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新修】
用过早膳后,窈窈和秋娘一并出了王府。
入宫的马车是京中王府规制,比窈窈来京城时所乘的那辆好上许多。
秋娘照旧给窈窈准备了暖身子的物件,扶着她上了马车。
窈窈还以为今日入宫真的是太后传召,特意在出发前好生打扮了番。
她嫁给谢砚舟至今,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谢砚舟的母后,自然重视。
故而在出发前细致梳洗装扮,连在额间描花钿时都分外挑剔。甚至还嫌弃谢砚舟落笔不够细致,非要换了秋娘来画。
窈窈一心想着入宫见太后,没察觉谢砚舟看着她盛装打扮之时,隐在温和面具下的冷色。
她毫无知觉的携着秋娘离府踏上马车,撩起车帘时笑眼弯弯同谢砚舟回首道别。
谢砚舟面上仍旧温和,眼瞧着她放下车帘后,眉眼间的冷色方才悉数涌现,不加遮掩。
马车渐行渐远,窈窈拿着小镜子端详自己的妆面,问身旁的秋娘:“我今日着装打扮可有不妥之处?也不知太后娘娘喜欢什么装扮,你说这花钿是不是画的太繁复不甚合宜呀?”
窈窈满心以为今日是去见她夫君的母后,想着谢砚舟素来敬重他的母后,又清楚自己身份低微或许太后本就不满,自然不愿头一次见面再便惹了太后不喜。
她满心挂念着初次见太后应当如何如何,却不知,此行入宫,她要见的,压根不是什么太后。
窈窈絮絮叨叨的问,秋娘侧首看向一旁正拿着小镜子端详的她,唇角浅浅笑着,同她道:“太后喜不喜爱不打紧,今日您要见的人,是主子,不是太后。”
秋娘话音入耳,窈窈脸色霎时苍白,手中握着的镜子都脱手落在脚边。
她脸色苍白的可怕,怔怔问了句:“那位主子,究竟是谁?”
窈窈长在金陵花楼的暗室,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秋娘口中的主子,不知晓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知道那人视谢砚舟为死敌。
直到她进入靖王府后,才渐渐对那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可那些猜测,从前到底也只是猜测,不曾印证。
秋娘俯身捡起那落在地上已有裂痕的镜子,将镜子重又递到窈窈手上。
紧紧望着窈窈的眼,话音郑重,一字一句道:“姑娘,您的主子,是当今陛下。”
窈窈本就苍白的脸,此刻连半点血色也无。
她握着镜子的手柄,指节用力到泛白,久久不能言语。
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验证,那人,果真是当今陛下。
皇帝已是九五之尊,谢砚舟不过一寻常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今陛下却自十余年前便如此费心筹谋取谢砚舟性命。
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个物件。
她奉命要从谢砚舟身上拿走的一个东西——兵符。
因为兵符在谢砚舟手里,谢归周纵是九五之尊,也备受掣肘无法毫不顾忌的取谢砚舟性命。
秋娘打量着窈窈的神色,直到马车行至宫门,才轻叹了声,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背,缓声同她道:“姑娘,到了。”
窈窈闻言回神,脸色却仍旧苍白。
秋娘握着她的手腕,扶着她下了马车。
窈窈平素不大戴首饰,今日却戴了个玉镯,秋娘视线落在她腕上玉镯,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到御殿内那位主子的规矩,开口提醒窈窈道:“陛下不喜女子玉镯,宫里随侍左右的奴婢都不能佩戴玉镯,主子不如将镯子摘了搁在马车里。”
窈窈闻言也低眸看向那镯子,她犹豫了会儿,晃了晃手腕,给秋娘看到了腕上的淤青痕迹,无声问秋娘应当如何。
秋娘呼吸一滞,只得道:“戴着吧。”
罢了,左不过一个玉镯,总好过这淤青落到主子眼里的好。
秋娘如此想着,便扶着窈窈踏进了宫城。
宫门内候着一顶小轿,是来接窈窈的人。
“劳烦嬷嬷在此候着,陛下吩咐,只送姑娘一人过去。”小轿旁的内侍开口道。
窈窈下意识握紧了秋娘的手,心中忧惧。
秋娘咬了咬唇,安抚的拍了拍窈窈的手:“姑娘莫怕。”
话落,到底还是狠心拂落窈窈的手,送她上了小轿。
小轿从宫门离开,往御殿的方向走去。
秋娘立在宫门内的暗处,回首看向被隐藏在暗处跟了她们一路,却被一道宫门挡在宫城外的靖王府暗卫,唇角笑意轻蔑。
她以太后传召的理由让窈窈入宫,刚一进宫门,便送了窈窈去皇帝所在的御殿,压根不曾前往太后宫中半步,却并不担心谢砚舟会发现什么。
皆因秋娘心里明白,谢砚舟纵使心中存疑也是无用,这宫门一墙之隔,里头的风声,任他谢砚舟在外头如何手眼通天,也休想窥得半分。
即便主子眼下病重,仍是这道宫墙内唯一的主人。
谢归周毕竟登基十余载,谢砚舟而今再有威势,到底也还是臣子,他能在朝堂之上携战功睥睨众臣,宫墙之内却也只能俯首。
君臣二字,只要不曾易换,谢砚舟便难以插手宫闱。
他的生身母亲,那位当朝太后,尚且被困宫中不得自由。
更何况谢砚舟一个王爷呢。
只要谢归周还有一口气在,就始终是谢砚舟的皇兄,是宫城之内坐拥四海的皇帝。
这就是皇权。
是谢归周濒死仍要紧握的皇权,是谢砚舟费尽心思所求的皇权。
小轿停在御殿石阶前,窈窈停步伫立,抬首望向那立在石阶之上如在云端的御殿。
良久后,方才紧握着掌心,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向御殿殿门。
御殿内咳声不断,窈窈立在殿门前,心中情绪乱如麻线,没来由的想要逃离。
她背过身来心中情绪慌乱,几欲踏下石阶逃离,那御殿内却传来了一道声音,拦下了她的步伐。
“进来……”说话之人声音明明孱弱,却仍带着不容人质疑半分的帝王威严。
窈窈咬牙回身,抬手推开了御殿殿门,踏入其中。
内殿里并无伺候的奴才,只有窈窈和那病榻上的皇帝两人。
窈窈手足无措立在殿中,病榻上的皇帝连咳数声,开口吩咐她:“倒杯水过来。”
茶水就放置在小桌上,窈窈依言过去,倒了一盏。
她握着茶盏看向龙榻的方向,龙榻旁被明黄色的床帐笼着,窈窈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自那病榻上的人身上弥漫而出的压抑气氛,和这内室里浓重的药材味道。
若有精于医术的人在此,或许一闻便知,病榻上的君王,如今不过是靠名贵药材吊着性命罢了,至多也活不过五年。
病榻上一只苍白的手,撩开了床帐。
窈窈猛地停步,同病榻上的人视线相对。
他面色苍白病态,周身都是药味,甚至能让人隐隐嗅到几分死气,容颜却依旧精致好看。
那是一张极美极艳的脸,本不该生在男子身上,此刻落在他身上却无半分女气。
君威如雷霆,和他艳极的容色纠葛在一起。
是最浓艳的好颜色,也是盛极无二的人间权势。
“小姑娘,别来无恙。”他声音虚弱,眉眼间寡淡的神色,氤氲着盛极的艳丽。
古来夺人性命的艳鬼,莫若此般模样。
窈窈望着他,脑海里某些被掩藏的记忆几欲破土而出。
杯盏脱手落地,瓷片碎了满地,窈窈脑袋疼的厉害,只觉眼前的人应当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当然应该熟悉。
谢归周,昔日先帝仍为睿王之时,他是王府独子,却因生母之故备受嫡母折辱欺凌,屈辱至极意欲求死沉河时,为救护城河水里即将溺死的女婴,生了求生之念,挣扎上了岸。
窈窈,就是那个女婴。
后来,一个受尽屈辱的小少年,拉扯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将她艰难养大。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至亲,谢归周也曾是窈窈最为亲近信赖之人,她无父无母,谢归周是她幼时唯一的指望和依靠。
可他,却在窈窈十岁有余之时,把她扔去了金陵花楼的暗室。
或许真如他所言,他养大她,只是因为她真正的身份、她的长相,都是他可以利用的东西。
于谢归周而言,窈窈,是他偶发善心救下的婴孩,是他无趣岁月里逗乐的玩意,也是他日后可用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可于十岁那年的窈窈而言,养大她的谢归周,却是她世间唯一至亲。
那年他扔了她,毫不犹豫从未回头。
任凭年幼的窈窈哭哑了嗓子哭坏了眼睛,也不曾改变主意。
骤然被至亲抛弃,她难以承受,在金陵重病一场,小小年纪便积郁成疾药石无医,谢归周为了给她治病,在她脑后落了根针,让她忘了从前所有。
从那之后,在窈窈的记忆里,关于从前,只有金陵花楼的暗室,和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年岁。
再无其他。
谢归周,成了尘封在她记忆里,遥远又陌生的存在。
此时此刻,是她时隔数年,自十岁分别后,第一次再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窈窈脑袋里藏着的那根银针铮铮作响,心口剧毒也在此时发作,疼的她难以支撑。
内室里压抑可怖,谢归周这张绝色至极、赏心悦目的脸,却让人万分痛苦。
窈窈疼的昏了过去。
坐在床榻上面色同样苍白的谢归周,在她倒下的那瞬起身接住了她。谢归舟病得厉害,撑着她身子的手却仍旧有力。
他站在她身后,一手握着她单薄的肩,让她不至于倒在地上。
而后撑着她的身子,在确保她不会倒在地上后,抬手抚过她的头发,一寸寸摩挲,最终在一处被发丝藏得严实的地方,取出了一根暗针。
昏过去的窈窈疼的眉心紧蹙,却不曾醒来。
谢归周握着的银针滴落几滴血珠,刚好落在了窈窈裙带上。
他将银针妥帖收好,瞧着那染了血污的裙带,眉心微拧将人放在一旁的软榻上,解了她身上裙带,吩咐宫人去宫中制衣局寻个一模一样的送来。
窈窈身上的裙带样式不算特殊,制衣局找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并不难。
没用多久,裙带便送了过来。
谢归周拿过干净的裙带后,像从前照顾幼时的她一般给她系上。
系好裙带后,他垂眸看着她昏迷中仍旧紧蹙的眉心,下意识抬手抚平她眉心褶皱后,声音低缓带叹,也如同从前无数次哄着还是小女孩时的窈窈那般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就不会哭鼻子了。”
窈窈幼时爱哭爱闹,谢归周总爱逗她,每每逗哭后却被她哭的头疼,便总是哄她睡觉。
窈窈是个不记仇的小姑娘,每回不管有多难过哭的多伤心,醒来都会忘了谢归周逗她时的恶劣,甜甜的冲他笑,只记得他是她最亲的人,始终如一的亲近着他。
谢归周以为,这一次,也会如从前一般。
可他忘了。
他在她心底阔别十载,未必还能是她最亲近信赖的人。
内室里药味弥漫,谢归周点了安神香,窈窈睡得昏沉。
那条染了血污的裙带,在她并未察觉的情况下,留在了谢归周御殿内的暗格内,也成了日后触怒谢砚舟的一根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