜笑道,“我走一趟扬州吧,没准儿现在还能赶上,也没准儿她查不下去,也就出不了事儿了。”

楚熠摇摇头,道,“我亲自去。”

赵潜一挑眉,有些惊诧。

楚熠示意他看看第二封信。

这封信以“黄昊包藏祸心,淮南恐有异变”开头,以“朕对楚氏之所望,皆在长安二字之上”结尾。赵潜看完,脸色也难得凝重了起来,“皇上早准备处理黄昊了?”

“他想让京东路和两浙路夹击,只是京东路兵力薄弱,他想让我出一路兵……”

“那出兵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你亲自督战?”

“这次若不能一举歼灭,”楚熠道,“淮南百足之虫,将死而不僵。想想当年的周琼山,断断续续打了多长时间?现在的大夏,可撑不住那么打。”

“只是京东路也不是没有主事的,若皇上直接认命你为督军,那又让那儿的将军怎么想?”赵潜犹豫道。

“这不是眼前就个理由吗?”楚熠冷笑道,“我胞妹深陷淮南,朝不保夕,而我心急如焚,皇上念我手足情深,许我统率三军。”

楚熠连连苦笑。

东南境内那么多伙山匪,偏偏就他们去剿的那片与东夷勾连。

朝廷计划着要她出兵急需个理由,偏偏她妹妹此时就在扬州。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儿?

不过是上位者处心积虑的权谋。

只是眼下,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楚熠叹了口气,“等会儿你直接点兵走,我把朔北接下来的事物给廉老将军交代清楚。”

“是。”

楚熠随赵潜下了城楼,临走的前一刻她抬头望了眼天,天色仍然晦暗,北凉关连同那片草原依旧笼罩着愁云惨淡。

这一日也有一人醒的格外早。

这一片坟地在荒山脚下,零零星星的有几个小土包。有一人带着纸钱,到一处坟前跪下,一身白衣像是在给谁戴孝披麻。

这冢是他十年前立下,而今坟前芳草萋萋,可见多年无人来祭,不知冢中孤魂,可觉幽寂?

易辰点燃纸钱,轻轻叹了口气。这冢中葬的是谁?弃臣柳相,他父柳清。

黄纸一张接一张地烧,易辰在寂寂的火光里心神不宁,他想起病床上柳清嶙峋瘦手抚过他的头顶,“柳臣,你要记得,我给你取个‘臣’字是为了什么,那样的人,你如何也不能做……”

他又想起青州砭骨的寒夜里纷飞的大雪,她躲在他的斗篷下咳嗽不止,声音沉闷,“谁说的你是放逐臣?如今你在我这儿,就是天上的星辰都比不上……”

那火堆噼啪作响,易辰填进去最后一把纸钱,神色怅然。他自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早辜负了父亲当年给他取名的深意。

而今扬州城月冷昏灯,他却还要继续向前,踽踽独行。

楚煊此时没明白楚熠的无奈,也听不到易辰的叹息,她蹲在门口,试着商量,“咱俩……能不能到屋里喝?”

顾澈拎着酒瓶,抬头看向扬州城的大月亮,感伤道,是不是这月色太凉薄?”

“别矫情了,”楚煊“啪”地一下拍向自己的胳膊,翻手看了看血迹,说,“蚊子太多。”

正赶上李睿塔拉着木屐出来,同他们一起到台阶坐下,一把抢过去顾澈手里的酒壶,晃荡晃荡,“呦,顾爷是袒露心迹被拒了?”

“你怎么也看出来了?”顾澈满面愁容。

“瞎子都看出来了。”楚煊不客气道。

“要有太子殿下一半就好了,”顾澈叹道,“我……没有章法……”

“哎,我怎么了?我也是大情种啊,”李睿好像全然不记得自己那五六、六七、七八九个红颜知己了一样,说话脸不红心不跳,还随口风雅了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可奈何明月浪西楼啊。”

楚煊嗤笑一声,顾澈把脸埋进手心里。

“不过话说回来,”李睿对楚煊喃喃道,“我记得当年老侯爷是直接认得苏遇当女儿吧,你说这以后,你是叫顾澈姐夫,还是该叫苏遇弟妹?”

“滚,”楚煊踹他一脚,“没话你就少说几句。”

“现在怎么办?”顾澈迷茫地看向楚煊。

“怎么办?”楚煊拎酒起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接下来几日,苏遇没怎么出房门,楚煊也没怎么出客栈。

直到五月十五,才有人来客栈找。楚煊下楼,一句“黄公子”,惊得黄浔打翻了茶水,沾湿了半边袖子。

“徐、徐姑娘,你近几日怎么没去闲思亭?”黄浔问道。

“我住这客栈离着也不是很近,也不是天天去的。”楚煊微微笑道。

“客栈不近,我家在闲思亭旁有个旅舍……”

“那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住不起。”

“你且先住着,不收你银钱的!”黄浔急道。

“嗯,考虑考虑。”楚煊皱眉,低声道,“黄公子来这儿就为了说这个?”

“我,我……”黄浔的脸登时红了一片。

“不说?”楚煊后退两步,转身道,“不说我走了。”

“别——”黄浔一把拽住楚煊的胳膊,随即又像烫手似的立马松开。楚煊回头看他,他结结巴巴道,“徐姑娘,我、我想明白了……”

“你问我什么是相思,我当日确实不知。只是后来你走了我看见一句话就明白了。”

“哪句啊?”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黄浔老老实实答道。

楚煊挑眉看他,并不言语。

“今夜扬州城有花街游行,徐姑娘若有兴致,”黄浔好像生怕听见楚煊说“不去”一样急匆匆地说道,“我在烟芩街等你。”

“嘶,”李睿在二楼摇着扇子说道,“自古痴情男子负心女……”

“废话那么多,”楚煊抬头,皱眉看他,“要不这事儿你自己去查?”

李睿麻利地闭嘴了。

戏鼓声声,长灯绚丽,连月华都显得暗了下去。

黄浔在路边买了两幅糖画,楚煊接过去,笑道,“黄公子还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小时候家里也困窘过,”黄浔温温笑道,“那会儿连吃这个都很难得。”

“原来黄家也是后来发迹的,”楚煊道,“怪不得黄公子不同于其他公子哥,更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些。”

“徐姑娘这么会说话。”黄浔道。

“本就是真的,”楚煊笑笑转换着话题,“不知黄公子听过‘花信’吗?”

“听过,怎么,想去逛逛?”黄浔道,“过这条街,转角就是,走。”

“不是,”楚煊压低声音道,“我想问问,那里的东西可真有海外来,月港进的?”

“花信的老板跟你说的?”黄浔皱起了眉。

“嗯,”楚煊点点头,“我订了一串珠子,想先打听打听真假,再去拿。”

“你且放心,”黄浔道,“别的店里东西没准七成真,三成假。但他家绝对没有假货,十多年的老字号了。”

“嗯,那就好,”楚煊喃喃道,“他家倒是挺贵的。”

“你买了什么?”黄浔问她。

“买了串奇楠沉香的佛珠,”楚煊就等他这句话呢,“他说是他家镇店的宝贝,要我六千两。”

“这……确实不便宜,这东西也就正常也就三四千两的价格……”

“欺负我不是扬州人啊。”楚煊咬着糖画,悠悠地说道。

黄浔看着她这样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了,“要不,你去他家退了?你喜欢什么,我直接去月港买来送你。”

“哦?”楚煊一挑眉,笑道,“黄公子大方,不过送我就不必了。我给我父亲的生辰礼,怎么能让你花钱呢?”

“伯父生辰,我一点敬意,理所应当……”

“黄公子,我父还不认识你,”楚煊笑道,“你突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让他怎么想啊?”

黄浔脸微微红了,似乎在犹豫着。

“公子若真有心意,不妨帮我办件事。”

“你说。”黄浔立马说道,“只要能办到的,我一定全力相助。”

“既然公子可以去月港,那能不能带上我去?”楚煊抬眼凝眸看她,“商铺里的东西,实在太贵了些,我想能不能……”

“这……”讲到这儿黄浔犹豫了,“寻常情况下,要进月港,商户得是提前半年申报……”

“可我父生辰等不了半年啊,”楚煊说话竟难得带了些娇嗔味道,“我就进去看一眼,若没有合眼缘的就走,绝不多留,绝不生事。”

“……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金缕曲》清,顾贞观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琵琶记》元,高明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寄韩潮州愈》唐,贾岛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自谴》唐,罗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折桂令》元,徐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