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新修】
泛黄的信纸页角被谢砚舟指尖的力道捻碎,碎落的纸屑点点飘落在地,他眉眼间的戾气冷的骇人。
派去盯着窈窈两人的暗探回来求见谢砚舟。
暗探的叩门声响起,谢砚舟将心神从那信上移开,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将信纸的页角都捻碎了。
他压着意欲撕了这信的戾气,将信纸重又搁在了书房暗格内起身推开紧闭的书房门。
而那从前装着信纸的空白信封,则被随手扔到了书房的桌案上。
外头的暗探躬身进入内室,禀告道:“殿下,夫人已离宫回府。宫门内守卫森森,属下只能守在宫门外等着,无从得知宫内的境况。”
暗探话音恭敬,感受到上首谢砚舟周身凌冽的戾气,禀告时连头都不敢抬。
听罢暗探的禀告后,谢砚舟垂眸未语,指腹在腰间玉佩上摩挲,将弥漫满室的戾气悉数掩盖后,才面含浅笑,话音轻缓道:“无碍,宫中戒备森严,自然不是外头人能窥见的。日后你就守在暗中,夫人只要踏出房门,无论是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事,都要一一回禀。京中危险重重,切记好生看顾。”明明说的是监视妻子的话,却作出一副好似只是忧心妻子安危的模样。
谢砚舟最是有这样的本事,心里越是存了戾气,反倒越能逼着自己将脸上的神情捏成温和模样
他向来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也最会做戏,早习惯了戴上这幅假面。
可长久在他手下做事的亲信,心里却明镜一般,知晓他只是看似温和仁善罢了。
这幅神佛皮之下,藏着的,可不是什么仁慈良善的心。
暗探就曾亲眼见过谢砚舟含笑砍了叛徒的首级。那时谢砚舟也还年少,面对着那叛徒跪地叩首求他原谅求他放过之时,笑容清浅温和,眸光仁慈悲悯,应了声“好”,却在下一瞬提剑斩了叛徒首级。
皇家从来残酷血腥,真正仁慈良善的人,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能活到现在,还手握权势的,怎么可能是温和仁善之人。
暗探不敢多言,只恭敬应下,道了句“明白。”
谢砚舟颔首让他退下,待书房内仅剩自己一人时,扫了眼那藏着信纸和画像的暗格,才抬步离开书房,往卧房方向走去。
因窈窈畏寒,谢砚舟吩咐了要在卧房内长燃暖炉。
谢砚舟踏进卧房时,暖炉的热气扑面而来,消融了他自室外带来的寒冷,却不曾消弭他眼底的冷色。
他给自己倒了盏茶,抬手推开窗,落座在暖炉旁的软榻上。
这处软榻的位置,稍一侧身,便能透过窗瞧见屋外的红梅和不远处的院门。
窈窈回到王府时,刚一踏进院门,便落进了谢砚舟视线里。
她一路上神情恍惚,秋娘在路上无论如何同她说话,窈窈都打不起精神回话,如同石塑出的人儿般在马车上坐了一路。
便是到了王府,也是惨白着脸,神思不定。
直到踏进院门时,听院中奴婢说谢砚舟眼下在卧房等着她,窈窈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能就这副模样去见谢砚舟。
她担忧他瞧出不对。
也不敢让他知晓她的过去。
秋娘在一旁打量着窈窈的神色,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安心别慌。
窈窈攥了攥掌心,紧咬着唇畔,如同刚入京踏下马车那般,一点点将唇间苍白逼退,她微微垂下眼里,指尖在掌心留下掐痕才压下心里杂乱的情绪。
再抬眼时,便又是那个眉眼弯弯笑颜璨璨的她,抬步往卧房走去。
谢砚舟就立在内室窗棂下,清楚的看到了她所有神情变化。
他眼里尽是冷意嘲讽,笑自己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记忆里,属于这张脸、这个人的,那眼里心里的笑,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勉强,或许他从未看透。
不愧是谢归周费心教养调教,装出这副讨他欢喜的乖觉模样,轻易的几乎毫不费力。
窈窈自院门处一步步往卧房走来,途径窗外的红梅,又踏上檐下的石阶。
白雪红梅在她身后盛放,这冬日里极美的景象,和此时此刻眉眼炽艳的她映在一起,像极了她初入金陵靖王府的那天。
让谢砚舟尽是冷色的眼底,染上迷蒙。
金陵城中的靖王府是谢砚舟父皇早年在金陵旧都之时遗留下的一处私宅,景致绝佳。窈窈入府头一天,便被府上的花枝迷了眼。
小姑娘往梅林深处逛着,谢砚舟立在远处,同她隔着一枝又一枝梅花。
窈窈走到一树开的最盛的花枝下,停步立在梅花树下,抬手去触头顶的花枝,力道轻缓温柔,抚过花枝却未曾惊落一片花瓣。
看着梅花枝下的小姑娘温软眉眼,一副唯恐惊落花瓣的模样。
谢砚舟曾想,这花楼里的小姑娘和卫玉瑶虽说面容生的相似,旁的却是截然不同。
他因为不忍看生了这样一张面容的她落泪受辱,出手救了她,将她带入王府,归根结底,是她和他习惯了自小看护的未婚妻,生的太过相似。
可卫玉瑶是个花枝碰了她头发都要狠折下来扔到地上踩的刁蛮大小姐,绝不是眼前的小姑娘这般温柔病弱的模样。
在遇见窈窈之前,谢砚舟从未想过,自己身边,会养她这样一个脆弱易碎如琉璃般的小姑娘。
记忆里她入金陵王府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冬时节。
那天梅林乍然飘起了雪。
雪花落在眼睫,窈窈在梅林中回首望向他。
她只是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素色衣衫立在红梅枝旁,苍白的脸色却被红梅衬得分外瑰丽。
小姑娘提着裙摆,一步步朝他走来,小心避过地上被风雪吹落在地的花瓣。
到他跟前时,发梢眉眼都是雪花红梅
雪花在她眉间碎出水意,红梅在她鬓边开的灿烂。
都在谢砚舟眼里心底,留下一抹绚丽极了的颜色。
他想起她小心避过地上花瓣的模样,心想,这小姑娘当真是脆弱烂漫温柔良善,也不知素来肮脏龌龊的花楼,怎么养出了绚丽又纯澈的颜色。
那时,他曾盼望着她当真只是个寻常的花楼女娘。
即便她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金陵,出现在他眼前,是如此的巧合,又是如此的像极了算计和设局。
他也盼望,她当真只是个花楼女娘。
她说她不曾读书习字,却能只听一遍诵出《关雎》。
她长了这样一张脸,她的每一处每一寸,都像是特意为他的喜爱而生。
即便她通身都是疑团,谢砚舟还是在那个时刻,在几乎毫无可能的情况下,希望她,仅仅只是个花楼女娘,同那些复杂的往事阴诡的算计可怖的棋局,毫不相关。
她说她终日被困暗室,从未得见天光自由,她说怕极了黑暗和孤独,每日入睡都要长燃灯盏。
在入府的第一夜,因满室的漆黑惊惶失措,跌跌撞撞误触火炉边缘,烫伤了脚哭红了眼。
那道哭音,自她的卧房响起,在静寂的夜色里落在谢砚舟耳边心底,将他从书房唤到了她的房间。
他推门入内时,她昂首望向房门处的他,泪眼朦胧,都是委屈。
他想起金陵花楼初见,她眼尾因折辱而落的那滴泪,又一次鬼使神差生了怜悯之心。
他说,“小姑娘,怎么又掉眼泪。”
她说,“谢砚舟,我疼。”
小姑娘娇娇俏俏,眼里都是泪水,张着手臂要他抱,口中还不住呼着疼。
谢砚舟点燃房中灯盏,俯身到她跟前。
她疼的厉害,眼里都是泪水,强忍着难受,双手勾着他脖颈让他抱自己起来,在他耳畔一声声喊着疼。
“谢砚舟,疼……”
“谢砚舟,疼……”
小姑娘痛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娇,一声比一声更颤。
谢砚舟耳畔被她口中吐出的温热气息吹得泛起暗红。
他在那一刻明白,他不是无欲的石佛。
那时的窈窈,脆弱又浓艳。
谢砚舟鬼使神差,碰了碰她足上红痕。
她颤声喊疼,一字一句都引他动欲吗,眼里的神色却天真纯稚,无半分□□勾缠。
谢砚舟怪自己放浪形骸,避开她的眸光。
她却勾紧了他的脖颈,一声声说着怕。
她怕什么呢?
那时,她说,是怕黑。
说因她常年被困暗室不见天光,最怕漆黑的夜,也最怕一个人睡。
谢砚舟不是什么心思纯澈的稚子,他知晓那些勾人手段和争宠伎俩,也清楚她的话,实在太像后宅女子留人的手段。
可笑又荒唐。
然而,那时从不曾为女色流连驻足的谢砚舟,还是因她那声声的怕俯身折腰。
或许是她的泪水太过灼人,或许是那一夜金陵的月色太过温柔,又或许是那一天的梅林太过绚丽。
让窈窈成了破了他规矩的人。
于是那一夜,他带她去了他的书房。
那晚夜色浓沉,她说她害怕,眼里都是恐惧惊惶,闭着眼睡下后还攥着棉被,紧蹙眉头,不能安稳。
谢砚舟在忙碌的深夜,缓声在她耳畔念了半夜的佛经。
再静心的佛经,也不曾让她安眠。
直到他想起她的名字,和初见时金陵花楼的交谈话语,喃喃低语了那篇《关雎》
素来静心的经文,她听了许久许久,却不曾安眠。
可那篇《关雎》却安抚住了她的情绪。
那时谢砚舟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明白缘由。
直到今日看到那封写着她和旧日相识的谢归周种种过往的书信,他才终于明白。
因为那篇《关雎》,是她幼时钟爱。
即便过去数载,依然最得她钟爱,也最能安抚她的情绪。
谢归周于她,不仅仅有养育之恩,那篇她钟爱的关雎,写的更是男女之情。
谢砚舟从旧事中回神,唇畔浅淡温柔的笑意里,藏着浓重的自嘲。
红粉骷髅,最是惑人。
这具谢归周精心挑选的皮囊,这副谢归周费心调教出来的性子,这样一个满身都是谎言算计的棋子,竟当真迷了他的眼。
他看着她步步走近的身影,听着她寸寸逼近的步音,将心底那抹在金陵岁月里留下的绚烂颜色,一点点压下。
而后,含笑起身,望向踏进内室的她。
神情温和,眼底薄凉。