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牛车前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孩,惊得坐在牛车上的几人差点儿都摔到草丛里。
赶车的李婶子骂骂咧咧的下车,被她单手拎起来的小孩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垂着头不吱声,要不是见她还有气,都得担心是不是吓得归西了。
“你这小孩是谁家的,不知道大晚上的跑出来有多危险吗。”
“要不是婶子我眼睛利,你这小孩怕是早就被牛踩死了。”李婶子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拎着她打两下屁股。
坐在牛车上的穆白见牛车已经到了村口,也不想着再多走几步是不是不划算,直接把剩下的铜板付了就往黑不隆冬的村里走去。
生怕他再晚上一步,阿爹真的会出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意外。
如今的他顶着姐姐穆青的名,倒是不用担心村子里那些娶不上夫郎的二癞子盯着他时垂涎又恶心的目光。
穆白刚要走,袖口忽然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拽住,垂下眼帘,对上的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瞳孔。
拥有琥珀色瞳孔的人不是很多,何况是那么一双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琥珀色瞳孔。
小孩怯生生的拽着他的袖口不松开,咬着嘴唇也不说话,就那么执拗又固执地盯着他瞧,瞧得穆白的头皮一阵发麻。
遮挡乌云的月亮散开,也让大家看分明了这小孩不是村里任何一户人家的,要知道村里的小孩无论养得再精细也不会像她生得粉雕玉琢,漂亮得跟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样。
“松开。”因为着急,穆白的声线里都缀上了一丝冷意。
谁知道对上他冷脸的小孩非但不放,反倒是越拽越紧,本就洗得泛白单薄的外衫刺啦一声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心疼得穆白倒吸一口冷气,倒是不敢在用力的扯开袖子:“松开,我不认识你。”
“不,不放。”小女孩执拗地拉着他不放,大有他再多凶一句就能哭到昏厥。
眼见僵持不下去,生怕会耽误事的赫羽提议道:“要不阿青你先带着这孩子回去先,等明早上在把她送去衙门,要不然一直耽误下去也不是个事。”
李婶子也跟着帮腔:“这小孩养得那么好,又黏你,要是我们把她放在这里不管,谁知道会出了什么事。”
其实她没有说的是,这小孩瞧着家境不错,等她的家人找来指不定会送上一笔丰富的谢礼,要不是这小孩黏穆青,她都想直接抱回自家。
抿着唇的穆白也清楚她们说的话是为了自己好,反倒是自己在耽搁下去,说不定还会耽误事,只能先认同她们说的话。
穆家居住在梨村村尾,一路过去好在月光皎洁,否则怕是跟瞎子摸黑没有什么两样。
跟在他后面的小孩倒是乖巧得很,不哭不闹还跟得上他的脚步,要不是还能听见声,穆白都以为身后无人,奇怪的是无论他走得再快,身后的小人都稳稳当当的跟着不丢。
若非她还有着影子,穆白都得担心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家。
要知道他们村子以前可是个乱葬岗,埋在地底下的白骨谁都说不准哪日会成了精。
穆家的房子对比于其她人家倒是坑坑洼洼得难以入目,总令人担心要是哪日的暴风雨再大一点,屋顶都能直接被掀飞,或是压得睡在里头的人再也醒不过来。
院里有一株梨树,梨树花期未过,静夜沉沉中,远远一望如浮光霭霭如玉树琼葩堆雪。
屋里没有点灯,穆白的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生怕阿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跌跌撞撞的推开篱笆门往里闯。
“阿爹你在不在家!”
“阿爹我回来了!阿爹你有没有事。”
屋里刚睡下没多久的男人吼道:“叫魂啊叫,老子还没死都要被你给吵死了!”
“阿爹你没出什么事吧。”急得泪水溢满眼眶的穆白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高瘦男人没有缺胳膊少腿时,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
生怕阿爹走了,世上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身体好得很,没事咒我想我死不成。”站在门边,双手叉腰的穆安氏没好气的骂道,“回来了还不快去给我煮饭,想要饿死你老子不成。”
“我就去。”见到阿爹没有什么事的穆白抬起脚就往厨房走去。
他一动,也暴露出躲在他身后的林蓓。
“你这小孩是从哪里捡的。”穆安氏喊住他。
“就,路,路上。”回来的路上太过于着急,牙齿快要咬到舌尖的穆白都险些忘记他带着个小孩。
家里本就穷得揭不开锅,他还多带了一张嘴回来,阿爹肯定会很生气,哪怕这张嘴说不定第二天就会离开。
两只脚像龟壳岔开站着的穆安氏的眼珠子跟着一转,摸着下巴围着小孩直转悠:“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看见了不。”
不知道阿爹想要做什么的穆白老实的说出李婶子,赫羽的名字。
等他说完,亦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凝固起来,穆白更是连气都不敢喘,生怕下一秒阿爹的巴掌就会落在脸上。
“说你蠢你就是蠢,这小孩愿意跟你回来,说明她肯定是你姐姐的种。”手指头戳着穆白额头的穆安氏垂涎的盯着林蓓身上穿的衣服,粗糙干裂的手指抚摸上去。
“瞧瞧她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小脸白嫩得比我吃过的豆腐还嫩,就连长得也和你姐姐小时候一模一样,要不然怎么能说得通她愿意跟你回来。”穆安氏越说,越认为她就是阿青的种,要么是阿青找到了回家的路。
要不然在场那么多人,她跟谁不走,怎么偏生跟了这扫把星。
“可是阿爹,阿姐她………”闻言,穆白惊恐地抬起头,很想告诉阿爹。
姐姐已经死了,而且姐姐死之前并未成婚,又哪里会留下一女半儿。
“我说是就是,你这个扫把星还不快点去煮饭,是不是存心想要饿死老子和乖孙。”穆安氏气不顺的一个巴掌拍下去,“没点眼力见的东西,怎么死的不是你。”
一个巴掌落在脸上的穆白顿时被打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着往后倒。
瞳孔紧缩的林蓓也被穆安氏的动作给吓了一跳,小手拽紧穆白的袖口躲在他身后。
被打得偏过头的穆白仍小声道:“阿爹,你别吓着她。”
“人家是女孩,哪里会被吓到,反倒是你这个扫把星离我的未来孙女远一点。”穆安氏一把扯过林蓓到自己面前来,黑瘦的脸上挤出一抹慈祥的笑。
“你以后喊我爷爷就行,把这里当成是你自己的家,知道不。”
青儿死了后,虽然他急中生智的对外宣称死的是穆白那死小子,心里仍是存了疙瘩,要知道在村子里家里没有女儿就跟绝户没有什么两样,何况他又是一个克死妻主,又克死亲姐,说不定哪日就会克死自己的扫把星。
就算穆白能一辈子假冒青儿的身份活下去,可以一辈子不嫁,那他百年下去后怎么和妻主交代穆家的根绝在他手中。
要他说,儿子就算再好又哪里比得上能传宗接代的女儿,这不,老天爷知道他想要个孙女,立马送来了。
穆白不清楚阿爹想做什么,只能先钻进厨房里给他做晚饭,生怕在晚上一步,巴掌又会跟着落在自个脸上。
家里没有油灯,他只能借着从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灶台里的柴火用以照明。
左半边脸微微肿起的穆白打开米缸,发现里面的米早就见光不说,还留有一只饿死的老鼠。
水缸里的水也已经见底,院子里的种的蔬菜要不是最近都下雨,怕是也早就蔫死无力,换脏的衣服就堆在角落里肆无忌惮对待彰显出它们的存在。
某一个瞬间,穆白忽然明白为什么阿爹要把他骗回来了,如果他不在家,这些活计又得该谁做。
偏生穆安氏骂骂咧咧的声音还不断刺耳的钻进他的耳朵里。
半轮弯月藏在乌云里,整个大地笼罩在一层灰霭中。
寝庐里因着少了一个人,倒是恢复成了往日之景。
披着件缠枝蓝图腾外袍站在窗边的林宜臻正欲伸手合窗,眉心不安跟着一跳。
手指刚放在窗牖处,外边先随风走动传来焦灼的脚步声。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小小姐失踪了。”
“小小姐不是好好的在老宅那边住着吗,怎么会走丢啊。”守在门外的核桃听见后也着急起来。
要知道小小姐可是小姐目前唯一的子嗣。
“小小姐前段时间见不到小姐,一直哭闹着要找小姐,我们就哄小小姐说小姐在学院里读书,要等放假了才能回来,谁知道小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小姐上学的地方,也怪我们看顾不周,才让小小姐不见了。”前来报信的女人愧疚不已,额头浸满黄豆大的汗珠。
要是小小姐真的出了意外,她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听到女儿失踪的林宜臻睡意顿消,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踩着一地清冷月色踏出,冷凝着一张脸:“她是在哪里失踪的,又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最先发现她失踪的人是谁。”
“回小姐,小小姐是在三天前失踪的,失踪的地方,应该就是在附近的村子里,最先发现小小姐失踪的是王叔,那段时间小小姐发脾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屋子,一开始中午小小姐不吃饭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想那么多,谁知道,都怪奴婢们看顾不周。”
三天,一个人消失了三天才来告诉她,真全都是废物!
“多派几个人手给我找她,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等找到人后,你们自行去领罚。”
月凉如水,漫天金乌笼烟纱的梨山山脚下。
摘了地里小白菜,又抓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糙面做了两碗小白菜疙瘩汤的穆白把面端上桌时,饥肠辘辘的肚子应景的一声。
穆安氏像是没有听见,笑眯眯地把其中一碗端给林蓓:“乖孙肚子饿了吧,来,爷爷这里有好吃的,你得要多吃点,知道不。”
林蓓看了一眼笑得一脸慈祥的穆安氏,又看了眼穆白,下意识地躲在他身后。
对比于那个一口一个自称是她爷爷的人,她更喜欢这位哥哥。
“乖孙是不是不喜欢吃面疙瘩,明早上爷爷给你煮鸡蛋吃好不好。”穆安氏对林蓓那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把家里最好的都堆给她。
“阿爹,人家的母父说不定明天就会找来了。”一直惧怕阿爹的穆白又一次鼓起勇气,也想要提醒他,阿姐已经走了,小孩有自己的母父。
“闭嘴,她可是我们穆家的大孙女,你姐姐就是她母亲。”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的穆安氏眼睛凶狠的瞪过去,眼里是淬了毒的冰冷,“当时死的怎么不是你。”
“早知道你会投胎到我肚皮上,我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应该把你掐死,要不是你,阿青和你娘也不会死,你就是个扫把星!害死全家的扫把星!”
哪怕这些难听的话穆白从小听到大,但无论他怎么听都习惯不了,左右是把结痂的伤口又一次撕开。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阿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都比他好,难道就因为他是个不能给家里传宗接代的男孩。
穆家能睡人的屋子只有两间,最大的一处是穆安氏当初同穆母睡的,另一间是穆青睡的,穆白睡觉的地方是在柴房里搭上几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床。
虽然木板凹凸不平,好歹也能睡人,反正对他来说总比睡地上好多了,要知道春日的地上不但潮湿,还总会钻出乱七八糟的虫子往身上爬。
穆安氏想要带林蓓和他一起睡,林蓓却是很害怕他的一直躲在穆白身后。
左半边脸还疼得发麻的穆白顶着穆安氏冰冷的刀子眼,紧张地吞咽着口水:“阿爹,她可能怕生,不如你让她今晚上和我睡吧。”
穆安氏吊梢的眼皮一挑:“不行,谁知道你这个天煞孤星的命待会儿克死我的乖孙来怎么办。”
“乖孙,来,你和爷爷睡好不好,爷爷给你念好听的故事。”
林蓓却吓得往后钻的拼命摇头,肢体都写满了抗拒。
穆安氏却不死心,一张褶子老脸都跟着笑成花:“他睡的地方有很多虫子,房间又小又挤,哪里比得上爷爷的房间宽敞,乖孙来和爷爷一起睡好不好,爷爷明早上带你去镇上买糖。”
“阿爹,你就别吓她了。”穆白看着小脸都被吓白的林蓓,于心不忍。
况且阿爹现在的模样,跟疯了都差不多,哪里有人一见面就强迫对方喊自己爷爷。
穆安氏怒道:“什么叫吓,你要睡柴房自己滚去睡,我乖孙皮娇肉嫩的,可吃不了那些苦。”
“所以她吃不了的苦,我就吃得。”牙齿咬得下唇死白的穆白很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质问,最后又总是打落牙齿混着血往里咽。
阿爹又不是第一天讨厌他了,要是他敢反驳,等待他的总是比以往要更激烈落下的拳头,他怕疼,他不敢。
一直躲在身后的林蓓眼见这个奇怪的爷爷就要抱走她,急得快要哭出声:“不要,我不要和你睡,我要和这位哥哥睡。”
她的声音软软嫩嫩的,像含着一口桂花糖水一样含糊不清,听得穆安氏的心都跟着软成一团。
“好好好,乖孙不和爷爷睡,爷爷不勉强。”穆安氏伸出干瘪黑瘦的手揉了揉林蓓的头发,“要是乖孙睡不习惯,记得告诉爷爷,知道了不。”
对于他自称是自己爷爷的林蓓只是垂着脸,不做声。
因为她有爷爷,爷爷不但长得好看,身上总带着好闻的香味,还会给她带好吃的糕点。
没有想到阿爹会那么好说话的穆白都惊呆了,刚才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都做好了要是小孩被打,他就扑过去替她挨打。
等阿爹回房后,心情复杂的穆白蹲在她面前,发现她越看越眼熟,像是不久前才刚见过这张脸,但是仔细一想,又没有任何印象,实在奇怪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
林蓓小朋友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贝,贝贝。”
“那好,贝贝小朋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家里人知不知道你在这里,要是你走丢了,她们肯定会很担心的。”穆白挠了下后脑勺,认为她长得那么可爱,还是个女孩,谁家好人家丢了不会着急上火啊。
“我来这里找娘亲。”肉嘟嘟的手指头搓着衣角的林贝贝垂下头,眼角似有泪花涌现。
“姐姐们说,我娘亲在这里上学,我想见娘亲,我好久没有见到娘亲了。”
“你娘亲?”他居住的梨村距离最近的是微山学院,想来她的娘亲就在微山学院里。
穆白不清楚一个当娘的怎么会那么狠心的不去见自己的孩子,又不见孩子的爹,真心认为她们这对母父当得也太失职了一点。
明早上还是得要带她去县衙一趟,要不然小孩家里的人得知孩子不见了,肯定得着急上火。
木板搭成的小床平日里睡穆白一人正合适,如今多了一个小孩,穆白决定好心的把床让给她睡。
从没有睡过那么硬的床的贝贝小手拉过穆白的袖子,小声地喊:“哥哥,你能给我讲故事吗,娘亲在家的时候都会给我念故事听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故事,还有我不是哥哥,你要喊我姐姐,知道不。”穆白伸手摸了摸自己穿的高领长裙,领子里他还系了条带子,就是防止自己的喉结被人发现。
“可是你分明是哥哥。”贝贝坐起来,气鼓鼓着小脸控诉他不诚实。
“什么哥哥,我说是姐姐就是姐姐。”穆白知道有些小孩子生来早熟,也怕他的身份会被发现,嗓音都带着一丝颤意。
“你要是不喊我姐姐,我就不给你念故事听了。”他小时候都没有人说故事哄他睡,他也不要说故事哄其他人睡。
“很晚了,该睡觉了。”
贝贝见他就要睡过去不理自己,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妥协:“那我不喊你哥哥了,你就会给我念故事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